摘要:我叫周明志,今年三十有二,是省城一家国营纺织厂的技术员。腰里别着工作证,手腕上戴着上个月刚从天桥商场买的国产手表,在单位也算是有面儿的人物。
兄弟情债
"不给!凭啥给!哥死了,我就得养她一辈子?"我一拍桌子,茶碗里的水面震出几道涟漪。
那是九十年代初的春天,厂区宿舍楼的窗户纸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空气中弥漫着煤油炉的气味。
我叫周明志,今年三十有二,是省城一家国营纺织厂的技术员。腰里别着工作证,手腕上戴着上个月刚从天桥商场买的国产手表,在单位也算是有面儿的人物。
哥哥周明亮比我大五岁,去年冬天因肝硬化走了。为了给哥哥治病,我拿出全部积蓄八万元。那是我准备买房的钱,攒了整整七年,本想在厂里分房之前先下手为强,谁知半路杀出这么一档子事。
"明志啊,人家说得好,树高千丈,叶落归根。你哥走了,嫂子和孩子怎么过?"母亲的声音有些颤抖,粗糙的手指不停地搓着围裙角。
院子里传来收音机里播放的《今天是个好日子》,衬得我心里更加烦闷。
"妈,我已经拿八万了!那是我全部的钱啊!"我心里苦,一把抓起茶杯猛灌了一口,烫得直咧嘴。
这些年在厂里兢兢业业,从学徒熬到技术员,刚看到曙光,就被哥哥的病拖回了解放初。
母亲坐在我对面,满头的白发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她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皱纹里积着岁月的沧桑,目光却如炬。
"你哥活着的时候,从没跟你要过一分钱。"母亲起身,从那个缺了角的老柜子深处取出一个发黄的账本,"你看看这个。"
账本很旧了,纸张边缘已经卷曲泛黄,上面还沾着些许油渍。
我不情不愿地接过来,翻开第一页,密密麻麻记着日期和数字:1978年9月,煤炭厂发工资45元,给明志学费15元;1979年冬,加班费32元,给明志买棉袄25元;1980年春节,不回家,省下车费10元,给明志补课费...
我的手不自觉地抖了起来。一行行数字,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我不曾注意的故事。
那时候,父亲因矿难早逝,家里只剩下母亲和我们兄弟俩。哥哥初中毕业就去了煤炭厂,扛起了家里的担子。
我记得他总是穿着那件打了补丁的蓝制服,手上裂着冻疮,却笑着对我说:"明志,你好好读书,将来考个好大学。哥没本事,就你能给周家争气了。"
冬天的夜里,他总是悄悄把自己的被子挪一半到我的床上,说他睡觉爱出汗,不用那么多被子。
"你再翻几页。"母亲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
1985年夏,明志高考差5分,托关系疏通费200元;1986年秋,明志大学报到费350元;1987年寒假,明志回家火车票45元...
一笔笔记录,一桩桩恩情,如同铅块一般压在我的心头。
母亲长叹一声:"你哥结婚那年,全厂都知道他攒了一笔钱,原是要买台'飞跃'牌缝纫机给你嫂子当嫁妆。结果你大学要交学费,他二话没说就把钱拿出来了。你嫂子也没抱怨一句。"
我想起哥哥婚礼上那身皱巴巴的中山装,想起嫂子李淑芳没有缝纫机,只有几件普通的嫁妆。我当时还嘀咕,哥哥这么抠门,给嫂子的嫁妆也太寒酸了。
"大学那会儿,我总觉得自己前途无量,看不上哥哥那点出息。"我嗓子发紧,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
母亲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我,那眼神里有期待,有失望,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坚定。
我逃也似的离开了母亲的屋子,回到自己的宿舍。那是厂里分的单身宿舍,虽然简陋,但在当时算是不错的待遇了。
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中全是哥哥的笑脸。他那双被煤灰染黑的手,他那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庞,他那总是挂在嘴边的"没事儿"。
天蒙蒙亮,我被宿舍楼下的收垃圾的吆喝声惊醒,一看表才五点多。洗漱完毕,我骑着二八大杠去了厂里。
正值春天,沿途的杨柳抽出了嫩芽,路边的小摊上卖着刚出炉的烧饼和豆浆,空气中弥漫着生活的气息。
"周工,您今儿来得可真早!"门卫老李打着哈欠,揉了揉睡眼。
我笑笑,刷卡进了厂区。车间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台机器在低声轰鸣。我坐在工作台前,盯着图纸发呆。
"叮铃铃——"电话响起,是车间主任。
"明志,立刻到会议室来一趟。厂长要和技术组开个紧急会议。"
我匆匆赶到会议室,里面已经坐了七八个人,都是各车间的技术骨干。
