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刚从李员外府上辞工,工钱没要,连半块碎银都没拿,掌心倒攥着片青得发亮的蛇鳞,鳞片边缘还沾着星点暗红。
暮色四合时,老木匠陈九斤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往城南走。
肩上扛的墨斗线被夜风吹得簌簌作响,像条不安分的蛇。
他刚从李员外府上辞工,工钱没要,连半块碎银都没拿,掌心倒攥着片青得发亮的蛇鳞,鳞片边缘还沾着星点暗红。
这事得从三日前说起。
那日卯时三刻,陈九斤照例背着工具箱进李府后院。
李员外要翻修西厢房,说是前夜雷雨劈断了半截房梁。
陈九斤是城里最好的木匠,经他手打的家具,连最挑剔的棺材铺掌柜都挑不出半根倒刺。
可今儿个刚爬上梯子,他就觉得后颈发凉——腐木气息里混着股腥甜,像是屠户案板下积了三个月的血水。
他摸出墨斗正要弹线,忽听得头顶传来窸窣响动。
抬头瞬间,瞳孔猛地收缩。
房梁裂缝里蜷着条青鳞巨蛇,足有成人手臂粗细,鳞片在晨光里泛着金属般的冷芒。
最瘆人的是那蛇头,竟生着两簇银白绒毛,像极了戏台上武生插的雉鸡翎。
“李员外!
西厢房梁上……”陈九斤高声喊到一半,声音突然卡在喉咙里。
那青蛇正冲他吐信子,猩红信尖扫过他鼻尖时,他分明看见蛇瞳里映出自己惨白的脸——可那瞳孔竟是竖着的,分明是兽类的眼睛!
李员外举着茶盏从月洞门转出来,笑得满脸褶子都堆到耳根:“陈师傅莫不是眼花?
这宅子修了三十年,从未见什么蛇虫。”他说着踱到梯子下,仰头时脖颈上的翡翠扳指闪过一道绿光,“您瞧这梁木,可是上好的金丝楠,哪能招蛇?”
陈九斤后背渗出冷汗。
他分明看见青蛇在李员外话音落地时,蛇身诡异地盘紧了房梁,发出类似骨节摩擦的咯咯声。
更奇的是,李员外仰头那刻,他看见对方后颈处有块青斑,形状竟与手中蛇鳞一模一样。
当夜陈九斤就发了高热。
梦里尽是青蛇盘踞的景象,蛇尾扫过他眼皮时,竟化作李员外枯瘦的手指。
寅时惊醒,枕边赫然摆着那片蛇鳞,月光下泛着幽幽磷光。
第二日再去李府,陈九斤留了个心眼。
他故意在梁柱上敲出暗号——这是老木匠们防主家偷工减料的手段,若木材有异,敲击声会发闷。
可今日敲遍三根主梁,声声清越如击玉磬。
正当他疑惑时,忽听得东耳房传来细碎响动。
那屋子锁着门,门缝里飘出股甜腻的腥气。
陈九斤摸出随身的小斧,刚撬开条缝,就听见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爬行声。
月光透过窗棂斜斜切进来,照见满地蛇蜕,层层叠叠铺了半尺厚。
最里间供着尊泥塑神像,面容模糊,却穿着件绣满蛇纹的朱红袍子。
“陈师傅好兴致。”阴恻恻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李员外不知何时站在了月洞门前,手中灯笼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直直罩住那满地蛇蜕,“这屋子原是祭祖用的,前些日子遭了鼠患,倒叫您见笑了。”
陈九斤盯着对方手中灯笼。
那烛火竟是青色的,映得李员外半边脸泛着死人般的灰白。
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乡间听过的传闻:有些人家为求财,会与蛇仙结契,供奉自家子嗣的血肉换取富贵。
第三日便是今日。
陈九斤天不亮就去了城隍庙,在香炉灰里扒拉出半截未燃尽的黄符。
庙祝说这是镇妖的“五雷符”,符灰里还掺着蛇蜕。
他攥着符灰往家走时,正撞见李府采买的管家拎着两只活鸡往西市去,鸡冠上沾着可疑的暗红。
此刻陈九斤站在自家灶房门口,望着砂锅里翻滚的鸡汤出神。
