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股混杂着消毒水和墨粉的味道扑面而来,闷热,黏糊糊的,跟二十年前一模一样。
那扇玻璃门,推开的时候像叹了一口气。
一股混杂着消毒水和墨粉的味道扑面而来,闷热,黏糊糊的,跟二十年前一模一样。
阳光被切割成一条一条,懒洋洋地躺在磨得发亮的瓷砖上,几粒灰尘在光柱里跳舞,像无家可归的魂。
办事大厅里人不多,稀稀拉拉坐着几个,低头玩着手机。那种小方块,我见过,在电视上。
我走到窗口,取了个号。纸条从机器里吐出来,温热的,带着油墨香。
A07。
前面还有两个人。
我找了个最角落的塑料椅子坐下,背挺得笔直。这是二十年养成的习惯,像刻进骨头里的钢板,抽不掉了。
我看着那个穿着蓝色制服的背影,他正低头给一个大妈解释着什么,很有耐心。
那身制服,很刺眼。
时间像一条生了锈的铁链,在我脚下慢慢拖着走,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只有我一个人听得见。
终于,广播里喊了我的号。
我站起来,一步一步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刀尖上。
我把那张皱巴巴的释放证明,和我那张早就过期、边缘都磨毛了的一代身份证,一起从窗口的小槽里递了进去。
他接了过去。
我全程低着头,盯着他那双骨节分明的手。那双手很稳,不像我的,总在微微地抖。
他先是看了看那张释放证明,上面的红章刺得我眼睛疼。
然后,他拿起了那张旧身份证。
他的手指,在那张模糊的黑白照片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就是那一下。
整个世界,好像被人按下了暂停键。
他没动。
我也没动。
周围的嘈杂声,大妈的抱怨,孩子的哭闹,广播的叫号声,全都像潮水一样退去了,退得干干净净。
我能听见的,只有我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砸在胸口,像一面破鼓。
我忍不住,慢慢抬起了头。
隔着一层厚厚的防弹玻璃,我看到了他的脸。
他愣住了。
真的,就是那种,魂被抽走了的表情。眼睛睁得很大,嘴唇微微张着,好像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变白,像一张被水浸透的纸。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成了一条无限长的丝线,连接着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和眼前的这个下午。
他叫李峰。
我叫陈默。
我们曾经是同一个人,分不清你我。
“陈……默?”
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又轻又哑,带着一股子不真切。
我点点头,喉咙里像堵了块石头。
他手里的那张身份证,“啪嗒”一声,掉在了桌上。
他好像被这声音惊醒了,猛地站了起来,动作太大,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怪叫。
大厅里所有人都朝我们这边看过来。
他没管那些目光,只是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翻江倒海,有震惊,有愧疚,有痛苦,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
“你……”他张了张嘴,又闭上,“你等我一下。”
他几乎是踉跄着转身,冲进了里面的办公室。
我站在原地,像一尊石像。
周围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我能感觉到他们在窃窃私语。
释放证明。
二十年。
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足够他们在脑子里编出一百个版本的故事。
没一会儿,李峰出来了,他换了便服,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他拉开旁边的小门,对我招了招手。
“出来,跟我来。”
我跟着他,走出了那个让我窒息的大厅。
外面的太阳更毒了,晃得我睁不开眼。
他把我带到一辆半旧的黑色轿车旁,打开副驾驶的门。
“上车。”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进去。
车里的空调开得很足,冷风吹在脸上,有点疼。
他发动车子,一路无话。
车窗外的世界,像一部快进的电影。高楼,商场,花花绿绿的广告牌,还有那些我叫不上名字的店铺。
一切都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
我像一个游魂,飘荡在一个不属于我的城市。
“想吃点什么?”他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随便。”我说。
这两个字,从我嘴里说出来,干巴巴的,一点水分都没有。
他没再说话,把车开进了一个老旧的小区。
我们小时候,就住在这里。
车停在一棵巨大的香樟树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
我记得这棵树,我们小时候总在下面玩弹珠,赢来的弹珠就埋在树根底下,说那是我们的宝藏。
不知道那些宝藏,还在不在。
他带我上了一家临街的小面馆,很小,只有四五张桌子。
“老板,两碗牛肉面,多加一份牛肉。”李峰熟络地喊道。
他记得,我最爱吃这个。
面很快就上来了,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口,塞进嘴里。
还是那个味道。
二十年了,什么都变了,只有这个味道没变。
我吃得很快,很急,像是要把这二十年的空缺都填满。
李峰就坐在我对面,一口没动,只是看着我吃。
他的眼神很复杂,像一团打结的线。
一碗面见底,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我放下碗,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胃里暖了,心里却还是空的。
“身份证,下午我找人给你加急办出来。”他终于开口了,“住的地方找好了吗?”
