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修车师傅突然停下手里的活,望向村委会那边:“你听,推土机停了。”
老王拆迁那天,我正在村头修自行车。
修车师傅突然停下手里的活,望向村委会那边:“你听,推土机停了。”
确实停了。刚才轰隆隆响了一上午的声音,突然就没了。像被人摁了暂停键似的。
“估计是遇到钉子户了。”师傅一边说,一边用抹布擦手上的黑油。抹布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上面印着”祝你幸福”四个红字,估计是哪家喜事剩下的。
我推着车子往村里走。还没到老王家门口,就听见吵闹声。
围观的人挺多,都踮着脚往里看。我挤进去一看,好家伙,老王坐在门槛上,手里端着个茶缸子,不知道是茶还是酒,反正闻着有股子味儿。
“我说王支书,你这房子评估下来800万呢!”拆迁办的小伙子拿着文件夹,额头上都是汗。“按面积算,你们家占地最大,补偿也最多。”
老王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盯着茶缸子。
“800万?”围观的李大婶嘀咕了一句,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所有人都听见。
人群里立马就炸了。
“800万啊,我们家才分了120万…”
“凭啥他家这么多?”
“支书就是不一样。”
最后这句话说得酸溜溜的,不知道是谁说的,但大家心里都明白那个意思。
老王终于说话了:“你们觉得我愿意要这800万?”
他站起来,茶缸子里的液体晃了晃,溅出来几滴,在水泥地面上摔开了花。
“我宁可一分钱不要,也不想拆这个家。”
说完,他转身进屋了。
门”吱呀”一声关上,那声音听起来特别重。
围观的人面面相觑,没人知道该说什么。
拆迁办的小伙子收拾好文件夹,对着紧闭的门说:“王支书,您再考虑考虑。政策就是这样,该给的补偿一分不会少。”
没人回应。
小伙子站了一会儿,也走了。
人群慢慢散了。我推着自行车走过老王家门口时,听见里面传来女人的哭声。那是王嫂子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嗓子眼儿。
三天后,老王签字了。
消息传得很快。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媳妇就跟我说:“听说老王同意拆迁了,800万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得像要发光似的。
“咱们村还真出了个百万富翁。”她继续说,“不对,是千万富翁。”
我没接话,只是扒拉着碗里的米饭。米饭有点干,需要多喝几口汤才能咽下去。
当天下午,推土机又响起来了。
我特意绕路去看了一眼。老王家的房子正在被拆除,红砖头一块一块地往下掉,扬起一片尘土。
老王和王嫂子站在不远处看着。王嫂子抱着一个小纸箱,里面装的什么东西我看不清楚。
老王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就像在看别人家的房子被拆似的。
但我注意到,他的手一直在抖。
拆迁款到账的那天,老王请全村人吃了顿饭。
就在村委会的院子里摆了十几桌。菜做得挺丰盛,有红烧肉,有白切鸡,还有几个海鲜。
大家都来了,连平时不怎么出门的老太太们也来了。
酒席进行到一半,老王站起来敬酒。他举着酒杯,在每桌之间走来走去。
“感谢大家这些年的支持…”他说话的声音有点哑,“以后我可能不在村里住了,有事没事,大家还是要多走动啊。”
李大婶放下筷子:“王支书这是要搬到哪儿去?”
“县城。”老王回答得很简单。
“买房了?”
“嗯,买了套房子。”
人群里传来羡慕的声音。
“县城的房子可贵了。”
“人家800万,买几套都够。”
老王没再说什么,只是一桌一桌地敬酒。
我发现他敬酒的时候,眼睛总是往村口的方向看。那边现在是一片空地,原来他家房子的位置已经被推平了,准备盖商品房。
酒席散了以后,我帮忙收拾残局。老王在清理空酒瓶的时候,突然问我:“你说人这一辈子,什么最重要?”
