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青石板路上浮着层薄雾,像无数双半透明的手,正从地底探出来抓人的脚踝。
七月半的百鬼灯笼
七月半的月,是浸在血水里的银盘。
青石板路上浮着层薄雾,像无数双半透明的手,正从地底探出来抓人的脚踝。
我攥紧腰间铜铃,铃舌却纹丝不动——这祖传的驱邪法器,今夜竟成了哑巴。
"阿沅,跟紧了。
二叔公的烟杆在雾里明明灭灭,火星子溅在我手背上,烫得我一哆嗦。
他浑浊的眼珠映着远处飘摇的灯火,那些灯笼悬在半空,忽上忽下,像被无形的线牵着。
纸糊的灯面上,朱砂画的符咒正被什么液体洇开,化作道道血痕。
这是陈家村十年一度的"百鬼引路"。
传说中元节子时,地府大门会裂开道缝,游魂们提着灯笼寻找替身。
若能凑齐百盏鬼灯,供在村口老槐树下,便能换得三年风调雨顺。
可自打二十年前张半仙失踪后,再没人敢接这差事——直到今年旱魃作祟,井水干涸,田地龟裂得能硌碎脚掌。
"二叔公,这灯笼……"我话音未落,前头突然传来孩童嬉笑。
雾里浮出个穿红肚兜的娃娃,手里灯笼竟是张人皮!
灯面上凸起的血管随着笑声跳动,每根都连着娃娃藕节似的手臂。
二叔公的烟杆"当啷"坠地,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掐进我肩头:"闭眼!
默念清心咒!
腥风扑面时,我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响。
再睁眼,娃娃已消失无踪,唯有灯笼上的血符在雾中发亮。
二叔公弯腰捡烟杆的刹那,我瞥见他后颈有团黑影蠕动,待要细看,他已直起腰,喉结滚动着发出非人的咕噜声。
子时的梆子声惊飞满林寒鸦。
我们站在老槐树下,树皮皲裂如老人面庞。
第九十九盏灯笼悬在枝头,灯罩里浮着张青白的女人脸,眼皮半阖,嘴角却咧到耳根。
二叔公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漏出几缕黑发,那头发竟在月光下疯长,转眼缠住我的脚踝。
"阿沅!
取我腰间桃木钉!
他嘶吼时,嘴角迸出墨汁般的液体。
我摸到他腰间锦囊,指尖却触到某种滑腻的鳞片。
电光石火间,二十年前那个雨夜浮上心头——张半仙被拖进古井时,井水里翻涌的也是这样油亮的黑鳞。
桃木钉刺入黑发的瞬间,整棵槐树发出非人的惨叫。
女人脸的灯笼轰然炸裂,腐臭的尸水兜头浇下。
我抹了把脸,发现二叔公正以诡异的姿势扭曲四肢,关节发出朽木断裂的脆响。
他脸上皱纹层层剥落,露出底下布满鳞片的青色皮肤。
"小娃娃,你以为真有人能活过百年?
他的声音变成男女混杂的叠音,指甲暴涨三寸,"张半仙当年逃了,却把命数换给了陈家血脉。
我这才惊觉,他方才掐我的地方,皮肤下正有什么东西鼓动游走,像条条蜈蚣在皮下穿行。
槐树根须突然破土而出,将我们缠成两个茧。
无数苍白的手从地底伸出,托着盏盏灯笼。
我数到第九十八盏时,发现灯罩里封着的竟是张半仙的脸——他双目圆睁,嘴唇翕动,分明在喊"快逃"。
第九十九盏灯笼近在咫尺,灯芯却是颗跳动的眼球,瞳孔里映出我三岁时的模样。
千钧一发之际,怀中铜铃突然嗡鸣。
这法器浸过七七四十九位高僧的舍利灰,此刻铃身滚烫,震得我胸口发麻。
缠住二叔公的树根应声而断,他发出野兽般的哀嚎,鳞片缝隙渗出黑血。
我趁机咬破舌尖,将精血喷在铜铃上,霎时金光大盛。
金光中浮现出二十年前的真相。
那年旱灾,陈家先祖为求雨,将活人沉井祭河神。
张半仙以命相搏,却只救出个襁褓中的婴儿——那婴儿眉心有块朱砂痣,与我此刻额间灼痛的位置分毫不差。
原来所谓"风调雨顺",不过是百鬼夜行时捎带的雨水,而陈家血脉,正是供养鬼王的容器。
二叔公的鳞片开始脱落,露出底下森森白骨。
他疯狂大笑,笑声里混着老妪的呜咽与孩童的啼哭:"百鬼灯笼还差最后一盏,用你的心尖血来点吧!