鸡汤是拿从李府顺来的“金丝楠”木屑熬的——昨夜他趁夜翻进西厢房,用刨子刮下些木屑。
那些木屑入水即化,汤色竟泛着诡异的青。
“当家的,这鸡咋越炖越腥?”婆娘捂着鼻子凑过来。
陈九斤没答话,他看见汤面上浮起层油膜,油星子聚成个蛇头的形状。
灶膛里的火苗突然蹿高三尺,映得墙上人影扭曲如蛇。
门外传来拍门声。
陈九斤手一抖,汤勺哐当掉进锅里。
开门见是李府的小厮,说员外请他去东跨院看新打的拔步床。
月光下小厮的脸白得瘆人,眼角还粘着片青鳞。
东跨院灯火通明,却不见半个人影。
陈九斤刚跨过门槛,就听见头顶传来熟悉的窸窣声。
抬头望去,二十八根房梁上盘着二十八条青蛇,每条蛇头都朝着他吐信子。
最当中的横梁上,李员外倒吊着身子,朱红锦袍垂落如蛇腹,脖颈上的青斑已蔓延至整张脸。
“陈师傅好手艺。”李员外的声音像是从腹中发出,“可惜这拔步床……是给我准备的。”他话音未落,二十八条青蛇同时昂首,蛇信在空中织成张腥红的网。
陈九斤突然笑了。
他慢悠悠解开腰间酒葫芦,仰头灌了口烈酒,酒液顺着下巴流进衣襟。
这是他今早特意去义庄讨的尸酒,混着黑狗血和朱砂。
“员外可知,金丝楠木最忌见血?”他突然挥动斧头,劈向最近的一根梁柱。
斧刃入木三分,竟溅出股黑血。
满屋青蛇突然躁动起来,李员外发出非人的嘶吼,锦袍寸寸碎裂,露出底下布满鳞片的躯体。
陈九斤边退边劈,斧头砍在梁柱上的闷响混着蛇类垂死的哀鸣。
当最后一斧落下时,整座东跨院轰然倒塌。
尘烟中他看见李员外化作条巨蟒,蛇身被梁柱压住动弹不得,竖瞳里映着冲天火光——是他早先埋在各处的火油起了作用。
天明时,人们在废墟里找到陈九斤。
他怀里紧紧抱着个乌木匣子,匣盖上刻着蛇形纹路。
有人说看见他往城外乱葬岗去了,也有人说他在河边放生了一笼青蛇。
只有城南茶馆的说书先生添油加醋,说那日李府冲起青烟时,空中隐约传来龙吟。
半月后,有人在城隍庙后山发现间木屋。
屋内摆着张奇特的拔步床,床柱上雕着二十八星宿图,每颗星宿都是用蛇蜕粘成的。
最诡异的是床头摆着碗冷掉的鸡汤,汤面上浮着片青鳞,鳞片下隐约可见个“李”字。
有胆大的樵夫夜宿木屋,半夜被窸窣声惊醒。
月光下见那拔步床的帐幔无风自动,二十八根床柱上各缠着条青蛇,蛇头齐齐朝着床头供奉的泥塑神像。
神像面容渐渐清晰,竟与陈九斤有七分相似,只是眉心多了点朱砂痣。
而真正的陈九斤,此刻正蹲在城郊义庄。
他面前摆着具新鲜女尸,脖颈处有两个血洞。
老仵作说这是被蛇咬死的,陈九斤却盯着尸体手腕上的翡翠镯子发呆——那镯子内侧刻着个小小的“李”字。
“该换药引了。”他喃喃自语,从怀里掏出个青瓷瓶。
瓶中装着半瓶蛇涎,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远处传来打更声,他忽然抬头望向东南方,那里是李府旧宅的方向。
夜风送来若有若无的腥气,他嘴角勾起抹笑,转身隐入夜色,背后传来细碎的爬行声,渐行渐远。
残月西沉时,陈九斤蹲在义庄后院的古槐下,指尖捏着枚青铜罗盘。
罗盘表面刻着北斗七星,此刻天权星位正泛着幽蓝微光,针尖在“死门”与“生门”间剧烈震颤。
他抬眼望向东南方,那里是李府旧宅的方向,夜雾中隐约浮着层青灰色瘴气,形如盘踞的巨蟒。
“子时三刻,该去会会老朋友了。”他低声自语,将罗盘收入怀中。
怀中青瓷瓶贴着心口发烫,瓶内蛇涎已凝成半透明胶质,隐隐可见细如发丝的金线游走——这是他昨夜在乱葬岗掘开第七口新坟时所得,那具被蛇群啃噬殆尽的尸体,心口处竟生着块翡翠鳞片。
义庄外传来枯枝断裂声。
陈九斤霍然转身,却见月光将一道瘦长影子投在斑驳的照壁上。
来人穿玄色道袍,腰间悬着枚饕餮纹玉珏,手中拂尘银丝如雪。“无量天尊。”道士稽首行礼,声音清越如钟磬,“居士身负青虺命格,却甘愿为妖物续命,不怕遭天谴么?”
