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昨晚下雨,秋天的雨,冷得人骨头缝都疼。我起来开了热水器,刚要洗脸,手机响了。是表姐。
天亮得晚了。
昨晚下雨,秋天的雨,冷得人骨头缝都疼。我起来开了热水器,刚要洗脸,手机响了。是表姐。
“老弟,起床没?我这儿碰到点事。”表姐的声音有点抖。
“起了起了,咋了?”我捏着电话,声音还是睡醒的沙哑。
“我要退休了,单位说退休金只有两千多。”
这事我早知道了。表姐在县里的棉纺厂干了三十年,从二十出头到现在五十多,一辈子就在那个厂子里。只是我没想到退休金这么低。
“你等会儿,我吃完早饭去你那。”
挂了电话,我媳妇已经把鸡蛋饼摊好了,咸菜也端上来了,还有昨天剩的粥,热了热,稠得像糊糊。锅里的味道飘过来,才发现自己饿得够呛。
吃完饭,我骑上电动车去表姐家。路过菜市场,看到价格牌,今天白菜三块二一斤,昨天还是两块八,又涨了。退休金两千,能过什么日子?想想就堵心。
表姐住在棉纺厂家属院,九十年代的房子,红砖,楼道狭窄。我刚进单元门,就闻到一股霉味,夹杂着早上炒菜的油烟。电梯坏了很久,我爬楼梯上四楼,还得歇一歇。
表姐开门的时候,我看到她眼睛有点红。一向爱收拾的人,今天头发乱糟糟的,身上穿着件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家居服。
“你来啦。”她侧身让我进去,“别嫌乱。”
屋子不算乱,就是显得老旧。沙发套已经磨得发亮,茶几上摆着一个旧暖瓶,贴着个褪色的”万事如意”贴画。电视开着,声音调得很小,播着什么购物节目。
“你表姐夫呢?”我问她。
“去厂里了。”表姐给我倒了杯茶,水汽模糊了她的眼镜,“他还想再问问能不能多点。”
表姐夫在同一个厂子干保安,收入比表姐还少。俩人一辈子没换过工作,也没买什么像样的东西,就供出一个大学生儿子,现在在省城工作,听说收入不错,但房贷车贷一堆,也帮不了多少。
“你说,我干了三十年,为啥就这么点钱?”表姐坐下来,手里搓着一张纸,“有的跟我同时进厂的,退休金都有四五千呢。”
我叹口气:“社保交得不一样呗。当年厂子不好,很多年没给你们正常交社保。”
表姐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可我那会儿也没办法啊!厂子快倒闭了,发工资都成问题,哪还管什么社保?能保住饭碗就不错了。”
我想安慰她两句,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种事太常见了,我们村里、县里,到处都是这样的人。年轻时顾不上想那么远,等老了才发现保障不够,但又没法子了。
“领导说了,当年签的合同就这样,现在没法子改。”表姐擦了擦眼泪,拿出一份发黄的合同给我看,“你给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争取的。”
我翻了翻那份合同,上面密密麻麻印着条款,有几处已经被汗水洇得看不清字了。当年签合同的时候,谁会仔细看这些?大家都以为有个工作就行了,谁知道三十年后的今天会这样。
“老弟,你说我这些年是不是白干了?”表姐的声音有点哽咽。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当然不是白干,她养大了儿子,支撑了一个家。但从养老保障来说,确实亏了。
正说着,表姐夫回来了。他比表姐显得更老一些,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
“领导说啥?”表姐问他。
表姐夫摇摇头,把外套脱下来挂在门后的钉子上:“说没办法,都是按政策来的。”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电视里还在播着购物广告,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在吆喝什么神奇的锅。
“对了,刘厂长说让你明天去趟他办公室,好像有事找你谈。”表姐夫突然想起来,“说是私事。”
表姐愣了一下:“刘厂长?找我干啥?我都要退休了。”
刘厂长是七八年前来的,那时候厂子已经改制了,变成了私企。听说这人挺有本事,把快倒闭的厂子又盘活了。
“反正你去看看呗,也许是好事呢。”我安慰她。
第二天一早,表姐就去了厂长办公室。
中午,我刚吃完饭躺下准备午休,表姐的电话又来了。
“老弟,你能来厂子一趟吗?”表姐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像是激动,又像是害怕,“刘厂长给了我一份合同,说是补偿,但我看不太懂。”
我骑车去了棉纺厂。表姐在厂门口等我,手里拿着几张纸,风吹得纸”哗啦啦”响。
“给你看看,这是啥意思?”表姐把纸递给我。
我接过来一看,是一份补充协议。大意是说,鉴于表姐在厂里工作三十年,表现优秀,公司决定给她一笔退休补偿金,每月3000元,一直到她百年之后。这相当于她又多了3000元的退休金。
“这是真的吗?”我有点不敢相信,“厂长为啥突然这么好?”
