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宋人俗谚说:“雪羞多夜落。”初见此语,颇觉惊艳,私以为古今人为雪传神写照,或诗或词或曲,或话本或小说或散文,最生动也最富有情意者莫过于此。想起故园一句土语:“这伢黑耳道。”黑耳道就是黑耳朵,意思是怕丑、害羞、胆小。旧时大别山里野生野长的孩子,纵浪于山川原野之间
宋人俗谚说:“雪羞多夜落。”初见此语,颇觉惊艳,私以为古今人为雪传神写照,或诗或词或曲,或话本或小说或散文,最生动也最富有情意者莫过于此。想起故园一句土语:“这伢黑耳道。”黑耳道就是黑耳朵,意思是怕丑、害羞、胆小。旧时大别山里野生野长的孩子,纵浪于山川原野之间,像小兽一样自由,多识草木鸟兽之名,会看牛喂猪、点瓜种豆、兴麦割稻,胆也肥,敢上房揭瓦、下河捉蛇。见了生人却不免露怯、脸红,下意识地紧贴壁脚,忸忸怩怩躲闪着走。乡人谓之“黑耳朵”。雪也黑耳朵吗,为何总在夜里静悄悄地下,躲着人?
孩童心性如白圭无玷,如山中晶莹雪,也最喜欢下雪。
寒冬黄昏时候,朔风自木冲河河谷里倏然吹起,天色随之骤变,残阳惨然失血,继而敛迹,隐没于天际,气温降至零度以下。铅色云层如沉重的布幔,在天空中迅速集结。黑松和毛竹摇摇晃晃,呼呼喘气,像春秋古战场上诸侯纷飞的旌旗。村里的禽畜全被吓到了,纷纷夹着尾巴躲进圈棚里,头拱进角落,或者埋到翅膀底下,不叫也不闹。连拴在草垛下皮厚肉憨的老牛,也站在风里瑟瑟发抖,可怜巴巴地望着人,希冀把它牵进牛棚里。人家屋顶上的炊烟,被风逼着倒灌进烟囱,灶下老妇人猛烈的咳嗽声顺风隐隐约约飘来。
在山林里拾柴火的孩子,身上硬邦邦的卫生衣卫生裤,脚上露大拇指的解放鞋,头上焦黄的头发,肋骨根根可见的小身板,都太过单薄,无法与风抗衡。风若再狂野一些,就有可能像一片树叶被卷走。家就在对面的半山排上,转个身就能望见。“一正五间转两厢”的传统形制,泥墙青瓦,土灶寒床,室如悬磬,却也足可遮风避雨。东头是他的家,紧挨着一棵高大的板栗树、一片苍翠的竹林和村里程氏人家颇有些年代的祖坟山。西头住着祖父和小叔小婶娘一家,与几棵百岁老松和一丛蓬勃的芭蕉为邻。正中一间是堂轩,南墙上供奉着红纸工整书写的天地国亲师牌位。两侧是一副对联,上书“河东世泽传千古,皖北家声振万年”,说的是储氏的郡望和变迁。横批村里人家千篇一律,都是“紫微高照”。堂轩的房梁上,架着一口黑漆漆的寿材。祖父六十岁那年,就依照乡俗为自己置办了“千年屋”,每年请漆匠来漆一遍,以至色泽黑亮如乌金。
就要冻僵了,但他暂时还不能回家,篮子里的松塔和枯枝尚未装满。拾柴供灶是念书之余的日课,父亲戏称为“家庭作业”。完不成任务,晚间少不得一顿皮肉之苦。
