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船夫王铁桨把蓑衣又裹紧三分,枯枝般的手指摩挲着船头那道三寸长的裂痕——这是去年腊月载那个红衣女子过江时,船板无端炸开的口子。
寒江渡口的雪片子跟刀片似的,打得人脸生疼。
老船夫王铁桨把蓑衣又裹紧三分,枯枝般的手指摩挲着船头那道三寸长的裂痕——这是去年腊月载那个红衣女子过江时,船板无端炸开的口子。
那夜月黑得瘆人,江面浮着层薄冰。
女子立在船头,猩红斗篷猎猎作响,腰间悬着的铜钱串子叮当作响。
王铁桨记得清清楚楚,每枚铜钱都生着青幽幽的锈,活像从坟里刨出来的。
"老丈,可识得青蚨母子钱?
女子突然开口,声音比江风还冷。
没等王铁桨答话,她指尖轻弹,一枚铜钱"当啷"落在船板。
说来也怪,那钱竟自己滚到王铁桨脚边,铜锈里渗出丝丝血线。
打那日起,王铁桨的渡船就再没空过。
每日寅时三刻,总有戴斗笠的客官往船头扔枚青钱。
说来也邪性,这些客官上了岸便消失在雪雾里,连脚印都不留半分。
倒是王铁桨的破褡裢,渐渐沉得压弯了腰。
这日晌午,雪终于住了。
王铁桨正蹲在船尾啃冻得梆硬的馍,忽听得岸上传来环佩叮咚。
抬头看时,但见个锦衣公子摇着折扇,腰间玉坠子晃得人眼晕。
最扎眼的是他手里把玩的铜钱,青得发亮,钱眼儿里还凝着点朱砂似的红。
"老丈,渡我过江。
公子将铜钱往船板一抛,那钱竟在冰面上弹了三弹,稳稳立住。
王铁桨心头突突直跳——这抛钱的架势,与那红衣女子如出一辙。
船行至江心,公子忽然轻笑:"老丈可知,这青蚨钱要配着人血养?
话音未落,江面骤起漩涡。
王铁桨只觉船身一沉,低头看时,船底竟伸出无数青灰色手臂,指甲足有三寸长,正往船帮上抓挠。
"公子这是要取老朽性命?
王铁桨攥紧船桨,指节发白。
那公子却笑得愈发欢畅,忽然扯开衣襟,露出心口处碗大的疤。
疤痕里嵌着枚铜钱,正随着心跳明灭闪烁。
"二十年前,我爹用这母钱换了十船绸缎。
公子指尖抚过钱眼,"可每船货到地头,船工就死一个。
如今轮到我这做儿子的,该用子钱换命了。
他说着突然逼近,指尖几乎戳到王铁桨鼻尖:"老丈渡了七七四十九个带青钱的人,怎么自己还活蹦乱跳的?
江风卷着雪粒子扑进船舱,王铁桨忽然想起昨夜做的怪梦。
梦里那红衣女子站在奈何桥头,手里铜钱串子哗啦啦响:"铁桨啊铁桨,你当真是渡人的船家?
当时他正要答话,却被公鸡打鸣惊醒,枕边却多了枚带血的青钱。
"公子可曾听过,青蚨钱要配着轮回咒?
王铁桨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
公子脸色骤变,却见老船夫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层层剥开,里头赫然是七枚铜钱,每枚都缠着根红头绳。
原来那夜红衣女子下船时,王铁桨就起了疑心。
他悄悄在船帮抹了公鸡血,果见女子留下的脚印泛着青光。
此后每渡个带青钱的客,他便偷换一枚铜钱,用红绳系了沉在江底。
到今晨凑足七枚时,江心忽然浮起具男尸,胸口插着把匕首,手里还攥着半截钱串。
"你……你竟敢坏我李家好事!
