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带着煤灰味儿,卷着街角油炸摊的腻,糊在人脸上,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1993年的风,是黏的。
带着煤灰味儿,卷着街角油炸摊的腻,糊在人脸上,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我的录像厅就开在这条乌七八糟的街上。
“硕哥录像”,招牌是我自己拿红漆刷的,歪歪扭扭,雨水一冲,淌下两行红色的泪,看着跟凶案现场似的。
我叫陈硕,二十三,没爹没妈,初中毕业就出来混,攒了几年钱,盘下这个小门脸。
白天租带子,晚上放通宵场。
靠着几部香港那边刚流过来的片子,和不要命的通宵连播,勉强糊口。
这天下午,没客,我正拿个小刷子,清理《赌神》带子里卡住的灰。
隔壁,王老棍的门“哐”一声被踹开。
“臭娘们!还敢跑!腿给你打断!”
王老棍是我们这条街有名的无赖,三十好几,娶不上媳妇。
上个月,他从外面“买”回来一个。
整个筒子楼都听见了那女人第一天晚上的哭嚎,撕心裂肺。
后来,就没声了。
偶尔能看到一个瘦小的影子在窗户后头晃一下,跟鬼似的。
我把刷子放下,点了根烟。
烟是“阿诗玛”,七块钱一包,我一天得抽小半包。
隔壁的咒骂还在继续,夹杂着拳头砸在肉上的闷响,还有女人压抑的、小兽一样的呜咽。
我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站了起来。
柜台下面,放着一根胳膊粗的撬棍。
那是我防着小混混来收保护费备下的。
我掂了掂,冰凉的铁疙瘩压在手心,心里那股邪火也跟着沉了下来。
我不是什么好汉。
混迹在这条街上,我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
可我忘不了我妈。
她在我很小的时候,也是这样,被我那个酒鬼爹打。
她从来不哭出声,就那么咬着嘴唇,呜咽。
声音和隔壁一模一样。
我抄起撬棍,拉开门。
王老棍家的门虚掩着,我一脚踹开。
屋里一股馊味儿。
王老棍正抓着一个女人的头发,往墙上撞。
那女人瘦得像根柴火,身上穿着一件不合身的、脏兮兮的男式衬衫,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眼神空洞,像个被抽走了魂的娃娃。
看见我,王老棍愣了一下,随即吊起三角眼。
“陈硕?你他妈想干嘛?找死啊!”
我没说话。
我一步步走过去,手里的撬棍在地上拖着,发出“刺啦——”的声响。
那声音在狭小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王老棍有点慌了。
他认识我,知道我打起架来不要命。
“我……我教训自家婆娘,关你屁事!”他色厉内荏地吼。
我走到他面前,停下。
我比他高半个头,阴影正好把他罩住。
“放开她。”我说。
声音我自己听着都陌生,又冷又硬。
“我操你……”
他话没说完,我手里的撬棍已经抡了过去。
没砸他的人。
砸在他旁边那个水缸上。
“哗啦——”
半缸水混着碎瓷片,溅了他一身。
王老棍彻底蔫了。
他哆哆嗦嗦地松开手,那个女人像一滩烂泥一样,顺着墙滑了下去。
“滚。”我盯着他的眼睛,又说了一遍。
王老棍屁滚尿流地跑了。
屋里只剩下我和那个女人。
她蜷在墙角,抱着膝盖,浑身发抖,看都不敢看我一眼。
我把撬棍扔在地上,蹲下来。
“没事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点。
她抖得更厉害了。
我叹了口气。
这事儿,管了,就得管到底。
我把她半扶半抱地弄回我的录像厅。
我的店后面有个小隔间,一张床,一个桌子,就是我的全部家当。
我把她安置在我的床上,拉过一床还算干净的被子给她盖上。
她一沾到床,就缩成一小团,恨不得把自己藏进被子里。
我给她倒了杯热水,递过去。
她的手伸出来,又飞快地缩回去,好像那杯子会烫人。
我只好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
“喝点水,暖暖身子。”
她没反应。
我看着她,心里堵得慌。
这叫什么事儿。
我一个开录像厅的,自己还吃了上顿愁下顿,现在又捡回来一个大麻烦。
可我能怎么办?把她再扔回给王老棍?
我做不出来。
我从柜子里翻出我妈留下来的一个医药箱,里面还有点红药水和纱布。
我走到床边。
“我给你上点药,行吗?”
