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站在那条村口的老榆树下,我突然想起发小走前说的话:"等我走了,你还会回来吗?"如今他已离世半年,而我望着眼前的景象,在心里回答他:不会了,这是最后一次。"
"站在那条村口的老榆树下,我突然想起发小走前说的话:"等我走了,你还会回来吗?"如今他已离世半年,而我望着眼前的景象,在心里回答他:不会了,这是最后一次。"
那年夏天,接到家乡电话时,我正在城里的办公室加班。听筒里村支书老张沙哑的声音传来:"老黄啊,根生走了,昨天晚上的事。"
这消息像一记闷棍,把我打懵了。我和根生从小一起长大,虽然我二十多年前就离开了村子,但一直保持着联系。
放下电话,我看着窗外城市的霓虹灯,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八十年代初那个夏天,我和根生光着脚丫在田埂上追蜻蜓的场景。
"老黄,出什么事了?"同事关切地问。
我摇摇头,收拾东西就往家赶。妻子看我一脸慌张,忙问怎么了。
"根生走了,我得回村里。"我一边往行李袋里塞衣服,一边说。
"就是那个从没出过村的发小?"妻子递给我毛巾和牙刷,"要不要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了,你照顾好孩子。"我拿起那个已经泛黄的小木人,放进上衣口袋里。这是根生在我离开村子那年送给我的,二十多年来一直放在我的书桌上。
从城里到村里,要坐五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再转一个小时的面包车。车窗外,城市渐渐变成乡镇,乡镇又变成田野。记忆像倒带的录像带,一点点回到从前。
八十年代初,我和根生一起在村小学读书。那时候的乡村学校很简陋,一个土坯房就是教室,几块黑漆的木板钉在墙上当黑板,我们坐的是长条木凳。根生个子矮,总坐在第一排。每次老师提问,他很少举手,即使知道答案也不爱说。但他的手特别巧,用小刀就能削出各种小木器,鸟啊、兔子啊,惟妙惟肖的。
"根生,你这手艺跟谁学的?"我羡慕地问。
"看我爹做呗,他是木匠嘛。"根生笑着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根生的爹是村里有名的木匠,做的家具结实又好看,方圆几个村的人家要办婚事,都找他打家具。我家的衣柜、桌椅,都是根生他爹做的,用了十几年还跟新的一样。
我爹是村小学老师,常教导我要读书,要走出山村看看外面的世界。每天放学后,我要先完成作业,才能出去玩。根生就不同了,他放学就跟着他爹学做木器,有时连作业都顾不上写。
"老黄,帮我抄抄作业呗。"他常这么求我,手里却不停地刻着一个小木人。
"你自己不会写啊?"我假装生气。
"这个要赶紧刻好送给李老师,她不是要调走了吗?"根生认真地说。
就这样,我帮他完成作业,他就送我一个小木刻。我的课桌抽屉里,渐渐攒了一盒子他刻的小玩意儿。
初中时,我们得走十里路去镇上读书。每天天不亮就得出发,背着干粮,翻过一座小山,再走一段砂石路,才能到学校。冬天路结冰,夏天道路泥泞,我和根生就这样风雨无阻地上了三年学。
有一次下大雨,河水涨了,我们回不了家,只好在镇上一户老乡家借宿。那晚我们挤在一张小床上,聊到很晚。
"老黄,你说咱们长大了会干啥?"根生枕着胳膊问。
"我想考大学,去城里工作。"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城里有啥好啊?"根生不解。
