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周秀梅,今年二十三岁,是县棉纺厂的挡车工。那是一九九五年的夏天,知了在树上拼了命地叫着,暑气像一床厚被子笼罩着小镇的每一个角落。
逃婚
"跑!快跑!那辆拖拉机声音——是你爹来了!"姐夫王建国脸色煞白,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催促着我往后院躲。
我顿时如坠冰窟,双腿像灌了铅一般迈不开步子。
我叫周秀梅,今年二十三岁,是县棉纺厂的挡车工。那是一九九五年的夏天,知了在树上拼了命地叫着,暑气像一床厚被子笼罩着小镇的每一个角落。
就在三天前,我穿着大红嫁衣,头戴凤冠,偷偷从婚礼现场的后窗爬了出去,一路打了三辆拖拉机,直奔三百里外姐姐家。
说来也怪,我这辈子从没做过这般出格的事,在厂里可是出了名的老实巴交。可那天就像着了魔,宁可抛下所有体面,也不愿嫁给那个我只见过两面的李厂长儿子。
姐姐周秀芳比我大五岁,嫁在县城郊区的红星砖厂宿舍。她家一间半的平房,连个像样的家具都没几件,却是我逃婚后唯一能去的地方。
"你这死丫头,胆子咋就这么大呢?"姐姐一边收拾出小半间给我住,一边唠叨个不停,"爹指腹为婚的本事你是知道的,当年张家想娶我,爹一句话就定了王家,哪容得咱们反对?"
我低着头不吭声,心里却翻江倒海。
那个李家少爷,表面上看是国营塑料厂的干部子弟,开的可是全县没几辆的夏利轿车。可厂里的姐妹们都知道,他在厂门口堵过好几个女工,都是些花言巧语,然后始乱终弃。
"姐,我就是不想嫁给一个混蛋。"我终于憋不住,说出了心里话。
姐姐叹了口气,接纳了我,却整日愁眉不展:"妹子啊,爹妈把你说给李家,是看中人家的条件。你这一跑,全家的脸往哪儿搁?你让爹在公社里还怎么抬头做人?"
姐夫王建国倒是格外理解我。他个子不高,戴着一副老式黑框眼镜,在砖厂做会计,是个有文化的人。
"秀梅,别听你姐瞎说。"姐夫递给我一杯散发着茉莉香气的茶水,"咱们赶上了新时代,婚姻自由是写在法律上的。你爹那辈人思想老套,不懂得感情这回事。"
每当这时,姐姐就会白他一眼:"你懂个啥?别到时候爹找上门来,咱们家鸡飞狗跳的。"
我躲在姐姐家的三天里,日日惶恐。白天不敢出门,就帮着姐姐洗衣做饭,夜里躺在姐姐家的小板床上辗转反侧。昨晚还梦见自己被父亲拽着头发拖回家,哭醒了好几回。
这天下午,窗外突然传来了熟悉的拖拉机轰隆声。姐夫从窗户缝里一瞧,脸色顿时变了:"是老周家的那辆东方红拖拉机,跑不了啦!"
"轰隆隆"的拖拉机声由远及近,姐姐急得团团转:"完了完了,爹这回非打死你不可!当年小李家退亲,他可是追着人家打了三条街!"
我的心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手脚冰凉,站在屋里不知如何是好。
姐夫急中生智:"快,从后窗跳出去,躲到李家巧云那儿去!她爹娘进城了,没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隔壁的李巧云突然推门进来。这姑娘比我小两岁,染着一头微卷的短发,是县广播站的播音员,每天早上六点的《农村新闻》都是她播的。平日里干净利落,说话中气十足,整个砖厂宿舍区的年轻人都喜欢听她说话。
"大姐,咋了这是?"李巧云一进门就察觉到了屋里的紧张气氛。
姐姐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姐夫赶紧解释了情况。
"大姐,我来帮忙。"李巧云爽快地说,朝我使了个眼色,不容分说拉过我的手,站在院门口。
父亲周大山从拖拉机上跳下来,脸色铁青,手里攥着一根手指粗的棍子。他五十出头,瘦削的脸上皱纹纵横,一双手因常年劳作而粗糙不堪,指甲缝里还留着黑土。
"周秀梅!你这个不孝女,让我在全公社丢尽了脸!"父亲举起棍子就要打,声音大得把院子里晒着的麻雀都惊飞了。
"不许打我男人!"李巧云忽然挡在我前面,声音响亮得像在播音室。
全院子顿时安静下来。连蝉鸣声都仿佛停滞了片刻。父亲的棍子僵在半空,脸上的表情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凉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说什么?"
