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纺织俱乐部的二楼弹子房里出现了奇怪的组合,薇薇安坐在一角的沙发上和阿桃在那里窃窃私语的聊着天。在大厅的斯诺克桌边,老陈与陈部长的女公子颖小姐正在切磋球艺。阳台上,乐亨靠着铸铁栏杆,手里拿着一杯酒,望着外面的习习晚风,和大哥聊着天,这幅祥和的画面呀,就像是在平静
纺织俱乐部的二楼弹子房里出现了奇怪的组合,薇薇安坐在一角的沙发上和阿桃在那里窃窃私语的聊着天。在大厅的斯诺克桌边,老陈与陈部长的女公子颖小姐正在切磋球艺。阳台上,乐亨靠着铸铁栏杆,手里拿着一杯酒,望着外面的习习晚风,和大哥聊着天,这幅祥和的画面呀,就像是在平静的海面上,泛起阵阵柔波。
1
我觉得你这条链子挺好看的,这种黑玛瑙配22K金的组合,我家奶奶也有一条,是她朋友葡萄牙嬷嬷送的。有特殊意义。
哦,不的。
说到这里,阿桃有些脸红了,她低下头不大好意思的说:我,我也不懂什么,就是带着玩的。
说完, 她微微的摇了摇头,好像挺抱歉似的:
我这人也没上过多少学,所以,阿桃一指旁边的斯诺克球桌说,那些洋东西都不会的,二娘今天要不是你张罗着吃中餐,我,我都怕露怯呢。
有什么漏怯的,他们这儿的西餐虽然好吃,但是今天你初来乍到,我想你吃起来会不习惯的。这样,哪天有时间咱俩过来单独吃。反正我这人就是这个毛病,要是当着许多人,我就想吃个顺口的,要是自己单独去餐厅,倒想挑战一些新口味,你有没有这个习惯?
呀,我。我就是没什么见识了,刚到城里来,反正,反正就是感觉自己办事挺吃力的。
你这算很好了啦。哎我觉得你的国语讲的非常标准啊,你知道我听老陈说,乐成刚到北平的时候才吃亏呢,他官话讲不来,出去买东西人家都闹不清他到底要什么?他那还上过中学呢!
呵呵呵,阿桃听了这话,不好意思的笑了。她说二娘,您不知,我们那里许多中学老师上课的时候也不讲官话的,我是因为母亲就是专门给人家补习国语的,所以占了个便宜,我小的时候,她就让我跟着电台学发音,但是也能听出广东话的味儿来。
我觉得挺好听的呀。我现在习惯了,老陈有的时候说话里常带着广东词儿,刚开始我都听不懂呢,慢慢的我觉得他那种发音也挺有意思的。
阿桃在那里认真听着。微低着头,偶尔抬起一双凤眼,看看面前的这位二娘。她年龄还没有自己大呢,打扮的活像个亮晶晶的仙子。她并没有穿旗袍,而是选了一条长长的西式裙子,领口处就是个简单的弯月,但是这种深蓝色的双皱纱面料上,却不规则的镶嵌着那种小小的银点子,不知是不是水钻,反正就像是暗夜里天上的星星,这裙子长长瘦瘦的,都扯地了,不是听说现在大城市里的女人不穿长裙子了吗?但二娘显然不管这套,不过她穿这长裙子真漂亮,显得和别人都不一样,是那种出众的漂亮。刚才他们进来的时候,在大厅里有几个男人还主动上来和二娘打招呼说话呢。公公就站在一边,带着微笑望着他们,这是什么礼数,闹不清。
阿桃在心里暗暗想着。自己的公公看得上谁呀,在家里,那是个额角朝天的老爷,所有的人都得看他的脸色。可没想到,在这里,他居然会站在一边,静静的等着二娘和别人说完话之后,才带着她一起走,而且吃饭的时候,还帮她拉开椅子。
啧啧啧,这种洋派的作派,在那个老虎似的大家长身上出现,可真是让人觉得惊讶呢!
