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是皮肤表面的烫,是那种,感觉自己的骨髓正在一锅滚油里慢慢煎熬,滋啦滋啦地响。
那股热浪是从骨头缝里烧起来的。
不是皮肤表面的烫,是那种,感觉自己的骨髓正在一锅滚油里慢慢煎熬,滋啦滋啦地响。
我闭着眼睛,也能看见眼前那片令人晕眩的、不祥的橘红色。
像傍晚烧得最厉害的火烧云,下一秒,天就要彻底黑了。
耳边有声音,嗡嗡的,像一大群蜜蜂被关在了一个玻璃罐里。
有人在说话,声音很温柔,带着一点奇怪的调子,像是在念一首我听不懂的诗。
那是一只手,覆在我的额头上。
干燥,温暖,掌心有一层薄薄的茧。
我努力想睁开眼,眼皮却像被胶水粘住了,沉得厉害。
“水……”
我听见自己发出一个沙哑的音节,像砂纸划过粗糙的木头。
那只手挪开了,很快,一根凉凉的吸管碰到了我的嘴唇。
水是温的,带着一股塑料和消毒水混合的怪味。
但我还是贪婪地吸着,像是沙漠里快要渴死的旅人。
清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暂时压下了那股灼烧感。
我终于积攒起一点力气,把眼睛掀开一条缝。
白色的天花板。
白色的墙壁。
还有一个吊着的、正在滴液体的透明袋子。
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一张脸上。
那是一张轮廓分明的脸,金色的头发在窗外透进来的阳光里,像融化了的蜜糖。
他的眼睛是蓝色的,很深,像夏日午后的大海。
此刻,那片海里,全是风暴。
是Leo。
他见我醒了,那双蓝眼睛里瞬间亮起一点光。
“Hey,” 他俯下身,声音压得很低,生怕惊扰到什么,“你感觉怎么样?”
我说不出话,只能摇摇头。
感觉怎么样?
感觉像一架快要散架的老爷车,每个零件都在嘎吱作响,随时准备罢工。
他又把那只温暖的手贴回我的额头,眉头皱得更紧了。
“还在烧。”
他说的是中文,四个字,说得有点别扭,像小孩子学说话。
但我听懂了。
还在烧。
是的,从三周前开始,这场莫名其妙的高烧就缠上了我。
起初我没当回事,以为只是普通的感冒。
自己去药店买了退烧药,吃了,睡一觉,第二天体温降下来,人也精神了。
可好景不长,隔天,那股热浪又会卷土重来,比上一次更凶猛。
Leo比我还紧张,他是个典型的欧洲人,信奉“生病了就得去看医生”。
他拖着我去社区医院,医生给开了点药,嘱咐我多喝水,多休息。
药吃了,水喝了,班也请了假,整天躺在床上。
可那该死的体温计,上面的红色汞柱,始终在39度上下徘徊,充满了挑衅的意味。
Leo开始整夜整夜地不睡,每隔一小时就给我量一次体温,用温水给我擦身体。
他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蹲在床边,笨拙地拧着毛巾,那双拿惯了相机的手,此刻却有点发抖。
我烧得迷迷糊糊,看着他被灯光勾勒出的侧脸,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说不清的酸楚。
我们才在一起多久?
不到半年。
一切都还新鲜得像刚摘下来的水果,带着露水和阳光的香气。
他本该是那个带我去美术馆,在草地上给我拍照,在深夜的阳台上跟我一起喝啤酒,聊那些不着边际的梦想的男人。
而不是现在这样,困在一个充满药味的房间里,为一个病恹恹的我,熬红了眼睛。
“Leo,” 我有一次半夜醒来,抓住他正在给我擦脸的手,“你回去吧。”
他愣住了,蓝眼睛里全是困惑。
“回去?回哪里去?”
“回你自己的公寓,” 我说,“别在这儿耗着了,你明天还要工作。”
他盯着我看了几秒钟,然后笑了,像是听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冷笑话。
“你在说什么傻话?” 他把毛巾扔回盆里,捧住我的脸,用他温热的额头抵着我滚烫的额头,“我是你男朋友,照顾你,不是应该的吗?”