我想了想:“家人平安,够吃够穿。”
他点点头,但我看得出来,他想说的不是这个。
一个月后,老王一家搬到县城去了。
房子据说在新区,120平米,三室两厅。装修得挺好,家具家电都是新买的。
王嫂子偶尔回村里,总是大包小包地带东西。给这家送点心,给那家拿水果。
“县城生活怎么样?”有人问她。
“挺好的,就是…有点不习惯。”她总是这么回答。
但她说”挺好”的时候,表情看起来不太高兴。
老王很少回来。偶尔回来一次,也是匆匆忙忙的,像有什么急事似的。
有一次我碰到他,问他县城生活怎么样。
他愣了一下,然后说:“房子是挺好的。”
但是接下来的话,他没说完。
半年后,我听说老王生病了。
是王嫂子告诉我媳妇的。她说老王晚上总是失眠,白天没精神,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轻度抑郁。
“他老是说想回村里。”王嫂子眼睛红红的,“可是房子都拆了,回哪儿啊?”
我媳妇回来跟我说这事的时候,正在厨房洗碗。水龙头开着,水声哗哗的。
“800万啊,怎么还能得抑郁症呢?”她一边洗碗一边说,“有钱人的病我们真是理解不了。”
我没接话。透过厨房的窗户,我能看到村口那片空地。工地上的塔吊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像一只巨大的手臂,伸向天空。
一年后的春节,老王回来了。
但他不是回来过年的,是回来…看病的。
村里有个老中医,姓赵,八十多岁了,专治各种疑难杂症。很多人都说他有本事,能治西医治不好的病。
老王瘦了很多,脸色发黄,走路的时候有点弓着腰。完全不像以前那个精神抖擞的村支书了。
他找到赵医生的时候,我正好也在那儿。我媳妇肩膀疼,来开点药。
赵医生给老王把脉,把了很久。
“你这病,药治不好。”老头子摇摇头。
“那怎么办?”老王问。
“心病还需心药医。”赵医生收起听诊器,“你缺的不是钱,是根。”
老王愣住了。
“一个人离开了生养他的土地,就像树离开了根。再多的水也救不活。”老头子说话慢悠悠的,“你现在住的地方再好,也不是你的家。”
老王坐在那儿,半天没说话。
最后他问:“那我该怎么办?”
“回来。”赵医生的回答很简单。
“可是房子没了。”
“房子没了可以再盖。根断了,人就废了。”
老王从诊所出来的时候,眼泪掉下来了。
我跟在后面,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
那天晚上,老王来我家坐了一会儿。
我们两个人喝了点酒,都没怎么说话。酒是村里小卖部买的散装白酒,5块钱一斤,辣得要命。
喝到后来,老王突然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当初不想拆房子吗?”
我摇摇头。
“那房子是我爸盖的。我小时候,就跟在他屁股后面看着一砖一瓦垒起来的。”他的声音有点哽咽,“房梁上的每个榫头,院墙上的每块砖,我都记得。”
他停了一下,又说:“800万买不回这些记忆。”
外面开始下雨了。雨点打在窗户上,发出细密的声音。
“可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老王苦笑了一下,“钱花了一大半,买房、装修、买车…剩下的也不多了。”
我有点惊讶:“怎么花得这么快?”
“县城什么都贵。孩子上学要择校费,老婆看病要挂专家号,自己也想过得好一点…”他摇摇头,“钱真的不禁花。”
“那你们在县城过得不开心?”
“开心?”老王笑了,但笑得很苦,“我每天早上醒来,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楼上楼下都是陌生人,连说话的人都没有。”
雨越下越大了。我起身关上窗户。
“在村里的时候,我每天早上起来,先去地里转一圈,看看庄稼长得怎么样。然后到村委会,看看有什么事情要处理。”老王继续说,“现在呢?每天就是看电视,玩手机,像个废人一样。”
他喝了一口酒,皱了皱眉头:“我媳妇也不适应。她说县城的邻居都不认识,买个菜都不知道哪家便宜。还有我儿子,本来在镇上上学上得好好的,转到县城就跟不上了。”
我想说点安慰的话,但不知道从何说起。
“最要命的是,我现在什么都不是了。”老王的声音越来越低,“不是村支书,不是农民,就是个花钱的废物。”
外面的雨停了。房间里很安静,只能听到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那个钟是我结婚时买的,已经走了十几年了,但还很准。
“你有没有想过再回来?”我问。
老王沉默了很久。
“想过。”他说,“但是回来住哪儿呢?”