阿桃这会儿已经完全被小狐仙的气质给折服了,那种雍容华贵的气质,仿佛不管这个家里谁大谁小,她才是真正女王。
啧啧啧。自己要是能够像人家似的,哪怕学来点皮毛呢,也不至于被活活欺负了十年。
2
不过让阿桃非常感动的是,二娘在她面前却一点架子也不端。一会儿看看她的指甲,说,你留白指甲好看,像你这种平平短短的指甲,一看就是教会女先生做派。我好长时间都没弹琴了,就是因为留指甲留的。现在剪了又觉得可惜。她伸出自己那如青葱一般的千千玉手,在那里左右端详着。阿桃别的没看见,就看见一个顶大的黄钻戒指,跟那硕硕放光。
二娘说话的时候很温婉,呵气如兰,讲的都是些很细碎的小事儿,完全不像自己婆婆李月娥搭着架子跟她讲什么做人的道理,家里的规矩。二娘倒像是个自己小姐妹呢。对,一个发了财的表姐。
过了一会,她二娘又说,回头你们家小孩子到天津来上学,我劝你不要让他上那种贵族学校。尤其是小学阶段,让孩子扎扎实实的养成读书的习惯,就像他爷爷那样。我对老陈的读书精神还是很佩服的,都这么大年纪了,有的时候看一些文件一看就看到半夜呢,要想起什么事来,突然一下大半夜的也起身跑到书房去查英文资料,他这人的确勤勉。
老陈总说,这些做事的规矩,都是小的时候养成的。小孩子。尤其是男孩子,刚开始念书这个阶段,一定要养成规矩。安心静气,踏踏实实。那些富家子弟云集的地方去。哼,我看一个个的都是比着赛着的淘气,活动安排的也多,今天做一身唱歌衣服,明天做一身体操衣服。真正念书的功夫反而少。我小的时候上那个学,一个礼拜能念上三整天书就不错了。其他的时候一会儿童子军活动,一会儿夏令营忙的不行。上公园上电台花头一大堆。要不然就是组织亲乐会,哎呀,那些妈妈们凑在一起俗的很,天天就是比谁的老公官大,挣得钱多,要么就打牌斗钻戒。到最后反而把孩子功课耽误了。
这话一出,正对了阿桃的脾气,她对这种应酬正发怵呢,听二娘这么说,觉得特别有理,所以她赶紧点头
对对,我琢磨着也是。我和乐成商量,就让传裕上那种附小,听说就很不错呢!
的确是。在他们那念书的有好多都是洋行会计,医生,还有大学的教授,政府职员什么的,回头哪天我给你拿套招生简章来,正好我有个朋友在那儿当校董呀。孩子插班也方便。
真的呀,二娘!那,那我们孩子转学的事就拜托您了。
这点你放心,到时候我管保给你安排的妥妥当当。
小狐仙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非常认真,看那意思不是随口应承,紧接着她又上下打量了一下阿桃说道:
赶明儿个,我也给你找个社会上的事情来做。
啊。我,我能做什么呀?
嗨,也不是说让你去上工挣钱,我是说妇女工作,现在都兴有条件的女士出来服务社会呢。回头我在我们下面的女子后援队里给你找个差事,在家里写写文章,然后参加参加大会,有了这个名头以后,小孩子在学校里也好说呀,天津这边和老家又有不同,好多妈妈都有社会活动。回头你一参加家长会就知道了……
那,那我干的来吗?
有什么干不来的,听你的说话,有条有理的,气质也文静,一看便知,你学问不差,一定是书香门第出来的,这我能看的出来。
呀,看您说的,我哪有什么气质,上不了大台面的。
阿桃说了这话又觉得后悔了,自己车轱辘来回讲这个,不好,于是她又找巴回几句。
不过,倒的确是,我父亲母亲,我爷爷外公都是教书的先生呢!