“应该的吗?” 这三个字在我心里打了个转。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在他之前,我的人生,是另外一个样子。
安静,规律,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
我修复古籍,每天跟那些几百岁的纸张打交道。
我的世界,是安静的,带着旧纸和墨香的味道。
直到遇见Leo。
他像一阵风,突然闯进了我密不透风的书房。
他带着阳光、青草和颜料的味道,把我的世界搅得天翻地覆。
他会拉着我在凌晨四点去看日出,会在下雨天拖着我出门踩水坑,会花一整个下午,只为了给我做一盘味道古怪的意大利面。
他教会我,原来生活不止有黑白灰,还有那么多鲜艳得晃眼的颜色。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
可现在,我躺在这里,像一张被水泡得发皱的旧纸,脆弱不堪。
社区医院的医生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建议我们去大医院做个全面检查。
于是,我们来了这里。
抽血,拍片,做各种各样的检查。
等待结果的那几天,时间像被拉长的口香糖,黏腻又难熬。
Leo表现得比我镇定,他每天给我带不同的花,削苹果给我吃,给我讲他小时候在农场里的糗事。
但我知道,他很焦虑。
他会在我睡着的时候,一个人跑到走廊尽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他以为我不知道,但我闻得到他回来时身上那股淡淡的烟草味,和他 cố gắng 掩饰的疲惫。
今天,结果出来了。
Leo去拿的报告。
我一个人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那棵巨大的梧桐树。
夏天的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叶子,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觉得,一切都很好。
也许,只是虚惊一场。
也许医生会笑着说,小姑娘,你就是有点炎症,打几天针就好了。
门开了。
Leo走了进来。
他手里捏着几张纸,很薄的几张纸,此刻却显得有千斤重。
他脸上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
一种混合了震惊、悲伤和茫然的复杂神情。
他走到我床边,没有说话,只是把那几张纸递给我。
我的手有点抖,接过来。
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字和数据,我看不懂。
我只看到了最下面,诊断结果那一栏,清清楚楚地印着几个汉字。
那几个字,我认识。
但我宁愿自己不认识。
我感觉自己的耳朵里,那群蜜蜂又开始嗡嗡作响。
世界在我眼前,开始旋转,褪色,最后变成一片空白。
我好像听见Leo在叫我的名字。
也好像听见护士冲进来的脚步声。
但我什么都抓不住。
我像一片羽毛,坠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
再次醒来,天已经黑了。
病房里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床头灯。
Leo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头埋在臂弯里,睡着了。
他的金发在灯光下,显得有些黯淡。
我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我们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我和他,一个修复古籍的中国人,一个周游世界的丹麦摄影师。
我们的相遇,本身就是一场意外。
那天,我在博物馆看一个古画展。
展厅里很安静,只有零星的脚步声和低语。
我站在一幅宋代的山水画面前,入了迷。
那画上的墨色,浓淡干湿,恰到好处,仿佛能听见风穿过松林的声音。
“光,” 一个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响起,带着浓重的口音,“你看,光在亲吻那座山。”
我吓了一跳,回过头。
是他。
他举着一台老式的胶片相机,镜头正对着我身前的画。
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刚好在画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束,像舞台的追光。
他没有看我,眼睛专注地盯着取景器。
“对不起,吓到你了。” 他按下快门,然后才把相机放下来,对我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
他的笑容,像哥本哈根夏天的太阳,明亮,但不灼人。
“没关系,” 我说,“你也是来看展的?”