她还是不动,但身体绷得像块石头。
我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一角,看到她胳膊上的伤。
一道道的,青紫色,像是被皮带抽的。
我拿着棉签,蘸了红药水,轻轻地给她擦。
棉签刚一碰到她的皮肤,她就像被电了一下,猛地一缩。
“别怕,我不动你。”我放低了声音,“很快就好。”
也许是我的声音起了作用,她没再躲。
我给她处理了胳膊上和脸上的伤口。
她的脸很小,巴掌大,就算肿着,也能看出底子很清秀。
不像我们这边的人。
皮肤太白了,细得跟瓷器似的。
处理完伤口,我站起身,浑身都僵了。
“你先休息,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我走到外面,拉上隔间的门帘。
录像厅里空无一人。
我摸了摸口袋,剩下不到五十块钱。
得撑到下个月收租金。
我走到街对面的“李记面馆”,要了一碗最便宜的阳春面,让老板多给点汤。
端回去的时候,她还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我把面放在桌上。
“吃点东西吧,一天没吃了吧?”
她没理我。
我把筷子塞到她手里。
“吃啊。”
她握着筷子,手抖得厉害,根本夹不起来。
我没辙了。
我坐在床边,端起碗,夹了一筷子面,吹了吹,递到她嘴边。
“张嘴。”
她愣愣地看着我,眼神里全是恐惧和迷茫。
我们就这么僵持着。
最后,她大概是饿极了,还是微微张开了嘴。
我把面喂进去。
她小口小口地咀嚼,然后咽下去。
一碗面,我喂了快半个小时。
喂完,我感觉比跟人干了一架还累。
她吃完,似乎有了点力气,眼神也不再那么空洞。
她看了看我,又飞快地低下头。
“谢谢。”
她开口了。
声音很小,很沙哑,但很好听。
带着一种我不熟悉的口音,软软糯糯的。
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心里那块大石头,好像忽然就松动了一下。
“不客气。”我收拾着碗筷,“你叫什么名字?”
她摇了摇头。
“从哪儿来的?”
她还是摇头。
问什么都摇头。
我明白了,她不是不想说,是吓破了胆,不敢说。
或者,她自己也忘了。
“行吧,不问了。”我把碗拿出去,“你先睡,我就在外面,有事叫我。”
那天晚上,我没睡。
我搬了张椅子,就坐在隔间的门帘外面。
录像厅的卷帘门我拉下来了,但没锁死,留了条缝。
我怕王老棍那孙子带人来报复。
也怕她半夜再出什么状况。
后半夜,我听到隔间里有动静。
是压抑的哭声。
很小声,抽抽搭搭的,好像怕被人听见。
我心里一揪。
我没进去。
我知道,她需要一个人哭一场。
有些痛,只能自己熬。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脖子都僵了。
我走进隔间,她已经醒了,坐在床上,看着窗外。
窗外没什么好看的,就是一堵斑驳的墙。
她听到我进来,肩膀缩了一下。
“早。”我说。
她没回头。
“我出去买早点,你想吃什么?”
她还是不说话。
我只好自己做主,买了豆浆和油条。
我把油条撕成小段,泡在豆浆里,像哄小孩一样喂她。
她顺从地吃着,眼神始终没有焦点。
接下来的几天,都是这么过的。
我关了录-像厅的生意,专心在家守着她。
我给她起了个名字,叫阿莲。
因为我第一次见她,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带莲花图案的衬衫。
虽然那衬衫又脏又破。
我教她自己吃饭,教她自己去厕所。
她像个刚出生的婴儿,重新学习这个世界的一切。
她学得很快。
第三天,她就能自己端着碗吃饭了。
第五天,她会主动跟我说“谢谢”。
第七天,我回到家,发现她把我的小隔间收拾得干干净净,我换下来的脏衣服,也被她洗了,晾在窗前。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水珠在衣服上闪着光。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个只有十平米的小房间,有点像个家了。
但麻烦也来了。
王老棍没来找我,但他把事情捅出去了。
街坊邻居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陈硕这小子,可以啊,黑吃黑,抢了王老棍的婆娘。”
“什么婆娘,就是个买来的牲口。”
“那也是花了钱的!陈硕这事办的不地道。”
风言风语,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往我耳朵里钻。
连派出所的老刘都来找我了。
老刘是个快退休的民警,管我们这一片,人还不错。
他把我拉到录像厅外面,递给我一根烟。
“阿硕,你小子,胆子不小啊。”
“刘叔,那不是人干的事。”我接过烟,点上。
“我知道。”老刘叹了口气,“可你这么着,也不是个事儿。王老棍去所里闹了,说你抢他媳-妇。虽然我们知道他是胡扯,但这女的来路不明,没户口没身份,你留在身边,就是个烫手山芋。”
“那怎么办?送回去?”我火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老刘拍拍我的肩膀,“我的意思是,你得想办法,搞清楚她到底是谁,从哪儿来的,帮她回家。不然,你俩都得玩完。”
老刘的话,像一盆冷水,把我浇了个透心凉。
是啊。
我能护她一时,护不了一世。
这个黑户,在这儿待一天,就多一天的危险。
晚上,我跟阿莲摊牌了。
我坐在她对面,表情严肃。
“阿莲,我们得谈谈。”
她紧张地看着我,捏着衣角。
“你别怕。”我放缓了语气,“我不是要赶你走。我是想帮你。”
“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家里还有什么人?你告诉我,我送你回家。”
阿莲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没关系,你慢慢想,别急。”
她低下头,眼泪一滴一滴砸在手背上。
过了很久,她才抬起头,沙哑地开口。
“我……我唔知啊……”
她说的是粤语。
我愣住了。
我们这儿是北方小城,离广东十万八千里。
“你说什么?”