我摇摇头。
“先住我那儿吧。”
“不用。”我拒绝得很快。
“陈默!”他提高了音量,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气,“你跟我还客气什么?”
我看着他,没说话。
客气?
我们之间,早就不是客气两个字能说清的了。
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深吸一口气,语气软了下来。
“我家里房间多,你嫂子和孩子回娘家了,就我一个人。”
“你结婚了。”我说,是陈述句,不是疑问句。
“嗯。”他点点头,从口袋里摸出烟和打火机,点了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把烟盒推到我面前。
我摆了摆手。
戒了。在里面就戒了。
烟雾缭aws中,他的脸有些模糊。
“孩子都上小学了。”他吐出一口烟圈,声音有些飘忽,“是个男孩,很皮。”
我能想象出那个画面。
一个穿着警服的父亲,牵着一个调皮捣蛋的儿子。
多好。
那本该是……
我不敢再想下去。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疼得我喘不过气。
“她呢?”我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桓在我心头二十年的问题。
那个“她”字,像一把生了锈的刀,从我喉咙里剐出来,带着血。
李峰夹着烟的手,猛地一抖,烟灰掉了一截,落在桌上。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林薇她……”他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她走了。”
“走了?去哪了?”我追问,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不在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炸雷,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
嗡的一声,世界又没了声音。
我看着他,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开玩笑的痕迹。
可是没有。
他的眼睛里,是和我一样的,无边无际的悲伤。
“什么时候的事?”我的声音在抖。
“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
那时候,我还在高墙之内,每天数着墙上的划痕,盼着天亮,又怕着天亮。
我以为,她只是忘了我。
我以为,她有了新的生活。
我以为,只要我出来了,还能远远地看她一眼。
哪怕一眼。
“怎么回事?”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一缕游丝,随时都会断掉。
“生病。”李峰掐灭了烟头,“白血病。”
白血病。
多俗套的剧情。
可它就这么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发生在了那个像阳光一样明媚的女孩子身上。
那个会在夏天给我买冰棍,会在冬天给我织围巾,会在我打球受伤后,一边骂我笨蛋一边给我擦药的女孩。
我的眼泪,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一滴,一滴,砸在油腻腻的桌面上,溅开小小的水花。
二十年,我在里面,不管多苦多累,被欺负得鼻青脸肿,我都没掉过一滴泪。
可现在,我哭得像个傻子。
李峰把纸巾推到我面前,别过头去,不看我。
我胡乱地抹了一把脸,眼泪却越抹越多。
那一年,我们都才十九岁。
青春像是用不完的汽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带着一股子甜腻的傻气。
我和李峰,还有林薇,是整个大院里最野的“铁三角”。
我负责惹祸,李峰负责善后,而林薇,负责在旁边给我们加油,或者,在我们被大人揍的时候,给我们送来红药水和糖。
李峰的梦想是当警察,他说,要抓光世界上所有的坏人。
我的梦想是开一家小面馆,像现在这家一样,不大,但很温暖,专门给林薇做她最爱吃的牛肉面。
而林薇的梦想,就是嫁给我。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红得像天边的晚霞,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我们以为,日子就会这么一直过下去。
直到那个雨夜的到来。
那天是林薇的生日,我们说好了一起给她庆祝。
可林薇的弟弟,林涛,那个被惯坏了的小混蛋,在外面跟人赌钱,输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
债主找上了门,一群人,凶神恶煞。
林涛躲在林薇身后,吓得瑟瑟发抖。
我挡在他们前面。
李峰那天正好在派出所实习,没跟我们在一起。
混乱中,不知道是谁推了我一把,我撞到了带头的那个人。
他手里拿着一把刀,很长,很亮。
他骂骂咧咧地朝我捅过来。
