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林夏的标本室永远保持18℃恒温。这个五月末的午后,她正在用驼毛刷清理第十三个标本罐的螺纹口,酒精棉片擦过玻璃内壁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窗外的梧桐树影在操作台上投下摇晃的光斑,这让她想起1999年教室窗外那棵总是沙沙作响的悬铃木。
林夏的标本室永远保持18℃恒温。这个五月末的午后,她正在用驼毛刷清理第十三个标本罐的螺纹口,酒精棉片擦过玻璃内壁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窗外的梧桐树影在操作台上投下摇晃的光斑,这让她想起1999年教室窗外那棵总是沙沙作响的悬铃木。
手机震动声惊飞了落在窗台的麻雀。验证消息里那个戴着滑雪镜的男人,后颈处有颗咖啡色的痣——和二十年前物理课代表后衣领里时隐时现的那颗一模一样。林夏的食指悬在屏幕上方,注意到自己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昨天处理蓝闪蝶时沾到的荧光粉。这种产自南美的鳞翅目昆虫,在紫外线灯下会折射出与当年那个玻璃瓶里相似的蓝绿色光芒。
“林老师,新到的超临界干燥仪要调试吗?”实习生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林夏下意识按灭屏幕,却不小心碰到了通过键。她望着突然跳出的聊天框,对方正在输入的光标闪烁三次后,发来一张泛黄的照片:1999年的校运会,她穿着蓝色背带裤站在领奖台上,身旁少年手里的奖杯反射的阳光正好落在了她的发梢上。
标本室的空调突然发出嗡鸣,温度显示器从18℃跳到17℃。林夏把手机倒扣在解剖台上,金属台面立刻凝结出一片雾气。她转身打开标本柜最底层的防潮抽屉,那里整齐排列着十二个贴有年份标签的玻璃瓶,每个瓶底都沉淀着不同颜色的粉末。2003年的瓶子里,几粒荧光粉黏结成珊瑚状的块体,像是深海打捞上来的微型化石。
十七岁的林夏总喜欢在物理课上数前排男生的呼吸频率。当陈川低头演算时,后颈第三节脊椎会凸起一个尖尖的骨节,像蝴蝶蛹即将破茧时的突起。1999年春天的沙尘暴持续了整整两周,某个PM10指数爆表的黄昏,他塞给她一个贴着“氯化铜溶液”标签的试剂瓶:“实验室顺的荧光粉,比小卖部卖的亮。”
那些工业合成的磷光物质在玻璃瓶里沙沙作响,像被缩小的银河系。林夏把它们藏在笔袋夹层,每晚熄灯后就着月光在床头贴星星。某天凌晨两点,巡寝的手电光扫过她床铺时,整个上铺突然迸发出幽蓝的光芒——前夜贴在墙上的星星正在黑暗中集体呼吸。
“这是钡铝酸盐的余辉现象。”第二天早操时,陈川低声解释,呼出的白气拂过她冻红的耳垂,“半衰期大概二十年。”当时他们挤在操场东北角的避风处,身后锅炉房的排气口喷出奶白色的蒸汽,把少年轮廓晕染得如同显影不足的底片。
高考前最后一次模拟考结束那晚,他们溜上天文台废弃的穹顶。陈川用老式收音机调频找《加州旅馆》,杂音里突然传来清晰的歌词:“You can check out any time you like……”暴雨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时,他脱下校服罩在两人头顶。林夏闻着棉布上飘柔洗发水的味道,听见自己心跳声在狭小空间里产生了奇妙的共鸣效应。雨停后月亮出来了,陈川头发上的水珠坠在她手背,凉得像液态的星光。