“我……不记得了……”她又换回了磕磕巴巴的普通话,“头……很痛。”
她抱着头,表情痛苦。
我这才想起来,王老棍打她的时候,是抓着她的头往墙上撞的。
难道是……失忆了?
我头皮一阵发麻。
这他妈比拍电影还离谱。
接下来的日子,我一边躲着街坊的白眼,一边想尽办法帮她恢复记忆。
我从旧书摊淘了本地图册,指着广东那一片问她。
“这里,有印象吗?”
她茫然地摇头。
我又从一个香港回来的远房亲戚那儿,借了几盘粤语歌的磁带。
我把录音机开到最大声。
“浪奔,浪流,万里涛涛江水永不休……”
激昂的音乐在小屋里回荡。
阿莲听着,眼神里有了一丝波动。
“这个……好像听过……”
有门!
我心里一喜。
“在哪儿听过?你想想!”
她皱着眉,努力地想,额头上都渗出了汗。
“在……在一个很大的房子里……有……有很多人……”
“还有呢?”
“还有……船……”她忽然抱住头,痛苦地呻吟起来,“头痛……好痛……”
线索又断了。
但我知道,方向是对的。
她很可能就是从广东或者香港那边来的。
可是,怎么联系她的家人呢?
那时候没有互联网,长途电话费贵得要死,而且我连个电话号码都不知道。
简直是大海捞针。
我有点泄气。
钱快花光了。
录像厅再不开张,我们俩就得喝西北风。
那天晚上,我把录像厅重新开张了。
我让阿莲待在隔间里,千万不要出来。
夜场的客人龙蛇混杂,什么人都有。
放的是周星驰的《唐伯虎点秋香》。
“哈哈哈哈——”
外面笑得人仰马翻。
我坐在柜台后面,听着里面的笑声,心里却一片冰凉。
我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保护不了一个人,给不了一个家,连让她记起自己是谁都做不到。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转机来了。
那天,阿莲在帮我整理一堆旧录像带。
那是我从废品站收来的,准备洗了重新录。
她拿起一盘,愣住了。
那是一盘很老的香港旅游风光片,封面是维多利亚港的夜景。
“这个……”她指着封面上的“中银大厦”,嘴唇颤抖,“我……我见过。”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在哪儿见过?”
“我家……我家窗户……就能看到。”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眼泪流了下来。
“我想起来了……一点点……我叫……阿晴……我爸爸……是开公司的……”
阿晴。
不是阿莲。
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你还记得什么?公司名字?电话?”
她摇摇头,又陷入了迷茫。
“不记得了……他们给我喝了东西……然后我就上了船……什么都不记得了……”
但这就够了!
香港,维多利亚港,能看到中银大厦的家,爸爸是开公司的。
范围一下子缩小了无数倍。
我立刻做出一个决定。
我要去香港。
不,我没钱去香港。
但可以打电话!
我翻遍了所有的家当,凑了三百多块钱。
在1993年,这笔钱,够我们这儿一个普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了。
我带着阿晴,去了市里最大的邮电局。
那里的长途电话,最清晰。
我跟接线员说,要接香港。
接线员用一种看的眼神看着我。
“接香港哪里?电话号码多少?”
“我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地说,“我只知道,她爸爸在香港开公司,家住在能看到中银大厦的地方。”
接线员翻了个白眼。
“你当我这是许愿池啊?香港开公司的多了去了!住海景房的也多了去了!没号码我怎么给你接?”
我急了。
“大姐,求求你了,这是人命关天的事!”
我把阿晴被拐卖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接线员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姐,听完,脸上的不耐烦变成了同情。
“唉,这姑娘,太可怜了。”
她想了想,说:“这样吧,我帮你接香港的查号台,114,你自己问。不过我跟你说,希望不大。”
“谢谢!谢谢大姐!”