“不,” 他摇摇头,晃了晃手里的相机,“我是来追光的。”
追光。
这个词,让我觉得很新鲜。
我们就这样聊了起来。
从宋代的山水画,聊到伦勃朗的光影,又聊到他相机里的胶片。
他说他叫Leo,来中国采风,要待一年。
他说他喜欢拍那些正在消失的东西,比如老街,旧手艺,还有光。
他说,光是世界上最慷慨,也最吝啬的东西。
它无处不在,却又瞬息万变。
那天下午,我们一起逛完了整个博物馆。
离开的时候,他问我要了联系方式。
我以为,这只是一次萍水相逢。
没想到,第二天,他就约我喝咖啡。
第三天,他带着相机,出现在我工作的修复室门口。
他说,他想拍拍我修书的样子。
他说,我在修补时间的裂缝,这本身,就是一种光。
我拗不过他,只好让他进来。
我的工作,是需要极度的安静和专注的。
可那天,我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和他手中相机快门轻微的“咔嚓”声。
空气中,弥漫着旧纸、浆糊和他身上淡淡的古龙水味道。
一种陌生的,让人心慌意乱的气息。
后来,那些照片洗了出来。
黑白的。
照片里,我低着头,手指捻着一张薄如蝉翼的宣纸,神情专注。
窗外的光线,柔和地洒在我的侧脸和发梢上。
Leo说,这是他那段时间里,拍到的最好的光。
我们的关系,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开始了。
他带我去了很多我从未去过的地方。
城市边缘的废弃工厂,他说那里有工业时代遗留下的硬朗光线。
郊外的野长城,他说那里的日落,有英雄末路的悲壮。
他像个孩子,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好奇。
而我,被他拉着,也开始用一种全新的眼光,去看待我早已熟悉的一切。
他住进了我的公寓。
我的公寓不大,但很整洁。
所有的东西,都摆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
他来了之后,一切都乱了。
沙发上堆着他的相机和镜头,阳台上挂着他刚洗出来的照片,厨房里摆满了各种我叫不上名字的香料。
我的书架上,除了那些厚重的典籍,开始出现外文诗集和摄影画册。
我的生活,被他的色彩,填满了。
我曾以为,我会永远过着那种安静如水的生活,直到遇见一个同样沉静的男人,结婚,生子,然后波澜不惊地老去。
Leo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平静的心湖。
不,他不是石子。
他是一颗陨石,带着火焰和光芒,轰然砸下,让我的世界,从此地动山摇。
我爱上了这种失控的感觉。
爱上了他看着我时,那双蓝色眼睛里的专注。
爱上了他念中文时,那笨拙又可爱的语调。
爱上了他身上,那股永远像阳光一样的味道。
我们在一起的第三个月,他带我回了一趟丹麦。
他的家,在一个叫欧登塞的小镇上。
那里有安徒生的故居,有童话一样的彩色房子。
他的父母,是和蔼可亲的农场主,养了很多牛和羊。
他们不会说中文,我也不会说丹麦语。
我们就靠着Leo这个蹩脚的翻译,和一堆手势,竟然也聊得很开心。
Leo的妈妈,一个胖胖的很爱笑的女人,拉着我的手,说了很多话。
Leo翻译给我听。
他说:“我妈妈说,她从没见过我笑得这么开心。她说,谢谢你,让他找到了回家的路。”
回家的路。
一个四处漂泊的摄影师,在我这里,找到了家。
我当时听了,鼻子一酸,差点掉下眼泪。
我们在丹麦待了半个月。
那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半个月。
我们躺在农场的草地上看星星,在海边骑自行车,在小酒馆里喝到微醺。
回来的时候,在机场,我突然问他:“Leo,你会一直留在中国吗?”
他正在看航班信息,闻言转过头来,看着我。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很认真地想了想。
然后,他捧起我的脸,用那双比天空还蓝的眼睛,无比清晰地对我说:
“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这句话,像一颗糖,在我的心里,甜了好久好久。
我以为,我们真的会有一个家。
一个有他的照片,我的书,也许还会有一只猫,一个孩子的家。
可是现在……
我看着诊断报告上那几个冰冷的字: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
家,这个词,突然变得好遥远。
远得像一个我永远也无法抵达的梦。
Leo动了一下,醒了。
他看见我睁着眼睛,立刻坐直了身体。
“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的声音还有点沙哑。
我摇摇头。
我们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
病房里,安静得只能听见仪器的滴答声。
那声音,像一个倒计时的秒表,一秒一秒,敲打在我脆弱的神经上。
“Leo,” 我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像要裂开,“我们……分手吧。”
我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疼。
疼得我快要无法呼吸。
Leo的蓝眼睛里,瞬间充满了难以置信。
“你说什么?”
“我说,分手。” 我重复了一遍, cố gắng 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但尾音还是忍不住地颤抖,“你走吧,回你的丹麦去。”
“为什么?” 他的声音也开始发抖,“就因为这个?”