树根化作万千毒蛇,我退无可退时,背后突然传来清越的剑鸣。
青衣道人踏月而来,手中桃木剑挑开毒蛇。
他袖中飞出黄符,在空中结成八卦阵,将二叔公困在中央。
陈家小儿,你可知这老鬼早被河神夺舍?
道人剑尖挑起我额前碎发,"朱砂痣不是福缘,是活人祭的烙印。
原来张半仙当年虽死,魂魄却附在铜铃上。
他见我危难,拼着最后一丝清明引来救兵。
二叔公在八卦阵中左冲右突,每撞一次,身上就剥落片鳞甲。
当最后一片黑鳞落地,他化作滩腥臭的泥水,泥水中浮出半块玉佩——与我随身携带的半块严丝合缝。
道人拾起玉佩,剑尖轻点,玉佩投射出斑驳光影。
我看见穿道袍的张半仙将婴儿交给年轻妇人,妇人身后站着个戴斗笠的渔夫。
渔夫转身时,露出半张布满鳞片的脸——竟与二十年后被附身的二叔公一模一样。
"河神本无实体,需借人皮行走人间。
道人收剑入鞘,"当年你祖父为求富贵,将亲生儿子献祭。
张半仙救下你时,河神已在你血脉里种下蛊虫。
他忽然并指如剑,点在我心口。
钻心的痛楚中,有冰凉的东西顺着血脉游走,最终从指尖钻出——竟是条半透明的蜈蚣。
子时的梆子声再次响起,这次却带着晨钟的清越。
槐树灯笼接连熄灭,腐臭的雾气渐渐散去。
道人将玉佩交还于我:"这蛊虫本该在你及冠时发作,是张半仙的残魂镇压至今。
如今河神已除,你也该去寻自己的道了。
我摸着额间渐淡的朱砂痣,忽然明白为何每年七月半,母亲总要在祠堂多摆副碗筷。
道人转身欲走时,我脱口问道:"前辈怎知我在此处?
他远去的背影在雾中模糊,唯有笑声随风飘来:"铜铃引魂,黄符寻踪——这法子,还是张半仙教我的。
天光破晓时,我站在干涸的古井旁。
井底传来细碎的铃音,像是谁在轻轻摇晃铜铃。
我将两块玉佩沉入井中,水面忽然浮起朵青莲,莲心坐着个穿红肚兜的娃娃,手里提着的灯笼,映出张半仙含笑的面容。
回村路上,我发现自己能看见旁人看不见的东西。
卖豆腐的王婶肩头趴着个溺水的童子,村口石磨旁站着穿寿衣的老者。
他们见我看来,纷纷露出解脱的神情,化作青烟消散。
路过祠堂时,我特意绕到后院,在荒废的菜地里,发现座无碑的孤坟。
坟头开着朵血红的曼陀罗,花瓣上凝着露水,像极了昨夜鬼灯笼上的泪痕。
血色曼陀罗在晨雾里舒展花瓣时,我正用铜铃轻叩祠堂的青砖地。
铃舌与砖缝间的朱砂相撞,发出闷雷般的嗡鸣。
这声音寻常人听不见,却惊得檐角铁马叮当作响,三丈外的槐树簌簌抖落满身纸钱——那些泛黄的冥钞上,分明印着陈家祠堂的族徽。
"小沅哥,你蹲在这儿作甚?