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记得林薇在我身后发出了一声尖叫。
是林涛。
那个平时只会躲在姐姐身后的懦夫,在那一刻,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从旁边抄起一个啤酒瓶,狠狠地砸在了那个人的头上。
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那个人,应声倒地。
所有人都吓傻了。
警笛声,就是在那时候响起的。
我知道,林涛完了。
他才十七岁,他的人生,不能就这么毁了。
林薇的父母身体不好,要是知道这件事,非得急出个好歹来。
我看着林薇那张惨白如纸的脸,看着她眼睛里满是惊恐和哀求。
那一瞬间,我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改变了我们所有人一生的决定。
我对林涛说:“把瓶子给我。”
然后,我对吓傻了的林薇和林涛说:“记住,是我干的,跟你们没关系。”
警察冲进来的时候,我手里握着那个沾着血的啤酒瓶,站在倒地的那个人旁边。
李峰也跟着进来了。
他穿着实习警员的制服,站在人群后面。
当他看到我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和今天下午,一模一样。
我被带走了。
审讯,取证,开庭。
我一言不发,扛下了所有。
故意伤害罪,因为那个人最终没抢救过来,变成了故意杀人。
判决书下来的那天,林薇来见我。
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她哭得撕心裂肺。
“陈默,你为什么这么傻!你为什么要替他顶罪!”
我看着她,笑了笑。
“不傻。”我说,“我答应过你,会保护你和你家人一辈子。”
“我不要你保护!我要你出来!我要你娶我!”
“等我。”我对着话筒,一字一句地说,“等我出来,我就娶你。”
这是我给她的承诺。
也是我对自己说的。
我以为,二十年,很快就会过去。
只要我心里有她,有这个念想,多苦的日子都能熬过去。
前几年,她还经常来看我,给我写信。
信里,她总是说,她会等我,不管多久。
她说,林涛后来变了,不再鬼混,找了份正经工作,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她说,她会照顾好我的父母。
后来,她的信越来越少,人也来得越来越少。
再后来,就彻底断了联系。
我以为,她不等了。
我以为,她累了,放弃了。
我不怪她。
二十年,对一个女人来说,太长了。
我只是没想到,她不是不等了。
她是,等不到了。
“她……她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我哽咽着问。
李峰沉默了很久,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钱包,从夹层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
信纸已经泛黄,边角都磨损了,看得出,被主人反复摩挲过无数次。
“这是她留给你的。”
他把信递给我。
我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住那张轻飘飘的纸。
我展开信纸,上面是熟悉的娟秀字迹,只是,有些地方的笔画,显得很虚弱,歪歪扭扭。
“阿默: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你不要难过。
其实这样也好,你就不用再惦记我,不用再觉得亏欠我了。
我知道,你肯定会怪自己,怪自己没有早点出来。
但我不怪你。
一点都不。
在我心里,你还是那个十九岁的少年,那个会在夏天为我挡住太阳,会在冬天把我的手放进你口袋里的少年。
你为我们家做的,已经够多了。
是我不好,是我没有福气,等到你出来的那一天。
李峰是个好人,这些年,他一直帮我瞒着你,也一直在照顾我们家。
我求他,不要告诉你我生病的事。
我怕你,在里面会撑不下去。
我希望你,能好好地活着。
忘了我,开始新的生活。
找一个好姑娘,结婚,生一个像你一样好看的宝宝。
阿默,答应我,一定要幸福。
就当是,为了我。
林薇。”
信不长,我却看了很久很久。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锥子,扎在我的心上。
眼泪,再一次模糊了我的视线。
原来,她不是不等了。
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陪着我。
原来,我不是一个人在熬。
她也在用她的生命,陪我一起熬。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抬起头,看着李峰,声音沙哑。
“我答应了她。”李峰的眼圈也红了,“她说,不能让你分心,不能让你失去希望。”
“希望?”我惨笑一声,“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她!你知不知道,这二十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我每天都在想,等我出去了,就能见到她了!我每天都在想,我欠她的,要用下半辈子来还!可现在呢?”