陈九斤瞳孔微缩。
他认得那玉珏纹样,正是龙虎山天师府的镇山信物。
三日前他在李府废墟拾得半卷残经,经文以朱砂混着蛇血写成,末尾盖着枚饕餮印——与眼前玉珏纹路分毫不差。
“道长怕是认错人了。”他指尖暗扣三枚铜钱,这是昨夜从城隍庙泥胎像眼窝里抠出来的,“在下不过是个讨生活的木匠,倒要请教,何为青虺命格?”
道士拂尘轻扬,带起阵沁骨寒风。
陈九斤怀中罗盘突然发出龙吟般的嗡鸣,表盘七星接连亮起,在夜空中投射出北斗虚影。“天枢照命,天璇引魂,天玑藏魄。”道士踏罡步斗,每步落下便有青莲虚影在足底绽放,“居士可知,这二十八宿房梁阵,原是镇压螣蛇星君的牢笼?”
陈九斤后颈寒毛倒竖。
他忽然想起昨夜焚毁的李府账册,泛黄纸页上密密麻麻记着“甲子年献童男七名,丙午年贡女婴十三具”等字样,最末页潦草写着“今岁当以木匠之血祭天枢”。
此刻道士拂尘银丝无风自动,竟在空中织就张星图,二十八颗银星恰好对应李府旧宅方位。
“原来道长是来降妖的。”陈九斤突然轻笑,指尖铜钱化作三道金光射向星图。
铜钱触及银星瞬间,整片夜空骤然暗了下来,唯有北斗七星迸发出刺目青光。
他听见自己骨骼发出蛇类蜕皮般的脆响,左眼视线突然变得猩红,看见道士周身缠绕着七条半透明的锁链——那竟是功德金光凝成的枷锁。
道士面色骤变,拂尘银丝寸寸断裂。“你竟已吞了螣蛇星君的命星!”他踉跄后退,道袍无风自动,“当年张天师以天罡北斗阵镇压此獠,特命李氏守阵,需以血脉饲星,以魂魄养阵。
如今阵眼松动,你竟敢……”
话音未落,义庄四周突然响起万千蛇类吐信之声。
陈九斤嗅到熟悉的腥甜气息,那是李员外化作巨蟒那夜弥漫的血腥味。
他反手抽出腰间墨斗,墨线在月光下化作条黑龙,缠住道士腰间玉珏猛然一拽。
玉珏离体瞬间,道士周身功德锁链轰然崩碎,露出底下溃烂的蛇鳞。
“果然是你。”陈九斤将玉珏抛向空中,墨斗黑龙张嘴吞下宝物,体表鳞片顿时泛起饕餮纹路,“李家守阵人,每代家主都要与螣蛇分魂共生。
你假扮道士来夺命星,是想提前破阵飞升吧?”
道士——或者说李家当代家主,此刻面容扭曲如蛇。
他撕开道袍,胸膛上赫然嵌着颗青碧蛇瞳,瞳孔中映出北斗倒悬之象。“你以为自己是谁?”他嘶声怪笑,“不过是二十八年前我埋在阵眼中的替死鬼!
那日你母亲难产而亡,我特意将螣蛇精血混入保胎药,为的就是今日!”
