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是衣锦还乡,纯粹是接到了村委会的电话,说我家的祖宅再不修就要塌了,砸到人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叫陈阳,一个在大城市里用代码和咖啡因勉强维持体面的程序员。
上个礼拜,我回了趟老家。
不是衣锦还乡,纯粹是接到了村委会的电话,说我家的祖宅再不修就要塌了,砸到人可不是闹着玩的。
电话是村长李满金打来的,嗓门大得像村口那台用了二十年的大喇叭,嗡嗡作响。
我请了年假,坐了五个小时的高铁,又换了一个半小时的绿皮火车,最后搭了村里唯一一辆跑黑车的面包车,一路颠簸,才回到了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村子还是那个样子,泥巴路变成了不太平整的水泥路,路边的白杨树倒是又粗壮了不少。
我的祖宅在村子最里边,一个独立的院落。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漆皮掉得像得了皮肤病的木门时,一股混合着腐木、尘土和干枯植物的气味扑面而来。
院子里杂草长得比我都高,几乎要淹没那口早已干涸的老井。
正屋的瓦片掉了一半,露出黑黢黢的房梁,像一具骨骼嶙峋的巨大骨架。
这就是我奶奶生活了一辈子,也是我度过了整个童年的地方。
奶奶去世后,爸妈就把我接到了城里。一晃,快二十年了。
我站在院子中央,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悲伤?好像有点。
怀念?肯定有。
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感。
这房子,我是修不动的。且不说要花多少钱,就算修好了,我一年也回不来一次,它只会在这里继续沉默地腐烂下去。
卖掉?
这个念头只在脑子里闪了一下,就被我掐灭了。
卖给谁?村里人谁会花钱买这么个破院子。就算有人买,这点钱对我来说意义不大,但把奶奶留下的唯一念想换成几张钞票,我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
一个想法,在我脑子里慢慢成型。
一个我自己都觉得有点“高尚”得不真实的想法。
捐了。
对,捐给村里。
让村里把它改成个什么活动室、图书室,或者干脆就是个给老人歇脚下棋的地方。
这样,这栋老宅就不再是“我的”祖宅,而成了“村里的”一部分。它能继续“活”着,有人气,有声音,而不是在这里静静地等待倒塌。
我的记忆,也能以另一种方式,被安放在这个我出生的地方。
这个想法让我自己都有点激动,仿佛完成了一次灵魂的净化。
我锁好摇摇欲坠的院门,转身去找村长李满金。
村委会就在村口,一排崭新的二层小楼,墙上刷着刺眼的标语。
李满金正在办公室里跟几个人打扑克,烟雾缭aws,呛得人睁不开眼。
他看到我,眼皮抬了抬,含糊地“唔”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
“李叔。”我耐着性子开口。
他没理我,甩出一对“王炸”,得意地拍着桌子,把桌上的瓜子皮震得飞起。
“炸了!给钱给钱!”
等他收完钱,重新洗牌的间隙,我才找到机会,把我的想法说了出来。
“李叔,我老家的那个祖宅,你也知道那个情况。我常年在外,也管护不了。所以我想……把它无偿捐给村里。”
牌桌上瞬间安静了。
李满金叼着烟,眯着眼看我,像是在看一个什么稀有物种。
“你说啥?”他把烟从嘴里拿下来,掏了掏耳朵,“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家的老宅,我不要了,白送给村里。”我一字一句地重复。
他旁边的几个人也停下了手里的牌,齐刷刷地看着我。那眼神,三分好奇,七分看傻子。
李满金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然后,他笑了。
不是那种高兴的笑,是那种觉得事情荒谬到极点的笑。
“陈阳啊,你是不是在大城市待傻了?”
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力气大得让我一咧嘴。
“你那破房子,谁要啊?”
我愣住了。
“不是,李叔,我的意思是,村里可以把它改造一下,做个公共场所……”
“改造?谁出钱?你出啊?”他打断我,吐出一口浓烟,熏得我直往后躲。
“再说了,”他压低了声音,凑到我耳边,“你那房子,邪乎得很。”
“什么?”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晦气!”他斩钉截铁地吐出两个字。
“你奶奶走得早,你爸妈又老早搬出去了,那房子空了快二十年,阴气重得很。前几年夏天,村里刘二的婆娘从你家门口过,回来就发高烧,嘴里胡说八道,请了神婆才看好。你说,这么晦气的地方,谁敢要?给村里?村里拿来干嘛?当鬼屋啊?”
