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轿子颠簸了三天,从宜兴到饶州,再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小县城。蒋静心想,这辈子算是栽了。四十岁的人了,还在县里混,同窗好友不是翰林就是御史,自己却要在这穷乡僻壤跟泥腿子打交道。
蒋静,字叔明。到安仁县上任那天,下着小雨。
轿子颠簸了三天,从宜兴到饶州,再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小县城。蒋静心想,这辈子算是栽了。四十岁的人了,还在县里混,同窗好友不是翰林就是御史,自己却要在这穷乡僻壤跟泥腿子打交道。
县衙破得很,正堂的匾额歪歪斜斜,像喝了酒。前任县令留下一堆烂摊子就走了,据说是因为得罪了当地的大户,灰溜溜调走的。
蒋静问师爷:"这县里有什么特别的?"
师爷是个瘦老头,姓钱,人称钱师爷。他掰着指头算:"大人,这县里奇怪得很。一共三千多户人家,庙倒有三百多座。"
"什么?"
"真的。什么狐仙庙、蛇王庙、痘神庙、送子娘娘庙,还有专门管拉屎的厕神庙。老百姓一年到头,不是在拜神就是在去拜神的路上。"
蒋静皱眉:"正经事不干?"
"正经事也干,但心思都在神身上。种地怕旱涝,拜龙王;做买卖怕亏本,拜财神;生孩子怕难产,拜送子观音;连夫妻吵架都要拜和合二仙。"钱师爷苦笑,"我来这儿十年了,见过的神比见过的人还多。"
蒋静站起身,在堂里踱步。这人有个毛病,一思考就踱步,从小到大改不了。"这样下去不行。人心不齐,政令不通。"
"大人想怎么办?"
"毁庙。"
钱师爷吓了一跳:"大人,这可是要出事的。"
"出什么事?"
"老百姓会造反的。"
蒋静冷笑:"造反?他们敢。我是朝廷命官,代表的是皇上。难道皇上还管不了几个泥菩萨?"
说干就干。蒋静下了一道告示:限期三日,所有淫祠野庙,一律拆除。神像统统扔进江里,庙基改建学堂或者粮仓。违者重罚。
告示一贴出去,整个县城就炸了锅。
老百姓聚在县衙门口,黑压压一片。有哭的,有骂的,有跪的。蒋静让衙役把大门关了,自己在后堂喝茶。
钱师爷急得团团转:"大人,这下真要出事了。您听外面的动静。"
外面确实乱得很。有人在喊:"菩萨要怪罪了!""要遭天谴的!""新来的县太爷是个昏官!"
蒋静放下茶杯:"让他们闹。三天后,我亲自带人去拆。"
第一座拆的是城东的狐仙庙。庙不大,就一间屋子,供着个白衣女子的塑像,脸蛋儿倒是画得挺俊。香火很旺,地上全是蜡烛油。
蒋静带着十几个衙役,还有县里的几个壮丁。老百姓远远围着看,不敢上前,但眼神都恶狠狠的。
"砸!"
衙役们挥起锤子,哐哐几下,神像就成了一堆碎片。有老太太当场就哭了,说是她家小孙子的病全靠狐仙保佑,这下完了。
蒋静没理她,指挥人把碎片装车,拉到江边倒了。
就这样,一座接一座。痘神庙、财神庙、土地庙、城隍庙,三天拆了二十多座。每拆一座,老百姓的怨气就重一分。有人开始在背后说蒋静的坏话,说他不得好死,说他会遭报应。
钱师爷劝他:"大人,差不多了。留几座,给老百姓个念想。"
蒋静摇头:"要么不做,要做就做绝。留着几座,过两年又会冒出一堆来。"
但有一座庙,蒋静没敢动。那就是城南的柳将军庙。
柳将军庙在城南五里地的一个小山包上。庙不算大,但格局规整,青砖灰瓦,显得庄严肃穆。正殿供着一尊武将塑像,黑脸长须,威风凛凛。
最特别的是庙前那棵大杉树。树龄起码几百年了,树干粗得五六个人才能合抱,高度直插云霄。夏天的时候,绿荫能盖住半个庙院,冬天下雪,枝头积雪不化,远远看去像个白色的巨伞。
这庙的来历也奇特。据说是唐朝时候,有个叫柳毅的书生,替龙女传书,后来成了神仙。但安仁县的老百姓不管这些掌故,他们只知道柳将军庙特别灵验。求雨必应,求子必得,求财必发。连外县的人都跑来烧香许愿。
蒋静来看过几次,每次都站在那棵大杉树下发呆。
钱师爷跟他说过:"大人,这座庙您还是别动了。一来香火太旺,强拆会出大事;二来这庙确实有些说道,我在这儿十年,见过不少奇事。"
"什么奇事?"