陈九斤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青黑色血珠。
他想起幼时总在梦里见到条青蛇盘踞房梁,每次惊醒都会发现床头放着带鳞片的糕点。
十五岁那年他发高热,恍惚间看见自己化作巨蟒在云中翻腾,醒来后左肩便多了块蛇形胎记。
“原来如此。”他抹去嘴角血渍,眼中红光愈发炽盛,“所以你才纵容李员外与蛇仙结契,用全城婴孩精血喂养螣蛇残魂。
你怕的是等不到命星归位,螣蛇就先吞噬了你的神魂。”
李家主突然化作道青烟扑来,烟气中伸出无数蛇首。
陈九斤不闪不避,任由蛇牙刺入肩头。
他听见自己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皮肤下似有活物游走,转眼便化作半人半蛇的模样。
左眼是猩红竖瞳,右眼却仍是凡人眼眸,瞳孔中映着两幅截然不同的画面——左眼看见漫天星斗化作锁链,右眼却见义庄后院槐树下埋着具女尸,手腕上翡翠镯子与李员外那枚如出一辙。
“母亲……”他喃喃吐出两字,蛇尾突然缠住李家主脖颈。
对方胸膛蛇瞳发出凄厉惨叫,二十八道血线从他七窍喷涌而出,在空中凝成北斗虚影。
陈九斤张口吞下血线,喉间发出非人的嘶吼,身后浮现出条遮天蔽日的青虺虚影,头顶独角已生出龙角雏形。
李家主在蛇尾绞杀中化作齑粉,唯有那枚饕餮玉珏完好无损。
陈九斤伸手去接,玉珏却突然钻入他心口。
霎时间天旋地转,他看见无数记忆碎片在眼前闪现:张天师布阵时,将螣蛇精魄一分为二,善念封入玉珏,恶念镇于房梁;李家初代家主为求长生,私自调换封印,致使恶念日盛;二十八年前他母亲难产那夜,正是螣蛇恶念第一次试图夺舍……
“原来如此……”陈九斤踉跄跪地,蛇尾逐渐化作人腿。
他望向掌心,玉珏纹路正与自己肩头胎记缓缓重合。
远处传来鸡鸣,东方既白,义庄后院的槐树突然开满白花,花瓣如雪纷扬而下,落在那些新坟上竟发出金铁交鸣之声。
他忽然明白昨夜焚毁账册时,为何每页末尾都画着半朵槐花——那是母亲留给他的暗号。
当年她拼死生下他,用最后的心头血在他肩头种下禁制,为的就是今日。
“母亲,你早就知道了。”陈九斤抚摸着肩头胎记,泪珠坠地化作珍珠。
他起身走向李府旧宅方向,每步落下都有青莲自生。
怀中罗盘不知何时化作柄青铜古剑,剑身铭刻着北斗七星与二十八宿,剑柄处饕餮纹正缓缓睁开双目。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陈九斤站在了李府废墟中央。
脚下青砖浮现出巨大的星图,二十八根残柱恰是星位所在。
他咬破舌尖将精血喷在古剑上,剑身顿时迸发出冲天青光。
隐约间听见龙吟凤鸣,又见万千蛇影在光柱中哀嚎。
“以吾之血,祭尔之魂。”他高举古剑刺向天穹,剑尖没入虚空的刹那,整座城池都为之震颤。
青光中浮现出两条巨蛇虚影,一黑一白相互纠缠,最终化作太极图案。
陈九斤左眼猩红渐渐褪去,右眼却泛起青芒,眉心处裂开道竖痕,隐约可见金芒流转。
当最后一声嘶吼消散时,晨光已洒满废墟。
陈九斤收剑入鞘,发现掌心多了枚槐花印记。
他转身欲走,却见身后站着位素衣妇人,面容竟与义庄女尸一模一样。
妇人鬓角别着朵白槐,指尖轻点他眉心:“痴儿,还不醒来?”