表姐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刘厂长说,是因为我这些年对厂子有功,特别是97年那次洪水,我带头保护了厂里的设备。”
我记得那次洪水。县城一半都被淹了,棉纺厂在低洼处,水深及胸。表姐和几个老员工在厂里守了三天三夜,把主要设备都垫高了,才没让厂子完全瘫痪。
“那你签了吗?”我问她。
“还没,刘厂长说让我考虑考虑,明天给答复。”表姐迟疑着,“你说这会不会有啥陷阱?”
在我们这地方,没人会白给你钱。突然的好处往往伴随着看不见的代价。
“我陪你去问问清楚。”
刘厂长办公室在厂部大楼三楼。楼道里有股机油混合着棉絮的味道,这味道伴随了表姐三十年。
刘厂长四十来岁,戴着副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不像是做实业的。看到我们来,他笑着请我们坐下。
“你就是李大姐的表弟吧?听说你在镇政府工作?”
我点点头:“就是个小科员,没啥了不起的。”
刘厂长笑了笑:“李大姐肯定跟你说了这份协议的事。你们有顾虑很正常,毕竟这年头,天上不会掉馅饼。”
他倒了两杯水给我们,水杯是厂里统一的那种白瓷杯,杯沿有个小缺口。
“李大姐,你记得97年那场洪水吗?”刘厂长问。
表姐点点头:“记得啊,那会儿差点把厂子给淹了。”
“那时候我还在上大学,家就在县城东边。”刘厂长突然说起了自己的事,“那次洪水,我家被淹了,什么都没了。我爸妈带着我弟弟去了安置点,我留下来看家。”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这些,但还是耐心听着。
“有一天,有个穿着厂服的阿姨送来一袋方便面和两个馒头。那时候物资紧张,这些东西比金子还贵。阿姨说,让我坚持住,等水退了就好了。”
刘厂长看着表姐,眼睛里闪着光:“那个阿姨,就是你。”
表姐愣住了:“我?我不记得了啊。”
“你可能记不得了,但我记得很清楚。”刘厂长笑了,“你穿着厂里的蓝色工作服,袖子挽着,头发湿漉漉的。你说你是从厂里值班出来,看到我家还有人,就送了点吃的。”
表姐似乎想起来什么:“哦,是有这么回事。那会儿厂里发了救灾物资,我想着自己家没事,就匀了一些给附近的人。”
刘厂长点点头:“就是这样。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再后来做了生意,一直记着这件事。七年前有机会接手这个厂子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如果能找到当年那个阿姨,一定要好好感谢她。”
我心里的疑虑渐渐消失了。这事听起来倒像是真的。
“所以,这份补充协议,就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刘厂长说,“不只是因为97年那次洪水,还因为李大姐这些年在厂里的付出。我查过资料,三十年来,李大姐从未迟到早退,病假不超过30天,多次被评为先进工作者。这样的老员工,理应得到尊重和回报。”
表姐的眼圈红了:“可这也太多了吧?每个月三千,一年就是三万多。”
刘厂长摆摆手:“不多。现在厂子效益好了,我们更应该回馈为厂子付出青春的人。而且这钱是我个人出的,不占公司账。”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红本本:“这是我们单独开的一个专项基金账户,就是为了这类补偿。你不用有心理负担。”