公子暴喝一声,掌心突然迸出青芒。
王铁桨却闭目长叹,将七枚铜钱尽数撒入江中。
霎时风雪大作,江面浮起无数气泡,每个气泡里都映着张人脸——有獐头鼠目的商贾,有尖嘴猴腮的牙人,最后是个红衣女子,正对着公子狞笑。
"子钱引母钱,七世方得还。
王铁桨突然吟道,这是他祖上传下的谶语。
当年他太爷爷在黄河摆渡,就因贪了枚青钱,害得全家溺水而亡。
如今这轮回咒,终究是应在了李家身上。
公子突然惨叫着捂住心口,那枚嵌在肉里的铜钱竟自己转动起来。
江水顺着钱眼倒灌而入,将他整个人撑得像个鼓胀的皮囊。
王铁桨看着他沉入漩涡,忽然想起昨夜那个声音——不是红衣女子,倒像是自己年轻时的嗓音。
雪又下起来了。
王铁桨划着空船靠岸,发现船头裂痕处嵌着枚新铜钱。
这次铜锈是暗金色的,钱文模糊难辨。
他正要伸手去摸,忽听得岸上传来环佩声。
抬头看时,但见个青衫书生立在雪地里,手里捧着本《搜神记》,书页间夹着枚铜钱,正泛着幽幽青光。
"老丈,可愿渡我过江?
书生作揖时,袖中滑落半截红头绳。
王铁桨盯着那绳结看了半晌,突然大笑三声,抄起船桨劈波斩浪。
这回他没要铜钱,却把书生腰间玉佩摘了下来——那玉上雕着并蒂莲,花蕊处嵌着粒朱砂痣。
三日后,有人在下游三十里的芦苇荡发现具男尸。
死者怀中揣着本《搜神记》,书页间夹着七枚铜钱,每枚都缠着褪色的红头绳。
更奇的是,每枚铜钱背面都新添了行小字,细看竟是王铁桨的生辰八字。
而此时的寒江渡口,老船夫正蹲在船尾磨桨。
新打的船桨泛着青光,像是浸过百年的铜汁。
他忽然抬头望向江心,恍惚见着个红衣女子在冰面上起舞,足尖点处,绽开朵朵青莲。
"第七世了。
王铁桨喃喃自语,从怀里掏出枚玉佩。
玉中朱砂痣忽然开始跳动,映得他满头白发都泛起红光。
远处传来悠长的号子声,又一艘渡船靠了岸。
这次立在船头的,是个抱婴儿的妇人,襁褓里露出半截青钱,钱眼儿里凝着滴将落未落的血珠。
江风卷着雪粒子扑面而来,王铁桨忽然想起太爷爷的遗言:"青蚨钱是母子债,子债要拿母命偿。
他握紧船桨,看着妇人踏上船板。
这次他没数铜钱,却数清了妇人耳后七颗红痣——正合那七枚沉江的铜钱。
船至江心时,婴儿突然啼哭起来。
妇人慌忙去哄,却见襁褓中的青钱自己飞出,在空中排成北斗状。
王铁桨仰头望着钱阵,忽然明白这二十年来渡的哪里是人,分明是青蚨钱自己渡自己。
每渡一人,钱眼里的血就多一分,如今终于要凑够轮回的量。
"老丈,可识得子母连心咒?
妇人突然开口,声音竟与那红衣女子一般无二。
王铁桨正要答话,却见七枚铜钱同时迸出血光。
血光中浮现出七世轮回的景象:第一世他是贪财的货郎,第二世是黑心的牙人,到第七世,竟成了剖开孕妇肚腹取钱的稳婆。
"原来我才是最初的子钱。
王铁桨惨笑一声,任由血光没入心口。
这次他看清了,妇人怀中的婴儿根本不是活物,而是枚拇指大的铜钱,钱文上刻着他的名字。
江水忽然沸腾起来,无数手臂从漩涡中伸出,将渡船拖向深渊。
就在船身即将倾覆时,王铁桨突然摸到船帮上的裂痕。
这是二十年前红衣女子留下的,如今摸着却像道符咒。
他咬破舌尖,将血抹在裂痕处,耳边顿时响起太爷爷的声音:"铁桨啊铁桨,船帮裂时便是咒成日。
血光与江水同时炸开,王铁桨在漩涡中看见七世因果。
原来那红衣女子是他第七世的孙女,因他当年作孽,生生世世被困在青蚨咒里。
而今他渡尽四十九个带子钱的人,终于凑够还债的数。
"子债母偿,天经地义。
王铁桨大笑着松开船桨,任由江水灌入耳鼻。
