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空气里有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香烛、花圈上劣质香水,还有活人身上那种压抑的、汗津津的味儿。
参加老李葬礼那天,天阴得像一块忘了拧水的脏抹布。
空气里有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香烛、花圈上劣质香水,还有活人身上那种压抑的、汗津津的味儿。
我站在人群里,看着正前方那张放大的黑白照片。
老李。
他咧着嘴笑,牙有点黄,眼角的褶子堆在一起,像晒干的橘子皮。
照片拍得不错,比他本人看着精神。活着的他,总是微微弓着背,脸上挂着点讨好的、疲惫的笑。
司仪用一种咏叹调般的嗓音念着悼词,什么勤勤恳恳,什么任劳任怨,什么我们永远怀念您。
我听着,胃里有点犯堵。
这些词,像一件件不合身的寿衣,硬往老李身上套。
勤恳?任劳任怨?
说白了,不就是老黄牛么。
一头在公司这块田里,被使唤到油尽灯枯的老黄牛。
我旁边的王总,我们公司的老板,眼圈红红的,手里捏着一张纸巾,时不时在眼角蘸一下。
演得真像。
我心想。
上个月,老李刚办完退休手续,王总还在欢送宴上拍着他的肩膀,说:“老李啊,辛苦一辈子了,好好享享清福!”
老李当时笑得合不拢嘴,端着酒杯,手都在抖,一个劲地说:“谢谢王总,谢谢王总。”
清福?
这才几天,福还没摸着边儿,人就没了。
心梗,凌晨送去医院,没抢救过来。
我看着王总那悲痛的侧脸,突然觉得一阵恶寒。
他那悲伤里,有几分是真,几分是给活人看的?
我们这些还站在他身后,给他卖命的活人。
老李的儿子捧着骨灰盒,面无表情,眼神是空的。他媳妇儿在旁边,哭得抽抽搭搭,几乎站不住。
我认识他儿子,刚大学毕业,找工作高不成低不就,据说老李把一辈子的积蓄都拿出来,准备给他付个首付。
房子还没看好呢。
的。
我心里骂了一句。
这操蛋的人生。
仪式结束,人群散去,王总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陈,你也别太难过了。”
他的手很重,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
“老李这事儿,大家心里都不好受。但是工作归工作,城西那个项目催得紧,你多上点心。”
我点点头,喉咙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妈的,这就是“合”吗?一个人的生命,在老板嘴里,就是几句轻飘飘的惋惜,然后话锋一转,回到那个永远催得紧的项目上。
我忽然想起老李。
他办公桌上那个巨大的搪瓷缸子,泡着浓茶,茶叶沫子总也撇不干净。
他中午永远是自己带饭,一个不锈钢饭盒,上层米饭,下层是炒得蔫巴巴的青菜和几片肉。
他总说:“外卖不健康,还贵。”
我们这些年轻人点下午茶,奶茶、炸鸡,问他要不要,他永远摆摆手,笑呵呵地说:“你们吃,你们吃,我这老头子肠胃不行。”
他省下来的钱,大概都想着用在那个还没买的房子上吧。
他跟我们聊过退休生活,说要去钓鱼,要去旅游,要把以前没时间去的地方都走一遍。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一种我很久没在他脸上见过的光。
现在,那光灭了。
连同他这个人,一起烧成了那黑匣子里的一把灰。
我开着车回家,广播里放着一首情歌,腻得发慌。
我关了它。
车里只剩下轮胎压过路面的声音,沙沙的,像时间的催命符。
回到家,老婆小琳正在厨房忙活。
“回来了?葬礼怎么样?”
“就那样。”我脱了鞋,把自己扔在沙发上。
她端了杯水给我,“看你脸色不好,人死不能复生,别想太多了。”
我没说话,接过水杯,杯子是温的。
“对了,”她擦了擦手,在我旁边坐下,“今天小宇的班主任又打电话来了。”
我心里一沉。
小宇,我儿子,高三。
“又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说他最近上课老走神,模拟考成绩又掉了一截。问我们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我捏着水杯的手紧了紧。
“我能有什么事。”
“你还没事?”小琳的声调高了一点,“你看看你,天天加班到几点?回家就一张死人脸,跟儿子说过几句话?他压力多大你想过没有?”
“我压力不大?!”我火了,声音也扬了起来,“我天天在公司当牛做马,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他将来能轻松点吗!”