电话接通了。
“嘟——嘟——”
漫长的等待音,每一声都敲在我的心上。
终于,一个讲粤语的女声传来。
“喂,你好,香港查询台。”
我赶紧把听筒递给阿晴。
“快,跟她说!”
阿晴拿着听筒,手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她对着话筒,用带着哭腔的、不流利的粤语,重复着那几句话。
“我爸爸……开公司……我家……能看到那个尖尖的楼……”
对面的查号台小姐姐显然也蒙了。
但她很有耐心,一直在引导阿莲回忆。
“小姐,你别急,慢慢想。你爸爸公司叫什么名字?或者你家的地址,记得哪条街吗?”
阿晴拼命地摇头,眼泪把话筒都打湿了。
“我唔记得……我叫梁婉晴……”
梁婉晴。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她的全名。
“梁婉晴……”查号台小姐姐重复了一遍,“好的,梁小姐,你稍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看着计费器上的数字飞快地跳动,心在滴血。
这三百块钱,撑不了多久。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电话那头的查-号台小姐姐忽然说:“梁小姐,我查到一个叫‘梁氏集团’的,董事长叫梁振邦,他一个月前登报寻找失踪的女儿,名字就叫梁婉晴。你看,会不会是这个?”
我跟阿晴,也就是梁婉晴,都愣住了。
“梁振邦……”婉晴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眼神越来越亮,“爸爸……是我爸爸!”
她哭了,这次是喜悦的哭。
我抢过电话。
“大姐!就是这个!快!帮我接过去!”
电话转接了过去。
又是一阵漫长的等待。
一个沉稳的男中音响起。
“喂,梁氏集团。”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我找梁振邦先生!我……我有他女儿的消息!”
对面沉默了几秒。
“先生,请问您是哪位?这件事,我们已经接到过很多诈骗电话了。”
我操。
我急得满头大汗。
“我不是骗子!他女儿叫梁婉晴,她现在就在我身边!”
我把电话又塞给婉晴。
“快!跟你爸爸说话!”
婉晴对着话筒,泣不成声地喊:“爸爸!爸爸!是我啊!我是阿晴啊!”
电话那头,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足足有半分钟,那个沉稳的男中音再次响起,但声音已经完全变了,充满了激动和不敢相信的颤抖。
“阿晴?真的是你吗?阿晴!”
父女俩在电话里哭作一团。
我站在旁边,看着计费器上的数字已经突破了我的预算,心里却一点都不疼了。
值了。
挂了电话,婉晴像变了个人。
她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整个人都在发光。
她抓住我的手,又哭又笑。
“陈硕!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我被她晃得头晕。
“行了行了,找到了就好。”
她说,她爸爸马上会派人过来。
让我们在原地等。
我带着她回了录像厅。
等待的时间,最是煎熬。
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一方面为她高兴,另一方面,又有点说不出的失落。
她要走了。
这个我捡回来的“大麻烦”,马上就要离开我这个破旧的录像厅,回到她真正的世界里去了。
我不知道她那个世界是什么样的。
但肯定,比我这里好一万倍。
第二天下午,一辆黑色的、我叫不出牌子的轿车,停在了我的录像厅门口。
我们这条街,从来没来过这么好的车。
锃光瓦亮,跟周围的泥泞和破败格格不入。
街坊邻居都围了过来,指指点点。
车上下来几个穿黑西装的男人,戴着墨镜,一脸严肃,跟香港电影里的保镖一模一样。
为首的一个,径直朝我走来。
“请问,是陈硕先生吗?”
他讲普通话,但口音很怪。
我点了点头。
“梁小姐在里面吗?”
“在。”
我让开身。
他们走进录像厅,看到缩在我身后的婉晴,为首的那个男人墨镜摘了下来,眼睛瞬间就红了。
“大小姐!真的是你!我们可算找到你了!”
他身后几个彪形大汉,也都齐刷刷地鞠躬。
“大小姐!”
那场面,比我放的任何一部电影都夸张。
婉晴看着他们,有些怯生生的。
“福伯?”她试探着叫了一声。
“哎!是我!大小姐,你受苦了!”
叫福伯的男人老泪纵横。
他拿出一部砖头一样的大哥大,拨了个号码。
“老爷!找到了!找到大小姐了!……对,在一个叫陈硕先生的家里……人没事,就是瘦了点……”
我站在一边,像个局外人。
看着他们重逢的喜悦,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多余。
大概半个小时后。
更多的车来了。
不是一辆,是一个车队。
清一色的黑色奔驰,把我们这条本就狭窄的街堵得水泄不通。
这下,不光是街坊,连整-个区都轰动了。
车门打开。
下来一个五十多岁、穿着一身得体西装的男人。
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虽然眼角有皱纹,但眼神锐利,气场强大,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年轻人,眉眼和婉晴有几分相似,但表情冷峻。
婉晴看到那个中年男人,再也忍不住了,冲了过去。
“爸爸!”