最后一刻,他看见七枚铜钱化作青鸟,衔着婴儿飞向月轮。
而那妇人的红衣在风中片片剥落,露出底下素白的孝服——正是他第七世妻子的装束。
三日后,打渔人在江心捞出半截船桨。
桨身刻着行小字:"青蚨渡我七世身,我渡青蚨一轮回。
从此寒江渡口再无人见过摆渡人,倒是每月十五,江面上会浮起朵青莲,莲心处嵌着枚铜钱,钱眼儿里凝着滴将落未落的血珠。
有那胆大的船夫想捞钱,船桨却总在触到青莲时无故折断。
直到某年清明,个云游道士路过此处,望着江心长叹:"好个子母连心咒,竟用七世轮回破这千年煞局。
说罢抛出七枚铜钱,钱落水面顿时化作七盏河灯,载着青莲顺流而下,直往地府黄泉去了。
自此寒江风平浪静,只是每月十五,仍有渡客在雾中听见环佩声。
待要细看时,只见个红衣女子立在船头,腰间铜钱串子叮当作响。
而那摆渡的老丈,永远低着头,船帮上留着道三寸长的裂痕,像是永远合不拢的伤口。
青莲随波逐流七日,忽在鬼门关前悬停。
江水化作黑雾,雾中伸出万千骨手,却触不得莲瓣分毫。
有摆渡人撑着无桨之舟破雾而来,船头立着个白面判官,手持生死簿高声断喝:“青蚨债主已至,还不速速现形!”
那青莲应声而绽,莲心铜钱化作红衣女子。
判官翻开簿册,忽见“王氏七世”四字泛起金光,惊得倒退三步:“竟是子母同咒!
这等逆天改命的局,怎会出现在阳世账簿?”话音未落,黄泉路尽头传来铁链拖地声,竟是牛头马面押着个白发老妪踉跄而来。
老妪双目蒙着血翳,十指却如钢钩般抠进地砖。
她盯着红衣女子突然尖笑,声如夜枭:“我道是谁,原来是第七世孙女儿。
当年你剖开我肚腹取钱时,可曾想过有今日?”红衣女子面色惨白,腰间铜钱串子无风自动,竟将判官手中朱砂笔绞成齑粉。
“王陈氏,你阳寿未尽,因何擅闯地府?”判官强作镇定,额角青筋暴起。
老妪突然扯开衣襟,心口处七枚铜钱排成北斗,每枚都嵌在血肉里,随着心跳明灭闪烁:“老身吞了七世子钱,为的就是等这母债子偿的时辰!”
黄泉风起,吹散老妪面上血痂,露出张与红衣女子七分相似的脸。
判官手中簿册无风自翻,停在某页时突然迸出青焰。
火光中浮现出七世轮回:第一世王铁桨是盗墓贼,盗了春秋古墓中的青蚨母钱;第二世化作盐商,用子钱买通官府私吞漕粮;到第七世竟成了稳婆,专替富户接生时窃取婴孩脐带血养钱……
“好个因果轮回!”判官掷笔长叹,忽见奈何桥头走来个青衫书生。
那书生手持半卷《子平真诠》,腰间玉佩却与王铁桨当年所夺一般无二:“大人且看,这轮回咒里还藏着移花接木的玄机。”
红衣女子突然暴起,十指化作利爪抓向书生咽喉。
书生却将玉佩迎向爪风,只听“咔嚓”一声,玉中朱砂痣迸出血光。
血光里现出个虚影,正是第一世盗掘青蚨墓的王铁桨,此刻他双手捧着母钱,正将钱眼对准初升的朝阳。
“原来如此!”判官猛拍惊堂木,“青蚨母钱需借纯阳之气开光,王铁桨每世盗取子钱,实为替母钱积攒轮回之力。
那七世孙女……根本是他自己种下的咒引!”
话音未落,地府突然地动山摇。
十八层地狱深处传来锁链崩断声,无数青灰色手臂破土而出。
老妪胸前的北斗铜钱突然倒转,钱眼儿里涌出粘稠黑血,所过之处黄泉路寸寸龟裂。
红衣女子尖叫着想要逃开,却被黑血缠住脚踝,露出莲藕般的玉足——足心赫然嵌着枚青钱,与当年王铁桨船帮上的裂痕形状如出一辙。
“时辰到了。”书生突然撕开衣襟,心口处同样排着七枚铜钱,却是以金线串成。
他咬破指尖将血抹在玉佩上,朱砂痣霎时化作血色漩涡:“王铁桨用七世轮回养母钱,我李家便用七世阳寿镇子咒。
今日且看是青蚨噬主,还是人定胜天!”
