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阳台外面,马路上汽车的鸣笛声,小区里孩子们的笑闹声,都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不清。
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给一盆新买的龟背竹换盆。
泥土的气息混着阳台下午四点的阳光,暖洋洋的,有点让人犯困。
手机在围裙口袋里震动,像一只被困住的蝉。
我擦了擦手上的泥,划开接听键。
是我妈。
她的声音永远是那么急,像是后面有谁在追着她。
“你爸住院了,你赶紧过来一趟!”
我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继续用小铲子松土,声音很平。
“什么病?”
“脑梗,医生说情况不太好,要马上手术。”
我的手顿了一下。
铲子尖磕在陶土花盆的边缘,发出一声闷响。
“哪个医院?”
她报了个地址,市里最好的那家心脑血管医院。
然后,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像是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说出了重点。
“手术费加住院费,医生说先准备十万。你……你先拿过来。”
我停下了手里所有的动作。
阳光好像一下子就冷了。
阳台外面,马路上汽车的鸣笛声,小区里孩子们的笑闹声,都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不清。
只有我妈那句“你先拿过来”,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我耳膜上。
我拿起手机,看着屏幕上“妈妈”那两个字,突然就笑了。
笑声很轻,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一点凉意。
“妈,你是不是忘了?”
“忘了什么?”她的声音透着不耐烦。
“你还有个儿子呢。”
我说完这句,电话那头彻底安静了。
我能想象到她此刻的表情,那种被戳到痛处的错愕和恼怒。
过了足足半分钟,她才用一种压抑着怒火的声音说:“你弟他……他有困难!”
“他的困难,就是我的义务吗?”
我把铲子扔进盆里,泥土溅出来,落在我的裤脚上,像一小块永远也洗不掉的污渍。
“我没钱。”
我说得斩钉截铁。
然后,不等她再说什么,我挂了电话。
世界重新恢复了喧嚣。
那盆刚换了一半土的龟背竹,歪着头,翠绿的叶子上沾着几点泥巴,像一张哭花了的脸。
我没心情再管它了。
我在阳台的椅子上坐了很久,直到太阳完全落下去,天边的晚霞被深蓝色一点点吞噬。
我不是真的没钱。
十万,我拿得出来。
我只是不想拿。
或者说,我不想再像个傻子一样,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血汗钱,填进那个无底洞里。
那个洞的名字,叫我弟。
开车去医院的路上,晚高峰堵得一塌糊涂。
红色的车尾灯连成一片,像一条凝固的血河。
我摇下车窗,初秋的晚风灌进来,吹在脸上,有点冷。
收音机里,主持人正用甜得发腻的声音念着听众点播的歌曲。
“……这首歌,送给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感谢他们的养育之恩……”
我“啪”地一声关掉了收音机。
车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发动机细微的嗡鸣。
养育之恩。
这四个字,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我心上很多年了。
我承认,他们生了我,养了我。
给了我一口饭吃,一件衣穿,让我读完了书。
可恩情这种东西,如果掺杂了太多的不公和偏爱,就会变质。
变得像一块发了霉的面包,看着还是面包的样子,吃下去却会要人命。
我家的那碗水,从来就没有端平过。
从我记事起,它就以一个夸张的角度,完全倾向于我那个比我小三岁的弟弟。
小时候,家里煮鸡蛋,永远只有两个。
一个给我爸,一个给我弟。
我妈说,男人和小孩要补身体,女孩子家家的,喝点粥就行了。
过年买新衣服,我弟的是商场里最新款的运动套装,我的是我妈扯几尺布,在缝纫机上“咔哒咔哒”做出来的花布衫。
邻居们都夸我妈手巧,只有我知道,那布料有多粗糙,磨在皮肤上,又痒又疼。
最让我记忆深刻的,是那年我考上大学。
我们那地方,我是那年唯一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
通知书寄到家那天,我爸喝了点酒,难得地露出了笑容。
我以为,我的好日子要来了。
结果晚上,我妈把我叫进房间,把那张大红的通知书推到我面前,表情很为难。
“闺女,你看……家里这个情况,你弟马上也要上高中了,他花销大……”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你想说什么?”
