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赵先生吗?您父亲最近情况不太好,总是闹着要回家。”护工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我叫赵勇,今年三十五。
在接到养老院电话的那一刻,我正被一个甲方的需求搞得焦头烂额。
“赵先生吗?您父亲最近情况不太好,总是闹着要回家。”护工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我捏了捏眉心,显示器上花花绿绿的代码像一群蚂蚱在跳。
“他……又动手了?”
“那倒没有,就是不吃饭,谁喂都不吃,嘴里就念叨着要回家找你。”
我的心猛地一沉。
回家。
回哪个家?
我和老婆李婧结婚买的这个七十平米的两居室,连个像样的书房都没有,哪有他的家?
当年卖掉老房子给他凑钱治病,剩下的钱,一部分被我姐赵薇薇拿去周转生意,一部分就成了我们这个小家的首付。
从那天起,爸就没了家。
“赵勇,你别告诉我你又想把他接回来。”李婧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像一盆带着冰碴的水。
我关掉电话,转过椅子。
她穿着家居服,抱着手臂,脸上是那种我再熟悉不过的表情——一种混合着厌烦、担忧和“我就知道”的预知。
“养老院说他情况不好。”我低声说。
“他什么时候好过?”她反问,声音不大,但穿透力极强,“上上次接回来,半夜跑出去,全小区帮着你找。上次接回来,把存折藏马桶水箱里,泡得稀巴烂。这次呢?你打算怎么折腾?”
我没说话。
因为她说的都是事实。
父亲赵德胜,三年前确诊阿尔茨海默病。
从一个精明、要强、沉默寡言的退休钳工,变成了一个时而糊涂、时而暴躁、时而像个孩子一样需要人哄的“麻烦”。
“李婧,那是我爸。”我只能说出这句最无力的话。
“我知道他是你爸!”李婧的声调陡然拔高,“可我也是你老婆!这个家是我们的!你看看这屁大点的地方,你让他住哪儿?住客厅吗?他半夜起来走来走去,我第二天还要不要上课?阳阳明年就要小升初,你让他怎么学习?”
阳阳是我们的儿子,在里屋写作业。
李婧立刻压低了声音,但那份压抑的怒火,反而更烫人。
“赵勇,我不是不孝顺。医药费我从没说过一个不字,养老院的钱,每个月五千,我也认了。可你不能这么自私,为了全你的孝心,把我们一家都拖下水!”
她眼圈红了。
我知道她委屈。
她是中学老师,体面,要强,最烦生活里的一地鸡毛。
而我爸,现在就是那一地鸡毛本身。
“就一个月。”我伸出一根手指,近乎哀求,“接回来住一个月,等他情绪稳定了,我再想办法。”
“你想什么办法?你能有什么办法?”
“我……”我卡住了。
是啊,我能有什么办法?让他瞬间痊愈吗?还是变出一套大房子?