血色漩涡中升起七盏青铜古灯,灯焰竟是幽蓝色。
每盏灯芯都坐着个模糊人影,或持算盘或握量斗,分明是七世中王铁桨害过的冤魂。
老妪见状发出非人的嘶吼,胸前的北斗铜钱突然炸裂,碎片化作万千青蚨虫,振翅声震得判官笔架上的狼毫尽数折断。
红衣女子趁机挣脱黑血,却见青蚨虫群中现出个青铜棺椁。
棺椁盖自动滑开,露出具身着明光铠的古尸,铠甲缝隙间插着七枚铜钱,组成北斗杓柄形状。
古尸突然睁眼,眸中射出两道金光,正中红衣女子眉心。
“武德九年,青蚨现世。”古尸开口,声如洪钟。
判官手中簿册哗啦啦翻到空白页,竟自行浮现出斑驳字迹:“贞观三年,王氏先祖盗掘陪葬坑,惊醒沉睡的青蚨将军。
将军以本命精血封印母钱,许下七世轮回之约……”
红衣女子浑身剧震,七世记忆如潮水涌来。
她看见第一世的自己身为女将,率部平定青蚨之乱时,心软放走了个持母钱的巫祝;第二世化作民女,在巫祝后人家中为奴,目睹其用子钱害人性命却不敢声张;到第七世终于化作厉鬼,要向王家讨回公道时,却不知自己早已沦为母钱复活的容器……
“将军!
末将等您千年了!”老妪突然扑向青铜棺椁,胸前的血窟窿里涌出更多青蚨虫。
虫群托着她升上半空,化作件青鳞战甲。
而那红衣女子则痛苦地蜷缩在地,周身皮肤寸寸剥落,露出底下森森白骨——骨缝间竟嵌着密密麻麻的铜钱!
书生见状将玉佩抛向空中,玉佩炸裂的瞬间,七盏古灯同时暴涨。
幽蓝火焰化作锁链,将青鳞战甲与白骨骷髅紧紧缠住。
判官趁机挥动判官笔,在虚空中画出繁复符咒。
符咒金光照耀下,青铜棺椁缓缓升起,棺中将军的明光铠竟开始片片剥落。
“以吾之铠,镇尔之魂。”将军的声音在虚空中回荡。
铠甲碎片化作流星,分别嵌入红衣女子的天灵、膻中、气海等七大要穴。
每嵌入一片,女子身上的铜钱就消失一枚,取而代之的是浮现出片龙鳞状的印记。
老妪发出凄厉哀嚎,青鳞战甲寸寸碎裂。
她挣扎着想要扑向将军虚影,却被七盏古灯的锁链拽入血色漩涡。
漩涡深处传来锁链缠身的声响,隐约可见十八层地狱的轮廓。
而红衣女子则悬浮在半空,周身龙鳞流转着七彩光华,眉心处一枚铜钱印记忽明忽暗。
“将军……”女子开口时,声音竟与将军一般无二。
书生却突然喷出口黑血,他心口的七枚铜钱正在融化,化作金汁渗入肌肤:“当年您以本命精血封印母钱,却不知巫祝早将子咒种在血脉里。
李家七世镇守子钱,为的就是今日……”
话音未落,地府穹顶突然裂开道缝隙。
天光倾泻而下,照在女子眉心铜钱上。
铜钱开始高速旋转,带起的气流竟将判官的乌纱帽吹飞。
女子突然仰天长啸,声波震得黄泉路两侧的彼岸花尽数凋零。
当最后一声余韵消散时,她周身龙鳞尽数脱落,化作漫天金雨。
金雨中现出个朦胧人影,既非将军也非红衣女子。
那人影抬手轻点,青铜棺椁便化作流沙消散。
流沙汇聚成河,载着七盏古灯流向未知的黑暗。
判官颤抖着翻开簿册,发现“王氏七世”的记载正在褪色,取而代之的是行新字:“青蚨将军李玄衣,以七世轮回破千年煞局,功德圆满,特许重入轮回。”