那就得了,还要什么台面,把自己家里的事做好,相夫教子,让孩子们以后能像他爷爷那么出息,要我说这就是最大的台面。
呵呵呵,二娘说的话我记住了。
两个人在那里,膝盖靠着膝盖,眼睛对着眼睛,亲切的交谈起来。社交女王以自己那高强的武艺,几招就把社交小白给俘获马下了。面对二娘,阿桃觉得浑身暖呼呼的,仿佛那个比自己小四五岁的女人才是大姐姐呢,而自己呢,是那个被保护着的妹妹。
她甚至于对二娘产生了一种该对长辈才有的敬慕。你看,自己在心中谋划了千万遍,可是人家呢,一进门几句简短的介绍,就把自己的名分给定了。你听听。这是大嫂子!人家部长千金都得管自己叫嫂子,哎,这么多年来争来争去,到人家嘴里就是一句话,啧啧啧,陈家的天什么时候亮了?总算出了个明白人!
3
与此同时,在屋子的正中,两位斯诺克选手正跟那儿切磋呢,老陈对颖小姐说,谁教你打的球动作这么狠?
是我爹地呀。平日里爹地喜欢打球,有时候也拉着我,所以慢慢的我的球技也高了,不过我能看得出来。陈叔叔,您是让着我呢。
哪里?我根本就没让你。是我最近好长时间没打球了,我这个老腰啊,都弯不下去了……
呵呵呵,这倒不像,我觉得您的球技应当不错呀,是不是让着我。
我玩这个时间不长。以前衙门里的事特别多,哪有功夫在这上面消磨时间,也就是这两年,混出来了,很多事儿都可以交给手下做了,我才能偷懒。我和你爸不一样,他是文官。轻松。啪,一根下去,花球进洞。
老陈在这位小女生面前尽量施展着自己作为新派家长的魅力,他觉得自己很摩登很年轻,而这种感觉是小狐仙带给他的,既然自己都能和那么年轻的女孩儿在一块儿结为夫妻,那自己一定是真的返老还童了。老陈这家伙最近经常逮谁问谁,哎,你说我要不要改个发型啊?要不然就是琢磨一件事,要不要去染个发?
除此之外,他在西装店里流连的时间也长了,像个大姑娘似的,没事儿就钻进铺子里,瞧瞧行情,一会儿捻捻开司米羊毛面料,一会儿瞧瞧那个羊皮背心,这副花花公子的做派,让陈乐成看着很不像样,这也是他在背地里对老爹颇有微词的原因。
乐成觉得整那些浮夸的事干什么。多大岁数了?还嫌不够丢人吗?天天拉着个给你当闺女都显小的二太太,满世界转悠,真不知道那儒家的礼义廉耻都读到哪去了。
乐成在心里非常替自己的娘不值。混来混去好容易把姓麦的给送走了,结果呢,又来了个小狐仙,哎,这就是命啊!
乐成总觉得自己的爹和自己的娘站在一起才像个样子,就像是一对土地爷和土地奶奶一样,你偏把狐狸精和土地爷搁在一块儿,这,这让人看见难道不笑话吗?反正自己是干不出那种事儿了。
不过,他也不可能把自己的心境袒露出来,去质问老爹,所以这股闷气只能埋在心里,在那里慢慢的生根发酵。
老陈如今对于自己年龄理解的偏差,可谓是驴唇不对马嘴,他觉得自己还年轻呢,陈唤樟如今特别爱听别人夸他筋骨强壮显年轻。他自己也总是酒席宴间,闲暇时刻暗戳戳的表示,我还能驰骋。
也是。在小狐仙那儿,老陈丝毫没有得到那种小妻子对老丈夫能力不足的抱怨,反而很多时候,小狐仙一看到他就躲躲闪闪,娇弱不已。这更令他信心倍增了。这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个方向,那就是别把我从年轻人堆里踢出来,我实际上和你们一样大,虽然我是你爸爸!