“我去睡客厅,让他住我们屋。”我咬了咬牙,说出最后的方案。
李婧死死地盯着我,看了足足有半分钟。
最后,她没再说什么,转身进了厨房。
我知道,她妥协了。
用一种最伤人的沉默,妥协了。
第二天,我请了假,去养老院办了手续。
我爸看见我的时候,浑浊的眼睛里亮了一下,像一根快要烧尽的火柴,突然爆出最后一簇火花。
他穿着不合身的病号服,瘦得像根竹竿,头发花白稀疏,老年斑爬满了脸颊和手背。
“勇……勇……”他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惊人,“回家。”
“哎,回家,爸,我接你回家。”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回家的路上,他很安静,只是贪婪地看着窗外的街景,嘴里偶尔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
“这路……修过了啊……”
“那个百货大楼,没了……”
我心里一阵阵地抽痛。
他记得的,都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
回到家,李婧已经把我们的主卧收拾了出来,换上了干净的床单。
她没给我好脸色,只是对着我爸,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爸,您回来啦。”
我爸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满是陌生和警惕,往我身后缩了缩。
李婧的脸,瞬间就僵住了。
晚饭,我爸端着碗,手抖得厉害,米饭撒了一桌子。
李婧默默地起身,拿了抹布,一遍遍地擦。
儿子阳阳从头到尾没敢说一句话,扒拉了两口饭就躲回了自己房间。
曾经还算温馨的家,空气压抑得像要爆炸。
夜里,我睡在客厅的沙发上,翻来覆去。
主卧里,传来我爸含混的梦话。
隔壁次卧,李婧也没有睡,我能听到她刻意压抑的叹息。
我感觉自己像个夹心饼干里的劣质夹心,被挤得快要变形。
好日子的结束,比我想象的来得更快。
第三天,我爸开始了新的“症状”。
他开始指着客厅那面正对着沙发的白墙。
“钱……”
他口齿不清,但那个字,我听懂了。
“爸,什么钱?”我凑过去。
“钱……有钱……”他执拗地指着墙,眼神里有一种奇怪的焦灼,“给……给你的……”
我看了看那面墙。
光秃秃的,连个挂画都没有,后面是邻居家的客厅。
“爸,墙里没钱。”我耐心地哄他,“钱在银行呢,我给你收着呢。”
他好像没听见,只是重复着。
“墙……墙里有钱……”
李婧从房间里出来,看到这一幕,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又开始了。”她冷冷地说,“昨天是藏拖鞋,今天是墙里有钱,明天是不是要说天花板上长蘑菇了?”
我没理她,继续哄我爸。
“爸,咱先吃饭,吃了饭再说钱的事儿,好不好?”
他不动,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墙。
一整天,只要他醒着,大部分时间都在重复这个动作。
指着墙,念叨着“钱”。
有时候是“给你的”,有时候是“给你姐的”。
我和李婧的争吵,在第四天晚上爆发了。
起因是我爸把一碗黑乎乎的中药,全泼在了那面墙上。
白墙上,一道刺眼的褐色液体,蜿蜒而下,像一道丑陋的伤疤。
“赵勇!你看看!你看看!”李婧终于失控了,“这日子还过不过了?啊?他今天泼药,明天是不是就要放火了?”
“他不是故意的!”我也火了,“他脑子不清楚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比谁都知道!所以我才说送他去养老院!有专业的人看着!你在家,你能二十四小时看着他吗?你白天还要上班!”
“我请假了!”
“请假?你能请一辈子假吗?你那个班,再请下去,老板就要请你滚蛋了!到时候我们一家人喝西北风吗?”
“李婧!你说话能不能别那么难听?”
“我难听?还有比这日子更难听的吗?”她指着那面墙,又指着我,“你爸指着这墙说有钱,好啊,你把它砸开啊!你砸啊!要是砸出钱来,我李婧给你磕头认错!要是没有,你,还有你爸,立马给我滚出去!”
“你……你不可理喻!”我气得浑身发抖。
“我不可理喻?”李婧冷笑,眼泪却流了下来,“赵勇,结婚十年,我跟你吃过苦,我没怨过。你妈走得早,你爸一个人拉扯你们姐弟不容易,我都懂。可现在,是他病了!不是我们全家都得陪着他一起发疯!”