陈九斤浑身剧震,二十年记忆如潮水退去。
他想起自己本名李慕白,是龙虎山第七代巡山道士。
二十八年前奉命追查螣蛇残魂,为破阵不得已将神魂一分为二:善念化作木匠陈九斤,恶念则封入李家血脉。
昨夜斩杀的“李家主”,不过是螣蛇恶念制造的傀儡。
“母亲……”他哽咽着去抓妇人衣袖,指尖却穿透虚影。
妇人身影渐渐透明,化作万千槐花没入他肩头胎记:“去吧,真正的战场在天上。”
话音未落,天际传来阵阵雷鸣。
陈九斤抬头望去,只见九重云霄之上,北斗七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而二十八宿方位却亮起妖异青光。
他握紧古剑,剑柄饕餮纹突然发出虎啸,剑身浮现出密密麻麻的蝌蚪文——竟是《黄帝阴符经》全文。
“原来这才是天师府的算计。”他仰天大笑,震落满地槐花。
笑声中,他身形逐渐拔高,玄色道袍无风自动,眉心竖痕裂开第三只眼,瞳孔中映出星河倒悬之象。
当第一道天雷劈落时,他已化作道青光冲天而起,身后拖着长长的星斗轨迹,恰似条破空而去的螣蛇。
三日后,樵夫在义庄后山发现具焦黑尸体。
尸身旁摆着柄青铜古剑,剑身铭文在阳光下流转着奇异光华。
最奇的是尸体肩头,有半朵槐花刺青正在缓缓生长,花蕊处隐约可见条小蛇盘踞。
而此刻九重天上,陈九斤——或者说李慕白,正踏着星斗与螣蛇恶念对峙。
他身后浮现出二十四节气虚影,手中古剑化作漫天星斗,将漆黑天幕照得亮如白昼。
螣蛇嘶吼着吐出毒焰,却被北斗七星化作的牢笼死死困住。
“你输了。”李慕白剑指苍穹,眉心竖眼迸发出金色光柱,“从你分裂神魂那日起,就注定要被天道反噬。”他话音未落,脚下星图突然逆转,二十八宿方位射出二十八道锁链,将螣蛇恶念牢牢钉在虚空。
螣蛇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庞大身躯寸寸崩解。
李慕白伸手接住坠落的蛇珠,珠内浮现出母亲最后的影像。
妇人微笑着化作槐花消散,只留下句轻语:“慕白,该回家了。”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九重云霄时,李慕白持剑立在南天门前。
他左眼是道士的清正,右眼却藏着木匠的狡黠,眉心竖痕中星河流转,道袍下摆还沾着片未化的槐花瓣。
守门神将见他走来,慌忙叩首行礼,却见这位新晋的北斗星君忽然转身,剑尖在虚空中划出道弧线。
弧线所过之处,凡间所有槐树同时开花。
南天门外的云海翻涌如沸,李慕白独立于三十六重罡风之中,道袍下摆的槐花瓣却纹丝不动。
他指尖轻抚过北斗剑柄,饕餮纹路下传来细微震颤,仿佛封印着万千冤魂的呜咽。
守门神将王灵官拄着金鞭立于阶前,赤色战甲在罡风里猎猎作响,却始终不敢直视这位新晋星君的眉心竖瞳——那瞳孔深处,分明映着二十八宿星图流转,更藏着人间城池的万家灯火。
“星君可要往凌霄殿复命?”王灵官的声音被罡风扯得支离破碎。
李慕白却未答话,他忽然挥袖斩向东南天际,北斗剑气化作七道银河,将片欲逃遁的青光钉在云层之上。
青光中传来螣蛇恶念的诅咒,字字如毒蛇噬心:“你以为斩得尽这千年因果?
待月晦之日,本座自会在你至亲血脉中重生!”
剑气骤然暴涨,将青光绞成齑粉。
李慕白望着消散的烟尘,左眼清光如水,右眼却泛起血丝。
他忽然想起昨夜在斩妖台上,螣蛇恶念消散前最后那个诡笑——那分明是母亲临终时的神情,温柔中带着令人胆寒的决绝。
“王将军可知,这天上星官最苦的是什么?”李慕白忽然开口,指尖摩挲着剑柄槐花刺青。
王灵官一怔,金鞭上的璎珞无风自动:“末将愚钝。”
“是记性太好。”李慕白轻笑,眉心竖瞳突然映出人间景象:江南水乡的乌篷船正穿过二十四桥,船娘发间别着朵白槐;漠北黄沙里,驼队首领腰间的翡翠扳指泛着幽光;最深处是座青砖小院,檐角铜铃在晨风中轻响,铃舌竟是半截蛇形木雕。
王灵官看着星君身影渐渐透明,慌忙跪地叩首:“星君三思!