"城里有高楼大厦,有电影院,有大商店,啥都有。"我憧憬地说,那时候我只在课本上看过城市的样子,在露天电影上瞥见过一些片段。
"哦。"根生沉默了一会儿,"我就想跟我爹一样,做个木匠,留在村里。"
当时我以为他是安于现状,现在想来,也许他早就明白自己的路在哪里。
初中毕业那年,我考上了县城高中,根生却因家里困难辍学了。临走前一天晚上,我们坐在村口的老榆树下,听着蛐蛐叫,看着满天的星星。
"老黄,你真要走啊?"根生的声音闷闷的。
"不走怎么考大学啊。"我拍拍他的肩膀,"等我考上大学,挣了钱,带你去城里玩。"
根生没说话,掏出一个木雕的小人递给我:"这是送你的,带着它,别忘了回来看我。"
那个小木人有些粗糙,但雕刻的是我和根生的模样,肩并肩站着,栩栩如生。
"傻瓜,我一定会回来的。"我把小木人揣进贴身的口袋里,信誓旦旦地说。
那时候谁能想到,这一走,就是天南海北。高中三年,我只在寒暑假回过几次村,每次都会和根生坐在老榆树下,聊学校里的见闻。他总是听得很认真,眼睛里闪烁着向往。
我想,那一刻的他,是多么希望能够像我一样,看看外面的世界啊。但他从不说破,只是安静地坐在我身边,有时递给我一颗从树上摘的青果,有时递给我一个新雕的小木人。
高考那年,我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临走前,根生给我雕了一个木质的火车模型。
"坐火车去啊?"他问。
"是啊,要坐一天一夜呢。"我兴奋地说。
"火车是啥样的?我没坐过。"他憨厚地笑着,摸着脑袋。
我这才意识到,根生二十年来,连县城都没去过几次,更别说坐火车了。我忽然有些心酸,拉着他的手说:"等放假,我回来带你去县城玩。"
他笑了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大学四年,我回村的次数更少了。一来路途遥远,二来学业繁忙。每次放假回去,都发现村子变了一些。小卖部里有了彩电,能收到好几个台;生产队的打谷场变成了篮球场,年轻人在那儿打球;有的人家装了座机电话,虽然一个村子就那么几部。
根生也变了,变得更加沉默。他跟着他爹正式学了木匠活,能独立做一些简单的家具了。我每次回去,他都会拿出新做的木器给我看,眼睛里闪烁着骄傲的光芒。
"城里人现在不用这些了吧?都用洋玩意儿了。"他说这话时,神情有些复杂。
那时的我,刚刚接触了电脑,沉浸在互联网带来的新奇体验中,对他的话并没有太在意,只是笑笑说:"你这手艺在哪儿都吃得开。"
大学毕业那年,我被分配到省城一家国企工作。父母也在我姐夫的帮助下,搬到了县城生活。村里的老房子空着,只有逢年过节才回去住几天。
我第一次带女朋友回村是在94年春节。根生正在自家院子里做木活,见到我们,愣了一下,然后憨厚地笑了。
"这是我对象,小林。"我介绍道。
"嫂子好。"根生局促地擦了擦手上的木屑,却不知道该伸出手来握还是不握。
小林很自然地跟他打招呼:"你就是老黄常说的根生吧?他说你手艺特别好。"
根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突然转身回屋,拿出一个精致的小木盒递给小林:"这是我做的,不值钱,你别嫌弃。"
打开一看,是一个首饰盒,里面雕刻着花纹,精致得不像是出自农村木匠之手。
"太漂亮了!"小林真心实意地赞叹,"这么精细的活儿,城里的木匠都做不出来。"
根生的脸一下子红了,手不自觉地摸着后脑勺,那是他害羞时的习惯动作。
吃饭时,根生从家里搬来了最好的年货,还特意去镇上买了啤酒。他不太会说话,大多时候是听我和小林聊天,偶尔插一句,然后又沉默下来。
酒过三巡,他忽然问:"老黄,城里是不是特别好?"