男人一把抱住她,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阿晴!我的阿晴!你让爸爸找得好苦啊!”
父女俩抱头痛哭。
我看着,心里五味杂陈。
那个年轻人走了过来,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带着审视和戒备。
“你就是陈硕?”他问。
“是我。”
“我妹妹这段时间,一直跟你住在一起?”
“是。”
他的眼神更冷了。
“你没对她做什么吧?”
我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老子辛辛苦苦救了你妹妹,你不说声谢谢,还他妈跟审犯人一样审我?
“我做什么了?”我冷笑一声,“我要是想做什么,还用得着等到现在?我还用得着花光积蓄给她打电话找你们?”
年轻人被我噎得说不出话,脸涨得通红。
“阿峰!不许对陈先生无礼!”
梁振邦,也就是婉晴的爸爸,抱着女儿走了过来。
他松开婉晴,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陈先生,大恩不言谢。我梁振邦,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
我被他这个举动搞得有点手足无措。
“别……别这样,梁先生,我就是……举手之劳。”
“对你来说是举手之劳,对我们整个梁家来说,是再造之恩。”
梁振邦的眼睛很诚恳。
他拉着我,走进我的小隔间。
一进去,他就愣住了。
他大概从没见过这么狭小、这么简陋的住所。
一张床,一张桌子,就占了三分之二的空间。
墙壁因为潮湿,墙皮都有些脱落。
他再看看自己的女儿。
婉晴穿着我给她买的、地摊上二十块钱一件的连衣裙,虽然干净,但和她以前的身份,判若云泥。
梁振邦的眼圈又红了。
他转过身,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支票簿。
“陈先生,我知道用钱来报答你的恩情,很俗气。但是,除了这个,我不知道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他飞快地在上面写了一串数字,撕下来,递给我。
“这里是一百万。港币。请你务必收下。”
一百万。
港币。
我脑子“嗡”的一声。
1993年的一百万港币是什么概念?
按照当时的汇率,差不多也是一百万人民币。
我们这个小城,一套最好的房子,也就三四万块钱。
这一百万,够我买下一整条街。
够我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什么都不用干。
我看着那张薄薄的纸。
它仿佛有千斤重。
我承认,我心动了。
我做梦都想有钱。
有了钱,我就不用再开这个破录像厅,不用再看那些小混混的脸色,不用再每天抽七块钱的阿诗玛。
我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去大城市,去过好日子。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想要伸过去。
但是,我看到了梁振邦身后的婉晴。
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有感激,有期待,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想起了她刚来的时候,那副惊恐、绝望的样子。
想起了我一口一口喂她吃面。
想起了她第一次对我笑。
想起了她帮我洗衣服,把我的小房间收拾得像个家。
我救她,不是为了钱。
如果我收了这笔钱,那这一切,算什么?
一场交易吗?
我成了一个见义勇为,然后待价而沽的商人?
我心里那个声音在呐喊。
陈硕,你他-妈不能拿。
拿了,你就不是你了。
我深吸一口气,把那张支票推了回去。
“梁先生,这个钱,我不能要。”
所有人都愣住了。
梁振邦,他儿子梁峰,福伯,甚至婉晴,都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
梁峰的眼神尤其古怪,从戒备,变成了惊奇。
“为什么?”梁振邦问,他以为我嫌少,“陈先生,如果你觉得不够……”
“不是钱的事。”我打断他。
我看着婉晴,说:“她是一个人,不是一张彩票。我救她,是因为她该被救。就这么简单。”
我说完,自己都觉得有点傻。
这话说得太正义凛然了,跟我平时的混不吝形象一点都不搭。
但这就是我的心里话。
屋子里一片寂静。
梁振邦定定地看了我很久。
然后,他笑了。
“好,好一个‘她是一个人,不是一张彩票’。”
他把支票收了回去。
“陈先生,我尊重你的决定。但是,这个人情,我记下了。以后,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只要你需要,梁家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他从西装内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
名片是烫金的,很厚实。
上面只有一个名字,梁振邦,和一个香港的电话号码。
“这个,请你务必收下。”
这次,我没有拒绝。
我收下了那张名片。
我知道,这比那一百万,更重。
他们要带婉晴走了。
临走前,婉晴走到我面前。
她换上了一身干净漂亮的新衣服,是福伯他们带来的。
她又变回了那个我陌生的、遥远的“大小姐”。
“陈硕,”她看着我,眼睛红红的,“我……我还会回来看你的。”
我笑了笑。
我知道,这很可能只是一句客套话。
香港和这个北方小城,是两个世界。
她回去了,就像鱼回到了大海,鸟飞回了森林。
而我,还留在这片泥潭里。
“好啊。”我说,“等你回来,我请你吃李记的面。”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眼泪掉了下来。
她跟着她爸爸,上了那辆黑色的奔驰。
车队缓缓启动,很快就消失在了街角。
街坊们还在议论纷纷。
“我操,陈硕这小子,发了啊!”
