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立夏后的第五日,我在井台边淘米时,三只野鸭子正从荷塘中央钻出来。它们脖颈湿漉漉的,羽翎上沾着碎萍,像驮着一汪流动的翡翠。最前头那只突然扎进水里,只留个翘起的尾巴,像枚倒立的毛笔尖,在水面画出个颤巍巍的圆圈。二丫蹲在石凳上剥毛豆,突然拍着膝盖笑:"快看!野鸭子扎
立夏后的第五日,我在井台边淘米时,三只野鸭子正从荷塘中央钻出来。它们脖颈湿漉漉的,羽翎上沾着碎萍,像驮着一汪流动的翡翠。最前头那只突然扎进水里,只留个翘起的尾巴,像枚倒立的毛笔尖,在水面画出个颤巍巍的圆圈。二丫蹲在石凳上剥毛豆,突然拍着膝盖笑:"快看!野鸭子扎猛子比狗剩当年还利索!"
狗剩是村里出了名的 "水猴子",十六岁那年能憋着气从渡口潜到三里外的芦苇荡。此刻二丫话音刚落,三只鸭子又依次钻下水,水面 "扑通通" 溅起三朵小水花,惊得荷叶上的露珠滚进水里,碎成满池星子。母亲拄着拐杖从堂屋出来,银发在风里飘成丝线,她盯着荷塘喃喃:"当年你爹在渡口摆渡,也爱这么扎猛子捡河蚌......"
荷塘今年确实瘦了。往年这时候,水位能漫到岸边的石栏,如今露出半尺宽的淤泥,长着稀疏的水草,像老人没刮干净的胡茬。风掠过荷叶时,不再有 "沙沙" 的密语,倒像是谁在轻轻叹气。野鸭子偏不怕这萧条,它们用扁嘴拨拉着水草,偶尔叼起条小鱼,水珠从嘴角滑落,在阳光里划出银亮的弧线。
母亲忽然指着荷塘笑:"你看那俩小家伙,像不像那年你和狗剩抢莲蓬?"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两只鸭子正为一片浮萍打架,翅膀拍得水花四溅。记忆突然漫上来 —— 九岁那年,我和狗剩趴在木盆里摘莲蓬,他抢了最大的那个,我气得把他推进水里,结果自己也翻了船,喝了好几口浑水。后来狗剩去了城里打工,去年过年回来,肚皮已经像吹了气的皮球,再也扎不动猛子了。
母亲的院子永远有股混合的香气:葡萄藤的青涩、月季的甜香,还有墙角艾草的苦味儿。她坐在竹椅上,手里摩挲着那台红色的老年机,屏幕上正播放《三滴血》的选段,周仁瑞的唱腔穿过葡萄叶的缝隙,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这玩意儿咋能装下整台戏?" 母亲把手机举到眼前,鼻尖几乎贴上屏幕,"当年你爹赶庙会听秦腔,得走二十里路,回来嗓子都喊哑了。" 她的手指划过屏幕,像在摸戏台的雕花栏杆。我给她买这手机时,特意调大了音量和字体,可她还是常常对着黑屏发呆,直到我教会她按那个绿色的接听键。
葡萄藤是前年开春栽的,如今已经爬满半面墙。青色的葡萄粒串在藤上,像撒了一把绿宝石,阳光透过叶隙落下来,在母亲的脸上织出斑驳的光影。她忽然伸手摘了颗葡萄,放在嘴里咬了咬,立刻皱起眉头:"酸得能掉牙!" 却又舍不得吐掉,咂摸着嘴说,"想起你小时候,偷摘西坡李大爷的葡萄,被追得满村跑......"
布谷鸟在远处叫起来,"布谷布谷" 的声音带着催促的意味。母亲侧耳听着,忽然直起腰:"该种谷了!" 可转眼又摇摇头,"现在都机器播种了,哪还用得着人操心......" 话音未落,"算黄算割" 的鸟鸣又从头顶掠过,那声音急切得像火烧眉毛,母亲望着天空叹气:"这些鸟儿还是闲不住,现在的年轻人啊,麦熟了都不急着割,在城里逛商场呢!"