大学录取通知书下来那天,林夏在日记本里画下两个缠绕的莫比乌斯环。后来那本日记被母亲收拾进纸箱时,夹页里抖落出几粒已经失效的荧光粉,在搬家公司的卡车后厢里,像死去的萤火虫尸体般黯淡无光。
重逢的火锅店选在国贸三期79层。陈川的西装袖口别着铂金袖扣,翻菜单时露出腕表表盘上一圈碎钻。“当年给你写过二十八封信,”他用公筷给她夹了一片和牛,“全被我妈锁在了五斗柜最下层。”红油锅里腾起的热气让他的面容产生轻微的变形,像是隔着淋浴间的毛玻璃。
林夏注意到他无名指上有道浅色戒痕,像她上周处理的帝王蛾标本腹部的那道愈合痕迹。那只要价三千美元的稀有品种,明明注射了足量福尔马林,却在第三天突然开始渗出淡黄色体液,翅脉间的鳞粉簌簌脱落如同微型雪崩。
“还记得你给我的荧光粉吗?”林夏转动着玻璃杯。陈川正在捞鸭血的动作顿了一下,漏勺边缘滴落的红油在白色餐布上晕开成澳大利亚地图的形状。“好像是……蓝色的?”他的尾音上扬得不太自然,“现在实验室都用LED冷光源了。”
服务员来换骨碟时,林夏瞥见他手机锁屏是张婴儿照片。窗外长安街的灯火流动如熔化的金箔,她突然想起大学时参观过的标本工厂——那些泡在防腐液里的动物胚胎,每个都被标注着拉丁学名和采集日期,最昂贵的系列保存在零下196℃的液氮里。
离开时电梯故障,他们被困在45层整整七分钟。陈川突然说起在瑞士滑雪摔断肋骨的经历:“当时雪地上全是我的血,特别像……”他的视线落在她锁骨位置,那里别着枚蝴蝶胸针。林夏想起昨天解剖台上那只拒绝凝固的帝王蛾,它的复眼里似乎永远凝固着某种未完成的追问。
酒店房间的恒温系统显示22℃,但林夏后颈的汗毛全部竖了起来。当陈川的嘴唇碰到她耳后那块敏感皮肤时,她闻到了陌生的檀香调须后水味道。这与她记忆中青草混着薄荷牙膏的气息相差太远,像超市货架上“怀旧香型”洗衣粉的劣质模仿。
他解开她衬衫纽扣的动作带着中年人的熟练,无名指根处的皮肤比其他位置苍白些许。床头灯将他的影子投在窗帘上,变形后的轮廓让林夏想起上周那批变质的标本——那些保存在理想温湿度环境中的鸟类标本,突然集体渗出油脂,弄脏了储存柜。
凌晨三点十七分,林夏数着陈川的鼾声频率,与二十年前物理课时记录的数据完全不符。月光透过纱帘照在他松弛的小腹上,那里有道腹腔镜手术留下的疤痕,像标本师缝合线留下的细密针脚。她轻轻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研究所发来的邮件显示:“您订购的-80℃超低温冷冻仪已完成调试。”
浴室镜前,林夏用棉签蘸着眼唇卸妆液。当擦到第三下时,她突然发现右眼角有根白发。镜面上凝结的水珠滑落,在台面积水表面激起一圈圈扩散的涟漪。套间外传来电梯到达的叮咚声,与1999年天文台老电梯的机械音奇妙地重叠在一起。
三个月后的同学聚会订在母校旁边的酒店。林夏迟到了半小时,进门就看见陈川被簇拥在人群中央,正用手机展示女儿周岁宴的视频。他新染的头发黑得不自然,在包厢水晶灯下泛着类似标本台金属般的光泽。
“咱们班当年可是出了名的金童玉女!”班长醉醺醺地举起交杯酒。陈川的酒杯在空中划出抛物线,林夏却端起柠檬水转向窗外:“敬2000年。”她没说的是,上周在扫描电镜下,那瓶珍藏多年的“星光”现出了原形——不过是聚乙烯掺合硫化锌的工业废料,放大500倍后像月球表面的陨石坑一样丑陋。