他指了指床头柜上那张诊断报告。
“是。” 我点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我不想拖累你。”
“拖累?” Leo突然站了起来,他的个子很高,站在我床前,投下一大片阴影,把我整个人都笼罩了进去。
“在你眼里,我就是那种会因为生病就抛弃自己女朋友的混蛋吗?” 他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怒气。
“你不是,” 我说,“你是个好人。正因为你是个好人,我才不能这么自私。”
“我的人生,可能就要在这里,画上句号了。可你不一样,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还要去拍很多很多照片,去很多很多地方。你不应该被我困在这里。”
我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这些话,像一把刀,每说一个字,就在我心上割一刀。
鲜血淋漓。
Leo死死地盯着我,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的蓝眼睛里,有愤怒,有受伤,还有我看不懂的,更深沉的东西。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会转身就走的时候,他却突然俯下身,紧紧地抱住了我。
他的手臂很有力,勒得我骨头都疼。
他的脸埋在我的颈窝里,我能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的皮肤上。
他在哭。
这个像太阳一样明朗的大男孩,哭了。
“别赶我走。” 他在我耳边,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求你了,别赶我走。”
我的眼泪,也终于决了堤。
那一天,我们在病房里,抱头痛哭。
像两个迷路的孩子,在无边的黑暗里,寻找着彼此身上唯一的光。
化疗开始了。
那是一种我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体验。
就好像,有人把一台搅拌机,放进了你的身体里,把你的五脏六腑,都搅成了一滩烂泥。
恶心,呕吐,头晕,乏力。
我吃不下任何东西,闻到一点油味就想吐。
短短一周,我瘦了十斤。
镜子里的我,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像一个被吸干了精气的女鬼。
Leo请了长假,一天24小时守着我。
他变着法子给我做吃的。
清淡的粥,营养的汤,还有他自创的,据说能开胃的“丹麦秘制果蔬泥”。
那果蔬泥,颜色像沼泽里的淤泥,味道更是难以言喻。
但我还是会逼着自己,吃下去几口。
因为我知道,那里面,有他的心意。
最难熬的,是掉头发。
一开始,只是一根一根地掉。
枕头上,梳子上,到处都是。
后来,变成了一缕一缕。
我洗头的时候,看着水池里那一大团黑色的头发,感觉自己的生命,也正在随着它们,一点一点地流逝。
我不敢再照镜子。
有一天晚上,Leo给我擦身体的时候,我看见他盯着我掉了很多头发的头顶,眼圈红了。
我心里一酸,说:“Leo,帮我个忙吧。”
“什么?”
“帮我,把头发都剃掉。”
他愣住了,手里的毛巾掉在了地上。
“不,” 他摇头,“不,它们还会长出来的。”
“可我现在这个样子,太丑了。” 我摸着自己斑驳的头皮,苦笑着说,“像一只长了癞的狗。”
“不丑,” 他蹲下来,捧着我的脸,很认真地说,“你一点都不丑。在我眼里,你永远是最好看的。”
他的眼睛里,全是真诚。
可我知道,那只是安慰。
没有一个女孩子,会不在意自己的容貌。
尤其,是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
那天晚上,我趁他睡着,自己偷偷跑到卫生间。
我拿着一把小剪刀,对着镜子,一剪刀一剪刀地,把自己剩下的头发,都剪掉了。
镜子里,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光头的怪物。
我看着它,眼泪无声地往下流。
Leo是被我的哭声惊醒的。
他冲进卫生间,看到我的样子,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没有骂我,也没有安慰我。
他只是走过来,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我。
然后,他拿起我放在洗手台上的那把剪刀,对着镜子,也开始一剪刀一剪刀地,剪自己的头发。
那头漂亮的,像融化了的蜜糖一样的金发,就这样,一缕一缕地,落了下来。
最后,他拿起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剃须刀,把自己的头,也剃得干干净净。
镜子里,出现了两个光头。
一大一小,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我转过身,看着他。
他的蓝眼睛在灯光下,像两颗剔透的玻璃珠。
“这样,” 他摸了摸我的光头,又摸了摸自己的,“我们就是情侣款了。”
我再也忍不住,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
从那天起,我不再害怕照镜子。
因为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愿意陪我一起,变成“怪物”。
化疗的日子,是灰色的。
但Leo,总能想办法,在这些灰色里,涂上一点点颜色。
他会给我读安徒生的童话。
用他那蹩脚的中文,把海的女儿,读得像个东北大妞。
他会把他的相机带到病房里。
他说,这里的光,虽然是人造的,但也有它自己的故事。
他拍输液管里缓缓滴落的药水。