"比如说,前年大旱,知府大人亲自来求雨,当天夜里就下了透雨。去年李财主家的儿子得了怪病,在这儿许了愿,不到三天就好了。还有..."
蒋静摆手:"这些都是巧合。不过..."他看了看那棵大杉树,"这树确实碍眼。"
树太大了,太引人注目了。蒋静觉得,把其他庙都拆了,留这么一棵大树在这儿,显得自己的政令不彻底,像是怕了什么似的。
他开始琢磨要不要把树砍了。砍了树,庙也就没什么特别的了,过两年自然就冷清了。
那天中午,蒋静在县衙后院的琴堂里午休。
这琴堂是前任县令留下的,摆着一张古琴,平时蒋静偶尔弹弹。琴艺是从小学的,虽然不精,但自娱自乐还行。
夏日午后,很容易犯困。蒋静躺在竹榻上,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梦里,他听见马蹄声,由远及近。然后,一个穿着盔甲的人牵着马走进院子,在台阶下停住,朝他拱手施礼。
那人长得很威武,黑脸长须,跟柳将军庙里的塑像一模一样。但神情很温和,不像塑像那么凶厉。
"在下姓木卯,"那人说,"承蒙大人不杀之恩,感激不尽。"
蒋静在梦里觉得奇怪:"木卯?这是什么姓?"
"我本是草木之身,沾了些灵气,得以显化人形。在此地守护多年,多蒙百姓香火供养。大人拆庙,我不敢怨,只是希望能留个根基。"
蒋静这才明白:"你是那棵杉树?"
"正是。木卯合起来,不就是'柳'字吗?"那人笑了笑,"大人聪明。"
"你来找我做什么?"
"谢恩,也是告别。大人有大功德,日后必有大造化。十五年后,我再来拜会大人。那时候,大人应该已经是司成了。"
"司成是什么官?"
那人不答,只是再次施礼,然后牵马而去。马蹄声渐行渐远,蒋静醒了。
醒来后,他坐在榻上想了很久。司成是什么官,他真不知道。但那个梦太真实了,真实得不像梦。
从那天起,他再也没提砍树的事。不但没砍,还让人修缮了柳将军庙,换了新瓦,刷了新漆。
蒋静在安仁县干了三年,政绩不错。拆庙的事虽然闹得沸沸扬扬,但效果明显。老百姓不再把心思全放在烧香拜佛上,开始认真种地做买卖。县里的税收连年增长,治安也好了很多。
朝廷注意到了这个偏远县城的变化,蒋静得到了提拔,调到州里当通判。
临走的时候,他专门去了一趟柳将军庙。庙里香火依然很旺,那棵大杉树也更加茂盛了。
蒋静在庙里转了一圈,最后在墙上题了首诗:
"梦事虽非实,将军默有灵。
旧祠从此焕,古桧蔚然青。
甲马霄中见,琴堂卧正冥。
留诗非志怪,三五扣神扃。"
写完,他对着那棵大杉树拱了拱手:"木卯兄,告辞了。十五年后,不知还能不能再见。"
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在回答。
十五年过去了。
蒋静的仕途并不算顺利。从通判到知府,从知府到转运使,虽然一步步往上爬,但都是些苦差事。不是在边疆就是在穷地方,要么就是些得罪人的活儿。
直到这一年,他被任命为中书舍人,算是进了中央。没过多久,又被派到淮南东路当安抚使,镇守寿春。这个职位管辖范围很大,包括好几个州县,安仁县也在其中。
蒋静想起了十五年前的那个梦。
他专门绕道去了安仁县。县城变化很大,人口增加了一倍,街道也宽敞了许多。原来拆掉的庙基上,有的建了学堂,有的建了粮仓,还有的建了作坊。
但柳将军庙还在那里,那棵大杉树也还在那里。
庙祝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见了蒋静就激动得不得了:"哎呀,蒋大人回来了!我们等您十五年了!"