恶心死了!
哼!陈乐成望着父亲那双色眯眯的笑眼,心里不禁有点儿往上犯,谢天谢地,幸好今天吃的是鲁菜,不是西餐。否则那洋种奶酪生牛肉的味儿,非得把他搞吐不可。
4
其实也不得不说,陈乐成是这个家里最好正派的男人,他曾经对阿桃保证过,我不会让我的悲剧,在我儿子身上再重演。说这话的时候,乐成拉住妻子的手,满脸真诚。一双灼热的眼睛里,微微含着泪光。很可惜,如此肺腑之言,传到阿桃耳朵里是带背景音乐的,留声机里反复播送着一句话:宁信世上有鬼,别信男人的嘴!
5
此时,顾家守业的大哥乐成怔背着手站在阳台上,习习的晚风向他吹来,月亮已经升起来了。用那皎洁的白光洒向了大地,在这个浪漫且温馨的合家欢夜晚,若是有个艺术家,一定能高歌一曲,但是很遗憾,对于陈乐成来说,他丝毫没有那份心了。此时的他手心出汗,脚趾头挠鞋。连心跳的韵律都变了。也不怪乐成如此尴尬,因为他那个弟弟,拿威士忌杯子,正用一双小刀子似的眼睛盯着他呢!
乐亨站在阳台边,晃着手里的酒杯,小声对他兄长说:
哥。当着真人不说假话,我们国剧社里那个B角的药费,是不是应当由你出啊?
你,你什么意思?什么医药费,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问答之间,乐成的面部肌肉都有些抽动了,他赶紧虚晃一枪。用装聋作哑来应对弟弟的致命一击,不过站在那里的乐亨,此时却毫不生气,他只是冷冷的从嘴角呲出一个微笑,说道:
哥,咱俩再怎么着也是兄弟。在外。都是陈家的人。我好心提醒你,是想告诉你,那个受害的苦主已经去找侦探社的人来查这件事了,你让手底下的人,把尾巴扫干净点,别待会儿闹出笑话来。那样,与我脸上也没有光啊!更何况还有爸那呢。说这话的时候,乐亨把下巴一扬,指向了大厅里正在打球的老爹。
这位小少爷用一双大眼睛死盯着他哥哥,一动不动。随后,他慢悠悠的用两根手指接伸到了威士忌酒杯里,夹出了一块方方的冰,直接放进口中,寂静中,咯吱咯吱的嚼冰声,在夜色里响起,仿佛是一个暗鬼,在啃食着婴儿的骸骨。
乐成身上这汗,唰的一下就下来了……
6
这天的家宴很完美,但结束的却有些仓促,晚上八点多,出了点紧急情况,去洗手间换衣服的薇薇安回来之后,颜色上有些不稳,被老陈给看出来了,他赶紧问,怎么了?
三妹闹肚子,又吐又烧,奶奶也没个主张。我想回去看看。
颖小姐也听见他们的对话了,于是放下球杆走过来问,出什么事了?
哦,是我妹妹去。雀而喜,有些发烧,我想打发车先回去,送她去医院。
那我们一起回去吧,今天也不早了,你们在这接着玩儿,我回去看看。
老陈这会儿到表现的尽职尽责,
大伙一听也都表示没有兴致了,本来乐成这会儿心里就很烦,一听见这事儿,赶紧说:那我们也走吧,今天不早了,我明天还约了海关的人,要和他们谈事儿呢!