我一拳砸在桌子上,碗筷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现在什么都没了!”
我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只能发出无能的嘶吼。
李峰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递过来一根烟,又给我点上。
我狠狠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呛得我直咳嗽,眼泪流得更凶了。
那顿饭,我们谁也没再说话。
一包烟,我们两个,你一根我一根,抽完了。
烟雾缭绕中,我们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十九岁的夏天,坐在香樟树下,憧憬着遥远的未来。
可未来,早就被那个雨夜,冲刷得面目全非。
最后,还是李峰打破了沉默。
“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开车,带我去了郊区的公墓。
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墓园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松柏的声音。
我们在一块小小的墓碑前停下。
墓碑上,是林薇的照片。
照片里的她,笑得灿烂,还是十九岁的模样,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
照片下面,刻着她的名字。
旁边,还刻着一行小字。
“吾妻林薇之墓。”
落款是:夫,陈默。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看着那两个字,“夫,陈默”。
这两个字,像两座山,重重地压在我的心上,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这是……”
“是她临走前的遗愿。”李峰的声音很低,“她说,这辈子,她只认你这一个丈夫。”
我的腿一软,跪倒在墓碑前。
我伸出手,想要触摸照片上她的脸,指尖却只碰到冰冷的石碑。
“林薇……我回来了……”
我喃喃自语,声音破碎不成调。
“我回来了……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眼泪,再一次决堤。
我趴在墓碑上,哭得像个孩子。
二十年的委屈,二十年的思念,二十年的悔恨,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
我恨我自己。
恨我当年的冲动,恨我当年的自以为是。
我以为我保护了她,可我却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走了这么多年。
李峰就站在我身后,像一尊雕塑,一动不动。
他没有劝我,也没有拉我。
他只是静静地陪着我。
我知道,他心里,比我更难受。
作为朋友,他眼睁睁地看着我顶罪,无能为力。
作为警察,他亲手把我送进了监狱。
作为我们共同的朋友,他一个人,保守着林薇的秘密,承受着双份的煎巨。
这二十年,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煎熬。
天,彻底黑了。
墓园里亮起了昏黄的路灯。
我哭累了,嗓子也哑了。
我靠在墓碑上,看着夜空中的星星,一闪一闪。
我想起了林薇说的话。
她说,人死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守护着自己爱的人。
我不知道,哪一颗,是她。
“走吧。”李峰拍了拍我的肩膀,“天凉了。”
我点点头,挣扎着站起来。
腿,已经麻了。
回去的路上,车里放着一首很老的歌。
“当某天,你若听见,有人在说那些奇怪的语言。当某天,你若看见,满街的本子还是学乐先。当某天,再唱着,这首歌的你,已是旧容颜……”
是朴树的《那些花儿》。
我们上学那会儿,最爱听的歌。
“她们都老了吧,她们在哪里呀。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
歌声里,我好像又看到了那三个在阳光下奔跑的少年。
一个想当警察。
一个想开面馆。
一个想嫁给那个开面馆的。
花儿,都谢了。
人,也散了。
李峰把我带回了他家。
一个很普通的三居室,收拾得很干净。
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张全家福。
李峰穿着警服,英姿飒爽。他旁边是一个很温柔的女人,抱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
一家人,笑得很幸福。
“你先洗个澡,换身衣服。”李峰从衣柜里给我找了一套他的衣服,“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我点点头,走进了浴室。
热水从头顶淋下,冲刷着我身上的疲惫和尘埃。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一张陌生的脸。
眼角有了皱纹,头发里夹杂着银丝,眼神里,满是沧桑和疲惫。
这,就是二十年的代价。
我换上李峰的衣服,T恤,休闲裤,很合身。
我们俩的身材,还是和以前一样。
我走出浴室,李峰正在厨房里忙活。
桌上已经摆了几个小菜,一盘花生米,一盘拍黄瓜。
他还开了一瓶白酒,给我倒了一杯。
“喝点?”