村头铁匠家的闺女阿满抱着竹篓经过,发间银簪映着日头,晃得我眯起眼。
她脚边忽然掠过道黑影,像是只三条腿的黄鼠狼,可定睛再看,又只剩满地枯叶打着旋儿。
我攥紧铜铃起身,却见阿满瞳孔里泛着青灰。
她脖颈后探出半截蛇信,舔过耳垂时,我分明看见她耳后生着细密的鳞片。
阿满姑娘该回家喝药了。
我故意提高嗓门,铜铃在掌心转出残影。
那蛇信倏地缩回,她浑身打了个激灵,茫然四顾:"我……我怎走到祠堂来了?
日头西斜时,我在井台边撞见王寡妇。
她挎着木桶来打水,桶底却沉着团湿漉漉的黑发。
那头发像活物般扭动着攀上井沿,我甩出铜铃的瞬间,王寡妇突然转头冲我笑,嘴角裂到耳根,露出满口倒刺般的尖牙:"小沅,要尝尝我新酿的桂花蜜吗?
铜铃发出裂帛般的尖啸,黑发骤然缩回井中。
王寡妇昏倒在地,桶里浮起张泡发的脸——竟是失踪三年的樵夫老赵。
他左眼插着半截桃木钉,右眼却睁得滚圆,瞳孔里映着个月洞门,门后隐约传来孩童嬉闹声。
当夜暴雨倾盆,我在祖宅厢房发现本泛黄的账册。
油灯下,泛潮的纸页爬满暗红字迹,像是用血写的。
最新那页记载着:"光绪廿三年,陈家献祭幼子三人,得河神赐玉两块。
半块镇祠堂,半块随葬。
字迹到此处戛然而止,末尾洇着枚朱砂指印,纹路与我掌心那道疤完全重合。
子时的雷声里,我听见地底传来锁链拖拽声。
铜铃无风自动,铃舌疯狂撞击内壁,震得我虎口发麻。
推开祖宅后院的暗门,潮湿的霉味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
石阶尽头是间密室,正中央供着尊三足铜鼎,鼎中香灰积了半尺厚,最上层摆着个婴儿襁褓。
指尖刚触到襁褓,整间密室突然剧烈震颤。
鼎身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咒文,那些扭曲的符号竟在蠕动,像蛆虫般钻进我指甲缝。
剧痛中,我听见无数婴孩的啼哭,此起彼伏的"哥哥"声在耳畔炸响。
冷汗浸透后背时,襁褓里滚出块带血的玉佩——与我身上那块严丝合缝。
暴雨冲刷着祠堂飞檐,我攥着玉佩冲进雨幕。
牌位后的暗格自动弹开,露出个半人高的陶瓮。
瓮口封着道血符,符纸边缘已焦黑卷曲。
当我的血滴在符上时,瓮中突然伸出只苍白的手,指甲足有三寸长,指尖还缠着半截褪色的红绳。
"阿沅……"嘶哑的呼唤让我浑身血液凝固。
这声音分明是去世三年的祖母!