我们也回去吧,亨利。
哼。乐亨听了颖小姐的建议,并没有说话,只是略略的点了点头。
他飘了一眼薇薇安,然后面无表情的对陈颖低声说道: 行,那我送你回家。
于是这行人便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陆陆续续的都下楼了。
外面的夜色,沉静如水,昏暗的街灯之下,行人寥寥。三辆汽车前前后后的分别启动了,一众人要散了,只有阿桃还在车里,伸出头,使劲地晃着手,同二娘道着别。还一个劲儿地喊:
要是小姨那里用人手,给我打电话,横竖我也在家呆着,没事做。
薇薇安一一应酬着。老陈坐在她旁边。把手放在小妻子的腰间,问她,三妹怎么了。
有些烧呢,走的时候我就看她不对劲儿,也不爱吃饭,刚才我往家打电话,奶奶说烧的挺热的。
别着急,就是这个季节容易有火,回头到医院,不行就打一针,前两天我就看出来了,三妹不爱吃东西。我说给她请个中医看看,可惜她不肯吃药。
哎算了!三儿这孩子被惯坏了,她要是但凡听你的话,平日里少吃零食,也不至于病成这样。真让人操心。大忙忙的,我还得顾着她。
这会儿他们又像老夫老妻了,在一起抱怨着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小狐仙眼巴巴的都往前看着,希望车子快点开,把那些什么心机诡计全都扔在脑后了,和普通人一样,在天灾人祸面前她也毫无办法,只能瞪眼慌张。而老男人的手呢,就在她的后背上,轻轻拍着。
这一幕幸亏没被乐成看到,否则他的心估计又该拧上各了。
7
回到家里之后,俩人急急忙忙的奔到对面那屋,果然三小姐的脸 烧的像个大番茄,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姐姐薇薇安连衣服都没换,赶紧让奶奶把她叫起来,接着送上汽车,拉到医院去。
去你看病的那家医院,那里的内科比较好,老陈在后面嘱咐着。
一边说,老陈一边也跟着忙活,准备出门,不过老奶奶却一个劲儿的婉拒他。
姑爷,你别都去。留一个人看家吧。有你在家坐阵,我们也放心,万一那边要是要点东西呢,我再给你打电话。我们走了走了。
老奶奶小跑了几步,上了电梯。二小姐和一个老妈早把包子小姐给扶下去了。薇薇安此时已经坐定了,她把三妹的大脑袋扛在肩膀上,看见急急跑下来的老男人,她摇下车窗,对老陈大声说:
回去吧。你晚上别再吃刨冰了,有红豆沙,吃一盏之后就早点歇着吧。
行我知呀。你们结果出来,给我打电话。
车子发动了,夜色之下,楼前的小花园很是寂静。在一片浅浅的蝉鸣声中,车子缓缓的掉了头,轮子沙沙的向前方驶去。老陈站在楼下,望着远去的小妻子,直到她们拐上了大路。看不见了为止。
不过此时背着手站在花园大门口的陈唤樟,却不打算着急上楼,他只想在这初夏的夜色里,静静的待会儿。
虽说眼下还不到6月,但也有些暑天的意思了。白丁香什么时候开了,闹不清,这种不太明艳的花儿,也没有人盯着它的佳期,只是在无意间,感受到了那种甜蜜蜜的香气,阵阵袭来……
抬头看看天空,深蓝色的,丝绒一般,点着几只星子,活像是小妻子今天的晚礼服裙子。
今天晚上薇薇安表现的真出色。一团乱麻被她几下就理成了缕缕青丝,一家人凑在一起,不在勾心斗角而是又恬静轻松,这种感觉,在陈家,久违了。
与春节期间,南海大宅里的刀光剑影,正好成了鲜明的对比。在天津,在这不大的小公寓里,丁香花畔,小狐仙似乎有个魔法棒,轻轻点上一下,让陈家每一个人都变得宁静宽厚起来。
老陈突然觉得这种小日子很美,若是自己年轻的时候就能过上这样的生活,该多好。即便是偶尔有人生个小病,也无所谓,医院里打上一针就好。日子如涓涓溪流,缓缓流淌。两口子也许会时不时的拌个嘴,然后呢,谁也不理谁了。经过了下班晚饭,洗脚上床,背对背的躺上一会儿之后,临关灯之前,又忍不住和解了,在一通娇嗔的推搡之后,两个人终于和解了。
唉,这样的日子啊,真美!