感觉手上有些异样,低头一看,两只鸡爪子似的手又瘦又脏,手背上细密的纹路正在迎风皲裂,像汝窑开片,似乎能听见皮肤脆脆迸开的声音。血珠子星星点点地渗出来,沿着纹路渐渐洇散如红色溪流。又忽然觉得鼻子发痒,伸手抹了一下,手心里也是一摊血。淌红了,乡人称鼻衄为“淌红”。那些年一到秋冬,他就经常淌红。走着走着,鼻子一热,血就流了出来。连睡梦中也淌,染红了被头、被单和枕巾。村里的赤脚医生说,是因为身体里缺少某些维生素的缘故,吃白鸭可以治愈。淌红死不了人,他向天久久仰着头,内心并无一丝恐惧,只是孤单和无助。一只大鸟忽然哇哇叫着,扇动翅膀从林子里飞起,把他吓了一老跳。死发瘟的,他跺跺脚,轻声骂了一句。
母亲急切的唤儿声远远传来,仿佛接到赦令,又仿佛神明自天而降,他心中顿时光明万丈,欣喜地应答着,一只手捂鼻子,一只手拎篮子,小跑着往回走。途中遇见母亲,她掏出碎花手帕,将一角塞进他的鼻孔,又一把横着将他抱起,用松树壳一样粗糙的手掌抚摸他的脸颊,心疼得泪花泛动。她说,过几天无论如何也要去谋一只白鸭。这话她说了好多次,也说了好几年。他也不当真,知道家里穷,没有闲钱去买一只白鸭。
天寒白屋贫,四壁空荡荡,除了粗陶坛罐缸瓮和一张祖传的清代雕花大床,家无长物,连粮食也要粗细搭配省俭着吃。不过无妨,人气使之温暖,烟火使之安宁。
灶火生起来,瓢动锅铲响,厨房里立时烟火气腾腾。一盏白炽灯高高悬吊在桁条上,灯泡上积着一层陈年的油污,光线昏黄朦胧。父亲坐在灶下一边塞柴火,一边抽空在巴掌大小的日历本上详细记录一天的生计,无非是在县城建筑工地上做小工的收入,送礼和购买化肥、农药、种子的开支,麦苗、豌豆、油菜和蔬菜的长势,天气阴晴雨雪,村里人家和远近亲戚婚丧喜庆之类的琐事。母亲在灶上洗菜、切菜、炒菜、蒸山芋,顺便用另一口大锅煮猪食,两只漆黑粗壮的麻花辫子在肩膀上快乐地跳舞,白菜、萝卜、葱、蒜、豆腐乳和山芋的香味在厨房里弥漫,猪食酸涩的糠秕气味也在弥漫。他和妹妹一人一只火炉,拥火而坐。一个刚刚上村小,趴在小饭桌上读拼音写生字,学组词习造句,掰着手指头做算术题;一个尚未到学龄,嗲声嗲气地唱着乡里流传已久的歌谣,披头散发,摇头摆尾,像只快乐的小松鼠。
红公鸡,尾巴拖。
三岁伢,会唱歌。
不是爹娘教的哟,
是我自己聪明会唱歌。
窗外一派混茫,风呼啸着,橡树、松竹和四季青如疯马牛,在山坡上急急地奔走。过了半个时辰,饭菜端上桌的时候,风力渐渐减弱,开始下雪子,扑扑啦啦打在屋瓦上。有一些从瓦缝之间漏下来,蹦跳着落在饭桌上、锅盖上,落在菜碗、饭碗、葫芦瓢里,落在头上、肩膀上,像粒粒粗盐。两小儿欢天喜地拾起来,放进嘴里。凉凉的,带一丝丝甜香味,似仁丹,也似蜡梅。吃完饭,迫不及待推门看雪。吱呀一声推开门扉,一股清寒之气突袭而来,不禁打几个寒噤。
雪果然纷纷扬扬地下起来了,细细絮絮如松萝,已经积了一寸厚,地上铺着一层白,似真似幻。板栗树枝桠交错,如同巨幅水墨画。两小儿一左一右倚着门框,安静地看雪。邻里人家断奶不久的小黑狗第一次见到雪,在屋檐下兴奋地来回走动,不时引颈向天而吠。
哥哥说,像筛糯米粉。
妹妹说,不对,像月光。
哥哥说,狗咬雪,真是多管闲事。
妹妹说,又不对,狗咬老鼠才是多管闲事。
哥哥说,你小嫩伢,懂个屁。
妹妹说,你大老人,老大人,好吧?不解气,又说,你懂屁,你就是个屁,是个大——臭——屁!