“轻松点?你爸当年也是这么想的吧?”小琳冷笑一声,“他也是想着让你轻松点,结果呢?你现在比他还累!”
我被她噎得说不出话。
是啊。
我爸,一个老实巴交的工厂工人,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最大的愿望就是我能出人头地,别像他一样。
我考上大学那天,他喝多了,拉着我的手,翻来覆去就一句话:“儿子,以后别进厂,坐办公室,轻松。”
轻松?
我看着天花板,觉得我爸可能对“办公室”这三个字有什么天大的误解。
坐办公室,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的流水线而已。
只不过,厂里拧的是螺丝,我们拧的是脑子和身体。
“你别跟我在这儿抬杠。”我烦躁地挥挥手,“我累了一天了,让我清静会儿。”
小琳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没说什么,叹了口气,回厨房了。
我听着厨房里传来的抽油烟机的轰鸣声,突然觉得,那个声音,跟我脑子里嗡嗡作响的声音,一模一样。
晚上,我失眠了。
黑暗里,老李那张笑得像橘子皮的脸,和我爸那张布满风霜的脸,还有王总那张虚伪的脸,轮番在我眼前晃。
最后,定格在老李儿子那张空洞的脸上。
如果我今天就这么没了。
小宇会是什么表情?
他会恨我吗?
恨我这个只知道工作,只知道用“为你好”来绑架他的父亲?
我不敢想。
第二天到公司,一切如常。
好像昨天我们不是去参加了一个同事的葬死,而只是去看了一场无关紧要的电影。
老李的工位,已经被清空了。
桌子擦得锃亮,电脑、文件、那个标志性的搪瓷缸子,全都不见了。
仿佛这个人,从来没有在这里存在过。
一个新来的实习生,抱着一摞文件,小心翼翼地坐在了那个位置上。
年轻,鲜活,眼睛里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和一丝怯懦。
我看着他,就像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也像看到了老李的当年。
我们都是这台巨大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
旧的锈了,断了,就被毫不留情地丢掉,然后立刻有新的补上来。
机器照常运转,甚至不会发出一声异响。
王总召集开会,还是关于城西那个项目。
“时间紧,任务重!”他在会议室里踱步,挥舞着手臂,“客户那边已经下了最后通牒,这个周末,设计部全体加班,必须把最终方案拿出来!”
“拿出我们狼性的精神来!”
“公司不会亏待大家的!”
下面的人一片沉默,没人敢搭腔。
狼性?
我看着王总那油光锃亮的脑门,心里冷笑。
我们是狼,那你是什么?
养狼的?
不,你是那个拿着鞭子,驱赶我们去捕猎,然后自己吃肉,给我们留点骨头啃的猎人。
有时候,连骨头都未必有。
会议结束,设计部的哀嚎声此起彼伏。
“还让不让人活了?”
“我女儿这周幼儿园要开亲子运动会,我都答应她了。”
“我约了女朋友家吃饭的,这下完蛋了……”
我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打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设计图和数据,像一张网,把我牢牢罩住。
我开始干活,手指在键盘和鼠标上飞速移动。
很熟练,像一种本能。
脑子却不听使唤。
老李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
那是去年,公司体检,查出他有高血压和心脏早搏。
我劝他:“李哥,别太拼了,身体要紧。”
他摆摆手,压低声音说:“小陈,你不懂。我这把年纪了,没几年好干了。得趁着还能动,给孩子多攒点。不像你们年轻人,以后日子还长。”
日子还长。
多讽刺的一句话。
他以为自己是在为未来铺路,却不知道,脚下踩着的,是通往坟墓的快捷键。
我干着干着,突然觉得一阵心慌,胸口闷得像压了块石头。
我停下来,想喘口气。
一抬头,看到了那个实习生。
他正在手忙脚乱地接着电话,一边点头哈腰,一边在纸上飞快地记着什么。
“是是是,您放心,我们一定按时完成。”
“好的好的,没问题。”
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又一个的轮回。
老李,我,这个实习生。
我们都在重复着同样的故事。
用健康、用时间、用陪伴家人的机会,去换取那份看似稳定的薪水,和那个被老板画出来的大饼。
值得吗?