“可不是,救了个香港来的千金小姐!”
“刚才那老头给了他多少钱?一百万?有没有?”
我没理他们。
我回到我的录像厅,关上门。
屋里,还残留着婉晴身上那股淡淡的、洗发水的香味。
桌子上,还放着她没喝完的半杯水。
一切好像都没变。
但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我的生活,回到了正轨。
或者说,是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我又开始每天租带子,放通宵场,跟小混-混扯皮,抽七块钱的阿诗玛。
只是,心里空了一块。
晚上,我一个人躺在隔间的那张床上。
这张床,她睡过。
我总觉得,被子上还有她的味道。
我失眠了。
我拿出梁振邦给我的那张名片。
烫金的字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陌生的光。
梁氏集团。
我甚至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的。
也许是开银行的,也许是搞房地产的。
反正是离我十万八千里的东西。
我会给他打电话吗?
为了什么呢?
跟他要一份工作?还是跟他借一笔钱,把我的录像厅装修一下?
我觉得可笑。
我把名片夹进了一本旧书里,再也没去看过。
生活就像一盘被反复播放的录像带,充满了噪点和磨损,但剧情始终如一。
王老棍再也没出现过。
听说他怕梁家报复,连夜跑路了。
街坊们对我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从前的鄙夷和风言风语,变成了谄媚和巴结。
“硕哥,抽根烟?”
“硕哥,晚上有空一起喝点?”
他们都以为我发了横财,成了隐形富豪。
我懒得解释。
只有派出所的老刘,还是老样子。
他来我这儿,自己倒水喝。
“小子,可以啊。”他咂咂嘴,“真没要那钱?”
“没要。”
“有种。”老刘朝我竖了个大拇指,“不过,你以后打算怎么办?真就守着这个破录像厅过一辈子?”
我沉默了。
是啊。
我以后打算怎么办?
在婉晴出现之前,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觉得,守着录像厅,混吃等死,也挺好。
但现在,我不这么想了。
我见过另一个世界的样子。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
但我知道,我不属于这里。
或者说,我不甘心只属于这里。
一个月后,我收到了一个从香港寄来的包裹。
没有署名,只有一个地址。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台全新的索尼录像机,最新型号的。
我们市里百货大楼的标价是八千八,我去看过好几次,摸都不敢摸。
包裹里还有一封信。
是婉晴写的。
字很娟秀。
她说她回家后,一直在接受治疗,身体好多了,记忆也恢复得差不多了。
她感谢我救了她,照顾她。
她说,她永远不会忘记,在那个北方小城里,有一个叫陈硕的男人,一口一口喂她吃面。
信的最后,她说,爸爸问我有什么梦想。我说,我的梦想,是希望那个救了我的好人,也能实现他的梦想。
她问我,陈硕,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拿着那封信,坐在录像厅的门槛上,看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天黑。
我的梦想是什么?