我彻底懵了。
我脑子里那个“高尚”的、闪着金光的想法,在李满金这“晦气”两个字面前,被砸得粉碎。
我感觉一股火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李叔,现在是新社会了,你怎么还信这个?”
“我信不信不重要,村里人都信!”李满金把手一摊,一副“我也没办法”的无赖相,“你那房子,你自己留着吧。哪天塌了,记得回来把木头砖头清走就行,别占着村里的地。”
说完,他不再理我,转身回到牌桌上,大声嚷嚷着:“来来来,继续继续!刚才说到哪了?”
我一个人站在烟雾缭aws的办公室里,像个彻头彻尾的小丑。
从村委会出来,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疼。
我感觉自己像个充满气的气球,被人一针扎爆了,只剩下一滩泄了气的皮。
晦气?
我脑子里反复回响着这两个字。
我奶奶在那个院子里种了一辈子的丝瓜和豆角,夏天的时候,整个院墙都挂满了绿油油的藤蔓。
她在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下给我缝过书包,给我讲过牛郎织女的故事。
我童年所有温暖的回忆,都和那个“晦气”的院子绑在一起。
现在,在他们眼里,那里成了鬼屋。
我走回祖宅,再次推开那扇破门。
这一次,那股腐朽的气味似乎没那么刺鼻了。
我绕过杂草,走到正屋的台阶上坐下。
阳光透过残破的屋顶,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点。
一只壁虎从墙角的缝隙里迅速爬过,消失不见。
空气里安静得只能听到风吹过野草的沙沙声,和远处传来的几声狗叫。
我突然觉得李满金他们很可怜。
他们的世界,被局限在这小小的村庄里,被无知和迷信牢牢地捆绑着。
而我,一个从这里走出去,见过更大世界的人,居然想用我的“想当然”来改变他们。
确实挺可笑的。
但那股不甘心,像院子里的野草一样,在我心里疯狂地滋长。
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这不仅仅是捐一栋房子的事,这是在捍卫我记忆里那些温暖的东西。
我不能让它们被“晦气”这两个字玷污。
第二天,我买了一把镰刀,一把扫帚,还有几个大垃圾袋,开始自己动手清理院子。
我要让他们看看,这院子不是鬼屋,它只是缺少了人气。
割草,清垃圾,把那些盘根错节的藤蔓从墙上扯下来。
干了一上午,我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浑身沾满了草屑和泥土。
但看着院子一点点露出原来的样子,那口老井,那几级石阶,那棵歪脖子的石榴树……
我心里那股无力感,竟然消散了不少。
我干活的动静,很快就引来了村里人的围观。
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院子门口,对着我指指点点,小声议论着。
“这城里回来的娃,咋跟个傻子似的?”
“放着城里的福不享,跑回来弄这破院子。”
“听说了吗?他想把这房子白送给村里,村长都没要!”
“可不是嘛,这么晦气的地方,谁敢要啊。”
这些话像小石子一样,一颗颗砸在我身上。
我不理他们,埋头继续干我的活。
汗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我没哭,就是觉得眼睛酸得厉害。
事情很快就传到了我那些八百年不联系的亲戚耳朵里。
第三天下午,我姑妈,陈玉芬,带着我两个表哥,一阵风似的冲进了院子。
“哎哟,我的大侄子!你这是干嘛呢?”
姑妈一进门就拉住了我的胳膊,嗓门尖得能划破玻璃。
我那两个表哥,一个叫王大军,一个叫王小军,跟两根电线杆子似的杵在我姑妈身后,眼神在我身上和院子里来回扫视,充满了算计。
“姑,我就是回来收拾收拾。”我抽出胳膊,淡淡地说。
“收拾啥呀!”姑妈一屁股坐在我刚清理出来的石阶上,开始拍大腿,“我听人说,你要把这房子捐了?你疯啦?”
我看着她,心里冷笑。
奶奶在世的时候,她一年到头也难得来看一次。奶奶去世后,她更是连这个院门都没踏进过。
现在,一听说房子的事,比谁都积极。
“陈阳啊,你可不能犯糊涂。”姑妈的语气突然变得语重心长,“这可是你奶奶留下的房子,是咱们老陈家的根!你怎么能说给外人就给外人呢?”