我点点头。
我们俩,就坐在餐桌前,一杯一杯地喝着。
谁也没说话。
酒,是个好东西。
它能让人的神经麻痹,暂时忘掉那些痛苦。
几杯酒下肚,话匣子,也慢慢打开了。
“当年……你为什么不拦着我?”我问他。
李峰端着酒杯的手,顿了一下。
他苦笑一声。
“我怎么拦?我是警察。”他说,“我看到你手里拿着凶器,人证物证俱在。我能怎么办?”
“可你知道,不是我。”
“我知道。”他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又给自己满上,“我比谁都清楚。可我没有证据。”
“我去找过林涛,我求他去自首。可他不敢。他就是个懦夫!”
李峰的拳头,重重地砸在桌子上,眼睛都红了。
“后来,林薇也求我,她说,事情已经这样了,不能再把你搭进去。她说,等你出来了,她会跟你解释清楚。”
“我恨我自己!”李峰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恨我这身警服!它让我抓了自己最好的兄弟,却保护不了我想保护的人!”
我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里的那点怨气,也慢慢散了。
是啊。
我能怪他吗?
他只是,做了他该做的事。
我们,都只是被命运推着走的小人物,身不由己。
“后来,林薇查出了白血病。”李峰的声音低了下去,“需要骨髓移植。我和林涛都去配了型,都不成功。”
“医生说,希望很渺茫。”
“那段时间,她瘦得很快,头发也大把大把地掉。可她在我面前,从来没哭过。她总是笑着跟我说,她不怕死,她怕的是,你出来以后,看不到她了。”
“她开始给你写那封信,写写停停,写了很久。”
“她走的那天,天气很好。她把我叫到床边,把信交给我,让我一定要在你出来之后,亲手交给你。”
“她还说,让我替她,跟你说声对不起。也替她,跟你说声,谢谢你。”
李峰再也说不下去了,他趴在桌子上,肩膀一耸一耸地,哭得像个孩子。
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背。
“不怪你。”我说,“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再多的悔恨,再多的不甘,也换不回那个笑靥如花的女孩了。
我们能做的,只有带着她的那份,好好地活下去。
那一晚,我们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
说了小时候一起偷西瓜被狗追。
说了上学时一起抄作业被老师罚站。
说了第一次喜欢上林薇时,两个人互相谦让,又都舍不得的傻样。
我们笑着,笑着,就哭了。
哭着,哭着,又笑了。
第二天,我是在宿醉的头痛中醒来的。
李峰已经去上班了。
餐桌上,放着他准备好的早餐,还有一张崭新的身份证。
我的身份证。
照片是昨天下午在派出所临时拍的。
照片上的我,面无表情,眼神空洞。
可我知道,从今天起,我将用这个新的身份,开始新的生活。
桌上还压着一张纸条。
“陈默,我帮你联系了林涛。他说,想见你一面。地址和电话在下面。见不见,你自己决定。另外,我给你卡里打了点钱,密码是你生日。别拒绝,算我替林薇给你的。好好生活。李峰。”
我看着那张纸条,很久很久。
林涛。
这个名字,我已经快二十年没想起了。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去见他。
那个,我用二十年青春,换来他安稳人生的,小舅子。
我最终还是拨通了那个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有些怯懦,又带着一丝讨好的声音。
我们约在了一家咖啡馆见面。
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在了。
他比我记忆中,胖了,也老了。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
看到我,他局促地站了起来,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姐……姐夫。”他喊我。
我没应声,在他对面坐下。
“对不起。”他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姐夫,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我姐。”
“这些年,我没有一天睡过好觉。我总梦见我姐,梦见她骂我,说我不是人,说我害了你。”
他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推到我面前。
“姐夫,这里面是五十万。我知道,这点钱,买不回你二十年的青春,也买不回我姐的命。这只是我的一点心意。求你,收下吧。”
我看着那张卡,又看了看他。
他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我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我恨他吗?