走出厂长办公室,表姐还有些恍惚。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照进来,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
“老弟,你说我是不是做梦呢?”表姐问我。
我笑着摇头:“怎么会是做梦。你这是好人有好报。”
表姐叹了口气:“我就是有点不敢相信。干了一辈子,到头来还能遇到这种好事。”
“行善积德呗。”我拍拍她的肩膀,“当年你顾不上自己家,先去厂里保护设备,又匀出救灾物资给别人,现在有回报了。”
表姐摇摇头:“那不算啥,谁遇到那种情况不是这样。”
我们路过车间,机器的轰鸣声透过墙壁传来。表姐停下脚步,看着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眼睛里似乎有往事在流转。
“我刚进厂那会儿,才十八岁,啥也不懂。”表姐轻声说,“那时候车间主任老戴我花,说我手巧,学得快。三十年了,一晃就过去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陪她站在那里,听着机器的轰鸣,闻着那股熟悉的棉絮和机油的味道。
“你说,我这退休金加上刘厂长给的那三千,一个月就有五千多了。”表姐突然变得兴奋起来,“够花了,够花了。我跟你表姐夫商量着,明年带他去省城看看孙子。小家伙都会走路了,就是没空来看我们。”
阳光照在表姐脸上,那些皱纹似乎也变得柔和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绕道去了刘厂长的老家——县城东边的那片老房子。那里早就重建了,变成了一排排的楼房。我问了问附近的老人,有人记得当年的事。
“那场洪水啊,可厉害了。”一个老大爷坐在门口晒太阳,回忆着,“刘家那会儿确实遭了灾,房子都泡塌了。他爸妈带着小儿子去了亲戚家,大儿子留下来看家,怪可怜的。”
我又问:“当时有没有棉纺厂的人来送过东西?”
老大爷想了想:“有啊,那会儿厂子里组织了救灾,好多工人都来送东西。具体是谁,我就记不清了。”
这至少证明刘厂长的故事是真的。
我回到家,媳妇正在择菜,问我表姐那边怎么样了。我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真是好事啊。”媳妇感叹道,“你表姐命好,遇到个有良心的老板。”
晚上躺在床上,我还在想这件事。人这一生,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你做过的事,早就忘了,但可能在某个地方,某个人的记忆里,它一直存在,甚至改变了那个人的一生。而这种改变,又会在未来某一天,回馈到你自己身上。
第二天一早,表姐发来消息,说她签了那份协议。附带一张照片,是她和刘厂长握手的场景。表姐穿着件鲜红的毛衣,笑得像个小姑娘。
一周后,表姐请我们全家去她家吃饭。桌上菜不多,但都是硬菜:红烧肉、清蒸鱼、炖排骨,还有表姐最拿手的南瓜饼。
“来,喝一个。”表姐夫给每人倒了一小杯白酒,连平时不喝酒的表姐也倒了一点,“今天高兴,必须喝点。”
表姐举起杯子:“这杯酒,我敬刘厂长,虽然他不在这儿。”
我们都笑了,跟着喝了一口。
酒过三巡,表姐有点微醺,脸涨得通红。她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往事。
“老弟,你还记得我刚进厂那会儿吗?那时候我天天回来手上全是棉絮,洗都洗不干净。你表姐夫嫌我手粗,不肯牵我的手。”
表姐夫在一旁笑骂:“胡说什么呢,哪有的事。”
表姐继续说:“这辈子没想过会有这么好的事。你说我这命,是不是挺好的?”