拍阳光透过窗户,在我的病号服上投下的光斑。
拍我因为药物反应,肿得像猪头一样的脸。
我问他,拍这些干什么,又丑又丧。
他说:“这不是丑,也不是丧。这是生命力。”
“你看,” 他把相机的屏幕给我看,上面是我一张睡着的侧脸,睫毛上挂着一颗泪珠,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这颗眼泪,它不是悲伤,它是钻石。”
我看着那张照片,久久没有说话。
原来,在我自己都嫌弃自己的时候,在他的镜头里,我依然可以是闪闪发光的。
他把那些照片,整理成一个相册,取名叫《307病房里的光》。
307,是我的病房号。
他说,等我好了,他要为我办一个摄影展。
就用这个名字。
他让我觉得,我不是一个在等死的病人。
我是一个,正在为艺术献身的女主角。
第一个疗程结束,我的各项指标,奇迹般地恢复了正常。
医生说,我进入了缓解期。
这意味着,我可以暂时出院了。
出院那天,天特别蓝。
Leo推着轮椅,带我走出了那栋压抑的白色大楼。
呼吸到外面新鲜空气的那一刻,我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们没有直接回家。
Leo开车,带我去了海边。
那是我们第一次约会去的地方。
夏末的海,风已经有些凉了。
我戴着帽子,裹着厚厚的毯子,坐在沙滩上。
Leo在我身边,架起了他的相机。
他没有拍我,也没有拍海。
他把镜头,对准了天空。
“你看,” 他说,“今天的云,像不像棉花糖?”
我抬头看。
大朵大朵的白云,在蓝得像水洗过的天空上,悠闲地飘着。
真的,很像棉花糖。
甜的。
“等你好起来,” Leo突然说,“我们就去环游世界。”
“我们去非洲看动物大迁徙,去冰岛看极光,去亚马逊雨林里探险。”
他转过头,看着我,蓝眼睛里,闪着星光。
“好不好?”
我看着他,眼眶又热了。
好不好?
我当然想说好。
可我,还有那个资格吗?
缓解期,只是暂时的。
像一场战争的中场休息。
我不知道,敌人什么时候会卷土重来。
我怕。
我怕我给了他希望,最后,却只能留给他更大的失望。
“Leo,” 我低着头,玩着毯子的流苏,“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再也好不起来了呢?
空气,瞬间凝固了。
海风吹过,带着咸湿的味道。
Leo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伸出手,把我揽进怀里。
“那,” 他的声音,贴着我的耳朵,很轻,但很坚定,“我就陪着你,看尽这里的每一场日出和日落。”
我的眼泪,滴落在沙滩上,瞬间,就被风干了。
那段在家的日子,像偷来的时光。
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格外珍贵。
我的头发,慢慢长出了一层柔软的绒毛。
我的体重,也恢复了一些。
我们像普通的情侣一样,一起逛超市,一起做饭,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影。
我们绝口不提“病”这个字。
仿佛它从来没有出现过。
我们甚至,还养了一只猫。
一只橘色的,很胖的流浪猫。
Leo说,它看起来,像一小块掉在地上的太阳。
我们就叫它“Sunny”。
Sunny很黏人,最喜欢趴在我的腿上睡觉。
我常常会一边抚摸着它柔软的毛,一边看Leo在阳台上整理他的照片。
阳光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
那一刻,我会产生一种错觉。
觉得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觉得我们可以,就这样,一直到老。
可是,梦,总有醒来的时候。
那一天,我正在厨房给Sunny准备猫粮。
突然,一阵天旋地转。
我手里的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然后,我的鼻子,开始流血。
止不住地流。
鲜红的血,滴落在白色的瓷砖上,像一朵朵盛开的,妖艳的花。
我看着那些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它回来了。
那个恶魔,它回来了。
再次回到医院,一切都像是按下了重播键。
只是这一次,所有人的脸上,都蒙上了一层更深的阴霾。
检查结果,证实了我的预感。
复发。
而且,比上一次,来势更凶。
主治医生把我跟Leo叫到办公室。
他的表情,很凝重。
他说,常规的化疗,对我来说,已经没有用了。
唯一的希望,是进行骨髓移植。
但是,找到合适的配型,很难。
尤其是在中华骨髓库里,找到和我一个外国男友的半相合,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说,最好的选择,是去Leo的家乡,在欧洲的骨髓库里寻找。
但那需要一大笔钱。
而且,就算找到了配型,手术的成功率,也只有百分之五十。
医生说完,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判了死刑。
连缓期执行的机会,都没有。
从办公室出来,我整个人都是懵的。
Leo一直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他的手心,全是汗。
回到病房,我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一句话也不想说。
我能听见Leo在外面打电话。
他在跟他的父母说话,用我听不懂的丹麦语。
他的语气,很急,很激动。
我猜,他是在跟他们要钱。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把他,拖累到了这个地步。
让他为了我,去向家人开口。
我算什么呢?