“村里人不是外人。”我纠正她。
“怎么不是外人?他们姓李,姓王,姓赵,你姓陈!这房子给了他们,以后就跟咱们家没关系了!”
“本来也没什么关系了。”我说的是实话。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姑妈急了,“就算你不要,也轮不到给村里啊!你看看你姑我,你两个表哥都快到娶媳妇的年纪了,还没个像样的婚房。你把这房子给你大军哥,让他重新翻盖一下,不比给村里强?”
我算是听明白了。
合着他们是来要房子的。
“姑,这房子是我爸妈留给我的,我有权处理。”
“你有什么权处理!你爸妈糊涂,你也跟着糊涂?”王大军终于开口了,语气很不客气,“这房子是我姥姥的,我妈是她亲闺女,凭什么就全给你了?要捐,也得我们家同意!”
我看着他们一家三口那副理所当然的嘴脸,突然觉得比面对李满金的时候还要累。
跟李满金,是道理讲不通。
跟他们,是人性太丑陋。
“房子,我是不会给你们的。”我把手里的镰刀往地上一扔,发出“哐当”一声响,“我也没打算捐了。”
姑妈的眼睛瞬间亮了:“不捐了好!不捐了好!你留着自己住,或者给你表哥……”
“我谁也不给。”我打断她,“我就让它在这儿烂着,塌着,也比给了你们强。”
我的话显然刺痛了他们。
姑妈的脸瞬间垮了下来,指着我的鼻子骂道:“陈阳!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你小时候谁没抱过你?现在翅膀硬了,六亲不认了是吧?为了个破房子,跟自家人翻脸,你对得起你死去的奶奶吗?”
“对不对得起我奶奶,我心里有数。但把奶奶的房子当成可以争抢的肥肉,肯定是对不起她。”我冷冷地回敬。
那一天,我们吵得不可开交。
整个院子都充斥着姑妈的哭嚎和两个表告状骂。
最后,他们骂骂咧咧地走了,撂下狠话,说要去城里找我爸妈评理。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看着满地的狼藉,第一次对这个地方,对所谓的“故乡”,感到了深深的厌恶。
这里没有田园牧歌,没有乡情淳朴。
只有根深蒂固的愚昧,和赤裸裸的贪婪。
我开始怀疑,我坚持的这一切,到底有没有意义。
也许,李满金说得对。
也许,我姑妈他们才代表了这里的真实。
而我,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闯入者。
晚上,我一个人在镇上的小旅馆里,喝了很多酒。
我想一走了之。
买张车票,回到那个属于我的钢筋水泥的森林里去,再也不要回来。
让这栋破房子,连同那些好的坏的记忆,一起在这里自生自灭。
可是,一闭上眼,就是奶奶在石榴树下冲我笑的样子。
她说:“阳阳,走到哪里,都别忘了回家的路。”
家……
哪里还是家?
第二天,我顶着宿醉的头痛,又回到了村里。
我没再去祖宅,而是直接去了李满金家。
他家院子很大,停着一辆崭新的黑色小轿车,跟他村长的身份很匹配。
我到的时候,他正在院子里喂鸡。
看到我,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扔掉手里的玉米粒,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又来啦?”
“李叔,我最后再跟你谈一次。”我开门见山。
“没得谈。”他转身就要进屋。
“我出钱。”我抛出了我的筹码。
他停住了脚步,转过身,重新打量着我。
“你出钱?”