她说完,摔门进了次卧。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我爸。
他好像被我们的争吵吓到了,缩在沙发角落,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那面被泼了药的墙,在灯光下,散发着一股苦涩的味道。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把脸埋在膝盖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
日子就这么在压抑和争吵中,一天天往下过。
我爸对那面墙的执念,越来越深。
他开始用手去抠墙皮,指甲缝里塞满了白色的墙灰。
我只能给他戴上软布手套。
他还会在半夜起来,脸贴着墙,喃喃自语。
我被他弄得神经衰弱,整夜整夜地失眠。
李婧已经不跟我吵了。
她变成了家里的一个影子,早出晚归,回家就钻进次卧,连饭都很少跟我们一起吃。
我和她,只在钱的问题上才有交流。
“下个月物业费该交了。”
“阳阳的补习班又要续费了。”
“你爸的药,还剩三天的量。”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钝刀子,在我心上慢慢地割。
我给我姐赵薇薇打了个电话。
电话一接通,就是她咋咋呼呼的声音。
“喂,勇子,怎么了?是不是爸又没钱了?我这个月忙,忘了给你打,我等下就转给你。”
“姐,不是钱的事。”
“那是什么事?”她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耐烦。
我把爸最近的情况,特别是对那面墙的执念,跟她说了一遍。
“嗨,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呢。”赵薇薇在那头笑了一声,“老年痴呆不都这样嘛,产生幻觉了呗。你别搭理他就行了,过两天他自己就忘了。”
“可他越来越严重了,饭都不好好吃,就盯着那墙。”
“那你就哄哄他呗,你说墙里的钱你已经拿出来了,给他买好吃的了。他一个病人,你说什么他信什么。”
我听着姐姐轻描淡写的语气,心里一阵发凉。
“姐,爸说,那钱……也有你的一份。”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勇子,不是我说你,你就是心太软。爸现在这个情况,在家里就是个定时炸弹,对你,对李婧,对阳阳,都不好。养老院有吃有喝有医生,多好?”
“可他在那儿不开心!”
“开心?他现在知道什么是开心吗?”赵薇薇的声音冷了下来,“你别钻牛角尖了。我这边忙着呢,一个大单子在谈,先挂了啊。”
电话被挂断了。
我握着手机,感觉浑身冰冷。
在他们眼里,我爸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他是一个“麻烦”,一个“病人”,一个可以用钱和标准流程去处理的“问题”。
只有我,还把他当爸。
也只有我,被这个“爸”字,牢牢地捆在了原地。
那天下午,我正在给我爸擦洗身体,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干瘦,但力气还是很大,骨节硌得我生疼。
“勇……”他看着我,眼神里竟然有了一丝清明,“墙……墙……”
“爸,我知道,墙里有钱。”我敷衍道。
“听我说……”他喘着气,话说得异常艰难,“那面墙……老房子的……那面墙……”
我愣住了。
老房子?
我们家的老房子,早在三年前就卖掉了。
那是一套五十多平的职工宿舍,破旧,狭小,承载了我整个童年和少年。
“爸,老房子已经卖了,咱们现在住的是新家。”
“不……是那面墙……”他急得脸都红了,“我……我把它……搬过来了……”
我彻底懵了。
把墙搬过来?
这是什么胡话?
老年痴呆的幻觉,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了吗?
他见我不信,更急了,挣扎着要下床,嘴里不停地喊:“我的墙……我的墙……”
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按住。
他折腾累了,昏昏沉沉地睡去,嘴里还在念叨着“墙”。
我坐在床边,看着他苍老的睡颜,心里乱成一团麻。
老房子的墙?
我开始疯狂地回忆。
老房子的客厅,确实也有一面这样的墙,正对着沙发。
我小时候,喜欢在那面墙上乱涂乱画,没少挨我爸的揍。
那面墙上,挂过他的奖状,挂过我妈的遗像,挂过我们家的全家福。
可那面墙,和现在这面,除了位置相似,没有任何共同之处。
难道……
一个荒唐的念头,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悄悄地发了芽。
我开始偷偷地观察那面墙。
我用手敲了敲,声音很实,听不出任何异样。
我用尺子量了量,厚度和普通的承重墙没什么区别。
李婧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像在看一个。
“赵勇,你不会真信了吧?”她抱着手臂,一脸的讥讽,“他疯,你也跟着疯?”