“要不……你别去念了?一个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早晚是要嫁人的。你出去打工,还能帮衬家里,给你弟攒点学费。”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我看着她,这个叫我“妈”的女人,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对我的心疼和骄傲,只有算计。
我成了一个可以被牺牲的,用来换取我弟前途的工具。
我没有哭,也没有闹。
我只是平静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这个学,我必须上。学费我自己想办法。”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
第二天天不亮,我就揣着家里仅有的二十块钱,坐上了去县城的车。
我挨家挨户地去敲那些亲戚家的门。
我跪下,磕头,求他们借钱给我。
我告诉他们,这笔钱,我将来一定会连本带利地还。
有的亲戚把我推了出来,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值得投资。
有的亲戚叹着气,给了我几十块钱。
最后,是我那个远房的二舅,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塞给我一个信封,里面是厚厚的一沓钱。
他说:“娃,有出息。别记恨你爸妈,他们也有他们的难处。这钱,算二舅给你的,不用还。”
靠着这笔钱,我交了第一年的学费。
大学四年,我没跟家里要过一分钱。
我做家教,发传单,在食堂打工,去工地搬过砖。
最苦的时候,一天只吃一个馒头,就着免费的汤。
毕业那天,我穿着学士服,站在学校门口,给我妈打了个电话。
我说:“妈,我毕业了。”
她“嗯”了一声,然后问:“找到工作没?一个月能挣多少?什么时候能给你弟打钱?”
从那一刻起,我就彻底死了心。
我不再奢求什么母爱,不再幻想什么公平。
我把他们,当成了一种必须履行的责任。
每个月,我会定时给家里打钱,不多不少,足够他们的基本开销。
过年过节,我会买好礼物寄回去。
他们生病,我会出医药费。
但我从不回家。
那栋房子,早就不是我的家了。
尤其是在三年前,他们用毕生的积蓄,甚至卖掉了我从小长大的那套老房子,给我弟在市里全款买了套婚房之后。
我连最后一点念想,都没了。
那个家,从里到外,从上到下,每一块砖,每一寸地,都写着我弟的名字。
没有一寸,是属于我的。
所以,当今天我妈理直气壮地让我拿十万块钱的时候,我才会冷笑。
凭什么?
凭我是你女儿,就活该被榨干最后一滴血吗?
医院里那股独有的来苏水味,像是某种刻在记忆深处的烙印,总能瞬间把我拉回到那些不愉快的过往。
我走到重症监护室门口,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我爸。
他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脸上罩着呼吸机,各种仪器在他身边滴滴作响。
他瘦了很多,头发也白了大半,曾经那个能把我举过头顶的男人,现在像一片枯叶,安静地躺在那里,毫无生气。
我的心,还是不可避免地揪了一下。
我妈和我弟守在门口的长椅上。
我妈的眼眶红肿,看到我,像是看到了救星,立刻站了起来。
“你可算来了!钱带来了吗?”
她的第一句话,依然是钱。
我没理她,目光落在我弟身上。
他低着头,玩着手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走过去,停在他面前。
“爸病了,你还有心情玩游戏?”
他这才抬起头,眼神有些躲闪。
“姐……我这不是……心里也着急嘛。”
“着急?”我冷笑一声,“着急你就坐在这儿玩手机?我让你拿钱,你说你有困难。你的困难是什么?是你的房贷,还是你老婆的包?”
我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姐,你怎么说话呢?那房子……那房子不也是爸妈给买的吗?”
“所以呢?”我步步紧逼,“他们把所有都给了你,现在他们老了,病了,需要用钱了,你就把手一摊,说你有困难?”
“我……我没钱啊!”他几乎是喊了出来,“我一个月就那么点工资,要还房贷,要养家,哪里还有闲钱?”