我第一次,如此深刻地对自己提出了这个问题。
中午,我没叫外卖,也没吃小琳给我准备的饭。
我走出了办公楼。
阳光刺眼,照得我有点晕。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
路过一家小面馆,里面热气腾腾。
我想起了很多年前,刚毕业的时候,没钱,最喜欢吃这种十块钱一碗的牛肉面,加个蛋,就觉得是人间美味。
那时候,我觉得未来有无限可能。
我走进面馆,要了一碗面。
老板娘手脚麻利,很快,一碗香气扑鼻的面就端了上来。
我拿起筷子,挑起一缕面条。
味道,好像和记忆里不太一样了。
没那么香了。
是我变了,还是面变了?
或许,是我的味蕾,已经被外卖的重油重盐,和生活的麻木给侵蚀了。
吃完面,我没回公司。
我去了趟医院。
挂了个心内科的号。
排队的时候,周围都是些大爷大妈,一个个面带愁容,手里拿着各种检查单。
我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夹在他们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又好像,无比和谐。
我们都一样,都是被岁月和生活磨损的零件。
轮到我了。
医生是个很年轻的女人,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冷静的眼睛。
“哪里不舒服?”
“最近老是心慌,胸闷,有时候会头晕。”
她点点头,一边问,一边在电脑上记录。
“工作压力大吗?经常熬夜?”
“嗯。”
“抽烟喝酒吗?”
“偶尔。”
“家里有心脑血管病史吗?”
“……”我沉默了一下,“不清楚。”
她看了我一眼,开了一堆单子。
“先去做个心电图,再查个血脂和心肌酶。”
我拿着那一叠单子,走出诊室,感觉自己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检查的过程很快。
等待结果的过程,却无比漫长。
我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看着人来人往。
推着病床飞奔的护士,搀扶着老人的子女,抱着婴儿焦急的父母。
生老病死,在这里被浓缩成了一幕幕具体的画面。
我突然觉得,公司里那些项目,那些KPI,那些deadline,在这些画面面前,渺小得可笑。
你为之奋斗的一切,可能在某一个瞬间,就因为一张检查单,而变得毫无意义。
结果出来了。
医生看着报告,眉头微微皱起。
“心电图提示有ST段改变,心肌酶有点偏高,血脂也超标了。”
我听不懂这些专业术语,但“偏高”和“超标”这几个字,像锤子一样砸在我心上。
“医生,这……严重吗?”我声音有点抖。
“目前看,还不是心梗,但已经是心肌缺血的预警了。”
“简单说,你的心脏,已经在抗议了。”
她看着我,眼神严肃。
“你今年多大?”
“四十。”
“四十岁,这指标可不算好。再这么下去,下一个老李,可能就是你。”
下一个老李。
这几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脑子里所有的混沌。
老李不是一个遥远的故事。
他是一个预告。
一个用生命给我发来的,血淋淋的预告。
“我建议你住院观察两天,做个详细的检查,比如冠脉造影,看看血管堵塞的情况。”医生说。
“住院?”我懵了。
“公司那边……”
“公司重要,还是命重要?”她打断我,“你自己选。”
我坐在那里,脑子一片空白。
手机响了。
是王总。
我按了静音。
他又打过来。
我又按了静音。
第三遍,我直接关了机。
世界清静了。
我看着医生,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医生,我……我不住院行不行?我还有个很重要的项目……”
她叹了口气,像是见多了我这样的病人。
“不住院也行。那我给你开点药,你必须做到几点。”
“第一,戒烟戒酒。”
“第二,清淡饮食,少油少盐。”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绝对不能再熬夜,要保证休息,避免情绪激动。”
她每说一条,我就点一下头。
“你的身体,已经不起折腾了。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我拿着一堆药,浑浑噩噩地走出医院。
天已经黑了。
城市的霓虹灯闪烁着,像一个个巨大的、冰冷的眼睛。
我不知道该去哪儿。
回家?
怎么跟小琳说?
说我可能随时会心梗?说我们家的顶梁柱,已经锈迹斑斑,快要断了?
我不敢。
我开着车,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转。
最后,停在了公司楼下。
我抬头看,我们公司所在的楼层,灯火通明。
我知道,我的同事们,此刻正在里面,为了那个“狼性”的项目,燃烧着自己的生命。
就像昨天的我。
就像死去的老李。
我坐在车里,点了一根烟。
医生的话在耳边回响:戒烟戒酒。
我狠狠地吸了一口,又觉得没意思,把烟摁灭在车载烟灰缸里。
我拿出手机,开机。
几十个未接来电,全是王总和几个同事的。
微信里,工作群已经炸了。
@我 的消息刷了屏。
“陈哥,你在哪儿啊?王总发火了!”