我凭什么,要他为我付出这么多?
晚上,他端着一碗粥进来。
“来,吃点东西。” 他的眼睛红红的,但还是 cố gắng 挤出一个微笑。
我从被子里探出头,看着他。
“Leo,” 我说,“我们算了吧。”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
“什么算了?”
“治疗,” 我说,“我们放弃吧。我不想治了。”
“你胡说什么!”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怎么能放弃?我们还有希望!”
“希望?” 我冷笑了一声,“希望在哪里?是那渺茫的配型几率,还是那百分之五十的手术成功率?Leo,你醒醒吧!我们是在跟死神赌博,而且,我们的筹码,少得可怜!”
“钱的事,你不用担心,” 他说,“我爸妈会把农场卖了,钱很快就会到。”
卖掉农场?
我整个人都震惊了。
那个农场,是他们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
是他们的根。
“不行!” 我尖叫起来,“绝对不行!我不能让你们为了我,做到这个地步!”
“这不是为了你,” Leo也吼了回来,他的蓝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这是为了我们!为了我们的未来!你忘了吗?我们还要一起去环游世界!你忘了你说过,你想在托斯卡纳的阳光下,修复一本十四世纪的羊皮卷吗?你忘了我们还要养一只叫Sunny的猫,也许,还要有一个金发的,或者黑发的小混蛋吗?”
他每说一句,我的心,就被刺痛一分。
我怎么会忘。
那些,都是我最美的梦啊。
可是,梦越美,醒来的时候,就越残忍。
“那只是梦,Leo,” 我的声音,充满了绝望,“我们,没有未来了。”
说完这句话,我感觉,我亲手,杀死了我们之间,最后的一点光。
Leo看着我,眼神,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
像一堆即将熄灭的篝火。
他没有再跟我争吵。
他只是默默地把那碗粥,放在床头柜上,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那样落寞的背影。
像一个打了败仗的士兵。
那一晚,他没有回来。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夜无眠。
我以为,他走了。
被我伤透了心,终于决定放弃了。
也好。
这样,对他来说,是解脱。
长痛不如短痛。
第二天早上,门开了。
我以为是护士。
没想到,走进来的人,是Leo。
他一夜没睡,胡子拉碴,样子很憔悴。
但他手里,抱着一个很大的画框。
他把画框,立在我的床尾。
然后,他掀开了蒙在上面的布。
我愣住了。
那是一张照片。
一张巨大的,放大了的照片。
照片上,是我。
是我在他工作室里,修复一本古籍时的样子。
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后不久,他拍的那张。
黑白的。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洒在我的侧脸和发梢上。
我的神情,专注,而安详。
在照片的右下角,有一行小字。
是他手写的,歪歪扭扭的中文。
“我的光。”
我看着那张照片,看着那三个字,眼泪,瞬间模糊了视线。
“这张照片,” Leo走到我床边,声音沙哑地说,“我本来,是想在我们婚礼上,放给你看的。”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就跟这照片里一样。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好像全世界的喧嚣,都跟你没有关系。可是,我又觉得,你整个人,都在发光。”
“我是一个追光的人。我追逐了半个地球的光,直到遇见你。我才知道,原来,最亮的光,不在风景里,而在人心里。”
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
“所以,你不能熄灭。”
他握住我的手,握得很紧很紧。
“你的身体里,住着我的光。如果你放弃了,我的世界,就真的,一片漆黑了。”
“所以,算我求你。为了我,再努力一次,好不好?”