"挺好的啊,有空调,有热水器,想吃啥就能吃到,想买啥走几步路就能买到。"我随口答道。
"那…那你还会回来吗?"他低着头,声音很轻。
"废话,我爹妈的老房子还在这儿呢,逢年过节肯定回来啊。"我拍着他的肩膀,心里却知道,随着父母搬离,我回村的次数只会越来越少。
"那就好,那就好。"他重复着这句话,给我倒满了酒。
那年之后,我和小林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工作也越来越忙。回村的次数,从一年一次变成了两三年一次。每次回去,都发现村子萧条了一些。房子渐渐破败,年轻人几乎都外出打工了,只剩下老人和孩子。
九十年代末,村里通了电话,装了程控电话。根生是全村第一批装电话的人,他说这样我随时可以打电话给他,不用等到过年才能说上话。每逢过节,他都会打电话来问候,虽然常常不知道说什么,沉默多于交谈。
"根生,你就不想出去看看吗?"一次我忍不住问他。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他说:"看啥呢?你不是常回来吗,你就是我的眼睛。"
我心头一热,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每次我回村,根生总会第一时间出现在我家门口,热切地问我城里的见闻。
2000年后,我换了工作,成了一家外企的中层管理人员,工作更忙了,薪水也更高了。有一年春节,我带着儿子回村探亲,发现根生家的木工坊扩大了,院子里堆满了各种木料。
"生意不错啊!"我打趣道。
"还行。"根生憨厚地笑着,"最近镇上有人开了家具店,常来找我定做一些仿古家具,说我这手艺城里人喜欢。"
我这才注意到,他做的家具风格变了,不再是实用的柜子桌椅,而是带着一些古朴韵味的小件,有茶几、博古架、花架等。
"你咋想到做这些的?"我好奇地问。
根生不好意思地摸摸头:"看电视学的,城里人不是喜欢这些老物件吗?"
我看着这个从没出过村子的发小,竟然能从电视里学会做时髦的仿古家具,不由得佩服他的悟性。
"根生,你这手艺,去城里准能发财。"我由衷地说。
他摇摇头:"我这人没文化,出去也是丢人。再说了,村里有我爹娘的坟,我走不开。"
说这话时,他神情平静,眼睛里却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也许是不舍,也许是恐惧,又也许是对命运的认命。
我儿子对根生的木工坊很感兴趣,缠着他教自己刻木头。根生很有耐心,找了一块软木,手把手教他刻一个小动物。
"叔叔,你为什么不去城里呢?"我儿子天真地问。
根生愣了一下,看了我一眼,然后笑着说:"叔叔不习惯城里的生活,这村子里有叔叔的根呢。"
听到这话,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父母给他取名"根生"。他就像一棵树,深深扎根在这片土地上,哪怕周围的树木都迁走了,他依然固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
2005年那年,他母亲去世了。我特意请假回去奔丧,看到根生消瘦了许多,眼角的皱纹也深了。送走了宾客,我们两个人坐在院子里喝酒,他忽然说:"老黄,你说人这辈子,到底为了啥?"
这个问题把我问住了。在城里打拼多年,我早已习惯了快节奏的生活,很少思考这些形而上的问题。
"为了活得好一些吧。"我斟酌着说。
"啥叫好?"他追问。
我一时语塞,想了想说:"有房有车,家人健康,孩子优秀,这不就挺好的吗?"
根生沉默地喝了口酒,望着满天星斗说:"我觉得吧,人活着,得有点自己的东西,能留下来的。"
"你这不是有吗?"我指着院子里堆着的木器,"这些都是你的手艺,你的心血。"
他摇摇头:"这些早晚会烂掉的。我这辈子没什么遗憾,就是没能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没能像你一样,过上不一样的生活。"
我一怔,提议道:"要不我下个月休假,带你去省城玩几天?"