天条有令,星君下凡需剥去三魂七魄中的……”话音未落,李慕白已化作道青光投向人间,唯余北斗剑插在南天门前,剑穗上系着的槐花随风飘落,正落在王灵官的赤色战靴旁。
人间正是清明时节,细雨如愁。
李慕白落在青砖小院时,檐角铜铃突然发出龙吟般的清鸣。
他望着铜铃上斑驳的蛇纹,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木屐声。
转身便见个穿月白襦裙的妇人,鬓角白槐沾着水珠,手中竹篮盛着新蒸的槐花糕。
“慕哥儿回来了。”妇人眉眼与记忆中分毫不差,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细纹。
她将竹篮放在石桌上,指尖抚过李慕白肩头时,他分明感觉到母亲魂魄的震颤——那震颤中既有重逢的喜悦,又藏着刻骨的悲怆。
李慕白喉头滚动,却见母亲忽然踉跄后退。
她盯着儿子眉心的竖瞳,泪水混着雨水滑落:“他们竟连这点念想都不肯留给你……”话音未落,院墙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李慕白瞳孔骤缩,他看见十二名黑袍人踏雨而来,每个人眉心都烙着北斗倒悬的印记。
“天师府缉魂使,请星君归位。”为首者摘下兜帽,露出张与李慕白七分相似的脸——正是当年在义庄现身的“李家主”。
只是此刻他周身缠绕着漆黑锁链,每根锁链都系着个婴孩魂魄,在雨中发出凄厉哭嚎。
李慕白将母亲护在身后,北斗剑自动出鞘,剑身铭文在雨中亮起青光。
他忽然明白螣蛇恶念最后那句话的含义——天师府根本没打算彻底消灭螣蛇,他们要的是以星君血脉为引,重开上古时期被封印的“螣蛇祭天阵”。
“二十八年前,张天师以命星为饵,诱我李氏血脉与螣蛇共生。”“李家主”踏着满地槐花逼近,每步落下都有婴孩魂魄化作血雾,“如今阵眼将成,只需星君三滴心头血,便可唤醒沉睡在九幽之下的螣蛇真身。”
雨势骤然加大,李慕白看见母亲指尖开始变得透明。
他忽然想起昨夜在斩妖台上,天书残卷浮现的谶语:“青虺噬天,北斗倒悬;以命换命,方得周全。”原来母亲早就知晓天师府的阴谋,她用二十年阳寿为代价,将半朵本命槐花种在他魂魄深处,为的就是今朝。
“母亲,孩儿不孝。”李慕白突然转身,指尖并作剑诀刺向母亲心口。
妇人惊愕的表情永远定格在脸上,化作漫天槐花飘散。
在花雨触及地面的刹那,李慕白听见无数声音在耳边响起:有母亲临终前的呢喃,有襁褓中自己的啼哭,更有二十八年来每个被蛇梦惊醒的深夜。
北斗剑发出清越龙吟,剑身铭文化作二十八宿虚影。
李慕白眉心竖瞳迸发出刺目金光,将十二名缉魂使尽数笼罩。
他看见这些人后颈都生着青斑,斑纹形状与当年李员外如出一辙——原来整个天师府,早已沦为螣蛇的养魂鼎。
“以吾之血,祭尔之魂!”李慕白咬破舌尖,将精血喷在剑身。
北斗剑顿时化作七条星河,每条星河中都浮现出母亲的面容:有时是少女时期在槐树下刺绣,有时是抱着襁褓中的他在月下祷告,最后定格在昨夜化作槐花消散的瞬间。
缉魂使们发出非人的惨叫,他们眉心的北斗印记开始逆转。
李慕白却感到体内力量正在急速流逝,他看见自己左手逐渐透明,露出底下青色的鳞片——这是螣蛇命格反噬的征兆。
雨幕中忽然传来驼铃声,漠北方向升起道冲天血光,那正是螣蛇真身即将苏醒的征兆。
“来不及了……”李慕白突然收剑入鞘,任由缉魂使的锁链穿透琵琶骨。
他望向东南方,那里有艘乌篷船正穿过二十四桥,船娘发间的白槐在雨中轻轻摇曳。
记忆如潮水涌来:七岁那年他高烧不退,母亲背着他在雨中走了三十里山路求医;十五岁他初显青虺命格,母亲将本命槐花炼成丹药喂他服下;昨夜她消散前最后的眼神,分明是在说“活下去”。
“原来从一开始,我就没有选择。”李慕白忽然大笑,笑声震落满城槐花。
他双手结出天师府最高阶的“北斗诛邪印”,眉心竖瞳却化作血色。
缉魂使们的锁链寸寸崩断,他们惊恐地发现,自己的魂魄正不受控制地涌向李慕白心口。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雨幕时,李慕白站在二十四桥头。
他身后是化作焦土的天师府,十二名缉魂使的魂魄在他掌心凝成颗血珠。
桥下乌篷船上的船娘忽然抬头,两人目光相接的刹那,她发间白槐无风自动。
“姑娘可愿载我一程?”李慕白轻声问道,眉心竖瞳已化作正常的人眼。
船娘嫣然一笑,竹篙轻点水面,小船如箭般射向烟波深处。
李慕白踏上船头的瞬间,听见体内传来锁链崩断的脆响——那是螣蛇命格彻底消散的征兆。
船过第十七道桥洞时,李慕白忽然轻咳,指缝间渗出金色血液。
他望着水中倒影,发现自己左眼已化作纯粹的金色,右眼却是如墨的漆黑。
船娘忽然开口,声音竟与记忆中的母亲一模一样:“星君可知,这二十四桥对应天上二十八宿,每座桥下都镇着个螣蛇分魂?”