他的蓝眼睛,像两片破碎的海洋。
里面,装满了恳求,和爱。
我看着他,看着那张照片,再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我们开始了漫长的,等待配型的过程。
Leo的父母,真的把农场挂牌出售了。
第一笔钱,很快就打了过来。
Leo拿着那笔钱,联系了欧洲各大骨髓库,把我的资料,都发了过去。
然后,就是等待。
日复一日的,没有尽头的等待。
我的身体,越来越差。
感染,发烧,出血。
我像一株正在迅速枯萎的植物。
每天,都有大半的时间,在昏睡。
清醒的时候,就看着窗外那棵梧桐树。
看着它的叶子,从翠绿,变成金黄,然后,一片一片地,往下掉。
Leo一直陪着我。
他瘦了很多,眼窝深陷,金色的头发,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
但他看我的眼神,从来没有变过。
依然,那么温柔,那么专注。
他不再给我读童话了。
他开始给我读诗。
读叶芝,读里尔克,读聂鲁达。
他用他那带着丹麦口音的中文,一字一句地,为我念着那些关于爱,关于生命,关于永恒的诗句。
“当黄昏的微光,在窗玻璃上,由浅入深,
白昼的时光,已近尾声……”
他的声音,像一阵温暖的风,吹散了我心头的很多恐惧和不安。
有一天,我半梦半醒之间,听见他在跟医生说话。
医生说,我的情况,很不乐观。
如果再找不到合适的骨髓,可能,撑不过这个冬天。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冬天。
原来,留给我的时间,只剩下一个秋天了。
那天晚上,我把Leo叫到床边。
“Leo,” 我拉着他的手,说,“如果我走了,你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他的身体,明显地僵硬了一下。
“别说傻话。”
“你听我说完,” 我坚持道,“如果我走了,你把我的骨机,一半,撒进大海里。你知道的,我们第一次去的那片海。”
“另一半,你带回丹麦,撒在你家农场的那片草地上。我想,看看你从小长大的地方,那里的星星,是不是真的,比这里亮。”
Leo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
我能感觉到,他的手,在发抖。
“还有,” 我继续说,“把Sunny,也带回丹麦吧。它喜欢太阳,那里的夏天,一定很美。”
“最后,答应我,忘了我。然后,去找一个健康的女孩子,好好地生活下去。你那么好,值得拥有最好的一切。”
我说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感觉像是,交代完了遗言。
Leo终于抬起头。
他的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我不会忘。”
他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
“我永远,都不会忘了你。”
“就算你走了,你也会活在我的心里,活在我的相机里,活在我每一次呼吸的空气里。”
“我会带着你,去看非洲的动物大迁徙,去看冰岛的极光。我会告诉我们未来的孩子,他们的妈妈,是一个多么勇敢,多么美好的女人。”
“所以,” 他俯下身,在我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滚烫的吻,“你哪里也去不了。你必须,留下来。”
奇迹,是在一个初雪的清晨,降临的。
那天,我睡得特别沉。
是Leo把我摇醒的。
我睁开眼,看见他站在床前,满脸泪水,却笑得像个孩子。
“找到了。” 他说,声音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着,“我们找到了!在德国,有一个志愿者,跟你的配型,全相合!”
全相合。
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混沌的脑子里,炸开了。
我愣了足足有半分钟,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然后,我的眼泪,也涌了出来。
我们,得救了。
手术,被安排在一周后。
那是我人生中,最漫长,也最幸福的一周。
我们甚至,在病房里,办了一场小小的婚礼。
没有婚纱,没有戒指,也没有宾客。
只有一个神父,是Leo从教堂请来的。
我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戴着一顶Leo用报纸给我折的,歪歪扭扭的皇冠。
Leo穿着他最贵的那件衬衫,头发也精心打理过。
他单膝跪地,向我“求婚”。
他手里没有钻戒,只有一卷胶卷。
他说:“我愿意,用我余下生命里,所有的胶卷,只拍你一个人。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哭得一塌糊涂,点头说:“我愿意。”
神父为我们念了誓词。
当他说,无论贫穷还是富贵,无论健康还是疾病,都不能将我们分开的时候。
我们看着彼此,都笑了。
我们,早就已经,经历过这一切了。
手术那天,我被推进无菌仓。
Leo不能进来。
我们隔着厚厚的玻璃,看着彼此。
他举着他的相机,一直在拍我。
我对他,做了一个鬼脸。
他笑了,眼泪却流了下来。
护士过来,准备给我输液。