老男人突然在心底萌生了一个祷告,对着月影,一向啥也不信,又什么都信点的陈焕章,暗暗祝祷:上天呀,多给我们一些美好时光吧!
8
其实老陈心中那完美的小日子,也多亏着小狐仙的修修补补。
只有把那若干个大大小小的洞眼补好之后,这份日子才能格外平展恬静。
倒霉的包子小姐一到医院就被确诊了,是急性肠胃炎引起的发烧。还好,不是最近流行的白喉。二小姐舒了口气。
她们在候诊室里等着医生,给她打了一针,大夫说不让走,观察三个小时再说。包子迷迷糊糊的躺在床上,说自己好点儿了。
奶奶一见气哼哼地骂道:哪儿那么快,又不是点仙丹,我瞧你不折腾人一趟是不肯罢休的,下午我跟你说了,别吃那冰荔枝,你听吗?
包子小姐这会儿蔫蔫了,没什么力气和老奶奶吵了,她瘪瘪的躺在床上,全都上吐下泻的差不多了。她这一蔫儿,二姐反而不落忍了。一个劲儿的拉林黛香,那意思是算了。
可林黛香呢?这火还没下去呢,她狠狠的瞪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那个扁片包子,生气的跟二孙女说:
你瞧瞧,你瞧瞧,腰身足足瘦了一把,哼!我前一阵刚把她养肥。又掉膘了。这回头见你娘,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虐待她了呢。
这下二小姐彻底绷不住了,她噗嗤一下笑了:
我妈又没让你喂猪,你把她养那么肥干嘛?
呵呵,就连躺在床上的小猪本人也乐了,老奶奶还不罢休呢,伸手掐了一把包子的大腿根,说道:
你摸摸这肉都松了,最近这段时间她下去不少膘,真是吃肥了,跑瘦了。啪的一下林黛香抡起巴掌照着包子小姐的屁股就是一下。
哎呀呀,包子小姐突然惨叫一声:林黛香,你打在我针眼儿上了。
这下把老奶奶也吓着了。
啊对不住,对不住,我给忘了,忘了,忘了你刚打完针了,夫夫夫,我给你吹吹。奶给你吹吹仙气儿。
祖孙三个正跟着乱呢,外边有个小护士把脑袋探了进来,然后将食指放在唇边哦,明白了,她们声肯定是大了,影响别人了,于是薇薇安赶紧说了声sorry。
老奶奶站起身来,把门关上了,随后又回到了床边,她坐在那儿,攥起拳头,轻轻的敲着自己的大腿,待了一会儿,干脆又把鞋脱下来了,包子小姐似乎长了后眼。一见老奶奶脱了鞋,便自动把腿蜷了起来,又把自己那胖身子往里挪了挪,就这样,老奶奶把一条腿盘在膝下,来了个罗汉坐,她顺手拔下了头上的一只银卡子,跟那掏着耳朵,一边掏还一边小声的问:
今儿晚上怎么样啊?
还行,四角俱全,总算是把他们都说合平了。
那个什么大少爷,带着他媳妇出席聚会,那南京的那位小姐不生气呀?
我早托福到了,那颖小姐对这事儿也能够理解。
啊,那官家小姐,还那么好的脾气,知道和自己相亲的男人有妻儿,虽说她没瞧上那人,但也会生气的吧!