可当那只手完全伸出时,我看见腕间戴着个银铃铛——正是阿满今晨戴的那支。
铜铃脱手飞出,正撞在银铃上,两声脆响后,瓮中传来凄厉的惨叫,无数黑气裹着纸钱涌出,在雨中凝成张扭曲的人脸。
顺着地图指引,我在河湾芦苇荡里发现座石砌祭坛。
坛上刻着北斗七星阵,每颗星位都嵌着枚玉珏,组成个巨大的锁魂阵。
当我取下第七枚玉珏时,祭坛轰然塌陷,露出底下幽深的隧道。
腥风裹着水汽扑面而来,我摸出铜铃,铃舌却突然长出倒刺,深深扎进掌心。
隧道尽头的地下河里,漂浮着成百上千盏河灯。
每盏灯里都封着个婴孩,他们手脚被铁链锁在灯座上,随着水流轻轻摇晃。
最中央的灯王足有磨盘大,灯罩里蜷着个青衣道士,面容与那日相救的道人一模一样——只是他眉心多了道血痕,像是被利刃劈开的天眼。
"你终于来了。
道士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河灯突然齐刷刷转向我。
婴孩们空洞的眼眶里渗出黑血,在河面汇成"替身"二字。
我这才惊觉,自己右手不知何时也缠上了红绳,绳结样式与瓮中女尸腕间如出一辙。
水底传来锁链哗啦声,无数苍白手臂破水而出。
我纵身跃上最近盏河灯,灯座突然裂开,铁链如蛇缠上脚踝。
千钧一发之际,怀中玉佩突然发烫,两道金光射向河底。
只听龙吟般的咆哮,整条暗河沸腾起来,婴孩灯接连炸裂,黑血中浮起具具白骨,每具骸骨眉心都嵌着半块玉佩。
当最后盏河灯熄灭时,我站在满地碎玉中。
对岸亮起盏幽蓝的灯笼,提灯人戴着斗笠,蓑衣下伸出条布满鳞片的尾巴。
他冲我招手,声音像砂纸摩擦:"过来,这才是你的归宿。
我抬脚欲行,腰间铜铃突然化作流火,将河面映得通红。
火光中浮现出无数画面:二十年前祖父抱着襁褓走向祭坛,张半仙被铁链贯穿琵琶骨拖入暗河,阿满出生时产婆惊恐的尖叫……最清晰的是今晨祠堂后院,我亲手将两块玉佩埋进槐树根部的场景。
原来所谓"解咒",不过是将诅咒转移到另一具躯体。
斗笠人的尾巴开始溃烂,露出森森白骨。
他发出非人的嘶吼,整条暗河开始倒灌。
我逆着水流狂奔,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婴儿啼哭。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黑暗时,我发现自己站在村口老槐树下,树根处新隆起个土包,上面插着半截桃木钉——正是老赵木桶里那支。
阿满端着药碗来寻我时,我正用铜铃丈量土包周长。
她发间银簪突然折断,青丝间露出片龙鳞状的胎记。
小沅哥,你看见我的簪子了吗?
她弯腰去捡时,后颈浮现出与二叔公相同的黑影。
我默默将铜铃塞进她掌心,铃身映出她体内纠缠的黑红丝线——那是两道截然不同的魂魄。
七日后,我在古井底发现了张半仙的残卷。
泛黄的纸页上,他用血画着幅星图,图中央标注着个生辰八字,正是我出生那日的子时三刻。
最后一行小字写着:"以血脉为引,以魂魄为祭,方可重开天门。
墨迹未干处,粘着片带血的指甲。
当夜雷雨交加,我带着铜铃与玉佩来到河湾。
祭坛原址立着块无字碑,碑下压着个青铜匣。
匣盖开启的刹那,百鬼哭嚎震得我七窍流血。
匣中躺着面青铜古镜,镜面蒙着层血痂,映出的却不是我的面容——而是个襁褓中的婴孩,眉心朱砂痣艳如泣血。
"原来你才是真正的祭品。
清冷的女声自背后传来。
阿满赤着脚站在雨中,周身缠绕着黑雾,每走一步,地上就绽开朵曼陀罗。
她指尖轻点镜面,血痂簌簌脱落,露出镜中世界的真相:无数个"我"被铁链锁在星图阵眼,每个"我"都在重复着献祭的动作。
铜铃突然挣脱我手心,化作金龙缠住阿满。
她体内爆发出刺目白光,黑雾中浮现出张半仙的虚影。
两人纠缠着坠入暗河时,我听见无数声音在耳畔低语:"该你了……该你了……"玉佩自动飞向祭坛,嵌入星图最后一处空缺。
地动山摇间,我看到二十年前的真相:祖父为保陈家富贵,将双生子中的弟弟献祭。