乡语中的大老人,意思是成年人,老大人则是作古的人,名字刻在石碑上。
夜者日之余,雪夜长如年。无论冬春夏秋,也无论雨雪阴晴,农家都无闲日,也无闲夜。勤劳惯了的人,趁着雪夜可以做半个工。
父亲吃过饭,喝完一盏子滚开的浓茶,就戴上纱线手套,操持着锯子、刨子和弯刀,仔细砍削一根杉木。他要为刚刚从铁匠铺里购回的草锄,制作一个好用的锄头把子。刨子哧哧吭吭走过木头,刨花落下来,一卷又一卷,蓬蓬松松,是另一种雪。木纹如画中寿星凸起的额头,样子可爱。味道也好闻,木气清香怡肺。用来引火,一点即燃。新锄形如半月,色黑气沉,厚墩墩的有肉感。后来,我读到库切的《黑铁时代》,初次见到书名,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中世纪的冷兵器,而是父亲手中的新锄。
父亲做木工活时全神贯注,一声不吭,并且一直紧锁着眉头。半小时后,当他终于顺利完成活计,将安装了把子的锄头拎在手上掂了几掂,又作姿作势在黄泥地坪上来回划拉几下,川字眉一下子就舒展开来。点点头,以示满意。新锄底下,有禾稼连绵,父亲脸上,有远芳古道。
之后,父亲又喝了满满一盏子浓茶。而后走进卧房,取出包浆如赤酱的竹笛,坐在那张红漆斑驳的老办公桌前,照着纸色发黄、边角卷起的曲谱,面对窗外的白雪,吹奏其时正风靡海内外的流行歌曲。十指玲珑,交错起落如群雀拾谷,昂首挺胸,绵绵内力如秋水潺湲。后来觉得坐着吹不过瘾,又站起来,倾斜着身体,左脚勾起,一上一下地打着拍子。每逢此境,母亲总是笑话他,说他像董永一样。乡语里的董,意思是身体一上一下地抖动。董永则是黄梅戏《天仙配》里的男主角,是个古今罕有的痴汉。
《牧羊曲》《北国之春》《送别》,一曲又一曲;《外婆的澎湖湾》《摇篮曲》《泉水叮咚响》,一遍又一遍。笛子里有春草纤绵、湖水漪漪,有表里山河、九州八荒,有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
身材娇小但体格健壮的母亲,看猪养鸡打理家务是一把好手,田间地头的农活也样样来得,走路如风,说话如风,干活也如风,当年村里人称之为“麻利鸟儿”。晚饭后,她洗碗筷,涮锅盆,抹桌子,擦锅台,喂猪鸡,清扫鸡埘、猪圈、厕所,一气呵成。待到家务事料理一毕,取来针线笸箩,陪伴在丈夫和儿女身边,一针一线地纳鞋底。上过蜡的麻线,反复穿过层层叠叠的布片,发出闷闷的咝咝哧哧声,鞋底上的针脚紧致、细密又匀称。时不时地,她举起针在头皮上摩擦两下,利用头油的润滑作用,将针准确地钻穿鞋底。针、线、顶针和小镊子,仿佛手指的延伸,和她配合得天衣无缝。
田地、菜园、厨房之外,鞋底是母亲的另一片疆域,她用针线在上面开疆拓土。那些年,祖父、外婆、父亲、我、妹妹以及外婆家的五个舅舅,脚上穿的布鞋都出自母亲之手,都出自岁之余、日之余、时之余。每人一年两双,一双是秋冬穿的棉鞋,一双是春夏穿的单鞋。哪怕是棉鞋,也做得眉清目秀,不像有些人家主妇做得那般松松垮垮臃肿难看。初上脚,黑帮白底,周正玲珑,是很有面子的,简直入得王侯将相之家。
隔着窗玻璃,可以清晰地看见,微茫灯火里,雪在无声无息地下着。越下越大也越下越密,像梨花纷乱,像空降棉朵,像白蝶翩跹求偶。有屋瓦被压碎,有枯枝被压断,有竹子被压弯复又反抗着弹起来,将竹梢上的积雪呼呼啦啦倾倒于地上,似有一肚子怒气。