散场时突然下雨,陈川执意要送她。出租车后座播放着《后来》,雨刮器在车窗上划出扇形轨迹。当唱到“那时候的爱情”时,他忽然抓住她的手:“其实当年……”车载广播突然切入路况信息:“前方东三环发生追尾……”
林夏在研究所门口下车,雨已经停了。陈川的出租车尾灯消失在拐角,像被夜色吞噬的红色萤火虫。她打开标本室的气密门,-80℃冷冻仪正在运转,液晶屏显示内部温度-79.3℃。透过观察窗可以看到昨天放进去的蓝闪蝶标本,它的翅膀在超低温下呈现出诡异的金属光泽。
操作台抽屉里躺着那瓶2000年封存的荧光粉。林夏旋开早已氧化的铝盖,倒出几粒结成块的粉末。当她把它们撒进液氮罐时,瞬间汽化的白雾中浮现出转瞬即逝的蓝色光点——那是钡铝酸盐最后的余晖,半衰期远比少年时代承诺的二十年要短得多。
晨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来时,林夏在工作日志上写下:“所有标本都是美丽的谎言,真正的保存是让记忆在最完美的瞬间结晶。”她把陈川的微信备注改为“99-C-7”,这是标本编号体系中表示“第七类不可修复损伤”的代码。窗外传来早班地铁的轰鸣,像时光列车永不停歇的履带声。
同学聚会过去一周后,林夏收到了从母校标本馆寄来的包裹。撕开三层防震泡沫,露出个刻着“2000届毕业生捐赠”字样的樟木盒。掀开盒盖的瞬间,二十年前的阳光伴着尘埃扑面而来——那是他们毕业前共同制作的蓝闪蝶标本,翅脉间还残留着当年她用指甲油修补的痕迹。
蝴蝶下方压着张对折的活页纸。陈川的字迹在漫长岁月里洇成了淡蓝色:“生物老师说这种蝴蝶只能活21天,但我们做的标本可以保存200年。”纸背面的新墨水还泛着光:“周六下午三点,老天文台见。”
标本室的自动恒温系统突然报警,林夏看着温度从18℃飙升到23℃。她打开冷冻仪,-80℃的白雾中浮现出上周放进去的新标本——那是用陈川落下的领带夹交换来的蓝闪蝶活体。此刻它的复眼正凝结着霜花,左前翅有道不易察觉的裂痕,就像火锅店那晚陈川西装袖口脱线的装饰缝。
周六的暴雨来得毫无预兆。林夏撑着伞站在废弃天文台的铁门前,雨水顺着生锈的“学生止步”标牌滴在她手腕上。2点58分,手机震动显示陈川的消息:“在给孩子选幼儿园,可能要晚到。”她望着乌云中时隐时现的月亮,突然想起大学时导师说过的话:“最完美的标本往往死于突然解冻。”
3点17分,她推开天文台吱呀作响的铁门。灰尘在斜射的雨光中起舞,当年他们刻在墙上的公式已经被新涂鸦覆盖。角落里躺着个矿泉水瓶,里面泡着的烟头像某种水生物标本。林夏打开手机闪光灯,光束扫过墙角时突然照出个模糊的“林”字——那是用荧光笔写的,历经二十年依然泛着幽微的绿光。
4点33分,陈川的奥迪A6碾过积水停在天文台下。他跑上楼梯时,昂贵的皮鞋在金属踏板上打滑,这个动作让林夏清晰看见他后颈的皮肤——那颗痣还在,但周围的皱纹像标本台铺展的固定针。“抱歉,幼儿园面试拖太久……”他喘着气递来星巴克纸袋,拿铁已经凉了,杯壁凝结的水珠落在他们之间的地板上。
林夏从包里取出樟木盒:“记得这个吗?”陈川用手指触碰蝴蝶翅膀的瞬间,一片鳞粉雪花般飘落。他皱眉的神情与当年解不出物理题时一模一样:“其实我这次找你,是想……”天文台破旧的玻璃窗突然被暴雨击碎,一块锋利的碎片正好扎进标本盒,将蓝闪蝶从中劈成两半。
林夏蹲下去捡碎片时,发现陈川的鞋底粘着张彩色贴纸——是那种幼儿园奖励小朋友的小红花。她突然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穹顶下产生诡异的回声。陈川不知所措地站着,领带夹缺失的位置别着枚卡通徽章,上面画着咧嘴笑的太阳。