张半仙拼死救下襁褓中的我,却让弟弟的魂魄寄生在玉佩里。
如今两半玉佩重聚,正是弟弟夺舍的时机。
暗河中浮起无数锁链,末端都系在我脚踝上,而河对岸,另一个"我"正提着血红的灯笼缓缓走来。
千钧一发之际,我咬破舌尖将精血喷在铜铃上。
金龙破水而出,龙爪撕开镜面。
无数记忆碎片涌入脑海:张半仙教我画符的深夜,祠堂牌位后闪过的黑影,还有阿满每次靠近时,铜铃都会发烫的真相——她根本不是人,而是弟弟魂魄的容器。
当黎明第一缕阳光刺破黑暗时,我站在焦黑的祭坛上。
怀中铜铃彻底碎裂,露出里面封着的半截银簪。
阿满的银簪与它严丝合缝,拼成完整的龙形。
暗河干涸的河床上,无数婴孩白骨手拉手围成圆圈,圆心处躺着块残碑,上面刻着:"以魂养魂,以命换命,陈家血脉,永镇河妖。
三个月后,有游方道士途经陈家村。
他说在百里外的道观里,见着个与我有七分相似的道童。
那道童总在月圆之夜对着铜铃发呆,铃舌上缠着半截褪色的红绳。
而村中那棵老槐树突然开了花,满树白花里,藏着朵血红的曼陀罗,花瓣上凝着永不干涸的露珠。
残碑上的朱砂字迹被夜露洇透时,我正用碎铜铃在青石板上画符。
符线游走如龙蛇,却在收尾处突然凝滞——笔锋所指之处,竟渗出暗红血珠。
更鼓声自村头传来,惊起檐角栖着的夜枭,那畜生扑棱棱掠过祠堂飞檐,翅尖扫落片瓦,正砸在我脚边裂成两半,断口处还沾着几缕银丝。
这银丝与阿满发间之物如出一辙。
三日前暴雨冲垮了村西义庄,棺材板顺着山洪漂到晒谷场。
开棺验尸时,七具腐尸腕间皆系着褪色红绳,绳结样式与祭坛下镇压的婴孩如出一辙。
仵作老吴刚凑近细看,尸身七窍便涌出黑水,在阳光下蒸腾成袅袅青烟。
烟尘散尽后,棺中只剩七套孩童衣衫,领口处皆绣着半枚铜钱纹——恰是我胎记的形状。
此刻我攥着半截银簪蹲在晒谷场,簪头龙睛处嵌着粒血珀。
月光穿透血珀时,场边稻草人突然齐刷刷转头,草编的脖颈发出枯枝断裂的脆响。
最东头的稻草人衣襟被风掀起,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皮肤,胸口处用朱砂画着道镇魂符,符咒边缘却爬满蛆虫般的蝌蚪文。
"小友当心脚下。
清越声音自头顶传来,我旋身后撤三步,袖中铜铃残片擦着来人衣袂掠过。
青衫客广袖翻飞间,七枚铜钱破空而出,钉入我方才立足之处。
地砖缝隙里顿时涌出黑水,水中浮起张泡发的脸,赫然是昨夜在古井边见过的王寡妇。
"龙虎山天师道第七代传人,李寒山。
青衫客并指作剑,铜钱在空中结成北斗阵,"陈小友,你身上沾着三尸虫的腥气。
他说话时,袖中滑出柄青铜剑,剑身镌刻的云雷纹在月光下流转,隐约映出张半仙的面容。
我盯着他腰间晃动的酒葫芦,葫芦上缠着九道褪色红绳——与阿满腕间数量相同。
当啷一声,我掷出怀中玉佩,两半残玉在空中拼合的刹那,整片晒谷场剧烈震颤。
稻草人接二连三炸开,草屑里钻出无数白骨手掌,指甲缝间还沾着晒干的稻谷。
李寒山剑尖挑起枚铜钱掷向东方,夜空中骤然炸开团紫火。
火光里浮现出二十年前祭坛的幻象:祖父抱着襁褓走向河湾,身后跟着七个戴鬼面的童男童女。
他们手中灯笼皆以人皮为罩,灯芯跳动着幽蓝鬼火,每簇火苗中都映着张扭曲的面孔。
"七月半的百鬼灯笼,实为北斗噬魂阵。
李寒山剑引星辉,北斗阵中"天枢"位骤亮,"陈家以双生子为阵眼,一子镇河妖,一子养阴兵。
你那位孪生弟弟的魂魄,此刻正附在七盏主灯之上。
话音未落,东南方传来锁链拖拽声。
晒谷场边缘的草垛轰然倒塌,露出底下幽深的盗洞。
洞中涌出阴冷鬼气,裹着零星磷火。
我认出洞壁的镇妖符咒——正是张半仙独创的"七星锁龙咒",只是符咒中央的八卦盘被人刻意调转了方位。
盗洞深处传来孩童嬉笑,七盏河灯顺着阴风飘出。
灯罩上朱砂符咒已化作血泪,灯芯里蜷缩着七个婴孩,他们手脚被铁链穿透,胸口贴着张半仙的生辰八字。
最中央的灯王突然炸裂,青烟凝成个穿道袍的虚影,正是二十年前失踪的张半仙。
"阿沅,快走!