“对。我出五万块钱,作为老房子的启动修缮资金。村里只需要把它改成一个图书室,或者老人活动中心。后续的维护,我们再想办法。”
五万块,对我来说不是个小数目,是我小半年的积蓄。
但那一刻,我觉得值。
我不是在买一个结果,我是在买一个“不甘心”。
李满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
五万块,对村里来说,不是一笔小钱。
他开始盘算了。
他抽着烟,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时而看看我,时而看看天。
我知道,他在权衡利弊。
一边是“晦气”的迷信和潜在的麻烦。
另一边是五万块钱的真金白银,和一件说出去挺有面子的“政绩”。
“你这个……让我想想。”他终于开口了,语气松动了不少。
“房子是捐给村集体的,钱也是给村集体的账上,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房子不能拆,只能修,而且必须作为公共用途。”我强调道。
“行了行了,知道了。”他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这事儿我得跟村两委班子商量一下。你等信儿吧。”
我知道,这事有门了。
钱,果然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效的通行证。
虽然觉得有点悲哀,但至少,我的目的快要达到了。
接下来的两天,我没有再去清理祖宅。
我在等。
村里关于我的风言风语更多了。
有人说我为了捐房子,还倒贴五万块钱,是城里公司裁员,回来散财的。
有人说我那房子底下肯定埋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要花钱请村里人帮忙镇住。
版本越传越离谱。
我姑妈一家也没再来找我,估计是听说了我要出钱的事,觉得房子到不了他们手里,也懒得再费口舌。
第三天上午,李满金终于给我打了电话。
“陈阳,你来村委会一趟。”
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我心里咯噔一下,但还是去了。
还是那间烟雾缭aws的办公室,但这次,牌桌收起来了,几个村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坐在沙发上,表情严肃。
李满金坐在主位,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坐。”
我坐下,感觉像是在接受审判。
“我们开会研究了一下。”李满金清了清嗓子,“你提的那个事,原则上,我们同意了。”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但是,我们有几个条件。”他话锋一转。
“您说。”
“第一,钱,五万块,必须先到村里的账上。我们得看到钱,才能给你办手续。”
“可以。”我点头。
“第二,房子捐赠之后,就跟你们老陈家再也没有半点关系。以后就算地底下挖出金元宝,也跟你没关系了。这个你得想清楚,还得签协议。”
我差点笑出声。
金元宝?他们可真敢想。
“没问题。”
“第三,”他顿了顿,表情变得有些古怪,“房子修缮可以,但不能马上就让人进去活动。得先……晾一晾,去去晦气。找个懂行的人来看看,做场法事什么的。”
我愣住了。
都到这时候了,他还在纠结这个。
我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别计较,别计较。目的是保住房子,其他的都是形式。
“行,李叔,都听您的安排。”我挤出一个笑容。
看到我这么“上道”,李满金和几个村干部的脸色都缓和了不少。
“那就这么定了。”李满金一拍板,“你先把钱转过来,我下午就让会计给你开收据,然后咱们把捐赠协议签了。”
事情就这么以一种极其荒诞又现实的方式,解决了。
我用五万块钱,买下了一个捐赠的资格。
我用妥协,换来了祖宅的“幸存”。
签协议那天,我特意看了一眼那份协议。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乙方(陈阳)自愿将祖宅院落一处无偿捐赠给甲方(xx村委会),此后该房产及所属土地的一切权益归甲方所有,无论地上、地下有任何发现,均与乙方无关。”
我签下自己名字的时候,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又像是彻底告别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李满金拿到签了字的协议,和银行的转账回执,脸上的笑容真诚了许多。
“陈阳啊,你放心,这事叔给你办得妥妥的。等你下次回来,保证让你看到一个漂漂亮亮的图书室!”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知道,在拿到钱的那一刻,这栋房子对我来说,就已经彻底成为过去了。
我完成了对奶奶的承诺,也完成了对自己的一个交代。
我订了第二天回城的车票,准备离开这个让我身心俱疲的是非之地。
然而,我没想到,这个故事,才刚刚开始。
真正的戏剧,往往在我以为一切都将落幕的时候,才刚刚拉开序幕。
我离开村子的计划,被一个意想不到的变故打乱了。
村里要搞“村村通”工程,铺设光纤网络,主线路正好要从村子最里边穿过去。
而铺设线路的规划图上,有一段,不偏不倚,正好要从我那已经捐出去的祖宅院墙外侧挖过去。
这事儿李满金压根没放在心上。
在他看来,那块地已经是村里的了,别说在墙外挖个沟,就算把墙推了都理所当然。
而且,工程队是镇上派下来的,有工期要求,谁也耽误不起。
于是,在我准备走的前一天下午,挖掘机和几个工人就开到了祖宅门口。
我当时正在收拾行李,听到外面巨大的轰鸣声,好奇地走了出去。
只见一台小型的挖掘机,正在院墙边上作业,挖开了一条半米多深的沟。
几个工人拿着铁锹在旁边辅助。
李满金也在场,叼着烟,叉着腰,指挥着什么。
他看到我,还远远地冲我招了招手,喊道:“陈阳!正好!给你看看,咱们村也要通网线了!以后你再回来,上网就方便了!”