“你没钱,你老婆有。你那套房子,房产证上写的是你们夫妻俩的名字吧?让她拿点钱出来,给她公公治病,天经地义。”
提到他老婆,我弟的气焰一下子就下去了。
他支支吾吾地说:“她……她管得严,家里的钱都在她那……”
我看着他这副窝囊的样子,心里一阵悲凉。
这就是我爸妈倾尽所有,培养出来的“顶梁柱”。
一个被宠坏的,毫无担当的巨婴。
我妈见状,赶紧上来打圆场。
“行了行了,你别逼你弟了。他媳妇那边,确实不好说。你一个女孩子,还没结婚,负担轻,你就多出点力。”
又是这套说辞。
“我负担轻?”我转过头,直视着我妈的眼睛,“我一个人在这座城市打拼,买房买车,哪一分钱不是我自己挣的?我负担轻,是因为我没像他一样,心安理得地啃老!”
我的声音不大,但走廊里很安静,每个字都像一颗石子,砸在地上,掷地有声。
我妈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你……你怎么跟你弟比?他是男的,以后是要传宗接代的!我们把钱给他,不也是为了我们老了以后有依靠吗?”
“依靠?”我指着病房里的人,“现在需要依靠了,你们的依靠在哪儿呢?”
我妈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她张了张嘴,最后只能重复那一句:“他有困难……”
我不想再跟他们争辩这些。
毫无意义。
我走到缴费窗口,用自己的卡,先垫付了两万块钱的住院押金。
不是为他们,是为病床上那个奄奄一息的男人。
不管他曾经对我有多么忽视,他终究是我爸。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因为没钱而耽误治疗。
但,也仅此而已。
剩下的八万,我一分都不会再出。
我把缴费单递给我妈。
“两万,我先垫了。剩下的,你们自己想办法。可以去跟你儿子儿媳要,可以去跟你那些宝贝亲戚借。总之,别再来找我。”
我妈拿着那张薄薄的纸,手都在抖。
“两万?两万够干什么的?医生说手术至少要八万!”
“那是你们的事。”
我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我妈气急败坏的哭喊声。
“你这个不孝女!我白养你了!你会遭报应的!”
我没有回头。
报应?
如果凡事都有报应,那最先遭报应的,应该是谁呢?
走出医院大门,夜色已经很浓了。
城市的霓虹灯闪烁着,虚假又热闹。
我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
我不想回家。
那个空荡荡的房子,此刻只会让我觉得更加孤单。
不知不觉,我把车开到了江边。
我停下车,趴在方向盘上,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我不是铁石心肠。
看到我爸那个样子,我怎么可能不难过?
可比难过更强烈的,是委屈。
是那种积压了二十多年,几乎要把我整个人都撑爆的委杜。
为什么?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就因为我不是个男孩,所以我就不配得到爱,不配被公平对待吗?
我掏出手机,翻到了我弟的微信。
他的朋友圈,最新一条是昨天发的。
一张他儿子在游乐场骑木马的照片,配文是:“我的宝贝,爸爸愿意为你付出一切。”
我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
照片里的小男孩,笑得天真烂漫。
我弟看着他的眼神,充满了为人父的骄傲和爱意。
我突然就想起了另一件事。
一件我刻意遗忘了很久的事。
那是我上初中的时候,学校组织了一次绘画比赛。
我从小就喜欢画画,偷偷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买了一套水彩笔。
我画了一幅画,叫《我的家》。
画上,有爸爸,有妈妈,有我,还有弟弟。
我们在草地上放风筝,笑得特别开心。
那是我幻想中的家。
那幅画,得了一等奖。
我拿着奖状和作为奖品的一个漂亮的文具盒,兴高采烈地跑回家。
我想让他们看看,他们的女儿,也很优秀。
结果,我一进门,就看到我弟在哭。
我妈抱着他,心疼地哄着。
我爸蹲在地上,一脸的无奈。
地上,是一堆摔碎的玩具赛车零件。
我妈看到我,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你怎么才回来?你看你把弟弟气的!不就是一辆玩具车吗?你让给他玩玩怎么了?你都多大了,还跟弟弟抢东西!”