"周叔叔,秀梅是我对象。我们相爱半年了,她不愿嫁给不爱的人,才来找我商量。"李巧云挺直了腰板,纤细的身子里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
"胡说八道!"父亲的脸涨得通红,青筋暴起,"秀梅怎么可能...她马上就要结婚了!你这丫头,莫要胡来!"
"叔叔,我们去年冬天在县电影院看《活着》认识的,排队买票时她让给我最后一张。"李巧云眼睛都不眨一下,编得有鼻子有眼,"那天电影院挤得跟下饺子似的,后来停电了,我们俩在黑暗中聊了很久。我知道她在棉纺厂上班,后来我去找过她,我们约会过好几次。"
姐姐在一旁惊讶得嘴巴合不拢,姐夫则悄悄地朝李巧云竖起了大拇指。
父亲半信半疑,棍子垂了下来。他紧盯着我,眼神仿佛要看穿我的心思:"秀梅,是这样吗?"
我猛地点头,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父亲的目光太可怕了,我不敢与他对视,只能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周叔叔,您别生气。"李巧云拉着我的手,语气软了下来,"秀梅不是故意要气您的,她只是...只是害怕告诉您真相。您知道,现在是新社会了,男女交往自由,可是老一辈人有时候不太理解..."
院子里沉默了一阵,只听见远处传来的收音机里播放着《东方红》的旋律。父亲忽然在石阶上坐下,像一下子老了十岁。他掏出烟袋锅,慢悠悠地填了一锅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秀梅,你娘去得早,我一个人把你们姐妹拉扯大。"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疲惫,"你是知道的,咱家那几亩薄田,年年收成不好。你爷爷留下的老房子还漏雨。李家条件好,他儿子虽然脾气差点,但保准饿不着你,冷不着你..."
我眼眶一热,鼻子发酸。父亲很少这样和我说话,他平时总是大声呵斥,把所有温柔都藏在粗糙的外壳下面。
"爹..."我蹲下身子,声音哽咽,"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可我...我不能嫁给不爱的人啊。我在厂里好好干,一个月能挣一百五十多,自己养活自己没问题的。"
李巧云搀着我,轻声说:"周叔叔,秀梅心里有自己的主意。您看她在厂里工作得多好,去年还评上了先进生产者呢。她不是不孝顺,是真的...真的想过自己的生活。"
父亲沉默不语,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院子里的阳光渐渐西斜,地上的影子拉得老长。
"那个李家的小子,真有那么不堪?"父亲突然问道。
我咬着嘴唇点点头:"爹,厂里的姑娘们都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三月份,他把财务科的小张骗出去,人家姑娘差点跳水塘..."
"混账东西!"父亲猛地一拍大腿,"老李头竟敢糊弄我!说什么他儿子在厂里表现好,是个正派人!"
李巧云在一旁添油加醋:"周叔叔,那李家少爷仗着他爹是厂长,在厂里横行霸道。上个月还因为喝醉酒开车撞了县医院的围墙呢,用钱摆平了。"
父亲的脸色变了又变。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向李巧云:"小李啊,你在广播站工作,有出息。家里条件咋样?"
李巧云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我爹是县建筑公司的木工,娘在百货大楼卖布。家里有楼房,虽然比不上李家,但日子过得去。"
日落西山,院子里洒满金色的光。蟋蟀开始在草丛中鸣叫,远处传来收工的汽笛声。父亲看着这一切,眼神渐渐柔和下来。
"罢了罢了,由你去吧。"他最终摆摆手,将烟袋在鞋底上磕了磕,"我这把老骨头,活着就是为了看你们过得好。若是你真有了主意,爹也不强求。只是那李家那边..."
"我去跟李家说。"父亲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一个老头子插不上手。只要你以后不后悔,爹就放心了。"
这时,姐姐端来了一壶热茶和几个馒头:"爹,先喝口水,吃点东西。您这一路上颠簸过来,饿了吧?"