我没理她。
那个荒唐的念头,在我和李婧的冷战中,在我爸日复一日的指认中,在我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绝望中,疯狂地生长。
它从一颗种子,长成了一棵藤蔓,缠住了我的心脏。
我开始上网搜索。
“墙里藏东西”
“空心墙”
“装修时做夹层”
各种各样的信息涌入我的大脑。
我甚至开始研究我们家这栋楼的建筑图纸,虽然我根本看不懂。
我变得和我爸一样,魔怔了。
只要一有空,我就盯着那面墙发呆。
我想象着墙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是几沓现金?还是金条?
或者,什么都没有。
只是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最后的臆想。
而我,是那个被他拖下水的傻儿子。
转折点发生在一个星期三的下午。
那天,李婧学校有活动,要很晚才回来。
阳阳去了同学家写作业。
家里只有我和我爸。
我给他喂完饭,他像往常一样,坐在沙发上,指着那面墙。
“钱……我的钱……”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孩童般的委屈。
我看着他,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件事。
那时候我上初中,迷上了电脑,天天缠着我爸要。
九十年代,一台电脑要上万,是我爸将近两年的工资。
他没答应,只是一个劲地抽烟。
我以为没戏了,还为此跟他大发脾气,好几天没理他。
可就在我生日那天,他从外面拖回来一个巨大的纸箱。
是一台崭新的“联想”电脑。
后来我才知道,那段时间,他白天在厂里上班,晚上去给人蹬三轮车拉货,硬生生把那台电脑的钱给蹬了出来。
他把所有钱都给了我,给了这个家。
他自己,一辈子没穿过几件像样的衣服,没下过几次馆子。
他那么爱钱,那么节省,一分钱都恨不得掰成两半花。
他这样的人,会把钱藏在一个……他认为最安全的地方吗?
那个疯狂的念头,在这一刻,彻底压倒了我的理智。
“爸,”我走到他面前,蹲下来,直视着他的眼睛,“你告诉我,钱是不是真的在墙里?”
他浑浊的眼睛看着我,点了点头。
很慢,但很用力。
“好。”我深吸一口气,“我信你。”
我站起身,走进储物间。
里面堆满了各种杂物。
我翻箱倒柜,终于在最底下,找到了一个工具箱。
里面有一把锤子,一把凿子。
我握着冰冷的锤子,手心在冒汗。
我在干什么?
我要砸掉自己家的墙?
如果里面什么都没有,我该怎么跟李婧交代?
她会杀了我。
不,她会直接跟我离婚。
这个家,就彻底散了。
可是……
我回头看了一眼沙发上的父亲。
他还在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那是他病了这么久,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如此清晰的情绪。
“妈的。”我低声骂了一句。
赌一把。
就当是,为了我爸,也为了我自己,疯最后一次。
我走到那面墙前。
那面被我爸指了无数次,被泼了中药,被李婧咒骂,被我盯得快要看出洞来的墙。
我举起了锤子。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要挣脱束缚。
第一锤,我没敢用力。
“咚”的一声闷响。
墙上,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
我爸在后面“啊”了一声,似乎在给我鼓劲。
我心一横,闭上眼,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砸了下去!
“砰!”
一声巨响。
墙皮和石灰簌簌落下,呛得我直咳嗽。
墙上,出现了一个拳头大的窟窿。
我凑过去,往里看。
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
我的心,一点点地往下沉。
完了。
我真是个。
我爸的呓语,加上我自己的臆想,让我干出了这辈子最蠢的事。
我瘫坐在地上,看着一片狼藉的客厅,和那个刺眼的窟窿,脑子里一片空白。
怎么收场?
怎么跟李婧解释?
就在我万念俱灰的时候,我爸突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他蹒跚地走到墙边,伸出干瘦的手,探进了那个窟窿里。
他在里面摸索着。
“不……不是这儿……”他含混地说,“再……再往下点……”
我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他指挥着。
我的理智已经下线,只剩下机械的本能。
“往下?”
我拿起锤子,对着窟窿的下方,又是一锤。
“砰!”