或许吧。
可现在,看到他这副样子,我连恨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也被这件事,折磨了二十年。
他的人生,又何尝不是一座监狱。
“钱,我不要。”我把卡推了回去,“你姐走的时候,痛苦吗?”
他愣了一下,随即眼圈就红了。
“不……不痛苦。”他摇着头,“她走的时候,很安详。她一直看着窗外,说她看到你了,看到你来接她了。”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你走吧。”我说,“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姐夫……”
“我们两清了。”我站起身,“从今以后,你过你的,我过我的。互不相干。”
我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走出了咖啡馆。
外面的阳光,依旧刺眼。
我用李峰给我的钱,租了一个小房子,就在我们以前住的那个老小区的附近。
我还去那棵香樟树下,挖了很久。
什么也没挖到。
我们的宝藏,早就被时间,埋葬了。
我用剩下的钱,盘下了那家小面馆。
老板年纪大了,正好想回老家养老。
我把店重新装修了一下,不大,但很干净,很温馨。
墙上,我挂了一张照片。
是林薇的。
就是墓碑上那张。
她笑得那么开心,好像在看着我,给我加油。
面馆开业那天,李峰来了。
他脱了警服,穿着便装,还带了他的儿子。
小家伙虎头虎脑的,很可爱,也很皮。
“爸爸,这个叔叔是谁呀?”他指着我问。
李峰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叫陈叔叔。他是爸爸,最好的朋友。”
小家伙很乖地喊了一声:“陈叔叔好。”
我笑了,从厨房里给他拿了一根棒棒糖。
那天,我亲自下厨,给他们做了一碗牛肉面。
李峰吃得很慢,吃着吃着,眼圈就红了。
“还是那个味道。”他说。
我点点头。
是啊,还是那个味道。
只是,吃面的人,再也凑不齐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着。
我的面馆,生意不好不坏。
来的大多是街坊邻居,他们都知道我的故事,但没人会当面提起。
他们只是默默地来吃一碗面,临走时,会多付几块钱,或者,笑着跟我说一句:“老板,你做的面,真好吃。”
我知道,这是他们表达善意的方式。
李峰,也经常会来。
有时候一个人,有时候带着他老婆孩子。
他老婆是个很温柔的女人,第一次见我,就笑着说:“我经常听老李提起你。他说,你是他这辈子,最对不起,也最佩服的人。”
我们很少再提起过去,提起林薇。
但我们都知道,她一直都在。
在我们心里,在每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里,在每一次相视而笑的默契里。
有时候,晚上收了摊,我会一个人,坐在店里,对着林薇的照片,发很久的呆。
我会跟她说说今天店里的生意,说说李峰的儿子又考了第一名,说说街角那只流浪猫又生了一窝小猫。
我不知道,她能不能听见。
但我相信,她一定能看见。
看见我,正在努力地,好好地活着。
带着她的那份,一起。
去年冬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雪。
我关了店门,一个人,去了墓园。
我带了一束她最喜欢的白玫瑰,还有一碗刚出锅的,热气腾腾的牛肉面。
我把面放在墓碑前,用手给她挡着风。
“林薇,下雪了。”
“冷不冷?”
“我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牛肉面,还热乎着,你快吃。”
我絮絮叨叨地说着,就像她还在我身边一样。
雪,越下越大。
很快,就把整个世界,都染成了白色。
我坐在雪地里,靠着她的墓碑,感觉一点都不冷。
好像,她就在我身边,抱着我,给我温暖。
我从口袋里,拿出那封已经很旧的信,又看了一遍。
“阿默,答应我,一定要幸福。”
我抬起头,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笑了。
“林薇,你看。”
“我很幸福。”
是的,我很幸福。
虽然,我的青春,埋葬在了高墙之内。
虽然,我的爱情,长眠在了冰冷的地下。
但我的生命里,有过那样一个女孩。
她用她的整个生命,爱过我,等过我,也成全了我。
这就够了。
人生,总会有遗憾。
但只要心里有光,有爱,有念想。
再长的黑夜,也总会迎来天亮。
就像这二十年的风雪,终究,还是停了。
而我,也终于,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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