"同志们,"厂长站在前面,声音低沉,"上面刚下来通知,今年我们厂要降低生产成本百分之二十,否则年底可能面临停产。现在需要技术部门想办法,看看哪些环节可以优化。"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这个消息犹如一颗炸弹,在每个人心里爆开。那是国企改革的年代,像我们这样的老国企,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
会议结束后,我魂不守舍地回到车间。刚踏进门,车间主任喊我:"明志,你嫂子来了,在门卫室等你。"
李淑芳,我的嫂子,曾经是纺织厂的女工,因为照顾哥哥辞了工作。她比我大三岁,生了一个儿子,今年刚上小学三年级。
她站在厂门口,穿着一件褪了色的碎花棉袄,头发简单地扎在脑后,显得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
"明志,这是你哥临走前让我交给你的。"她递给我一个信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转身就走。
"嫂子,等等!"我下意识地喊住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你哥生前最疼你,从没怪过你。"
我看着她瘦削的背影,消失在马路拐角,心里涌起一阵酸楚。
回到车间,我找了个角落,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信纸,是哥哥歪歪扭扭的字迹:
"明志:等你看到这封信,哥已经不在了。别怪妈逼你,是哥临终嘱咐的。记得你小时候发高烧,我背你去医院,走了十里山路?记得你考上大学那天,我偷偷躲在厕所里哭?哥这辈子没出息,就你让我骄傲。哥欠你的,来世再还;哥欠淑芳的,只能你来还了..."
信纸上有已经干涸的水渍,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我捏着这张薄薄的纸,仿佛能感受到哥哥写信时的痛苦和不舍。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那年我七岁,哥哥十二岁,我们俩在河边玩,我不小心掉进了河里。哥哥二话不说跳下去救我,自己却差点被河水冲走。
回家后,他挨了母亲一顿打,却对我眨眨眼:"别怕,有哥在呢。"
这句"有哥在呢",伴随了我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无论是被同学欺负,还是考试失利,只要哥哥拍拍我的肩膀说这句话,我就有了继续前行的勇气。
下班后,我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去了菜市场。买了两斤猪肉,几个青菜,还有哥哥生前最爱吃的醪糟。
我提着东西,站在嫂子租住的小屋门口,犹豫了好久才敲门。
"谁啊?"里面传来嫂子疲惫的声音。
"是我,明志。"
门开了,嫂子愣在那里,眼睛红红的,显然刚哭过。屋里飘出一股药味,我看到炉子上正煮着药汤。
"小峰感冒了,我正给他煎药。"嫂子解释道,顺手接过我手里的东西,"你快进来吧,外面冷。"
屋子很小,但收拾得干干净净。哥哥的遗像挂在墙上,旁边是我侄子的照片,那孩子长得像哥哥,有着同样坚毅的眼神。
小峰正躺在床上,脸颊红扑扑的,见我进来,怯生生地叫了声:"舅舅。"
我摸摸他的头:"舅舅给你带了好吃的,你快点好起来,咱们一起吃。"
嫂子在一旁忙碌着,将菜放进那个已经掉了瓷的搪瓷盆里,又从柜子里拿出半袋米。
"你坐会儿,我去做饭。"她说着,系上了围裙。
我看着这个瘦小的女人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突然感到一阵心酸。哥哥走后,她一个人带着孩子,没有工作,没有收入,却依旧坚强地活着。
"嫂子,我..."我欲言又止,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你不用说了,你哥生前就和我说过,你有自己的难处。"嫂子背对着我,声音平静,"我和小峰会想办法的。"
我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
晚饭很简单,一荤两素,却是嫂子的心意。小峰吃了药,睡下了,我和嫂子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你哥生前总念叨你,说他弟弟多有出息,将来一定能当大官。"嫂子的眼睛里闪着泪光,"他走的那天,还让我把他的手表给你留着,说是他唯一值钱的东西。"
我的喉咙哽住了,想起哥哥戴的那块上海牌手表,是他工作十年的纪念品,他总是小心翼翼地戴着,每天按时上弦。
"嫂子,我..."我深吸一口气,"我想接你们娘俩搬到我那住。"
"不用了,明志,我能带着孩子过..."