虚影冲我嘶吼,却被李寒山的剑光斩碎。
剑气余波扫过盗洞,露出洞底密密麻麻的陶俑。
每尊陶俑都戴着青铜面具,面具额间嵌着枚玉珏,与我在祭坛发现的七枚玉珏纹路完全相同。
"好个偷天换日的局。
李寒山突然将青铜剑刺入地面,剑身没入三寸时,整片晒谷场亮起密密麻麻的符咒。
我脚下方砖应声而裂,露出底下血池——池中浮着具水晶棺,棺中躺着个与我容貌相同的少年,眉心朱砂痣艳如泣血。
少年胸口插着半截桃木钉,钉身缠绕着七根红绳,每根红绳都连着具陶俑。
当李寒山的剑气触及水晶棺时,陶俑接连睁眼,青铜面具裂开道道缝隙,露出里面青灰色的面皮。
他们齐声诵念着古老的咒文,声波震得我耳膜生疼,恍惚间看见无数记忆碎片:
双生子降生那夜,接生婆惊恐的尖叫;祠堂暗格里泛黄的族谱,某页被人用朱砂划去大半;还有张半仙临终前在油灯下写的血书,字迹被泪水洇得模糊:"以命换命,永世不得超生……"
"他们要借北斗倒转之机,让你弟弟夺舍重生。
李寒山咬破舌尖,将精血喷在剑身上。
青铜剑瞬间化作金龙,龙吟声中,陶俑接连炸裂。
阴风裹着纸钱从盗洞涌出,在空中凝成个巨大的漩涡。
漩涡中心站着个戴斗笠的身影,蓑衣下伸出条布满鳞片的尾巴。
是那日暗河中的斗笠人!
"陈家小儿,你当真以为逃得掉?
斗笠人抬手掀开斗笠,露出张与我一模一样的脸。
只是他左眼是琥珀色,右眼却是惨白色,瞳孔里映着北斗倒悬的异象,"二十年前你逃过一劫,今日便用这具肉身,祭我河神真身!
说罢他甩出七盏河灯,灯油泼洒在地面的符咒上,顿时燃起幽蓝鬼火。
火舌舔舐过处,陶俑碎片纷纷悬浮起来,在空中重组为具三丈高的青铜巨人。
巨人手中握着把开山斧,斧刃上刻着密密麻麻的蝌蚪文,正是我在稻草人胸口见过的镇魂符。
李寒山突然将我推向盗洞:"去找你弟弟的肉身!
这具青铜傀儡交给我!
他说话时,袖中飞出七张雷符,符纸在空中结成九宫八卦阵。
巨人一斧劈下,八卦阵应声而裂,李寒山却趁机跃上斧柄,剑尖直刺巨人眉心。
我纵身跃入盗洞的刹那,听见身后传来金铁交鸣之声。
洞壁上的镇妖符咒接连亮起,将我引向更深处的密室。
密室中央摆着具冰棺,棺中少年面色红润如生,只是手脚皆被玄铁链锁在棺壁上。
他胸口那截桃木钉正在渗血,血珠滴落处,地面浮现出幅星图。
"哥哥……"少年突然睁眼,琥珀色的瞳孔里映着北斗七星,"他们骗我,说你会来接我回家。
他说话时,铁链发出龙吟般的震颤,密室四角的烛火齐刷刷转为幽绿。
我摸到棺盖上的机关,刚要转动,却见少年嘴角溢出黑血。
"别碰!