九点半左右,母亲放下鞋底,起身去厨房里烧水。一家子人就着同一只脸盆同一只脚盆,泡手、洗脸、烫脚。皲裂的手背遇上热水,就像被刀割了似的疼痛,可我一声不吭,因为父母的手皲裂的程度,比我的有过之而无不及。母亲将蛤蜊油仔细抹在我的伤口上,又努着嘴巴吹一吹,说,不痛了。手背如春风拂过,果真就不痛了。
洗好上床,一家四口挤在雕花大床上。父亲睡在床外边,母亲睡在床里边,我和妹妹被紧紧夹在中间。肩膀的缝隙里塞着软和的枕巾,一丝风也钻不进去。真暖和啊,比冬日正午的阳光还要暖。印着牡丹图案的被面、水红色的被单、床底下垫着的厚厚的干稻草,有苎麻、棉花和露禾的清芬。
在床上,两小儿照例缠着父亲讲笑话。父亲那晚讲的笑话,发生在古代。说一个乡间秀才特别爱面子,却不幸养了一个傻儿子,九岁了还大字不识一个。头天晚上,秀才用墨水在白纸上写了一个“一”字,教儿子认,说这是一,接连教了足足一百遍,直到儿子非常肯定地说记住了才作罢。第二天早上,秀才家里来了客人,为了显摆儿子已经识文断字了,秀才当着客人的面,沾着茶水在桌面上写下一个大大的“一”字,让儿子念出来。不料一夜过后,傻儿子完全记不起来,一会儿说是一根扁担,一会儿说是一只打杵,一会儿又说是一棵竹子。秀才百般开导也无用,最后一巴掌扇过去,喝道,这不是“一”吗?傻儿子捂着脸委屈地反问道,昨晚上的一那样短,一夜过后就长这么长,而且昨晚上的那个一是黑的,这个一是白的,哪里认得出来?
父亲的笑话甫一讲完,两小儿就在被笼里笑得伸拳踢腿,母亲也跟着笑得肩膀一耸一耸。待我们笑完,父亲下令道,现在睡觉,谁都不准再作声了。话音刚落,妹妹就发出和风细雨似的呼噜声。我不困,闭着眼睛假寐。
雪光破窗而来,把整个卧室映得虚白而温馨。柔和的白光里,办公桌上那只圆鼓鼓的白瓷罐,发着幽幽蓝光,很神秘也很迷人。壁脚矮柜子的一侧,乡间画师笔下的占枝喜鹊、胖大鲤鱼、浴火凤凰,以及穿衣镜上漆描的曳尾孔雀,在雪光中复活了,活泼泼地,在飞,在游,在鸣叫,在吐泡泡。房间里的家具和摆设,无一不在上下左右浮动,如童话之境。许多年后,我初读《南华真经·人间世》,见庄生说,虚室生白,吉祥止止,不禁一怔,蓦然想起童年时的那个雪夜。
入梦之前,我听见住在西头厢房里的祖父正大口大口地喝茶,茶入喉咙管发出的咕咕咚咚声,在静夜里听起来简直震耳欲聋。祖父好茶嗜烟,一晚上要喝掉两大水瓶浓茶,吸掉整整一包丰收牌纸烟。小叔和小婶娘此时想必正依偎在被窝里,讲些让人听了脸红的悄悄话。他们正值新婚,前些天才吃了他们的喜糖喜果,恩爱得很,在人前也搂搂抱抱卿卿我我,你亲我一下,我掐你一下,毫不避讳。
那些诸如家庭矛盾、人际纠纷、田地边界之类的不如意事,被白雪覆盖,暂时被搁置和忽略。人间静好如斯,安稳如斯,温暖如斯。那时候,当然不懂什么是静好,什么是安稳,不懂如斯,也不知道什么是幸福,但我仿佛回到了母亲柔软而静谧的子宫。母亲说过,我生于雪夜,寅时。雪夜于我是吉夜。
古老的虫子在啃噬古老的床板,能听见其中细细碎碎的啮噬声,感受到它们忘乎所以的欢愉。雕花大床床架上雕镂的戏曲人物,一直在无声地演绎着男欢女爱、离合悲欢,演绎着出将入相、功勋劳绩。
山雪一夜深一尺,清晨还在接着下,扯挂面似的,叫人喜不自胜。何况正好是礼拜天,不用上学。
睁开眼,透过窗玻璃,一眼就看见祖父在稻床上扫雪,握着竹扫把,青袄肥裤,一招一式,呼出的白气从胡子拉碴的脸上腾起。直到七十八岁驾鹤西去前一年,只要是下雪的日子,祖父都比往常起得更早,在稻床和出门小径上清扫出一条道路,让家人和邻居平安出行。祖父晚上几乎不睡觉,冬日寒夜尤其如此。他常对人说,人老了,一天睡两三个小时就足够了。他怕冷,没有人为他暖脚。