李慕白瞳孔骤缩,却见船娘掀开竹笠,露出张布满蛇鳞的脸。
但那鳞片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最终化作朵白槐刺青。“二十八年前,我自愿成为第一个祭品。”船娘抚摸着鬓角槐花,“张天师以为封印的是螣蛇,却不知我们李氏女子,早在千年之前就与槐仙结了血契。”
小船突然剧烈摇晃,桥洞深处传来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李慕白看见二十四道水柱冲天而起,每道水柱中都困着条巨蛇虚影。
船娘将竹篙抛向空中,篙身化作株参天槐树,树根如龙爪般抓住所有蛇影。
“慕哥儿,该醒醒了。”船娘的声音突然变得缥缈,她整个人开始化作光点消散。
李慕白伸手去抓,却只握住片槐花瓣。
花瓣在他掌心化作流光,没入眉心竖瞳的刹那,他看见千年往事如走马灯般闪过:
原来李氏一族本不是守阵人,而是槐仙与凡人结合的后裔。
螣蛇作乱时,初代家主为求自保,与天师府合谋将螣蛇精魄一分为二,善念封入槐仙血脉,恶念镇于北斗阵中。
可他们没想到,螣蛇善念早已与槐仙魂魄交融,二十八代更迭下来,李氏女子早已成为比螣蛇更可怕的“活阵眼”。
“母亲……”李慕白跪在船头,泪水混着金血滴落。
槐树突然发出龙吟,二十四道水柱轰然炸裂,露出底下封印千年的青铜古棺。
棺盖上刻着北斗七星与二十八宿,星位之间缠绕着条青碧藤蔓——正是当年母亲种在他魂魄中的槐花根须。
当李慕白将北斗剑刺入棺盖时,整条河水突然倒流。
他看见棺中躺着个与自己容貌相同的男子,眉心竖瞳中星河流转,胸前却插着半截槐树枝。
船娘最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以吾之魂,补尔之魄;以吾之血,续尔之命。
慕哥儿,活下去……”
晨光刺破云层时,二十四桥上落下纷纷扬扬的槐花。
李慕白抱着空荡荡的青铜古棺站在桥头,掌心槐花刺青已蔓延至整条手臂。
他望着河水中自己的倒影,左眼是道士的清正,右眼却藏着木匠的狡黠,眉心竖瞳中,二十八宿星图正在缓缓旋转。
远处传来驼铃声,漠北方向升起道七彩霞光。
李慕白将北斗剑抛向空中,剑身化作漫天星斗。
他最后望了眼江南水乡,转身踏着星斗走向大漠深处。
在他身后,二十四桥的槐树同时开花,每朵花蕊中都坐着个穿月白襦裙的女子,她们鬓角的白槐在风中轻轻摇曳,像是在诉说着跨越千年的秘密。
而此刻九重天上,王灵官正捧着卷新成的《星君录》发呆。
泛黄纸页上,李慕白的名字突然化作槐花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行朱砂小字:“北斗星君李慕白,舍命补全天道,功德圆满,特封为‘槐安星君’,掌人间春梦秋云,二十四桥为界,永镇螣蛇残魂。”
王灵官合上星君录时,有片槐花瓣正巧落在“槐安”二字上。
他望着人间飘落的槐雨,忽然想起昨夜南天门前,李慕白下凡前说的那句话:“记性太好是星官的苦,可若连这点苦都吃不得,又怎配做这人间春梦的守夜人?”
来源:大脸猫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