沙哑的喝止声自背后传来。
阿满提着盏人皮灯笼站在阴影里,灯罩上朱砂符咒已褪成淡粉色,"你弟弟的魂魄被七盏主灯反噬,若强行破阵,你们都会魂飞魄散。
她说话时,灯笼里浮出个穿红肚兜的婴孩,正冲我咯咯直笑。
我这才注意到,阿满脖颈后的鳞片已蔓延至下颌。
她将灯笼递给我,婴孩突然钻进我怀中,冰凉的额头贴着我心口:"哥哥的血,能唤醒主灯。
灯笼接触到皮肤的刹那,我额间朱砂痣突然发烫,眼前闪过无数画面:
张半仙抱着襁褓中的弟弟走向祭坛,却被祖父从背后刺穿心口;七盏主灯在暴雨中亮起,灯油里浮着七个婴孩的指甲;还有李寒山在油灯下刻玉珏的模样,他每刻一刀,指尖就渗出黑血……
"原来你才是真正的守灯人。
阿满的声音突然变得空灵,她整个人化作流光钻进灯笼。
婴孩发出尖锐的啼哭,灯罩上的符咒瞬间燃起赤焰。
我抱着灯笼冲向青铜巨人,火焰照亮巨人胸口的空洞——那里嵌着块与玉佩纹路相同的玉璧。
李寒山正与巨人缠斗,他左臂已被斩断,断口处却没有鲜血,而是涌出团团黑雾。
见我来势汹汹,他突然露出解脱的笑意:"小友,借你心头血一用!
说罢竟用残剑刺穿自己心口,剑尖挑着颗跳动的金丹向我掷来。
金丹没入我胸口的瞬间,无数记忆涌入脑海。
我看到张半仙在暴雨中布下七星锁龙咒,看到李寒山在义庄地下刻了七年的往生咒,还看到阿满在每个满月夜,用银簪刺破手腕喂养七盏主灯……原来他们早知今日之劫,却甘愿以身为饵,为我争得这转瞬即逝的生机。
青铜巨人发出震天怒吼,开山斧劈落的刹那,我将人皮灯笼按在玉璧上。
七道血光冲天而起,北斗七星在夜空中倒转。
怀中婴孩化作流光钻进玉璧,弟弟的肉身在冰棺中化为齑粉,李寒山的金丹却在我体内炸开,化作漫天星斗。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黑暗时,我发现自己站在晒谷场中央。
怀中铜铃与银簪拼合成完整的法器,李寒山的青铜剑插在脚边,剑身镌刻的云雷纹变成了我的生辰八字。
远处传来悠扬的晨钟,阿满的声音随风飘来:"该去寻你的道了。
三年后,有采药人在终南山巅见着个青衫道人。
他腰间悬着七枚铜钱,手中铜铃响处,百鬼避让。
有人见他夜宿破庙时,对着半块玉佩自言自语,玉佩另一半系在个红衣女童颈间。
女童总在月圆之夜对着铜铃发呆,铃舌上缠着的褪色红绳,与二十年前陈家村失踪的婴孩襁褓系法如出一辙。
而那座无名石碑,在某个雷雨夜突然裂开。
裂痕中涌出清泉,泉眼处立着块残碑,上面用古篆写着:"以魂养魂,以命换命,然天地有灵,终留一线生机。
泉水流经之处,枯井重涌甘霖,龟裂的田地长出金黄的稻穗。
只是每逢七月半,总有人看见七盏河灯顺着清泉漂流,灯芯里跃动的,是孩童无忧无虑的笑声。
来源:雨一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