他摇摇头:"算了,我这老骨头受不了长途颠簸。再说了,村里的活没人干。镇上家具店的订单还等着我呢。"
那天晚上,我们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根生向我打听城里的高楼大厦,地铁,商场,电影院,问得很详细,仿佛要把这座他从未去过的城市,通过我的描述,刻在脑海里。
"等我有时间了,我把省城的样子刻在木头上,送你一件。"他拍着胸脯保证道。
后来的几年,我工作越来越忙,回村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有时一年也回不去一趟,只是偶尔打个电话问候。根生总是说:"没事,你忙你的,我这里好着呢。"
2010年,村里搞新农村建设,很多老房子被拆了,盖起了统一的小洋楼。根生的木工坊也扩建了,成了村里最气派的院落。但不变的是,他还是那个木匠,每天在院子里做着他的木活。
每次我打电话,村里人都说根生的日子过得不错,成了远近闻名的"根生木匠",做的家具供不应求。我听了很欣慰,觉得这发小虽然没出过村,但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也算闯出了一番天地。
去年春节,我好不容易抽出时间回村看他,发现他病了,咳嗽得厉害。村里的诊所说是肺炎,让他去县医院看。他却不肯去,说忙着给村里张老汉的孙子做婚床。
"你这身体要紧啊,木活可以晚点做。"我劝他。
"做了一辈子木匠,答应的活就得按时完成,这是规矩。"他倔强地说。
看他脸色灰白,我强行拉他去了县医院。医生说是老毛病了,肺里有阴影,让他住院观察。根生却坚决不肯,说村里还有活等着他做。
"木头不等人啊,耽误了季节,容易开裂。"他固执地说。
我拗不过他,只好陪他去县城买了些药,然后送他回村。临走那天,他站在村口送我,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瘦削的脸上,忽然问我:"等我走了,你还会回来吗?"
当时我没在意,以为他在开玩笑:"废话,你在哪我就去哪。"
"要是我不在了呢?"他追问。
"说啥丧气话呢?好好吃药,下次我带你去省城看看。"我拍拍他的肩膀,许下了一个我们都知道可能无法实现的承诺。
半年后的一天下午,我正在开会,突然接到村支书老张的电话,说根生去世了,是在睡梦中走的,很安详。我挂了电话,整个人都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同事们都很关心我,领导也批了假,让我立刻回老家处理后事。一路上,我的眼泪不知流了多少次。想起小时候我们在田埂上疯跑的日子,想起他每次见到我时那憨厚的笑容,想起他粗糙却温暖的大手。
到村里那天,天色已晚。根生的葬礼已经结束,按照农村的习俗,人过世三天就下葬。我来晚了,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村支书老张见我来了,拍拍我的肩膀说:"根生走得很安详,一点没受罪。前一天还在院子里做木活呢,晚上睡下就没起来了。"
我强忍着泪水,问:"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老张想了想说:"哦,对了,他走前一周,特意找我去他家,说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一定要通知你来收拾他的房子。说屋里有东西要给你。"
那晚,我一个人坐在根生的屋子里,屋里飘着木头和木漆的香味,这是他一辈子的气息。桌上摆着一盏老式的煤油灯,那是我们小时候用的照明工具,后来通了电,早就淘汰了,不知他为何还留着。
我打开灯,借着昏黄的灯光,看着满屋子的木器发呆。有些是他用了多年的老物件,有些是他新近做的成品,还有一些未完成的半成品,上面的刨花还新鲜着,仿佛主人只是出去吃饭,随时会回来继续工作。
村里人告诉我,根生生前把他的房子和工具都留给了我,说是要等我回来收拾。我在他的木工房里发现了一个上了锁的木箱,老式的那种,需要钥匙才能打开。我翻遍了屋子,就是找不到钥匙。
"对了,根生生前说过,钥匙在老榆树下。"村支书老张突然想起来。
老榆树?就是村口那棵我们小时候常在下面乘凉的树?我连忙拿着手电筒去找。果然,在树干的一个洞里,藏着一把小小的铜钥匙,包在一块红布里。