书生看着自己逐渐透明的手掌,忽然轻笑出声。
他最后看了眼那道即将消散的人影,忽然想起七世前的某个雪夜。
那时他还是个书童,跟着老爷去青蚨墓考察。
老爷举着火把说:“听说这墓里葬着位女将军,为镇压邪物自毁肉身……”
“原来从那时起,我就成了您的容器。”书生化作星尘消散前,对着人影深深一揖。
而那道人影则踏着金雨走向天光,每走一步,身上的服饰就变幻一次——有时是明光铠,有时是红嫁衣,最后竟化作老船夫的粗布短褐。
地府重归寂静时,判官在簿册末页发现首新诗:“青蚨七世渡迷津,铠甲化鳞护此身。
莫问轮回谁作主,金雨落处是归人。”他正要细看,诗行却突然化作青烟。
而此刻的寒江渡口,王铁桨的渡船正自动划向江心,船帮上的裂痕不知何时已变成道龙形纹路。
有早起的渔人看见,船头站着个青衫背影。
那人将枚铜钱投入江中,铜钱入水即化作青鲤,摆尾间搅碎满江晨雾。
待雾气散尽,渡船与人都已不见踪影,唯有江心浮着朵半开的青莲,莲瓣上凝着滴将落未落的血珠,在朝阳下折射出七彩虹光。
七日后,金陵城最大的钱庄遭了匪。
据说那伙强人专抢古钱,却在得手后将钱币撒进秦淮河。
更奇的是,每当月圆之夜,河面上就会浮现出青蚨戏水的幻象。
有目击者称,曾见个红衣女子立在画舫上,腰间铜钱串子叮当作响,而她身后跟着的白发老翁,船桨划动时总带着若有若无的龙吟声。
而寒江渡口的石碑上,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钱眼通幽处,轮回渡世人。”常有失意之人在此徘徊,据说在雪夜能听见环佩声。
若是心诚者,便会看见艘无桨渡船破雾而来,船头立着个看不清面容的人,手中铜钱映着月光,竟似藏着整个星河。
秦淮河的月色总带着三分寒,像是浸了千年的霜。
陈墨白蹲在文德桥的青石栏上,指尖摩挲着枚铜钱。
这钱生着青幽幽的锈,钱眼儿里凝着滴朱砂似的红,倒与七日前钱庄劫案里失踪的古钱一般无二。
子时的梆子声从贡院方向飘来,惊起一滩夜鹭。
陈墨白将铜钱抛向空中,却见钱影化作七道青光,没入河面时激起涟漪无数。
涟漪深处忽有环佩声起,一艘无桨渡船破雾而出,船头立着个红衣女子,腰间铜钱串子叮当作响,每声都震得他心口发疼。
“公子可是在等青蚨引路?”女子朱唇轻启,声如碎玉落盘。
陈墨白瞳孔骤缩,这声音竟与那夜钱庄地窖里传出的密语分毫不差。
当时他奉师门之命追查青蚨母钱,却见着七个黑影围着口青铜鼎,鼎中血水沸腾,隐约浮着张与眼前女子七分相似的脸。
渡船靠岸时激起腥风,陈墨白袖中银针已蓄势待发。
红衣女子却径直掠过他身侧,足尖点在桥墩石狮上。
石狮眼中突然渗出黑血,血中浮起半截玉簪,正是他小师妹失踪前别在鬓角的。
“要找活人,还是死人?”女子突然回首,青丝在风中散作万千银线。
陈墨白这才看清她耳后七颗红痣,呈北斗状排列,每颗都嵌着枚迷你铜钱。
他想起师父临终前攥着的残卷,上面画着个被铁链贯穿琵琶骨的女将,心口处同样有七枚钱形烙印。