祖父其时年过花甲,仍然精力强健,耕田、犁地、砌河坝、抬石头,抵得上两三个壮劳力。他跟小叔小婶娘生活,但我们家的农活也从未少做。他命运凄苦,三十多岁就成了鳏夫,独自拉扯三个儿子,实在养不起,只好把二儿子过继给了舅哥。我的奶奶,那个名叫程足容的女人,没有留下一帧遗像,也没有留下任何一件遗物,只在冰冷的石碑上留下一个陌生的名字,在储氏族谱上留下一个普通的姓氏。据说她是饿死的,又据说是病死的,家人从不提及,死因于后辈一直是个谜。
当初,祖父领着妻儿自别处迁徙而来,在程氏望族世代聚居之地,立住足,扎下根,并且赢得了老少男女的欢心。现在想起来,他非但忠厚、人缘好,也是颇有生存智慧的。祖母去世时,父亲和两个叔叔还幼小,祖父一个人在生产队上做工分,一家人竟然有果腹之粮,有蔽体之衣。当年一天的满工是十个工分,有一年他甚至挣得四千八百个工分,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算,一天的工分有十三分还多。并且生产队开会分红时,全队二十多户人家,无人持有异议。祖父深知,这是乡人的恩典,把自己宝贵的工分让给了他。
祖父说,人情大似债,乡人的同情和怜悯是永远还不清的债。他还人情的方式,是人家有喜事丧事,第一个到场帮忙,村里人家遭遇不幸,他倾囊相助。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他仍然有闲心,抽空坐在门槛上抽黄烟,吞云吐雾。任何时候,哪怕遭遇无法逾越的沟坎,他都像萧萧老松,气定神闲。当我活到了知非之年,想起祖父,以为后辈如我,做事、处世、为人离他有万里之遥。
雪扫好了,祖父放下扫把,拍拍手,将一张老脸贴着窗玻璃,望见孙子孙女还未起床,于是喊道,大懒鬼哎,小懒鬼哎,快麻溜起来,裁缝今天来家里做过年穿的新衣服了!两小儿一听,霎时来了精神,拍打着床头喊妈。正在厨房里忙碌的母亲闻声风风火火而来,拎着两只火桶。两小儿各坐一只,一边慢腾腾地穿衣着鞋,一边吞咽母亲塞进嘴里的芋头。
这个时候,村里程裁缝的徒弟跃进,正好挑着缝纫机进了家门。程裁缝紧随其后,戴着一顶可笑的黑色猴头帽,左手捏一把竹尺,右手持一把剪子,头上身上全是雪。一进门,父亲就笑着迎上前去嘘寒问暖,拿鸡毛掸子给他们掸雪。母亲随后拎来火炉,奉上热茶。师徒两个坐在厨房里,烤火,喝茶,吃烟,与父母闲闲说话。
家里已经有两年没有做过新衣服了,旧衣服补了又补。县城供销社里的布,不仅要钱,还要凭布票。钱自古难挣,这个自不消说,布票更是金贵之物,一个人一年只分得数尺。但不久前的一天晚上,生产队老队长突然挨家挨户上门通知,说上头发下来一批赊销布,暂时不要钱,也不要布票,各家各户只用带上私章,签个名字,就可以根据需要到他家去领取。临走,老队长又补上一句,什么时候还钱,等上面通知。有这等好事?村里人一开始谁也不肯相信。第二天有意无意地聚在一起,叽叽哝哝。末了,他们决定届时相机行事。
领赊销布那一天,恰好也是礼拜天。母亲带着我去老队长家,说是去领布,其实本意只是为了看热闹。老队长家的堂轩里,四张大八仙桌拼在一起,上面放着一捆捆青、蓝、黄、灰四色棉布,以及产自望江县的如雪一般洁白的上等棉花,堆成了一座小山。程裁缝师徒两个各执剪刀和竹尺,肃立在桌子边上,像执法官。屋里屋外挤满了人,但谁也不敢第一个上前。老队长苦口婆心一再相劝,也不抵事。后来,终于有个躲在角落里的年轻妇女发声了。她用尖细的声音质问道,既然不要钱,队长家怎么不先领?众人随之附和。