我对他,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三个字。
“我爱你。”
他看懂了。
他也对我,说了同样的话。
然后,他举起手,向我敬了一个,特别郑重的,军礼。
我知道,那是在为我,加油。
也是在向我,致敬。
致敬我,这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小兵。
麻药,缓缓注入我的身体。
我的意识,渐渐模糊。
在彻底失去知觉前,我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是玻璃窗外,Leo那双蓝色的,像海一样的眼睛。
那片海里,没有了风暴。
只有,无边的温柔,和等待我,归航的,灯塔。
故事的结局,你们一定很想知道。
手术,很成功。
我在无菌仓里,待了整整一个月。
那一个月,很难熬。
排异反应,让我痛不欲生。
有好几次,我都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
但每一次,只要一想到玻璃窗外,那个日夜守候的身影。
我就又有了,坚持下去的力气。
出院那天,北京下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很大,很美。
Leo用厚厚的羽绒服,把我裹成一个粽子,抱上了车。
车里,开着很足的暖气。
音响里,放着一首我没听过的,丹麦民谣。
很悠扬,很温暖。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看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
突然,我看见,路边的广告牌上,有一张巨大的海报。
那是一个摄影展的宣传海报。
海报上,是那张,我再熟悉不过的照片。
一个低着头的,安静的侧脸。
阳光,亲吻着她的发梢。
展览的名字,叫《光》。
下面,有一行小字。
“献给我的妻子,我生命中,唯一的光。”
我转过头,看着正在开车的Leo。
他感觉到了我的目光,也侧过头来,对我笑了一下。
他的笑容,依然像哥本哈根夏天的太阳。
明亮,但不灼人。
那一刻,窗外,大雪纷飞。
窗内,春暖花开。
我知道,我的战争,结束了。
而我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后来,我们真的去环游了世界。
我们去了非洲,在马赛马拉的草原上,看角马奔腾。
我们去了冰岛,在午夜的星空下,看绿色的极光,像女神的裙摆一样,翩翩起舞。
我们定居在了托斯卡纳。
在一个能看见大片向日葵花田的小镇上,买了一栋带院子的老房子。
我开了一间小小的,古籍修复工作室。
Leo,则继续做他的,自由摄影师。
我们养了很多只猫,它们都叫Sunny。
我们还有一个孩子。
一个有着金色头发,和黑色眼睛的小男孩。
他很调皮,像他的爸爸。
但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月牙,像我。
Leo给他取名叫“Lukas”。
在丹麦语里,是“带来光明的人”的意思。
每年的夏天,我们都会回丹麦,去Leo父母的新农场住一段时间。
Leo的父母,身体都还很硬朗。
他们很疼爱Lukas。
Leo的妈妈,常常会拉着我的手,看着我和Leo,还有Lukas,笑得合不拢嘴。
她说,我们,就是她眼中,最美的风景。
有时候,我会在午后,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看着Leo和Lukas在草地上追逐打闹。
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
风里,有花香,有草香,还有烤面包的香气。
我会恍惚。
觉得当年那场,惊心动魄的疾病,像一场遥远的,不真实的梦。
可是,我头顶上,那些重新长出来的,细细软软的头发。
我手腕上,那道浅浅的,因为输液而留下的疤痕。
都在提醒我。
那一切,都是真的。
那些在深夜里,无声的哭泣。
那些在病痛中,绝望的挣扎。
那些,我们差一点,就要永远失去彼此的,恐惧。
都真真切切地,发生过。
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更懂得,珍惜眼前的,每一分,每一秒。
珍惜每一次日出,每一次晚霞。
珍惜每一次拥抱,每一次亲吻。
珍惜,这个,我们用半条命,换回来的,人间。
Leo的那个叫《光》的摄影展,后来,在世界各地,都举办了。
他成了很有名的摄影师。
但他再也没有,拍过别的女人。
他说,他的镜头,只为我一个人,聚焦。
我的身体,也一直很好。
每年的定期复查,医生都说,我恢复得像个奇迹。
我知道,这个奇迹,不是上天赐予的。
是他,用他的爱,为我,创造的。
是他,在我快要熄灭的时候,把自己,燃烧成一束火把,为我,照亮了前方的路。
他才是,我生命中,那道,永不消逝的光。
所以,如果你现在,也正身处黑暗。
请你,不要害怕,不要放弃。
请你,一定要相信。
在这个世界上,总会有那么一个人。
他会穿越人海,披荆斩棘地,来到你身边。
他会告诉你:
别怕,有我。
你的光,在我这里。
来源:顶级蜻蜓hjYNyR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