银针破空而去,却在触及女子衣袂时化作齑粉。
陈墨白趁机跃上渡船,船板却突然变得滚烫,烫得他靴底冒出青烟。
女子轻笑一声,指尖轻点船舷,整条河面霎时结出冰花,冰层下隐约可见无数青灰色手臂在挣扎。
“公子可知,这青蚨渡的是怨魂,不是活人?”女子突然欺身而上,铜钱串子缠住他脖颈。
陈墨白只觉喉间腥甜,却见女子袖中滑落半块玉佩,与他怀中师父遗物严丝合缝。
那是块阴阳鱼佩,阳鱼眼处本该嵌着枚铜钱,此刻却空空如也。
冰层突然炸裂,无数青蚨虫振翅而出。
这些铜钱大小的甲虫通体青碧,复眼里映着七世轮回的幻象。
陈墨白在虫群中瞥见自己——有时是持剑的侠客,有时是执笔的师爷,到第七世竟化作个接生婆,正将脐带血滴在枚铜钱上。
“子母连心咒,公子可曾听过?”女子松开铜钱串子,任由青蚨虫在指尖聚成莲花。
陈墨白踉跄后退,后背撞上船篷时触到道凹痕——正是七日前他留在钱庄地窖的剑痕。
那时他追踪黑影至此,却见着七个与自己容貌相同的人,正将七枚铜钱投入熔炉。
渡船突然加速,两岸灯火化作流光。
陈墨白强定心神,发现船头青石上刻着行小字:“武德九年,青蚨现世;贞观三年,将军埋骨。”他浑身剧震,这字迹竟与师父书房暗格里的密信如出一辙。
那信上说,大唐开国时曾有位女将,为镇压青蚨之乱自毁肉身,精血化作七枚母钱……
“将军可还认得这招?”陈墨白突然并指成剑,点向女子眉心。
他使的正是师门绝学“惊鸿照影”,当年师父就是靠这招破了巫祝的血咒。
女子却不闪不避,任由剑气穿透额间,碎发下赫然露出道铜钱状的疤痕。
“好个惊鸿照影。”女子抚着疤痕轻笑,“当年本将就是用这招,在玄武门斩了巫祝的左臂。”她话音未落,渡船已驶入片血色雾霭。
雾中传来锁链拖地声,七具青铜棺椁从河底升起,棺盖上分别刻着北斗七星的名讳。
陈墨白认出这是师父提过的“七星镇魂棺”,当年女将就是以此阵封印青蚨母钱。
可此刻棺盖缝隙间却渗出黑血,血中浮着张张熟悉的面孔——有他儿时溺亡的师兄,有去年失踪的师叔,到最后竟浮现出师父临终前的模样。
“七世轮回,该还债了。”女子突然扯开衣襟,心口处七枚铜钱排成勺形。
每枚铜钱都嵌在血肉里,随着心跳明灭闪烁,与棺盖上北斗的方位分毫不差。
陈墨白这才惊觉,自己每世轮回的记忆都在铜钱红光中苏醒。
第一世他是守陵的卫兵,目睹女将将精血注入母钱;第二世化作铸币匠,在钱模上刻下诅咒符文;到第七世终于成为师门弟子,却不知自己每夜梦游时,都在用鲜血浇灌枚暗藏的铜钱……
“原来我才是子咒载体。”陈墨白踉跄着后退,却被青蚨虫缠住脚踝。
这些虫子突然化作锁链,将他拖向最近的棺椁。
透过棺盖缝隙,他看见女将的尸身完好如初,只是心口插着柄青铜剑,剑柄处同样嵌着阴阳鱼佩。
女子突然发出非人的嘶吼,七窍开始渗出黑血。
她胸前的北斗铜钱同时炸裂,碎片化作万千青蚨虫,振翅声震得陈墨白七窍流血。
在这漫天虫影中,他看见师父的魂魄从铜钱里浮现,手持残缺的阴阳鱼佩,正与女将的虚影激烈缠斗。
“墨白!