我点点头:“是挺好的。”
“其实命好不好的,谁说得准呢。”表姐突然有点感慨,“我觉得啊,人这一辈子,就是做好自己的事,对得起身边的人。至于有没有回报,那是老天爷的事。”
我举起杯子:“表姐说得对,人这辈子,踏踏实实的,就够了。”
夜深了,我们告辞回家。临走时,表姐塞给我一个红包。
“啥东西?”我问她。
“刚拿到的第一笔补贴,分你一点。”表姐笑着说,“别嫌少。”
我推辞不过,只好收下了。回家一看,是两千块钱。我有点鼻子发酸。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趟棉纺厂,找到了刘厂长。
“刘厂长,有空吗?我想跟你聊两句。”
刘厂长正在看文件,见我来了,笑着请我坐下:“李大姐的表弟,有事吗?”
我把那个红包放在桌子上:“这是表姐给我的,我不能要。您能帮忙还给她吗?”
刘厂长看了看红包,又看看我:“为什么?”
“表姐不容易,这钱她自己留着用吧。”
刘厂长摇摇头:“你直接还给她不就行了?为什么要我转交?”
我犹豫了一下:“我怕她不肯要。而且…我也想当面谢谢您。不是每个老板都会这么做的。”
刘厂长笑了:“我说过,这不仅仅是我个人的决定。李大姐值得这些。”
他指了指窗外:“你看到那边的宿舍楼了吗?97年洪水的时候,水都快到二楼了。李大姐和几个老工人,冒着危险去保护厂里的设备。后来水退了,厂子很快就恢复了生产,而周围很多厂子都倒闭了。”
我看向窗外,阳光下,那栋老旧的宿舍楼显得有些沧桑。
“不只是李大姐,还有很多像她这样的老员工,默默付出了一辈子。”刘厂长继续说,“我接手厂子这几年,一直在想,怎么才能回报他们。光靠那点退休金,确实不够。所以我设立了这个基金,专门用来补贴那些工作满三十年的老员工。”
我有些惊讶:“不只是表姐一个人?”
刘厂长点点头:“对,目前已经有12个人受益了。李大姐是第13个。”
听到这里,我心里的最后一点疑虑也消失了。这不是什么特殊照顾,而是一种制度化的回报。
“那就好,那就好。”我松了口气,“我还以为…”
刘厂长似乎明白我的顾虑,笑了笑:“放心吧,没有什么猫腻。就是单纯地想做点好事。”
临走前,刘厂长把那个红包还给了我:“这个你拿着吧。李大姐的心意,你不收,她会难过的。”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收下了。
回去的路上,我看到厂门口贴了一张通知,是关于退休员工福利的。上面明确写着,工作满三十年的退休员工,可以获得额外的退休补贴。我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动。
这个世界,总有一些善意在流转。它可能来得很慢,但终究会来。
晚上,我把红包里的钱取出来,又加了一些,全部存进了表姐儿子的账户,备注写着:“给小外甥的压岁钱,提前准备的。”
我想,这可能是对表姐最好的回报了。不是我的回报,而是通过我,让那些善意继续流转下去。
半年后,表姐来我家,说她和表姐夫准备去省城看孙子了。她穿着件新买的羽绒服,头发也染了,看起来年轻了许多。
“老弟,谢谢你那次帮我看合同。”表姐递给我一个保温杯,“这是厂里发的纪念品,我给你留了一个。”
保温杯是不锈钢的,上面印着棉纺厂的标志,还有”30周年”的字样。
“表姐,好好享受退休生活吧。”我接过保温杯,感觉沉甸甸的,“你这辈子,值得这些。”
表姐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是啊,干了一辈子,总算有点盼头了。你说这事,怪不怪?就突然来了个好事,感觉跟做梦似的。”
我摇摇头:“不怪,一点都不怪。这世上的好事,迟早会降临到好人身上。”
表姐走后,我倒了杯热水在那个新保温杯里。水温刚刚好,暖暖的,像是这个冬天里,一个远方传来的温暖问候。
来源:荷叶聊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