“陈哥,那个数据有问题,快回个电话!”
“陈哥,你人呢?!”
我看着那些红色的感叹号,第一次,没有感到焦虑。
只觉得荒谬。
好像在看一场与我无关的闹剧。
我给小琳打了个电话。
她很快就接了,声音里带着火药味。
“你还知道开机啊?一下午死哪儿去了?你老板电话都打到我这儿来了!”
“小琳,”我打断她,声音很平静,“我累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了?”
“我今天去医院了。”
我把医生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我能听到,电话那头,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严重吗?”她问,声音里带着哭腔。
“医生说,再不注意,就严重了。”
“那你现在在哪儿?赶紧回来!”
“嗯。”
挂了电话,我在车里又坐了很久。
然后,我打开微信,在工作群里发了一条消息。
“各位,我身体不舒服,先请几天假。项目的事情,我已经整理好交接文档,在我的电脑桌面。密码是xxxxxx。”
发完,我退出了微信。
世界,再次清静了。
回到家,小琳已经等在门口。
她眼睛红红的,一看到我,就冲上来,抓着我的胳膊,上下打量。
“你吓死我了!”
我看着她,笑了笑,“没事。”
小宇也从房间里出来了,站在门口,看着我们,一脸担忧。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脸上除了不耐烦和压力之外的表情。
“爸,你……”
“没事,小问题。”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进去学习吧。”
他没动,就那么看着我。
“爸,要不……我别考那么好的大学了,普通的也行。”他小声说。
我心里一酸。
我一直以为,我给他的都是压力。
原来,他什么都懂。
“傻小子,”我揉了揉他的头发,“你好好考你的,爸的事,爸自己能处理。”
那天晚上,小琳没再提工作的事。
她给我熬了粥,炒了两个清淡的菜。
吃饭的时候,她不停地给我夹菜。
“多吃点这个,这个有营养。”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自己以前真是个混蛋。
我总以为,我是在为这个家奋斗。
可我却忘了,家,不是一个要用命去换取结果的地方。
家,是港湾。
是无论你怎么样,都会有人等你回来吃饭的地方。
而我,却差点把这个港湾,当成了必须加油的驿站。
第二天,我睡到自然醒。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很暖。
已经很多年,没有在工作日的早上,看到这样的阳光了。
我没有去想公司的事,没有去想王总会怎么暴跳如雷。
我就那么躺着,听着窗外的鸟叫声。
觉得无比心安。
我请了一周的假。
王总的电话,我一个没接。
他发来的微信,我也只回了一句:病假,医生建议静养。
我知道,他肯定气疯了。
他可能会扣我奖金,甚至会开了我。
随便吧。
我想。
工作没了可以再找。
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这一周,我没有碰电脑,没有看任何工作相关的东西。
我每天早睡早起,跟着小琳去逛菜市场。
看着那些鲜活的蔬菜水果,闻着鱼虾的腥气,听着小贩们中气十足的叫卖声。
我第一次觉得,这才是生活。
这才是人间烟火。
我开始学着做饭。
一开始手忙脚乱,切个土豆丝都能切到手。
小琳就在旁边,一边笑我笨,一边手把手地教我。
小宇放学回家,看到我在厨房里系着围裙的样子,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爸,你……你没发烧吧?”
我瞪了他一眼,“臭小子,快来尝尝你爸的手艺。”
他半信半疑地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里。
“怎么样?”我紧张地问。
他砸吧砸吧嘴,“嗯……比妈做的,咸了点。”
我和小琳都笑了。
那笑声,在小小的厨房里回荡,特别真实。
周末,我没让小宇去补习班。
我说:“走,爸带你钓鱼去。”
他一脸不可思议。
“钓鱼?爸,你不是说那是浪费时间吗?”
“以前是爸不对。”我说,“走吧。”
我们去了郊区的一个水库。
就是老李以前提过好几次,说退休了要去的地方。
我租了两根鱼竿,和他并排坐着。
阳光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
我们半天没说一句话。
也没有一条鱼上钩。
但我一点也不觉得烦躁。
“爸,”小宇突然开口,“你是不是……不想让我考那么好的大学了?”
我转头看他。
“为什么这么想?”