回到屋里,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木箱。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这些年我送给他的礼物:几盒没拆封的茶叶,一件还带着标签的衬衫,几本未翻过的书,还有我儿子小时候的照片。
这些礼物,我早就忘了,而他却当宝贝似的收藏着,一件都舍不得用。箱底压着一个木雕,我小心翼翼地拿出来,借着灯光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那是一座城市的模型,有高楼,有公园,有车辆,有地铁,做得极其精细。
我立刻认出那是我曾经给他描述过的省城风景。雕像背面刻着几个字:"送给老黄,我想象中的城市。"日期是去年,就在我春节探望他之后。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用手抹了一把脸,继续翻找箱子里的东西。在最底层,我发现了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一封信和一叠老照片。
信是根生写给我的,字迹歪歪扭扭的,像小学生的作业:
"老黄:
等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在了。别难过,我这一辈子活得挺值的。
记得咱们小时候,你常说要走出去看看,我就知道你将来肯定有出息。我呢,从小就喜欢木头,喜欢用手创造东西,所以我选择了留下来。
这些年,你常问我为啥不出去看看,我是有些害怕的。害怕看了外面的世界后,会嫌弃这个生我养我的村子。但更怕的是,出去了就再也找不到回来的路了。
其实啊,通过你的眼睛,我也算是看过外面的世界了。每次你回来,我都缠着你讲城里的事,然后在脑子里想象那些场景。后来有了电视,我看到了更多,但总觉得,那不如你亲口讲给我听来得真实。
我这一辈子,没什么遗憾。有老手艺养活自己,有老朋友惦记着,就够了。唯一的遗憾,可能是没能亲眼看看你常说的那个城市吧。所以我就根据你的描述和电视上看到的,雕了这个城市模型。不知道像不像,你看了别笑话我。
屋里的东西,你看着处理吧,有用的留着,没用的就扔了。我这一辈子没啥值钱的东西,就这些木头家什,你要是不嫌弃,就带走几件吧。
别忘了常回来看看,这村子里埋着咱们的根呢。
根生"
我抱着那封信,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根生从未出过村,却用他的双手创造出了一个想象中的世界。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礼物,也是他未曾实现的梦想。
那天晚上,我把根生的信和那座城市模型放在床头,躺在他曾经睡过的床上,听着窗外的虫鸣,想着这四十多年来我们的友谊。那些快乐的童年,那些分离的岁月,那些深夜的长聊,构成了我生命中最珍贵的记忆。
第二天一早,我开始整理根生的遗物。村里人陆续来帮忙,讲述着关于根生的故事。有人说根生木匠心善,常给村里困难户免费修家具;有人说他手艺好,做的家具结实又好看;还有人说他虽然没成家,但对村里的孩子特别好,常教他们做小木玩具。
听着这些话,我仿佛看到了根生的另一面:不仅仅是我的发小,更是这个村子的一部分,是连接过去与现在的纽带。
在根生的柜子里,我发现了一本日记本,泛黄的纸页上记录着从1986年到2022年的点点滴滴。翻开一看,里面记录的全是我回村的日子,以及我带给他的每一件礼物,每一个故事。
"1986年6月15日,老黄大学毕业回来了,带了一瓶叫'可口可乐'的饮料,说城里人都喝这个。有点甜,还冒泡,喝着怪怪的。"
"1992年2月5日,老黄带他对象回来了,是个城里姑娘,说话细声细气的。我送了她一个首饰盒,她很喜欢,我心里挺高兴的。"
"2000年7月20日,老黄一家三口回来了,他儿子都会跑了,真快啊。老黄现在是经理了,西装革履的,像电视里的城里人。他说我应该去城里发展,我没告诉他,我其实去过县城,但那地方太吵了,我受不了。"
最后一页写着:"老黄说城里的日子好,我信。但我这辈子离不开这个村子,也舍不得离开。只希望他别忘了回来看我,哪怕只是听听外面的故事。要是我先走了,希望他能记得,这村子里有我们共同的根。"
合上日记本,我忽然明白了根生为什么一辈子没离开过村子。不是他不想去,而是他把这个村子当作了我们友谊的锚点,只要他在,我就有理由回来。
那天下午,村里张老汉的孙子来找我,说根生生前答应给他做婚床,已经做了一半,问我能不能让他把材料拿走,找镇上的木匠完成。
"不用找别人了,"我说,"我来帮你完成这张床。"
张老汉的孙子惊讶地看着我:"您会做木活?"