老队长恍然大悟,立即扯着喉咙喊他的儿媳妇,令她带头扯五丈布,赊五斤棉花。儿媳妇满心不情愿,嘴里嘟囔着说,家里穷得卵子打板凳,看到时候把么东西还。但拗不过公公的权威,还是依言照做了。
众人见状,也都围上前去,扯布称棉,在记录本上签字盖章,然后蹦跳着抱回家。乡人淳朴,大多不敢多赊,母亲也只赊了四丈布、四斤棉花。只有个别胆大的,扛回一大捆。过了好几年,当年赊的布和棉花做的衣服都穿破了,穿烂了,也没有人提还钱的事。所谓赊,其实是无偿发放,根本不用还。母亲为此懊悔了好些年。
做新衣服是天大的喜事。供裁缝吃的早饭,是难得一见的挂面加荷包蛋,油水也重,以示加敬。家里人依然吃山芋和芋头,不过我和妹妹每人分得半碗面汤。
早饭过后,裁缝开始量体裁衣。儿女一人一套冬装、一套春装、一件棉袄,父母每人一套冬装,裁缝师徒二人起早歇晚,在我家整整忙碌了两天才收工。接着又将缝纫机搬进西头小叔家,又做了两个满工。师傅负责丈量、划线、剪裁、缝纫,徒弟打下手,锁边、钉扣子、熨烫。崭新棉布的味道,介于棉花与熟芝麻之间,好闻得让人打喷嚏。剪刀走过布料的声音,咔叽咔叽咔叽,既绵软又松脆,极动听。程裁缝踩缝纫机的样子,斯文道学的,像村里的教书先生。精瘦瘦的徒弟跃进只比我大两岁,然而老成持重又机敏,逢人一面笑,嘴也甜,师傅用眼角的余光扫他一眼,他就能领会意图,迅速递上线团、皮尺或者茶水。我的父母总拿我和他作比较,恨不得把他收做干儿子。我也不恼,口服心也服。
午后,雪停了,天色仍然阴沉着。祖父说,雪还要接着下。下吧下吧,哪怕下十天半个月都好。那样学校就会放雪假,甚至提前放寒假。
那时候乡间的孩子,没有一个爱读书。教室里的窗户,连一块玻璃也没有,用光连纸糊着,被风撕得大窟窿小眼儿,坐在里面冷得直跺脚。老师也太严厉,凶神恶煞似的,用水竹鞭子抽打学生的手掌心,两鞭子下去,手就肿得像发粑。念小学的时候,我常常梦见村小那三间钻风漏雨的破屋,在一场大雪中轰然坍塌,化作一地烂泥碎瓦,一片荒草寒烟,我和一帮发小儿站在残垣之上迎风撒尿,然后拍手而歌。
两只麻雀从窗户洞里钻出来,蹲在土砖上,小脑袋滴溜溜转动,观察片刻,一前一后飞进了竹林。我偷偷换上解放鞋,躲过父母本来无所不在、其时被裁缝干扰了的视线,随之而去。
雪后的竹林,竹青、叶翠、雪白,半人高的茅草半萎半立,倔强得很。后来我才知道,春秋时期齐桓公伐楚,其中一个理由,就是指责楚国不贡苞茅,以致周天子没有菁茅来沥酒祭祀先王,属于大不敬。《春秋》所谓的苞茅,就是吾乡山野之间无处不有的茅草。
此草只在古楚地一小片区域生长繁衍。柔软而锋利,边缘有锯齿。有纯正的奇香,香氛类似林间丛生的鼠曲草。《楚辞》中提到的数十种香草,诸如杜若、蘅芜、秋兰、春蕙、荪、江离,香气无一过之,猪、牛、羊爱吃,甚至猫、狗、鸡、鸭也爱吃。系一年生植物,春生秋枯。春二三月,剪刀风依旧凛冽时萌发,草腋下长出芽苞,其中有乳白色柔软清香的草芯,剥开可食,是乡间孩童春日最爱的零食,乡人称之为春苗。深秋之后,草色由浓绿转青绿,转黄,转白。第二年春风吹又生,离离萋萋,漫山遍野。它的根系饱满粗壮,清甜多汁,我和妹妹常常掘来嚼食,比冰糖、红砂糖、白砂糖、麻切、茯苓糕、霜果这些稀罕之物,更香,更清鲜,也更甜润。
想起春苗和茅根,就觉得冬天真是可厌。原野上一无所有,除了好看不中用的白雪、冰溜、群山、冻川、松竹。它们都不能吃。吃是天大的事,古往今来,肚皮是真正的君王。