我想告诉她,如今收割机一天能收百亩地,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她的世界停留在锄头和镰刀的时代,就像院角那口老井,虽然早已装上了水泵,却依然固执地映着月亮。
去棣花街超市那天,日头正毒。玻璃门开合间,冷气裹着果香扑面而来,我下意识裹紧了衬衫 —— 母亲总说 "凉气伤脾胃",可在这蒸笼似的午后,实在让人贪恋这份清凉。
婶子的背影就在蔬菜区。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裤脚挽得老高,露出布满老年斑的小腿。她面前的菜筐里躺着四个蔫茄子,皱巴巴的表皮像老太太的手背。"这茄子咋卖?" 她的声音有些发怯,指尖轻轻戳了戳茄子。
"原价三块五毛八,给您算一块五毛八吧。" 年轻的服务员笑起来,露出整齐的白牙。婶子摇摇头:"再便宜点呗,你看都蔫成这样了。" 服务员为难地看看电子秤:"阿姨,最低只能按西葫芦的价,一块四毛八。" 婶子掏出布钱包,层层打开,里面躺着几张皱巴巴的零钱。
我突然认出她来 —— 是村西头的周婶,儿子在外地打工,儿媳嫌她邋遢,独自带孙子住县城。上次见她,是在村口的晒谷场,她蹲在一堆稻草里捡麦粒,佝偻的背影像株被风吹弯的玉米。此刻她正眯着眼数钱,每一张都在指尖搓半天,仿佛那是金箔银纸。
"我想包茄子包子......" 她嘟囔着,把茄子装进塑料袋,拎起来时又轻轻放下,像是怕压坏了什么宝贝。服务员快手快脚地扫码、装袋,末了还加了句:"阿姨,明天有新鲜豆角特价,您再来看看?" 周婶忙不迭点头,塑料袋在她手里晃出细碎的响声。
我躲在货架后面,看着她蹒跚的背影消失在玻璃门外。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株被收割后的稻茬。忽然想起母亲说过,周婶去年摔断了腿,躺在床上三个月没人管,后来是邻居送饭才没饿死。此刻她手里的蔫茄子,或许就是她明天的全部伙食。
夜里忽然落了雨。雨点打在葡萄叶上,发出 "噼里啪啦" 的响声,像谁在急急地翻书。我起身关窗,看见母亲房里的灯还亮着,透过纱窗,能看见她坐在床头,手里捧着父亲的遗像。
布谷鸟的叫声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清亮。母亲曾经告诉我,布谷鸟是神仙变的,专门提醒农人播种。"算黄算割" 鸟则更急,每年麦熟时叫得嗓子都要出血,仿佛在喊 "快割麦,快割麦"。小时候我总把这两种鸟搞混,母亲就用树枝在地上画:"布谷鸟尾巴长,' 算黄算割 ' 鸟羽毛灰......"
雨停时,天已微明。我走到荷塘边,看见野鸭子在水里划圈,水面的涟漪一圈圈荡开,像揉皱的绿绸。母亲拄着拐杖站在屋檐下,忽然说:"你听,' 算黄算割 ' 鸟去了西坡。" 我侧耳细听,果然有急促的鸟鸣从远处传来,混着露水和泥土的气息。
想起邻村的张姐说的事 —— 那个 69 岁的老婆婆,喝了一瓶酒后从楼上跳下。张姐感叹 "人有啥意思" 时,眼里满是惶恐。母亲却只是淡淡说:"老了不中用了,拖累儿女。" 她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说一件平常事。我忽然想抱住她,却发现她的肩膀比去年更瘦了,像两根细木棍支着件衣裳。
每个周六都是母亲的节日。她从早上就开始擦桌子、摆水果,把手机放在显眼的位置,每隔十分钟就看一眼时间。"娃子该下课了。" 她对着镜子整理头发,其实电话那头的孙子根本看不见她。
铃声响起时,母亲几乎是扑过去接的。"喂?哎!哎!" 她的声音突然亮起来,像点着了一盏灯,"吃了吗?穿得暖不?别老吃外卖......" 屏幕上跳动着孙子的脸,母亲伸手去摸,却碰到冰凉的玻璃。我在一旁看着,忽然想起小时候,我趴在村口的石墙上等父亲回家,远远看见他的渡船,也是这样心跳加速。
"奶奶,您看我买的新鞋!" 孙子把脚凑近镜头,运动鞋上的荧光条纹闪得母亲眯起眼。"好,好。" 母亲连声说,"别乱花钱,攒着娶媳妇......" 话未说完,自己先笑了,满脸的皱纹挤成一朵菊花。
挂了电话,母亲还盯着黑屏发呆。"现在的娃子真洋气。" 她喃喃道,"你小时候,一双胶鞋能穿半年,补丁摞补丁......" 我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老茧蹭过我的皮肤,像砂纸磨过木板。这双手曾抱过我、喂过猪、种过地,如今却连拧瓶盖都吃力。
黄昏时,我陪母亲坐在荷塘边。野鸭子不知何时不见了,水面只剩几片浮萍随波晃动。母亲指着远处的麦田:"你看,麦穗都黄了。" 风吹过,麦浪掀起金色的涟漪,恍惚间与记忆中的荷塘重叠 —— 那年大旱,荷塘见底,父亲带着全村人挑水浇苗,母亲在田头熬绿豆汤,我的任务是赶麻雀,手里举着个破草帽,在烈日下跑得满头大汗。
"现在的人啊......" 母亲又开始念叨,却没再说下去。她的目光掠过荷塘、麦田、远处的楼房,最后落在我脸上。我忽然读懂了她的困惑:她不明白为什么土地越来越荒,为什么年轻人越来越忙,为什么连鸟儿的提醒都没人听。她的世界正在崩塌,而我无力重建。
起风了,葡萄叶沙沙作响。母亲忽然抓住我的手:"妮儿,你说人活着图个啥?" 我愣住了,这个问题我从未认真想过。远处传来 "算黄算割" 鸟的最后一声啼叫,暮色中的荷塘像幅水墨画,浓淡相宜。
"活着就好。" 我听见自己说,像在安慰她,又像在安慰自己。母亲点点头,不再说话。我们坐在渐浓的暮色里,看星星一颗一颗爬上天空,听风穿过荷塘,留下满池细碎的月光。
野鸭子不知何时回来了,在水面划出三道银色的痕迹。母亲笑了,指着它们说:"你看,它们多自在。" 是的,自在。就像这风,这水,这天地间的一切,都在按自己的节奏活着。或许生命的答案,本就藏在这看似无序的自在里。
夜更深了,母亲打起了盹。我轻轻给她披上外套,听见荷塘里传来野鸭子的呢喃,像在说些什么古老的故事。远处的麦田在风中低语,布谷鸟的叫声从记忆深处传来,与此刻的风声、水声、心跳声,汇集成一曲悠长的乡谣。
来源:乡情土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