窟窿扩大了。
更多的碎石和灰尘掉落。
这一次,我好像听到了什么不一样的声音。
是一种……金属碰撞的声音。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扔掉锤子,跪在地上,用手去扒拉那些碎块。
我的手指很快就被划破了,鲜血混着灰尘,但我感觉不到疼。
突然,我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冰冷的、坚硬的,带着棱角的东西。
不是砖块。
是一个……盒子?
我疯了一样往外扒。
终于,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子的边缘,暴露在了我的眼前。
我的呼吸,瞬间停止了。
我爸在一旁,发出了嗬嗬的笑声,像一架破旧的风箱。
“钱……钱……”
我用尽全力,把那个铁盒子,从墙洞里拖了出来。
盒子很沉。
上面上了一把老旧的铜锁,已经锈死了。
我找不到钥匙,也顾不上了。
我拿起锤子,对着锁头,狠狠地砸了下去。
一下,两下,三下……
“哐当”一声,锁开了。
我颤抖着手,打开了盒盖。
那一瞬间,我愣住了。
我以为我会看到一整盒的现金,或者金条。
但没有。
最上面,是一沓沓用牛皮筋捆得整整齐齐的存折。
足足有十几本。
每一本,都用塑料袋仔细地包着。
我拿起最上面的一本。
户主:赵德胜。
开户日期:1985年。
我一本一本地翻下去。
每一本存折,都记录着一笔笔微小的存款。
五十,一百,两百……
时间跨度从八十年代,一直到三年前他生病为止。
这些存折,像一部无声的电影,记录了我父亲大半生的辛劳和节俭。
在存折的下面,是一沓沓用红绳捆着的旧版人民币。
有一百的,五十的,十块的,甚至还有一沓大团结。
钱不多,加起来可能也就几万块。
但这些钱,散发着一股陈旧的、混合着樟脑丸和岁月的气味。
我知道,这是我爸压箱底的钱。
是那些年,他从牙缝里省下来,连我妈都不知道的私房钱。
在铁盒的最底下,我看到了一封信。
信封已经泛黄,上面用钢笔写着三个字:
给勇和薇。
我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我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信纸。
我展开信纸。
上面是我爸那熟悉的,刚劲有力的字迹。
只是,越到后面,字迹越发地潦草,甚至有些歪歪扭扭。
“勇,薇: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糊涂了,不认得你们了。
人老了,脑子不中用了。我总感觉记性越来越差,昨天的事,今天就忘了。我怕有一天,我会把最重要的事也忘了。所以,我把这封信和这些钱,藏在了这里。
这面墙,是我特意做的。当年你们妈走了,我卖了老房子,给你们凑首付。但我留了个心眼,我怕你们以后受委屈。我求了那个装修师傅好久,让他照着老房子的样子,在这面新墙里,又砌了一面假墙,中间留了空。他说我疯了,但我知道,我没疯。
这是我们家的墙,是爸给你们留的根。
勇,你从小就心软,实诚,容易被人欺负。爸没什么大本事,给不了你万贯家财。这里面的钱,一部分是存折,是我和你妈一辈子攒下的。密码都是你的生日。还有一部分现金,是我后来蹬三-轮、收废品攒的。不多,但都是干净钱。你拿着,以后万一有个急事,别求人。男人腰杆要直。
还有,对李婧好一点。她是个好媳妇,刀子嘴豆腐心。爸知道,爸拖累你们了。如果我哪天真不行了,别硬撑着,把我送走,你们好好过日子。
薇薇,你性子强,像我。做生意有赚有赔,别太拼了,身体要紧。这里面,也有一份是给你的。你从小就爱漂亮,爸没给你买过几件好衣服。拿着这些钱,给自己买点好的。别总想着挣大钱,女孩子,安安稳稳的比什么都强。
爸这辈子,没什么出息。唯一骄傲的,就是有了你们俩。
墙里的钱,是爸给你们的底气。
家里的墙,是爸给你们的依靠。
别怕,天塌下来,有爸给你们顶着。
哪怕爸忘了全世界,也忘不了爱你们。
父:赵德胜”
信的落款日期,是三年前。