我从来没有过梦想。
我的目标,只是活着。
但现在,或许我可以有。
我把录像厅盘了出去。
连同那台崭新的索尼录像机,一起。
卖了三万块钱。
在1993年,这是一笔巨款。
我揣着这笔钱,离开了那个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小城。
我没有跟任何人告别。
我去了深圳。
那时候的深圳,遍地是机会,也遍地是陷阱。
我什么都不懂,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乱撞。
我被骗过,被抢过,最惨的时候,睡在天桥底下,跟流浪汉抢一个馒头。
但我没想过要给梁振邦打电话。
那是我的底线。
我不能让婉晴觉得,我是在利用她的善良。
我得靠自己。
我从工地上搬砖开始干起。
白天累得像条死狗,晚上就去夜校读书。
我只有初中文化,我知道,在这个新世界里,没文化,寸步难行。
我学电脑,学外语,学企业管理。
我像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一切我能接触到的知识。
两年后,我用攒下的钱,和几个朋友一起,开了一家小小的电子厂。
做VCD的解码芯片。
那时候,VCD刚刚兴起,市场一片火热。
我们抓住了风口。
工厂从一个小作坊,慢慢变成了一个有几百号工人的大厂。
我从一个穷小子,变成了别人口中的“陈总”。
我有了自己的车,自己的房。
房子买在深圳湾,推开窗,也能看到海。
虽然不是维多利亚港,但也足够让我心潮澎湃。
我再也不用抽七块钱的阿诗玛了。
但我还是习惯在口袋里揣一包。
偶尔拿出来闻闻,那股呛人的味道,能让我记起自己是谁,从哪儿来。
1998年,亚洲金融风暴。
我的工厂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订单大量取消,资金链断裂,银行催债,工人等着发工资。
我焦头烂额,一夜白头。
我抵押了房子,车子,所有能换钱的东西。
但还是不够。
还差五百万。
那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
我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抽了一晚上的烟。
烟灰缸堆得像个小山。
天亮的时候,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我从抽屉的最深处,翻出了那本夹着名片的旧书。
名片已经有些泛黄了。
上面的那个电话号码,我从来没拨过。
我犹豫了很久。
这通电话打出去,就意味着,我向现实低头了。
我陈硕,终究还是没能靠自己扛过去。
但看着窗外那些等着我吃饭的工人,看着桌上那堆积如山的催款单。
我没有选择了。
我拨通了那个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还是那个沉稳的男中音。
“喂,梁公馆。”
“我找梁振邦先生。”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请问您是?”
“我叫陈硕。”
对面沉默了。
我能听到听筒里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然后,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起。
“陈硕?”
是梁振邦。
他的声音,比五年前苍老了一些。
“梁先生,是我。”
“你……你终于肯给我打电话了。”他的声音里,竟然带着一丝欣慰。
“我……我遇到点麻烦。”我艰难地开口。
“说。”他只有一个字。
我把我的情况,简单地说了一遍。
我没提具体要多少钱,我只是说,我需要一笔资金周转。
我说完,电话那头,又是长久的沉默。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也许,我太想当然了。
五年过去了,人走茶凉。
当年的恩情,或许早就被时间冲淡了。
就在我准备说“打扰了”然后挂掉电话的时候。
梁振邦开口了。
“阿硕。”他换了个称呼,“你还记不记得,五年前,我对你说过什么?”
“记得。”
“梁家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梁振邦说话,一言九鼎。”
“你的厂子,在哪里?”
我报了地址。
“等着。”
他又只说了两个字,就挂了电话。
我握着听筒,愣在原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
我的秘书冲了进来。
“陈总!楼下……楼下……”
“怎么了?”
“您自己去看吧!”
我走到窗边,往下一看。
我看到了五年前,在那个北方小城的街头,见过的一幕。
一个车队。
黑色的奔驰。
为首的那辆车上,走下来一个人。
不是梁振邦。
是梁峰。
他比五年前成熟了很多,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气度不凡。
他抬头,正好对上我的目光。
他朝我微微点了点头。
半个小时后,我公司的账上,多了一千万。
不是五百万。
是一千万。
梁峰坐在我的办公室里,喝着我泡的茶。
“我爸说,剩下的五百万,是你这五年,应得的利息。”他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谢。”我只能说出这两个字。
“不用谢我,这是你应得的。”梁峰看着我,“说实话,五年前,我瞧不起你。”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觉得你是个土包子,救了我妹妹,不过是想狮子大开口。”
“但是你拒绝了那一百万。”
“后来,我爸派人查过你。知道你来了深圳,知道你睡天桥,搬砖头,知道你开厂,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我爸说,这个世界上,有骨气的人很多,但有骨气又有能力的人,不多。你算一个。”