这是个无解的问题。他家的宅基地现在盖着一栋六层的商品楼,早就卖给外地人了。
“而且…”老王又停顿了一下,“现在回来,人家会怎么看我?拿了800万,在县城混不下去,又回来了?多丢人啊。”
他说得有道理。村里人嘴碎,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我们又坐了一会儿,老王就走了。
临走的时候,他说:“兄弟,你说得对。家人平安,够吃够穿,这就够了。钱这东西,有时候真不是好事。”
第二天早上,我听说老王一家连夜搬回来了。
但不是搬回村里,是搬到镇上租了个房子。
房子很小,两室一厅,月租800块。但老王看起来精神多了。
“在这儿至少听得到家乡话,吃得到家乡菜。”他跟我说,“县城那些高档小区,住着跟坐牢似的。”
王嫂子也变化挺大。她在镇上找了份工作,给人家看孩子,一个月2000块钱。虽然钱不多,但她说有事做心里踏实。
“以前在县城,整天没事干,就胡思乱想。”她跟我媳妇说,“现在累一点,但是心里亮堂。”
老王也没闲着。他用剩下的钱,在镇上开了个小超市。货不多,但品种挺全,主要卖给附近的村民。
“生意怎么样?”我去买东西的时候问他。
“不好不坏,够生活就行。”他一边往货架上摆东西,一边说,“我现在想明白了,赚多少钱不重要,关键是要找到自己的位置。”
他的超市里放着一台小电视,正在播放新闻。主持人在说什么棚户区改造的事,老王听了一会儿,摇摇头关掉了。
“现在不想听这些了。”他说。
我理解他的意思。
春天的时候,老王开始在镇子后面承包了几亩地,种些蔬菜。
“又回到老本行了?”我开玩笑。
“种地是我的命,离开了就不是我了。”他蹲在地头,手里捏着一把黑土,“这比什么都踏实。”
确实,自从回到镇上,老王的病好了很多。脸色红润了,说话也有力气了。
最重要的是,他又找回了那种自信。
有一次村里修路,需要有人牵头协调。大家第一个想到的还是老王。
“虽然你不当支书了,但这事还得你来。”村长找到他说。
老王没推辞,很快就把事情办妥了。
看着他忙前忙后的样子,我想起了以前那个雷厉风行的村支书。
人还是那个人,只是找回了自己的位置。
现在老王一家在镇上生活得挺好。虽然没有了800万,但他们看起来比在县城的时候快乐多了。
老王的超市生意慢慢好起来了,王嫂子也升职成了幼儿园的副园长,他们儿子在镇上中学成绩也追上来了。
“钱这东西,够用就行。”老王现在经常这么说,“人最重要的是要知道自己是谁,属于哪里。”
前几天我路过他的超市,看见他正在教一个小孩子识字。那孩子是附近村里的,父母都在外面打工,跟爷爷奶奶生活。
“人之初,性本善…”老王一字一句地教着。
小孩子跟着念,声音稚嫩但很认真。
夕阳从门口照进来,在他们身上撒了一层金光。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生活的本色。
不是800万能买来的高档生活,而是这种朴实、真实、有根的日子。
老王用800万换来了一个教训:钱可以改变生活条件,但改变不了一个人的根。
离开了土地的农民,就像离开了水的鱼。再多的钱也买不回那种踏实感。
现在的老王,虽然没有了当初的800万,但找回了自己。
这或许才是最珍贵的财富。
晚上回家的路上,我想起了那个被拆掉的老房子。
房子没了,但根还在。
只要根还在,就还能重新生长。
来源:张富强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