“你以前总说,考不上好大学,以后就得像你一样累。”
我沉默了。
是啊,我以前总这么说。
我把自己的焦虑,毫无保留地转嫁到了他身上。
“小宇,”我看着水面,慢慢地说,“爸以前错了。”
“我希望你努力学习,不是为了让你以后不累。这个世界上,只要是认真活着,就没有不累的人。”
“我只是希望,你将来能有更多的选择。”
“选择你喜欢做的事,选择你想要的生活方式。而不是像我一样,被生活推着走,没得选。”
“考上好大学,是多一个选择。考不上,也不代表就没有选择了。”
“最重要的是,你要知道自己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小宇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他才“嗯”了一声。
那天,我们一条鱼也没钓上来。
但我觉得,我钓到了比鱼更重要的东西。
一周后,我回去上班了。
走进办公室,气氛有点诡异。
同事们看到我,眼神都有些躲闪。
我知道,王总肯定没说什么好话。
我的办公桌上,堆满了文件。
那个实习生看到我,像老鼠见了猫,赶紧站起来,“陈……陈哥。”
我对他笑了笑,“没事,你坐。”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开始处理那些积压的工作。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但又有什么东西,彻底不一样了。
下午,王总叫我去了他办公室。
他坐在大班椅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陈阳,”他连名带姓地叫我,这是他发火的前兆,“你行啊,长本事了啊。”
“说失踪就失踪,项目扔下不管,你眼里还有没有公司?”
我没说话,把一张诊断证明,放到了他桌上。
他拿起来,扫了一眼,脸上的怒气凝固了。
“心肌缺血?”
“医生说,再熬夜,随时可能心梗。”我平静地说。
王总的表情很精彩。
有惊讶,有怀疑,还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心虚。
他大概也想到了老李。
“那你……现在身体怎么样?”他干巴巴地问。
“死不了。”我说,“但也不能再像以前那么干了。”
“王总,我今年四十了,不是二十岁的小年轻。这个项目,我能做,但我不能再拿命去做了。”
“以后,晚上九点之后的工作,我做不了。周末的加班,我也不能保证每次都到。”
王总的嘴唇抿成一条线,死死地盯着我。
我能感觉到,他的怒火正在燃烧。
他可能想骂我,想威胁我,想把桌上的东西都砸了。
但我没有躲闪,就那么迎着他的目光。
我的眼神里,没有挑衅,也没有恐惧。
只有平静。
一种死过一次之后才有的平静。
良久,他靠回了椅背上,泄了气。
“我知道了。”他挥挥手,“你出去吧。”
我走出他办公室的时候,感觉背上全是冷汗。
但我知道,我赢了。
不是我赢了王总。
是我赢了那个一直被恐惧和焦虑驱赶的自己。
从那天起,我的工作状态,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我不再大包大揽,学会了把工作分出去。
尤其是分给那个新来的实习生。
我教他怎么做,告诉他关键点在哪里。
他很聪明,学得很快。
有时候,我看到他为了一个细节,加班到深夜,我会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
“行了,今天就到这儿吧,明天再弄。”
“可是陈哥,这个很急……”
“再急,也急不过这一晚上。”我说,“回家吧,身体是本钱。”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感激,也有不解。
或许,他现在还不能完全明白。
但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的。
我开始准时下班。
六点一到,我就关电脑,走人。
一开始,同事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
背后肯定也有不少闲言碎语。
说我倚老卖老,说我开始“躺平”了。
我不在乎。
嘴长在他们身上,命是自己的。
王总也没再找我麻烦。
项目奖金发下来的时候,我的那份,果然比别人少了一大截。
小琳有点不高兴。
“这也太欺负人了!”
我笑了笑,把工资卡递给她。
“钱少点,但人还在,不好吗?”
她愣了一下,没再说话。
那个“狼性”的项目,最终还是磕磕绊绊地完成了。
庆功宴上,王总又开始他那套慷慨激昂的演讲。
“感谢大家这段时间的辛苦付出!我们又打赢了一场硬仗!”
“事实证明,我们是一支有战斗力,有狼性的团队!”
大家在下面鼓掌,欢呼。
我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吃着菜。
我看着那些年轻的、兴奋的脸,仿佛看到了一个巨大的、不断重复的循环。
他们现在有多兴奋,未来,可能就会有多迷茫。
宴会结束,王总喝多了,拉着我的手。
“陈阳啊,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他打着酒嗝说。
“但是,我不容易啊。我下面也养着几百号人,我要对他们负责啊。”
“我不逼你们,公司怎么发展?大家怎么赚钱?”
我看着他,这个平时高高在上的男人,此刻露出了难得的脆弱。
他说的是实话吗?