梁峰站起来,向我伸出手。
“重新认识一下,梁峰。很高兴,能成为你的朋友。”
我握住他的手。
“陈硕。”
那一天,我的工厂得救了。
我也多了一个朋友。
后来,我跟梁峰的合作越来越多。
梁家的产业遍布全球,他们随便漏一点资源给我,就够我的小厂吃得盆满钵满。
我的事业,从此走上了快车道。
我成了深圳小有名气的青年企业家。
我换了更大的房子,更豪华的车。
但我口袋里,依然揣着那包七块钱的阿-诗玛。
我跟梁峰成了很好的朋友,无话不谈。
但我从来没问过婉晴的事。
他也没主动提过。
我知道,她过得很好。
这就够了。
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没必要再去打扰。
直到2000年,千禧年。
梁峰邀请我去香港,参加他们家的新年晚宴。
我去了。
在梁家位于半山的豪宅里,我再次见到了婉晴。
她穿着一身白色的晚礼服,长发及腰,美得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人。
她正在跟一群名门公子、千金小姐谈笑风生。
举手投足,尽是优雅。
她也看到了我。
四目相对。
周围的喧嚣,仿佛瞬间静止了。
她朝我笑了笑,然后端着酒杯,穿过人群,向我走来。
“陈硕,好久不见。”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
“好久不见,婉晴。”我有些拘谨。
“你变了好多。”她说。
“你也是。”
我们之间,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
还是她先开了口。
“你……还在抽那种烟吗?”她问。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包“阿诗玛”。
“还在。”
她也笑了,眼角弯弯的,像月牙。
“我就知道。”
“这些年,过得好吗?”我问。
“挺好的。我在英国念完了大学,现在在爸爸公司帮忙。”她看着我,“你呢?我听我哥说,你现在很厉害。”
“瞎混罢了。”
“李记面馆,还在吗?”她忽然问。
我心头一震。
“应该……还在吧。我很多年没回去了。”
“我想回去看看。”她说,“吃一碗阳春面。”
我看着她,看着她清澈的眼睛。
我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
“好啊。”我说,“等有时间,我陪你回去。”
那次晚宴后,我跟婉晴开始有了联系。
我们通电话,发邮件。
聊彼此的生活,聊过去,聊未来。
我发现,褪去“亿万富翁千金”的光环,她其实还是那个善良、简单的女孩。
她会跟我抱怨工作上的烦心事,会跟我分享她看到的一本好书,一部好电影。
而我,也终于可以卸下所有的伪装,跟她讲我创业的艰辛,讲我睡天桥时的狼狈。
我们之间的距离,在一次次的交流中,被无限拉近。
我发现,我爱上了她。
不是因为她的家世,不是因为她的美貌。
而是因为,她是梁婉晴。
是那个会在我破旧的小隔间里,帮我洗衣服的女孩。
是那个会因为我一句话,就哭得像个孩子的女孩。
是那个在我心里,空了一块地方,只有她能填满的女孩。
2001年春天,我向她求婚了。
没有盛大的仪式,没有昂贵的钻戒。
就在深圳湾的海边。
我对她说:“婉晴,我什么都没有的时候,遇到了你。现在,我好像有了一点东西,我想把它们都给你。虽然,跟你们家比起来,这些什么都不算。”
“但是,我有一颗真心。你要不要?”
她哭了。
哭得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但这次,是幸福的眼泪。
她扑进我怀里,用力地点头。
“我要。”
我们的婚事,遭到了梁家一些亲戚的反对。
他们觉得我出身太低,配不上梁家的千金。
是梁振邦力排众议。
他在家族会议上说:“我女儿的命,是阿硕救回来的。我梁家今天的圆满,也是阿硕给的。他不是高攀我们,是我们梁家,高攀了他的情义。”
“我这辈子最成功的投资,不是建立了梁氏集团,而是认识了陈硕,并把女儿嫁给了他。”
2002年,我和婉晴在香港举行了婚礼。
婚礼那天,我把我所有的亲人朋友都请了过去。
其实也没几个。
就是我厂里那帮跟我一起打江山的兄弟,还有派出所已经退休的老刘。
老刘穿着一身新衣服,激动得满脸通红。
他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地说:“阿硕,好样的!给咱们那条破街,长脸了!”
我笑了。
是啊。
谁能想到。
当年那个在破录像厅里混日子的穷小子,有一天,会站在这里,迎娶香港亿万富翁的女儿。
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
它在你最绝望的时候,为你打开一扇窗。
而你要做的,就是鼓起勇气,跳出去。
然后,拼尽全力,飞向那片属于你的天空。
婚后,我和婉晴定居在深圳。
我没有接受梁振邦的安排,去梁氏集团做什么副总裁。
我还是经营着我的那家电子厂。
婉晴也没有做豪门阔太,她成了我的贤内助,帮我打理公司的财务和行政。
我们像最普通的夫妻一样,上班,下班,一起做饭,一起散步。
周末,我们会开车回我那个已经变了模样的老家。
李记面馆还在。
老板已经换成了他的儿子。
我带着婉晴走进去,要了两碗阳春面。
“多加葱花,多加汤。”
我对那个年轻的老板说。
婉晴看着我,笑了。
“你还记得。”
“一辈子都记得。”
我看着她,吃面的样子,还是那么秀气。
阳光从门口照进来,落在她的头发上,闪着金色的光。
我忽然觉得,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不是赚了多少钱,不是成了什么“陈总”。
而是在1993年那个黏糊糊的下午,我抄起了那根撬棍,踹开了那扇门。
那一脚,踹开的,是我整个的人生。
来源:暮至月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