父亲接过茶碗,大口喝了几口,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秀芳啊,你妹妹就交给你照顾几天。我回去跟李家把事情说清楚,退了彩礼,撤了婚宴。"
就这样,一场风波暂时平息。父亲开着拖拉机离开了,临走前拍了拍我的肩膀,难得露出一丝笑容:"闺女,爹老了,不懂你们年轻人的想法。但爹希望你过得好,真的。"
看着拖拉机远去的背影,我的心情复杂极了。李巧云拉着我的手,眼睛亮亮的:"周姐,你爹挺通情达理的嘛!"
当晚,我们三个人围在小桌前吃晚饭,姐夫打开了那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正播着《渴望》的重播。姐姐边吃边感慨:"爹今天咋这么反常?换了平时,非得把秀梅拖回去不可。"
"这说明老一辈人也在变啊。"姐夫推了推眼镜,一脸得意,"你看,我就说婚姻自由是法律保障的吧?"
李巧云吃完饭就回了自己家,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说:"周姐,有啥事随时叫我。咱们女人,得互相帮衬着。"
那一刻,我心里暖烘烘的。从小到大,除了姐姐,还没有人这样真心实意地帮助过我。
之后的日子,李巧云真成了我最好的朋友。白天我帮姐姐做家务,晚上就去李巧云家听她讲广播站的趣事。她有一台录音机,里面存了不少流行歌曲,我们经常一起听王菲、毛宁的歌,憧憬着未来。
"周姐,你得学会自己做主。"李巧云教我如何与父亲沟通,如何坚持自己的选择,"咱们女人,不能总是听别人的安排。"
一周后,父亲又来了。这次没带棍子,而是带了一袋子家里种的蔬菜和几个鸡蛋。他告诉我,李家闹得很凶,但最终还是退了彩礼,只是在村里传出了不少闲话。
"都是村里的长舌妇,不用理会。"父亲摆摆手,眼中有几分疲惫,"只是你以后的事..."
我鼓起勇气,直视父亲的眼睛:"爹,我想留在县城工作。厂里的活我干得好,师傅都说要提拔我当小组长了。"
父亲沉思片刻,点了点头:"也好,城里的日子比村里强。你姐夫能帮你找个住处不?"
姐夫连忙应承下来:"厂里有职工宿舍,我找领导说说,争取给秀梅安排一个。"
就这样,我留在了县城,和另外三个女工住在一间宿舍里。白天在棉纺厂上班,晚上和李巧云一起去夜校学习。那个夏天,我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自由和尊严。
日子一天天过去,父亲偶尔会骑着自行车来看我,带着自家种的蔬菜。他不再提婚事,只是每次都要问一句:"过得还行吧?"
我总是笑着回答:"挺好的,爹,您放心。"
有一次,父亲喝了点小酒,坐在厂门口的石凳上,看着下班的人流,忽然感慨道:"闺女是风筝,扯不住了,就放手吧。"
我鼻子一酸,紧紧抱住了这个倔强的老人。他虽然依旧不太理解我的选择,却学着尊重。那根曾经吓唬我的棍子,成了他菜园里的豆架,再没拿来威胁过我。
后来的日子里,我靠自己的努力当上了小组长,工资涨到了两百多。李巧云也在广播站站稳了脚跟,我们经常一起逛百货大楼,看最新的港台杂志。
县城的夏夜,蝉鸣阵阵,我和李巧云常常坐在厂区后面的小河边吃冰棍,聊着各自的梦想。她想考电视台,我想学财务。日子虽然清苦,却充满了希望。
一年后,我在夜校认识了现在的丈夫,他是供销社的会计,为人踏实肯干。我们谈了半年恋爱,我亲自带他回村见了父亲。
婚礼那天,李巧云当了我的伴娘。父亲破天荒地穿上了姐夫借给他的西装,站在婚礼现场,有些拘谨又有些自豪。
"闺女,这回是你自己选的,可得好好过日子。"父亲拍着我丈夫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
我红着眼圈点头。当年那个差点被迫嫁人的女孩,如今已经能够掌握自己的人生。这一切,都要感谢那个炎热的夏天,那场勇敢的逃婚,和那个挺身而出的姑娘。
如今,我和丈夫在县城买了小楼房,李巧云也如愿考上了省电视台。每当回想起那个夏天的逃婚经历,我都忍不住感慨:人生的道路,终究要靠自己走出来。而父亲常说的那句话,也成了我人生的座右铭——"闺女是风筝,飞得高了,放手也是爱。"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