嗨,那颖小姐好糊弄。她自己的娘出身就不高,娘家里挺穷,但是呢,和他爹是小学同学,算是个青梅竹马,她娘当初嫁过来,婆家就是不乐意的。不过这两个人感情倒是挺好。当然了,后来这女的也是没福气。过了十来年好日子就撒手了,然后,部长大人娶了个继妻,不过他和这后边续的,好像是合不来,影影绰绰的听说在外面也有人了。
嗨,反正说的时候就往陈颖她们家那事上套呗,说是家里一直不认得。说乐成比不上陈部长,没有那么大的勇气,在把乐成媳妇儿往她娘身上找吧,到最后呢,我瞧那姑娘也不生气了,还挺同情的说,包办婚姻害死人,这都是五四前的事儿了,现在不应当搞了。
那乐成媳妇呢?乐成媳妇那边还鼓着瘪着吗?
那个。气儿也顺了,我上来之后就让陈颖管她叫嫂子,一见名分定了,她自己一个稳稳当当的太太,也就不闹了。至于那房子,她说了,住公寓挺好的,真要是住豪宅开派对,她也应酬不过来。
我跟他讲了,他们那套公寓的确是小点,但是呢,可以在对面给他们再租一套。横竖不能老陈把官做到哪,他们家就把房子买到哪吧。更何况如今战后房产的价格可是不稳当呢,这会儿大把置业,不知是赔是赚。以后慢慢找机会吧!
那她干吗?
有什么不干的,他们两口子住一套,回头孩子们来了,住在对过。平日里,老妈和家庭教师看着,晚上各回各屋,又是三个男孩子,这样安排不挺好吗?我看她满心欢喜的。而且我建议她把孩子送国立小学里去,那里面的主妇妈妈和阿桃都差不多,应酬起来也不费力。
哎呦喂,关文娴,你可真能糊弄。我发现你简直就是个糊表匠。
发烧的那位,一直没说话,这会儿不禁感慨起来了。包子转过脑袋来,望着二姐钦佩的说:
合着各方列强都让你给摆平了,哎,你比李鸿章还本事。
去去去,别瞎说。
老奶奶一听这话先不乐意了,不过她那眼里却满是欣赏。看看自己这二孙女,举重若轻四两千斤的,把老陈家的事儿给理的头头是道。老花魁这会儿不禁伸出了手,摸了摸二小姐身上件名贵袍子问:
新给你买的?不少钱呢!
嗯。这不,还配了条链子,老陈这次倒是有些大方。
可惜。只可惜他入不了你的眼,要不然……
老奶奶这话大家都听懂了。但没人接茬,过了半晌二小姐略略的叹了口气 说:
唉,我终是觉得没意思,这一天天,跟唱戏的似的。累。
接下来就没有人言语了,无论是有心的狐狸,还是没心的包子,全都陷入了沉默。
安安静静的楼道里,时不时的有那护士站的小车推来推去,吱呀吱呀的倒像是个时间老人在那儿赶路。正在三个人眯着眼,略有些迷糊的时候,外面响起了硬底皮鞋的脚步声,机警的老奶奶竖起耳朵朝外听了听,随后小声来了一句:是不是老陈来了?
屋里的人都鸦雀无声,六只眼睛盯着门口,果然不一会儿,门被推开了,可站在面前的那个人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乐亨,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三姐。三姐听说你发烧了。
乐亨还是有些少爷脾气,进门不理任何人,直接来到了包子小姐的面前,老奶奶在旁边慌的赶紧挪身子穿鞋,那意思是想让乐亨坐下,可谁知二少爷根本就没看她,乐亨径直来到三小姐的床前,然后蹲下身来,他扬着脸望着包子小姐问道:
三姐,你嗓子疼不疼?可别是白喉啊!刚才我在楼道里遇到一个人,说是白喉,刚送来的,就没了。蒙着头,给推走了,也是个年轻女人,吓死我了。
说完这话,一对红豆大的泪珠,从二少爷那白润的脸上滚了下来,正滴落在了包子小姐的手背上,凉凉的,冷冷的,像一个很细小的虫子,跟那儿吸允了一下。
看来陈家这个大戏台上,也不全是演员,还是有人在真情献唱啊。
野蝉残月树上鸣,乳燕巢中睡无声。
来源:宁宁09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