他刚被确诊的时候。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像决了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我看不清信上的字,只觉得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心上。
我错了。
我错得离谱。
我以为他病了,疯了,胡言乱语了。
我嫌他麻烦,嫌他拖累,嫌他让我们这个小家不得安宁。
可他,即使在被疾病吞噬掉所有记忆的黑暗里,唯一没有忘记的,就是对我们的爱。
他不是在胡闹。
他是在用他最后仅存的一点清明,拼了命地想告诉我,他给我们留下了什么。
他指着墙,不是在发疯。
他是在告诉我:孩子,别怕,爸给你留了后路。
我抱着那个冰冷的铁盒,跪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我爸走到我身边,伸出干瘦的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我的头。
就像我小时候,每次哭鼻子时,他做的那样。
“不哭……勇……不哭……”
他嘴里含混地念叨着。
我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他的眼神,依旧是浑浊的。
他可能已经不明白,我为什么哭。
他甚至可能已经忘了,这封信是他写的。
但他还记得,要安慰他的儿子。
“爸……”我泣不成声,“对不起……爸……对不起……”
我不知道哭了多久。
直到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响起。
李婧回来了。
她一进门,就看到了这满目疮痍的景象。
砸开的墙洞,满地的碎石,还有跪在地上,满脸是泪和灰的我。
她的脸色,瞬间从疲惫变成了震惊,然后是滔天的怒火。
“赵勇!你他妈的真的疯了!”她尖叫起来,把手里的包狠狠地摔在地上。
我没有说话。
我只是默默地站起身,把那封信,递到了她的面前。
“你……你看完这个。”我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李婧一把夺过信,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不耐烦。
“我倒要看看,你……”
她的话,在看清信上字迹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我爸喉咙里发出的、无意识的咕噜声。
李婧的表情,在几分钟内,经历了一场剧烈的地震。
从愤怒,到疑惑,到震惊,再到难以置信。
最后,她抬起头,看着我,嘴唇在颤抖。
她的眼睛里,也蓄满了泪水。
她没说话,只是慢慢地蹲下身,捡起了散落在地上的那些存折。
她一本一本地看。
看着那些熟悉的开户日期,看着上面那些微薄却从未间断的数字。
眼泪,终于从她的眼眶里,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她捂住了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但那压抑的、剧烈耸动的肩膀,泄露了她内心所有的翻江倒海。
她哭了很久。
然后,她慢慢地走到我爸面前。
我爸正好奇地摆弄着那个铁盒子,像个得到新玩具的孩子。
李婧在他面前,缓缓地跪了下来。
她握住我爸那只布满老年斑和伤痕的手,把脸贴在了他的手背上。
“爸……”
她终于哭出了声。
“对不起……是我们错了……爸……”
那一晚,我们三个人,谁都没有睡。
我把墙洞暂时用木板封了起来。
李婧把那些存折和现金,仔仔细-细地清点了一遍,又原封不动地放回了铁盒里。
存折上的钱,加上现金,总共有二十七万六千块。
对于富人来说,这不算什么。
但对于我们这个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工薪家庭来说,这是一笔巨款。
更重要的是,这是我父亲,用一生的血汗和爱,为我们铸造的盾牌。