以你之血补全鱼佩!”师父的声音在识海炸响。
陈墨白想也不想,咬破舌尖将精血喷在怀中玉佩上。
血珠没入阳鱼眼的刹那,整条秦淮河突然倒流,七具棺椁同时翻转,露出棺底的青铜镜阵。
镜中映出七世轮回:第一世他作为卫兵,将女将的佩剑投入熔炉;第二世化作铸币匠,在子钱上刻下反咒;到第七世终于集齐七枚铜钱,却在补全鱼佩时,将女将残魂也封入其中……
“原来如此!”陈墨白突然明悟,师门七代追查的从来不是青蚨母钱,而是女将残魂。
当年玄武门之变后,巫祝将女将精血炼成子钱,种在李唐血脉里。
师父的师祖为破此咒,创立师门,让每代传人都带着半块鱼佩行走江湖……
青蚨虫群突然发出悲鸣,化作血雨坠入河中。
女子跪坐在地,身上的红衣片片剥落,露出底下银甲战袍。
她颤抖着拾起阴阳鱼佩,铜钱状的疤痕开始渗出金光:“七世了……本将终于等到补全鱼佩之人……”
话音未落,河底传来锁链崩断声。
十八道黑影破水而出,竟是历代被青蚨咒吞噬的师门长辈。
他们周身缠绕着青灰色手臂,每只手里都攥着枚铜钱,组成个巨大的漩涡。
陈墨白认出其中就有失踪的小师妹,此刻她双目无神,正机械地将铜钱投入漩涡中心。
“子母同心,其利断金。”女子突然将鱼佩按在心口,北斗铜钱从血肉中飞出,与鱼佩严丝合缝。
金光暴涨的瞬间,陈墨白看见自己掌心浮现出铜钱纹路,与女将心口的疤痕遥相呼应。
七世轮回的记忆如潮水涌来,他终于看清那夜钱庄地窖的真相——七个黑影根本就是历代鱼佩传人,正在进行最后的封印仪式。
“破!”女子厉喝一声,阴阳鱼佩化作流光没入漩涡。
黑影们同时惨叫,铜钱锁链寸寸断裂。
小师妹突然清醒过来,怀中掉出个青铜铃铛,正是当年女将腰间所佩。
铃铛落地的刹那,整条秦淮河掀起滔天巨浪,七具棺椁化作流星冲天而起。
陈墨白在浪涛中抓住铃铛,却见女将的虚影正在消散。
她最后看了眼鱼佩,忽然抬手点向陈墨白眉心。
无数记忆碎片涌入识海:他看见自己第一世作为女将的亲卫,在玄武门血战中为她挡下致命一击;第二世化作巫祝的童子,偷偷将反咒刻在子钱上;到第七世终于成为鱼佩传人,却因私情迟迟不肯补全玉佩……
“将军……”陈墨白泪流满面,掌心铜钱纹路开始灼烧。
女将的虚影却化作漫天金雨,融入鱼佩之中。
阴阳鱼突然开始逆时针旋转,七世轮回的记忆如走马灯般闪现。
他看见师父临终前将半块鱼佩塞进他手中,嘴角挂着解脱的笑;看见小师妹失踪那夜,其实是被鱼佩召唤去完成最后的封印……
当鱼佩停止转动时,秦淮河已恢复平静。
晨雾中,陈墨白握着完整的阴阳鱼佩,发现玉中多了道龙形纹路。
河面上浮着七枚铜钱,排成北斗形状,每枚都缠着根褪色的红头绳。
他伸手去捞,铜钱却化作青蚨虫,振翅飞向朝阳。
三日后,有人在金陵城外乱葬岗发现具女尸。
死者身着银甲战袍,心口插着柄青铜剑,手中却紧攥着半块玉佩。
更奇的是,她身下压着七具白骨,每具颅骨眉心都嵌着枚铜钱。
仵作想要取下玉佩,却发现它已与尸骨融为一体,稍一触碰就迸出金光。
而此刻的陈墨白正站在寒江渡口,手中鱼佩与渡船龙纹产生共鸣。
船头青石上的刻字正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首新诗:“七世轮回渡迷津,鱼佩补全天道循。
莫问青蚨何处去,且看江心种莲人。”
有早起的渔人看见,个红衣女子立在船头,腰间铜钱串子叮当作响。
她对着陈墨白盈盈一拜,忽然化作朵青莲沉入江底。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晨雾时,渡船与人都已不见踪影,唯有江心浮着枚阴阳鱼佩,在波光中缓缓旋转,仿佛亘古以来就立在那里。
七日后,有人在黄河古道发现艘青铜古船。
船身刻满北斗星图,舱内摆着七盏青铜古灯,灯油竟是凝固的鲜血。
更诡异的是,每当月圆之夜,船头就会浮现出对男女身影。
男子手持阴阳鱼佩,女子腰缠青蚨铜钱,两人相视而笑时,满河星斗都为之黯淡。
而金陵城的当铺里,多了个戴斗笠的客人。
他总在子时出现,用枚青幽幽的铜钱换取奇珍异宝。
有眼尖的掌柜发现,这钱竟与当年失踪的青蚨母钱一模一样。
只是每当客人离去时,柜台总会多出七枚红头绳缠着的铜钱,钱眼儿里凝着滴将落未落的血珠……
来源:宝宝很白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