没有风。几只鸡在雪地上找吃的,鸡爪子在雪地上印下一个个“个”字。一群麻雀在竹林中觅食,忽而飞上林梢,忽而落到地上,寻找未被白雪覆盖的草籽,可惜难得一见。野猪、野兔、野狐、野山羊,也纷纷从窝里窜出来,期望有意外的收获。有一年山里下了十几天大雪,人们从两三尺深的积雪里钻出来,惊喜地发现,雪地上有麻雀,有山羊,有野兔,硬邦邦的。乡人说,挺尸似的。捡回家煨火锅,全是精肉,佐以葱、蒜、萝卜,好吃得要人命。不过那一天雪地上什么都没有,像《红楼梦》里说的,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孩童心性纯真,一棵竹子也可以玩半天。弯腰的竹子,将竹枝打个结,坐在上面荡秋千,自在快活。那竹子身上,有我和发小儿们用小刀刻下的印迹,某某某到此一游,某某某是王八蛋、龟孙子、小猴子,某某某斩某某某狗头处……不一而足。时间一长,那些刻在竹子上的印记,随着竹子的成长与衰老,呈现出十足的秦篆或者北碑的味道。
哼哼,哈哈,哈哈,哼哼。是暗号,是召唤,是竹林结义时的约定。一众发小儿听到我的声音,一个个鬼头鬼脑从大人眼皮子底下溜出来,手中要么操竹剑,要么持薅草棍,要么握着竹鞭做的锏,集合在竹林里,个个驮枪舞棍。大雪封门,无处可耍,他们早就皮作痒,按捺不住了。自小我们就听评书,最喜《水浒传》,大块称银大碗吃肉,也喜《三国演义》,拉帮结派,打打杀杀,《后汉书》里的伏波将军马援,英勇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而还,更是我们的榜样。
分成两拨,喊打,喊杀,喊冲,程家的老坟山惨遭踩踏,墓碑有被踢倒的。鸡咯咯哒哒逃散归埘,鸟叽叽喳喳振翅还巢,竹林里唯我等独尊,痛快得很。直到周身湿透,棉鞋、解放鞋沾满泥巴,像挖墓的,直到炊烟袅袅而起,饭菜将熟,大人才发现家中的皮子有好大工夫不见人影,站在家门口恶声恶气地呼唤、詈骂、恐吓,这才怏怏作鸟兽散。不用掐指计算,就知道回到家里,必有一场不小的劫难,却也心甘情愿地领受。
是夜,有人跪板栗蓬,膝盖被利刺扎出一片血窟窿;有人被父母骗去洗澡,赤条条被荆条抽打,血痕鼓起如百十条蚯蚓;有人被扯着耳朵拖出门,罚站在雪地里,大人转身关门上闩,无情地说,死发伢瘟的,最好被狼叼去。
我的父母不敢罚我站雪地。他们惩罚儿女的惯用手段,是用竹枝子打屁股,打得我皮开肉绽,嗷嗷直叫,却又只伤皮不伤骨。我妹在旁边蹦蹦跳跳,拍手欢笑如过年。她恨的不是别的,是我欺负她年纪小,在竹林里打闹快活,竟然不带她一个。
雪又下起来了,更加迅猛,大如席,如石,如毯。
雪来了,年就近了。那头名叫年的怪兽,踩在积雪之上,自遥远的他乡慢慢悠悠、晃晃荡荡而来,脚步咯咯吱吱。盼年的心境,大人与孩童一般无二。支撑人继续活下去的信念,往往并不神圣,也并不伟大,有时候只是一个并不算过分的盼头。譬如一粒水果糖、一晚好觉、一顿萝卜煮肉、一支竹笛、一个好笑的故事、一件新衣服、一场开心的嬉闹、一个风雨时至的好年成。
那夜的梦里,雪融冰消,嘉生繁祉
作者:储劲松,安徽岳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江淮文化名家”引育工程领军人才。著有《在江湖与庙堂之间:贬谪中的宋代文人》《雪夜闲书》《草木朴素》等多部。
来源:半岛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