他脸上洋溢着一种朴实的自豪感,仿佛那条沟是什么伟大的工程。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正准备转身回旅馆。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哐当!”
一声沉闷的金属撞击声,从沟里传了出来。
挖掘机的挖斗像是碰到了什么极其坚硬的东西,整个机身都震了一下。
开挖掘机的师傅探出头,骂了一句:“操!什么玩意儿这么硬?碰到大石头了?”
一个工人跳下沟,用铁锹戳了戳。
“不对啊,队长,这声音……不像石头。”
几个人都围了过去,好奇地往沟里看。
我也停下了脚步,远远地看着。
只见那几个工人合力用铁锹和撬棍,在那个位置使劲地挖着,清理着周围的泥土。
慢慢地,一个黑乎乎的、方方正正的轮廓,显露了出来。
不是石头。
那是一个箱子。
一个看起来很古老的、边缘包着铁皮的木头箱子。
空气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死死地盯着那个半埋在土里的箱子。
风吹过,卷起一阵尘土。
“这是……啥玩意儿?”一个工人喃喃自语。
李满金也愣住了,他把嘴里的烟屁股吐掉,快步走到沟边,探着头往下看。
他的脸色,从好奇,到惊讶,再到一种难以置信的狂喜。
“挖!给老子挖出来!小心点!别给弄坏了!”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都变了调。
工人们如梦初醒,七手八脚地开始往下挖。
我也走了过去,站在沟边,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那份协议。
“无论地上、地下有任何发现,均与乙方无关。”
那句话,像一个巨大的烙印,狠狠地烙在我的脑海里。
箱子很大,很沉。
几个工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从沟里抬了上来。
那是一个长约一米,宽半米多的樟木箱子,上面有两道生了锈的铜锁。
箱子表面布满了泥土,但依然能看出木质的精良。
“快!打开看看!”李满金搓着手,眼睛里放着光,就像饿了三天的狼看到了肉。
一个工人找来一把大锤和撬棍。
“砰!砰!”
几下之后,铜锁被砸开,箱盖被猛地撬开。
当箱盖打开的那一瞬间,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没有想象中的珠光宝气。
最上面是一层泛黄的油布。
李满金颤抖着手,把那层油布掀开。
下一秒,夕阳的余晖照进箱子,反射出一种让人目眩的、柔和而又冰冷的银色光芒。
满满一箱子,整整齐齐码放着的,是银元宝。
那种在电视剧里才能看到的、两头翘起的船型银锭。
每一个上面,似乎都刻着字。
空气死一般的寂静。
只能听到每个人粗重的呼吸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满金“扑通”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指着那箱银子,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发……发财了……”一个工人梦呓般地说道。
这句话像一个开关,瞬间引爆了现场。
“天哪!是银子!是元宝!”
“这么多!得值多少钱啊!”
工人们沸腾了,所有人都想往前挤,想亲手摸一摸那传说中的东西。
我站在人群外围,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我的祖宅,那个被他们嫌弃为“晦气”的地方,地下竟然埋着这样一笔惊人的财富。
而我,亲手签下了那份协议,把它,连同这箱宝藏,拱手相让。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吗?
李满金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他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像一头护食的野兽,张开双臂拦在箱子前。
“都别动!谁也别动!这是村集体的财产!谁敢动一下,我扒了他的皮!”
他的声音嘶哑而又凶狠,镇住了骚动的人群。
然后,他转过头,目光直直地落在了我身上。
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震惊,有狂喜,有尴尬,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惊惧。
他快步走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手。
他的手滚烫,还在不停地发抖。
“陈阳……不,陈大侄子!”他开口了,声音都带着谄媚的颤音,“你……你真是我们村的大恩人!大贵人啊!”
我看着他那张瞬间变幻的脸,从前几天的嫌弃、不屑,到此刻的谄媚、敬畏。
我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比那箱银子本身,还要魔幻。
“李叔,你忘了?这房子,晦气。”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李满金的脸“唰”地一下,红了,又白了。
他尴尬地搓着手,嘿嘿干笑着:“瞧我这张破嘴!胡说八道!这哪是晦气啊,这是福气!是天大的福气!你这哪是祖宅,你这是聚宝盆啊!”