我愣住了。
“我没有,我今天一直在学校……”
“你还撒谎!”我妈指着地上的碎片,“不是你是谁?家里就你们两个孩子!”
我弟躲在我妈怀里,一边哭,一边偷偷朝我做鬼脸。
我百口莫辩。
我爸叹了口气,走过来,从我手里拿过那张奖状。
他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就把它随手放在了桌子上。
然后,他拿走了我手里的文具盒。
“这个,给你弟吧。就当是赔他的玩具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崭新的,我凭自己努力得来的文具盒,被塞到了我弟手里。
他立马就不哭了,拿着文具盒,得意地向我炫耀。
而我,站在原地,像个傻子。
手里的奖状,红得刺眼。
那天晚上,我把那张奖状,还有我所有的画,全都撕得粉碎。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画过画。
有些东西,一旦被毁掉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比如梦想,比如爱。
江边的风,越来越冷了。
我擦干眼泪,发动了车子。
我不能倒下。
这么多年,我都一个人扛过来了。
现在,也一样。
接下来的几天,我妈没有再给我打电话。
我想,她大概是去找别的办法了。
我每天会去医院一趟,不是去看他们,只是去医生办公室,了解一下我爸的病情。
情况不太乐观。
医生说,错过了最佳手术时间,现在只能保守治疗,后续恢复得怎么样,全看他自己的意志力。
每一次,我都是隔着玻璃,远远地看他一眼。
他还是那个样子,安静地躺着,像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我弟和他老婆也来过几次,每次都是待一会儿就走,留下一些水果和营养品,像是完成任务。
我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
她的背更驼了,头发也白了更多。
有一次,我看到她一个人蹲在医院的走廊角落里,捂着脸,肩膀一抽一抽的。
那一刻,我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我没有上前去安慰她。
我们之间,早就已经隔了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河。
这天下午,我刚从医院出来,就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尖锐又刻薄。
“你就是XXX的姐姐吧?”
是我弟媳。
“有事?”我的语气很冷淡。
“我警告你,别再打我们的主意!你爸生病,凭什么要我们出钱?我们家也不富裕!那房子是我们俩的,谁也别想动!”
我简直要被她气笑了。
“首先,我没有打你们的主意。其次,给你公公治病,是你们做儿子儿媳应尽的义务。最后,那套房子,首付是拿我爸妈的养老钱买的,甚至卖掉了我从小长大的家。你现在跟我说,那是你们的?”
“那又怎么样?房产证上写的是我们的名字!有本事,你让他们去告我啊!”
她说完,就嚣张地挂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气得浑身发抖。
这就是他们选的好儿媳。
这就是他们不惜牺牲我,也要换来的“传宗接代”。
我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爸妈这一辈子,到底图了个什么?
我开车回了那个我很多年没有回去过的小区。
老房子已经被卖掉了,变成了一家装修精致的咖啡馆。
我把车停在路边,看着那扇熟悉的门,恍如隔世。
我记得,以前这扇门前,有一棵很大的槐树。
夏天的时候,我爸会搬个小马扎,坐在树下,一边抽烟,一边给我讲故事。
槐花的香气,混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是我童年记忆里,为数不多的温暖片段。
现在,树没了。
家,也没了。
我正准备离开,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咖啡馆里走了出来。
是二舅。
他比我记忆中老了很多,背也有些驼了,但精神还不错。
他也看到了我,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丫头?你啥时候回来的?”
我下了车,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二舅。”
二舅拉着我,上上下下地打量。
“出息了,都开上小汽车了。比你弟那小子强多了。”
提到我弟,我的笑容淡了下去。
“二舅,你怎么在这儿?”