“你女儿……”林夏用镊子夹起半只蝴蝶翅膀,“应该很喜欢荧光贴纸吧?”没等陈川回答,她就转身走向观测窗。雨幕中的城市像被泡发的标本,每扇亮着灯的窗户都像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器官。陈川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童声版的《小星星》在空间里横冲直撞。
梅雨季来临前的周末,林夏去了趟郊外的萤火虫生态园。导游介绍说这里的幼虫都喂食特殊培养液,能发出比野生种更持久的光。夜幕降临时,成千上万的人造萤火在桉树林间明灭,像被撒向空中的荧光粉。
她打开手机相册,划到昨天清理标本室时拍的照片。那个标记“99-C-7”的抽屉里,现在整齐排列着十二个空玻璃瓶。唯一还装着东西的是2000年的瓶子——里面泡着天文台捡回来的碎玻璃,以及半片蓝闪蝶翅膀。透过培养液看,蝶翅上的荧光粉正在缓慢溶解,像正在融化的微型冰川。
生态园的纪念品商店在卖夜光沙画。林夏看着小朋友把彩色沙子灌进玻璃瓶,突然想起陈川女儿视频里出现的同款玩具。收银台旁的鱼缸里,几条转基因荧光鱼在幽蓝灯光下游弋,它们的鳞片闪烁着与当年那瓶化学试剂完全相同的光泽。
回程的出租车电台在讨论记忆移植技术。林夏望着窗外流动的霓虹,想起上周处理的最后一件标本——那只在-80℃保存了72小时的蓝闪蝶,解冻后竟诡异地扇动了一下翅膀才彻底僵直。当时实习生吓得打翻了固定剂,她却平静地记录下:“生命体征残留时间:2秒。”
手机在这时亮起。陈川发来女儿周岁宴的电子请柬,动画效果是不断爆破的彩色星星。林夏没有点开详情,只是把手机放回口袋,金属外壳贴着大腿微微发烫。高架桥上的风掀起她的衬衫衣角,露出别在腰间的老式传呼机——那是昨天在二手市场淘到的,和1999年陈川用的是同款。
标本室的自动浇灌系统正在给蕨类植物喷雾。林夏把新买的夜光沙放在显微镜下,500倍放大后,那些号称“永恒发光”的颗粒其实布满裂痕。她打开工作日志最新一页,上面写着:“所有标本都会变质,区别只在于是缓慢氧化还是突然崩解。”
窗外,今年第一只蝉开始鸣叫。林夏关上标本柜的防潮灯,黑暗中那些玻璃罐短暂地闪烁了一下,就像二十年前的某个夏夜,少年手中摇晃的荧光试剂瓶。传呼机突然在寂静中震动起来,液晶屏显示出一条乱码信息,发信时间赫然是:1999-06-20 21:07。(全文完。作者:董江波,笔名冷得像风)
作者简介:
董江波,笔名冷得像风,山西长治人,现居太原。中国作协会员,北京作协会员,北京评协理事、第一届新媒体文艺评论委员会委员,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太原市杏花岭区作协副主席。已创作22部专著,其中4部已出版,7部被录制为有声小说,创作总字数超过2100万字,代表作《面食世家》《永远的纯真年代》《网络文学十六讲》。先后上榜2017猫片•胡润原创文学IP潜力价值榜,获得2016年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梦”主题专项网络文学重点扶持、入选2016年“湖北省20部网络文学精品工程”等。
来源:董江波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