他指着那栋破败的老屋,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狂热。
仿佛那掉了一半瓦片的屋顶,都在闪闪发光。
我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他指挥着工人们,小心翼翼地把那箱银元宝抬上他的车。
看着他打电话,声音激动得语无伦次,向镇上的领导汇报这个“天大的喜讯”。
看着村民们闻讯从四面八方赶来,把祖宅门口围得水泄不通,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贪婪和兴奋的表情。
那个曾经无人问津、人人避之不及的“鬼屋”,在短短一个小时内,变成了全村人眼中的圣地。
我站在人群中,感觉自己和这个狂热的世界格格不入。
我的手机响了。
是我姑妈打来的。
我不用接,都能猜到她要说什么。
我挂断了电话。
手机又响了,是王大军。
挂断。
王小军。
挂断。
他们像疯了一样,轮番轰炸我的手机。
我干脆关了机。
我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要来了。
那晚,我没回镇上的旅馆。
李满金死活不让我走,把我安排在了他家,拿出了他珍藏的、据说是什么“特供”的好酒好菜,热情得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村两委的几个干部也都在,轮流向我敬酒。
“陈阳,你真是我们村的福星!”
“这杯我敬你!要不是你高风亮节,把祖宅捐出来,哪有这天大的好事!”
“以后你就是我们村最尊贵的客人!”
他们一口一个“高风亮节”,一口一个“大恩人”。
可我听着,只觉得刺耳。
如果挖出来的不是一箱元宝,而是一堆白骨,他们现在会是什么嘴脸?
我敷衍地喝着酒,脑子里乱成一团。
李满金喝得满脸通红,凑到我身边,压低声音说:“陈阳啊,你放心,虽然协议上写了跟你没关系,但我们村不是不讲良心的人。等这批宝贝处理了,村里绝对少不了你的好处!”
他一边说,一边给我比了个手势。
我看着他那副“你懂的”的表情,突然觉得很恶心。
“李叔,协议是我自愿签的,我认。”我放下酒杯,“这箱东西,既然是在我们村的地里挖出来的,按国家法律,应该属于国家。”
我的话,让酒桌上热闹的气氛瞬间冷却了下来。
李满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你说啥?上交国家?”一个干部失声叫道。
“陈阳,你是不是喝多了?”李满金的脸色沉了下来,“这是在你家地里挖出来的,就算你捐给了村里,那也是我们村里的东西!凭什么要上交国家?”
“就凭《文物保护法》。”我平静地说。
我不是什么圣人。
但那一刻,我看着他们一张张因为贪婪而扭曲的脸,我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冲动。
我不想让奶奶留下的最后一点东西,被这群人瓜分。
如果它注定不属于我,那它应该属于一个更值得的地方,而不是成为他们满足私欲的工具。
“你!”李满金气得指着我,半天说不出话。
“李叔,你想想,这么大一箱子银元宝,你们村吞得下吗?这事现在全村都知道了,明天就可能全县、全市都知道。你们要是敢私分,那叫侵占国家财产,是要坐牢的!”
我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他们火热的心头。
他们面面相觑,脸上的狂喜,渐渐被一丝恐惧所取代。
他们是农民,他们贪婪,但也胆小。
“坐牢”两个字,对他们来说,有着巨大的威慑力。
李满金沉默了。他猛地灌了一口酒,把酒杯重重地墩在桌上。
“妈的,真是空欢喜一场!”他低声咒骂了一句。
那顿饭,最终不欢而散。
第二天一大早,我还没睡醒,就被一阵激烈的砸门声吵醒了。
是姑妈一家。
他们不知道从哪打听到我住在这里,直接找上了门。
“陈阳!你给我出来!你个小!你把我们老陈家的宝贝给卖了!”
姑妈在院子里撒泼打滚,哭天喊地。
王大军和王小军则是一副要吃人的表情,堵在门口。
李满金黑着脸走了出去。
“吵什么吵!这是村委会!不是你们家!”
“李满金!你少给我来这套!你们村挖了我姥姥家的宝贝,这事没完!那是我家的东西,你们必须还给我们!”王大军指着李满金的鼻子吼道。
“你家的?白纸黑字写着,那院子已经捐给村里了!跟你们家没半点关系!”李满金也不甘示弱。
院子里,两拨人吵作一团。
我穿好衣服,走了出去。
“别吵了。”
我的声音不大,但院子里瞬间安静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姑妈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冲到我面前,伸手就要来抓我的脸。
“你个败家子!我打死你!”