"等我?"
"您不记得了?十五年前您留的诗,'三五扣神扃',三五一十五,您说十五年后再来的。"
蒋静愣了。他当时写诗,只是随手而为,没想到还有这层意思。
老庙祝拉着他的手:"这些年,柳将军托梦给我好几次,都说蒋大人会回来的,而且官会越做越大。您看,这不就应验了吗?"
蒋静站在那棵大杉树下,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树还是那棵树,人却已经不是当年的人了。十五年的风霜雨雪,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
他想起了那个梦中人说的话:"大人应该已经是司成了。"
司成,原来是国子监祭酒的别称,正三品大员,专管教育。他现在虽然不是司成,但安抚使也是正三品,级别相当。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应验"吧。
在庙里坐了一个下午,蒋静想了很多事情。
年轻时候,他总觉得自己怀才不遇,抱怨朝廷不识贤才,抱怨命运不公。现在想来,也许一切都有定数。如果当年不是被贬到安仁县,他就不会拆那些庙,不会遇到那棵神奇的杉树,也不会有今天的感悟。
人生就像这棵树,看起来是在一个地方生根发芽,实际上根系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吸收着各种养分,经历着风雨雷电,最终长成什么样子,连自己都不知道。
临走时,他又在墙上题了几句话:
十五年前一梦长,
如今再看柳如常。
人生若木需深根,
莫与浮云较短长。
写完,他拍了拍那棵大杉树的树干:"木卯兄,这次真的要告别了。但我知道,你会一直在这里,看着这个地方,看着这些人。"
风又一次吹过树梢,沙沙作响。
蒋静笑了笑,转身离去。
后来的事情,史书上记载得很简单:蒋静官至显谟阁直学士而卒。
但没有记载的是,他死前留下遗言,要把自己的一部分骨灰撒在安仁县柳将军庙的那棵大杉树下。
"人来自土,也该回到土里。"这是他的原话。
家人按照他的遗愿办了。那一天,整个安仁县的百姓都来了,自发地为这个曾经拆过他们神庙的县官送行。
奇怪的是,骨灰撒下去的那一刻,那棵大杉树上突然飞来无数鸟雀,在树上盘旋鸣叫,好像在为什么事情庆祝。
老庙祝后来对人说:"柳将军收了蒋大人为义兄弟了。从此以后,这棵树就不只是柳将军的化身,也是蒋大人的寄托。"
这话传开后,很多人都信了。从那以后,来柳将军庙烧香的人,都要在那棵大杉树下拜三拜,说是拜柳将军,也是拜蒋青天。
树还在那里,庙还在那里。只是世上再也没有人知道木卯是什么意思了。
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些东西是不会消失的,它们会以各种形式存在下去,在人们心里,在历史里,在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故事里。
就像那棵大杉树,风来了,它摇摆;雨来了,它承受;雪来了,它挺立。年复一年,不动不摇,看着人来人往,看着朝代更替,看着沧海桑田。
这也许就是神的意义,也是人的意义。
不在于多么显赫,而在于多么持久。
不在于多么强大,而在于多么深厚。
来源:C叔聊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