或许是。
我们每个人,都被困在这个高速运转的社会机器里。
老板、员工,大家都在身不由己地被推着走。
但,身不由己,不代表就应该放弃所有挣扎。
“王总,”我说,“你说的都对。”
“但老李,只有一个。”
他愣住了,酒意似乎醒了三分。
我挣开他的手,“我先回去了,家里人还等着。”
我没有再管他的反应,转身走了。
走出酒店,晚风吹在脸上,很舒服。
我没有打车,就那么慢慢地走。
路过一个街心公园,看到一群大妈在跳广场舞。
音乐很俗,但她们的舞步,充满了生命力。
旁边,有下棋的老大爷,有追逐打闹的小孩,有依偎在一起的情侣。
这才是生活该有的样子。
不是在KTV里声嘶力竭地唱着《我相信》,也不是在酒桌上互相吹捧着虚假的繁荣。
而是这些,具体的,琐碎的,甚至有点吵闹的日常。
回到家,小琳和小宇已经睡了。
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小宇的房间。
他睡得很沉,眉头舒展着。
书桌上,还摊着他的练习册。
旁边,放着一个小小的相框。
里面,是我们三个前几天去钓鱼时拍的合影。
照片里,我们笑得都有点傻。
但很开心。
我站了很久,然后轻轻地带上了门。
回到我们自己的卧室,小琳在睡梦中翻了个身,习惯性地把手搭在了我这边。
我躺下,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很暖。
黑暗中,我睁着眼睛。
我又想起了老李。
想起他那张黑白照片。
我想,他用他的死,给我敲响了警钟。
而我的责任,就是不要让这警钟白白敲响。
我要带着他的那份遗憾,好好地活下去。
不是作为一颗螺丝钉,一个零件。
而是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
一个有血有肉,会痛会笑,懂得珍惜的,人。
后来,小宇的高考成绩出来了。
比我们预期的要好,考上了本市一所不错的大学。
我们没有大肆庆祝,就是一家人,在家里,做了几个他喜欢吃的菜。
饭桌上,他给我倒了一杯酒。
“爸,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没逼我。”他说。
我笑了,跟他碰了一下杯。
“以后,你的人生,自己做主。”
再后来,公司的业务越来越忙,王总又开始了他的“狼性”动员。
但这一次,响应的人,似乎没那么多了。
好几个跟我同龄的老员工,也开始学着我,准时下班,拒绝不必要的内耗。
年轻人里,也有几个开始反思。
那个实习生,转正之后没多久,就辞职了。
他走之前,特意来跟我道别。
“陈哥,谢谢你。”他说,“我想去考研了,去学一个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
我拍拍他的肩膀,“好样的,加油。”
他走了,很快又有新的实习生补上了他的位置。
公司这台机器,依然在运转。
王总依然在画着他的大饼。
一切好像都没变。
但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们这些人的心里,悄悄地发了芽。
又是一年清明。
我带着小琳和小宇,去给老李扫墓。
他的墓碑,擦得很干净。
前面摆着一束新鲜的菊花。
应该是他家里人来过了。
我把带来的酒,洒在了墓前。
“老李,”我在心里默默地说,“你看到了吗?”
“我没有变成下一个你。”
“我替你,看到了你没来得及看到的风景。”
“我替你,陪着家人,吃着热腾腾的饭。”
“我替你,活成了你当初最想活成的样子。”
“谢谢你。”
“真的,谢谢你。”
一阵风吹过,墓碑旁的松柏,发出沙沙的声响。
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也像一句,无声的回应。
我们下山的时候,阳光正好。
小琳挽着我的胳膊,小宇在我旁边,跟我聊着大学里的趣事。
我看着他们俩,一个是我想要守护的现在,一个是我曾经寄予厚望的未来。
而我,就站在这现在与未来的中间。
我不再焦虑,也不再恐惧。
我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年男人。
有了一个已经生锈,但还在努力跳动的心脏。
有了一个不算完美,但足够温暖的家。
有了一份不再能让我燃烧,但足以让我安身立命的工作。
还有,一个来自逝者的,刻骨铭心的警示。
它告诉我,人生不是一场百米冲刺,而是一场漫长的马拉松。
跑得快不重要。
重要的是,能跑到终点。
而且,在跑向终点的路上,不要错过那些真正重要的风景。
比如,身边人的笑脸。
比如,每一天,清晨的阳光。
来源:高冷海燕n1CbO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