我侧身躲开。
“姑,那箱东西,我已经报警,并且通知县文物局了。”我平静地宣布。
“什么?!”
这个消息,比挖出元宝本身,还要让他们震惊。
姑妈愣住了,伸在半空中的手忘了收回去。
李满金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你……你报警了?”他结结巴巴地问。
“对。”我点点头,“我觉得,这是最公正的处理方式。”
“你……你……”姑妈指着我,气得浑身发抖,“你宁可把它给外人,也不留给我们自家人?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侄子!”
“从你们想抢奶奶房子的时候起,在我心里,你们就已经不是自家人了。”我看着她,一字不漏地说。
姑妈被我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嘴唇哆嗦了半天,最后“哇”的一声,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王大军和王小军恶狠狠地瞪着我,但他们也知道,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警察和政府都介入了,他们再闹也没用了。
不到一个小时,县里的警车和文物局的工作车就开进了村子。
这个偏僻的小山村,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专家们小心翼翼地把那箱银元宝运上车,经过初步鉴定,那些银锭上刻着的字,是“光绪三十年”、“户部库银”等字样。
初步估算,这箱宝藏,是光绪末年,我们陈家的某位祖先,可能是在朝为官,时局动荡,为了避祸,才把这批官银埋在了老家的地下。
这不仅仅是财富,更是重要的历史文物。
专家们握着我的手,一再说我保护国家文物的觉悟高。
李满金和村干部们站在一边,脸色像调色盘一样,五彩纷呈。
姑妈一家,则像斗败的公鸡,灰溜溜地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事情处理完,已经是下午了。
文物局的领导当场表示,根据国家规定,会给予我们村和作为发现并上报人的我一笔可观的奖金。
李满金的脸色,这才由阴转晴,又对我露出了热情的笑容。
临走前,我最后去看了一眼那栋祖宅。
它还是那副破败的样子,门口的地上,还留着那条挖掘机挖开的沟。
仿佛经历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李满金跟在我身后。
“陈阳啊,你这次可真是……给咱们村,也给我,好好上了一课。”他递给我一支烟,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慨,几分释然。
我接了过来,没有点燃。
“那房子,还修吗?”我问。
“修!必须修!”李满金斩钉截铁地说,“奖金一到,我立马就招人!不,不用等奖金了,我先从村里账上垫钱!必须把它修得漂漂亮亮的!还要在门口立个碑,就写‘陈阳祖宅遗址’,不,就写‘光绪宝藏发现地’!”
我看着他兴奋的样子,笑了。
“李叔,别立碑了。就修成个图书室吧,给村里的孩子们用。”
李满金愣了一下,随即重重地点了点头。
“行!就听你的!修成全县最好的图书室!”
我转身,准备离开。
“哎,陈阳!”李满金又叫住了我。
他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一种非常不好意思的表情。
“那个……‘晦气’的事,你别往心里去。叔……叔就是个没文化的粗人,嘴巴臭。”
我看着他,这个前几天还满嘴“晦气”,满脸嫌弃的村长,此刻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突然觉得,他也没那么可恶了。
他只是这个环境里,一个最真实、最普通的缩影。
愚昧,但也实际。贪婪,但也胆小。
“都过去了,李叔。”我冲他摆了摆手。
我坐上了回城的车。
车子开出村口的时候,我回头望去。
夕阳下,那个小小的村庄,轮廓渐渐模糊。
我知道,我可能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回来了。
但这不重要了。
那栋祖宅,它以一种我从未预料过的方式,获得了新生。
它洗刷了“晦气”的污名,成为了一个传奇。
而我,也终于找到了安放我那些童年记忆的最好方式。
它不在那栋房子里,也不在那箱宝藏里。
它就在我心里。
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
我拿出手机,开机。
无数的未接来电和短信涌了进来。
我一条也没看,直接全部删除。
然后,我打开音乐播放器,随机播放了一首歌。
是那首很老的《故乡》。
“低头向钱看,抬头向前走……”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我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
宝藏吗?
或许,真正挖出来的宝藏,不是那箱冰冷的银子。
而是这场荒诞大戏背后,被照得一清二楚的人心。
还有我终于找到的,与过去和解的方式。
来源:悲伤不流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