"不会,但我可以学。"我说,"就当是完成我发小的遗愿。"
接下来的几天,我留在村里,在根生的工坊里,照着他留下的图纸,一点点学着完成那张婚床。我这双常年敲键盘的手,笨拙地握着刨子、锯子,一开始连直线都刨不好。但我不急不躁,就像当年根生教我划船、钓鱼那样,慢慢地摸索着。
村里的老人们常来看我,有时指导我几句,有时给我讲根生的故事。我这才知道,根生这些年其实去过县城,还去过邻近的市里,但他从不跟我提起。
"他怕你笑话他。"老张说,"他说您见过大世面,而他出了村就像个土包子,说话做事都不得体。"
我心头一酸,想起多年前根生问我城里是不是特别好,我是怎么回答他的。也许正是我的言行,让他觉得自己与那个世界格格不入,宁愿守在这个小村子里,也不愿迈出那一步。
临走前,我去了他父母的坟前上香,也去看了根生的新坟。他的坟很简单,就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他的名字和生卒年月。我在坟前放了一瓶他生前爱喝的老村长酒,和一个我用他的工具刻的小木人。
那是我笨拙的作品,丑极了,但我希望他在天上看到,能明白我的心意。
"根生,对不起,没能带你去看看那座城市。"我轻声说,"但你放心,我会带着你的记忆,走遍这个世界,然后讲给你听。"
站在村口那棵老榆树下,我回头望去,发现村里的房子多数已经破败,田地荒芜,只有几个老人在门口晒太阳。根生曾经引以为豪的木工坊也已经没了生气,那些精美的木器最终会尘封在记忆里,就像这个渐渐被遗忘的村庄。
不知怎的,我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十二岁的根生坐在这棵树下,用小刀雕刻着木头,阳光透过树叶,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他抬头看我,露出那标志性的憨厚笑容:"老黄,你说咱们以后还会是好朋友吗?"
十二岁的我拍着胸脯保证:"那当然了,一辈子的好朋友!"
一阵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我仿佛听到了根生的笑声,看到他站在院子里向我挥手:"下次回来记得带点城里的新鲜事给我听啊!"
但已经没有下次了。没有根生的村子,对我而言只剩下了回忆。那些年少时的梦想,那些未完成的约定,那些简单而真挚的情谊,都随着他的离去成为了过去。
我掏出那个他小时候送我的木雕小人,和他最后留给我的城市模型一起,放在了他的墓前。转身时,我轻声说:"根生,这次我要走了,不会再回来了。你放心去吧,我会带着你的记忆,继续走下去。"
离开时,我看到村口立着一块新牌子:"传统村落保护区"。听村里人说,镇上准备把这里打造成旅游点,保留老房子,展示传统手工艺。根生的木工坊可能会成为景点之一。
不知为何,我心中涌起一丝安慰。也许将来会有游客来到这里,看到根生的木雕,听到他的故事。这个从未走出大山的木匠,会以另一种方式,走向更广阔的世界。
回城的火车上,我望着窗外飞逝的风景,想起小时候和根生在田埂上奔跑的情景,想起我们在河边抓鱼摸虾的欢笑,想起离别时他递给我的小木人。那时我们以为友情会永远延续下去,却不知道生活会把我们带向不同的方向。
妻子在站台接我,见我脸色不好,关切地问:"怎么了?"
我摇摇头,说不出话来。回到家,我把根生雕刻的城市模型放在了书桌上,每当看到它,就仿佛看到根生正对我微笑。
儿子好奇地问:"爸,这是谁做的?好精致啊!"
"我发小,一个了不起的木匠。"我哽咽着说,"他一辈子没出过村,却通过这双手,创造了属于自己的世界。"
那晚,我梦见自己回到了少年时代,和根生坐在村口的老榆树下,谈天说地,笑声回荡在山谷间。醒来时,枕边湿了一片。
是夜,我写下了这篇文字,算是对根生的告别,也是对那段纯真岁月的怀念。虽然我不会再回那个村庄,但那里的一切,都会永远留在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根生走了,带着他的木匠梦,去了另一个世界。而我,则带着他刻在木头上的城市,继续在这个城市里生活。我们的路不同,但心却一直相连。这大概就是命运给我们的安排吧——一个走出去看世界,一个留下来守望乡愁,互为对方眼中的风景。
来源:那一刻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