"哥哥走了,我是这个家的男人。"我掏出工资本,"每月八百,不是五百。你别拒绝,这是我应该做的。"
嫂子愣住了,然后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你哥若在天有灵,一定很欣慰。"
我没说话,只是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感受着那份粗糙和温暖。
那天回宿舍的路上,春风拂面,我仿佛看见哥哥就走在我前面,还是那个在煤灰里也能笑出一口白牙的哥哥。
"有哥在呢。"耳边似乎响起他熟悉的声音。
周末,我回了老家。母亲不在,应该是去邻居家串门了。房子还是那个房子,门前的柿子树又长高了些,枝头已经冒出了嫩芽。
我推开哥哥的房门,尘埃在阳光中飞舞。角落里是哥哥的旧皮箱,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它。
箱子里整整齐齐码着我从小学到大学的每一张奖状,还有我寄回家的每一封信。最底层,是一张全家福,那是我大学毕业那年照的,哥哥站在我身边,瘦高的身材,脸上挂着憨厚的笑。
还有一个小木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小摞钱,压在最下面的是一张字条:"明志买房用的,哥能帮就帮点。"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这一刻,我才真正明白,什么是兄弟情深。
第二天,我去单位找到了厂长:"我有个改进生产流程的方案,可以降低成本至少百分之十五。"
厂长眼前一亮:"真的?那太好了!"
"但我有个条件,"我深吸一口气,"我想让我嫂子回厂上班,她以前是纺织女工。"
厂长皱了皱眉:"现在正是精简人员的时候..."
"我保证我的方案值这个人情。"我坚定地说。
一周后,嫂子拿到了上岗证,小峰也转到了厂办的子弟学校。我把宿舍的钥匙给了他们,自己搬去了集体宿舍。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嫂子在车间工作勤勤恳恳,小峰在学校表现优异,常常拿回优秀的成绩单。
每个月发工资那天,我都会把约定的八百元送到嫂子手上。后来厂里效益好转,我被提拔为技术科副科长,工资也涨到了两千多,给嫂子的钱也随之增加到了一千二。
有时候下班后,我会去嫂子那里吃顿便饭。小峰总是兴高采烈地向我展示他的作业和奖状,那神情,那笑容,与哥哥如出一辙。
一年后的春天,厂里分房,我和嫂子各分到了一套两居室的楼房。
搬家那天,嫂子拉着我的手,红着眼圈说:"明志,这些年多亏了你。你哥在天上,一定很欣慰。"
我笑了笑:"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做什么。"
晚上,小峰趴在新房的窗台上,望着星空,突然问:"舅舅,爸爸能看见我们吗?"
我揉了揉他的头:"能,你爸爸变成了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每天晚上都在看着你,看着我们。"
小峰眨了眨眼睛:"那我以后一定要好好学习,让爸爸骄傲!"
我点点头,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哥哥的血脉在这个孩子身上延续,他的精神也将通过我们的行动永远传承下去。
如今,我已升任厂里的技术部主任,嫂子也当上了车间班长。小峰即将初中毕业,成绩名列前茅。每逢周末,我们三个人还会一起去看望母亲,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一顿热腾腾的饺子。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会想起那个发黄的账本,想起哥哥写给我的信,想起他那句"有哥在呢"。
人生如河,总有急流和暗礁,但只要有亲情的港湾,就永远不会迷失方向。我常常对自己说,哥哥没有离开,他一直活在我们心中,活在我们的行动里。
每当看到厂房的烟囱冒出缕缕白烟,看到嫂子脸上洋溢的笑容,看到小峰茁壮成长,我就知道,我没有辜负哥哥的期望,没有辜负那份沉甸甸的兄弟情义。
生活还在继续,但那份情,那份债,早已化作血脉中流淌的力量,支撑着我们一家人坚强前行。
正如俗话说的:"一碗水端平,一家人不认生。"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亲情更值得珍惜的呢?
来源:荷塘月色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