李婧把铁盒子锁进了我们房间的衣柜最深处。
她做完这一切,走到客厅,看着睡在沙发上的我。
“回屋睡吧。”她说,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鼻音,“沙发太硬了。”
我看着她,点了点头。
那一晚,我们躺在床上,久违地,没有背对背。
“赵勇,”她在黑暗中开口,“明天,我们去找个好点的装修师傅,把墙补上。”
“好。”
“要用最好的材料。”
“好。”
“还有……爸的药,我们换成进口的吧,听说副作用小一点。”
“好。”
“阳阳的补习班,也别断了。再给他报个他喜欢的篮球班。”
“……李婧,”我打断她,“钱的事……”
“钱不是重点。”她在黑暗中握住了我的手,“重点是,我们不能让爸的这份心,白费了。”
我反手握紧她。
她的手,很暖。
第二天,我给姐姐赵薇薇打了电话。
我没有提钱的事,只是告诉她,我砸了墙,里面什么都没有。
“我就说吧!”赵薇薇在电话那头,一副“我早料到”的语气,“你就是瞎折腾!行了,墙砸了就砸了,赶紧找人补上吧。装修的钱我来出。”
“不用了,姐。”
“跟我客气什么?行了,我这边客户来了,先挂了。”
挂了电话,我看着旁边正在帮我爸剪指甲的李婧,心里五味杂陈。
我最终还是没有告诉姐姐真相。
不是想独吞这笔钱。
而是我觉得,她或许……不配知道。
有些东西,比钱更重要。
比如,一个父亲在记忆的废墟里,拼死守护的爱。
比如,一个儿子在生活的泥潭中,幡然醒悟的愧。
比如,一个妻子在日复一日的消磨中,重新被点燃的温情。
这些,是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
日子,还在继续。
我爸的病,没有因为我们的醒悟而有任何好转。
他还是会尿湿裤子,还是会把饭菜弄得到处都是,还是会突然对着空气发脾气。
但他不再指着那面墙了。
那面墙,被我们用最好的硅藻泥重新粉刷,平整如新。
有时候,他会走到墙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
脸上,会露出一种安详的、满足的表情。
仿佛他知道,他最重要的东西,已经被我们妥善地保管了起来。
每当这个时候,我或者李婧,就会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
“爸,我们都在呢。”
他会回过头,冲我们“嘿嘿”地傻笑。
李婧给他报了一个日托的康复中心,白天送过去,有专业的医生和护工带着他们做游戏,做康复训练。晚上,我们再把他接回来。
她的脾气,肉眼可见地变好了。
她会耐心地哄我爸吃饭,会给他讲学校里的趣事,会拉着他的手,在小区的花园里散步。
儿子阳阳,也不再害怕爷爷了。
他会把自己做的手工作品,拿给我爸看。
“爷爷,你看,这是我捏的机器人,酷不酷?”
我爸拿着那个歪歪扭扭的橡皮泥机器人,翻来覆去地看,嘴里发出“唔唔”的声音,像是在夸奖他。
周末,我会开着我们家那辆半旧的国产车,拉着一大家子,去郊区的公园。
我们会把车停在草地边,铺上野餐垫。
李婧和阳阳在放风筝。
我陪着我爸,坐在草地上,晒着太阳。
阳光暖洋洋的,照得人昏昏欲睡。
我爸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
他的呼吸均匀而平稳,像个婴儿。
我看着远处奔跑欢笑的妻儿,又低头看了看身边安睡的父亲。
那面被砸开的墙,仿佛一个隐喻。
它砸开的,不仅仅是水泥和砖块。
它砸开的,是我内心的壁垒,是这个家濒临破碎的隔阂,是我们被生活琐事蒙蔽了的双眼。
墙里藏着的,是钱。
但它真正守护的,是一个家,之所以能成为一个家的东西。
是责任,是爱,是无论贫穷富贵、健康疾病,都无法割舍的血脉亲情。
我轻轻地,握住了父亲的手。
他的手,依旧干瘦,但很温暖。
“爸,”我在心里默念,“谢谢你。”
谢谢你,用你最后的力气,把我从生活的悬崖边,拉了回来。
谢谢你,让我明白,家,不在于房子有多大,而在于,墙里墙外,都是我们。
来源:惦念绕满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