“哦,我约了你妈在这见面。”他叹了口气,“你爸那事,我听说了。你妈给我打电话,想跟我借点钱。”
我的心一沉。
“你借给她了?”
二舅摇了摇头。
“我没多少钱。你表弟去年结婚,家底都掏空了。我就劝她,让她去找你弟媳商量商量,把那房子卖了,或者抵押了,总能凑点钱出来。”
“她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二舅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她说那是你弟的命根子,是他们家的根,动不得。我说,人都快没了,还要那根干什么?”
我沉默了。
是啊,人都快没了,还要那根干什么?
可是在我妈心里,那个所谓的“根”,比我爸的命,比我这个女儿的一切,都重要。
“丫头啊,”二舅拍了拍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怨。这些年,你爸妈做得确实不地道。但是,你爸他……他对你还是有感情的。”
“是吗?”我自嘲地笑了笑,“我怎么没感觉到?”
“有的。”二舅的眼神很认真,“你忘了?小时候,你喜欢画画,你妈不给你买画笔,说那是浪费钱。是你爸,偷偷从他那点烟钱里省下来,给你买了一盒最好的。你藏在床底下,宝贝得不得了。”
我的脑子里“轰”的一声。
那盒被我遗忘在记忆角落里的水彩笔。
我一直以为,那是我自己攒钱买的。
原来……原来是爸爸给我的。
“还有,”二舅继续说,“你上大学那年,我借给你的钱,其实……是你爸让我给你的。”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
“你走后第二天,你爸就来找我了。他把家里唯一那个还值点钱的樟木箱子给了我,说让我当了,把钱给你送去。他说,不能耽误了你的前途。他说,他对不起你。”
二舅的声音,像一把重锤,一下一下地砸在我的心上。
“那个箱子,我没当。我知道那是你爷爷留下的东西,对你爸意义不一样。钱,是我自己垫的。后来你爸打工,一点一点地,都还给我了。”
“他……他为什么不直接给我?”我的声音在发抖。
“他说他没脸见你。你妈那个人,你也知道,一辈子都要强,认死理。你爸拗不过她。他只能用他自己的方式,偷偷地对你好。”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
原来,我所以为的冷漠和忽视背后,隐藏着这样一份笨拙而深沉的父爱。
他不是不爱我,他只是……不会表达。
或者说,在那个畸形的家庭环境里,他没有能力去对抗我妈那种根深蒂固的偏见。
他只能用他自己的方式,小心翼翼地,守护着我那一点点可怜的梦想和未来。
而我,却因为自己的怨恨,对他关上了心门。
我甚至,没有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我爸的情况,一天比一天差。
医生找我谈话,说他已经出现了多器官衰竭的迹象。
“准备后事吧。”
医生的话很平静,却像一把刀,插进我心里。
我站在重症监护室的玻璃外,看着那个生命体征越来越微弱的男人。
我突然很怕。
我怕他会像那些被我撕碎的画一样,从我的生命里,彻底消失。
我怕我连一句“对不起”,都来不及说。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给我妈打了个电话。
“明天,把爸转到北京去。”
电话那头,我妈愣了很久。
“去北京?那得花多少钱……”
“钱的事,你不用管。”我的声音很平静,“我来想办法。”
我卖掉了我的车。
那辆我开了不到两年,还没还完贷款的车。
然后,我又把我的房子挂在了中介。
那套我花了整整五年积蓄,才付了首付的小房子。
那是我的安全感,是我在这座城市唯一的根。
中介问我:“姐,这么着急卖?价格会压得很低。”
我说:“没关系,越快越好。”
签合同那天,我的手一直在抖。
但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后悔。
钱没了,可以再挣。
房子没了,可以再买。
可爸爸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我联系了北京最好的医院,找了最好的专家。
用救护车,连夜把我爸送了过去。
办完所有手续,交完所有费用,我的银行卡里,只剩下了几千块钱。
我站在北京医院的走廊里,看着窗外陌生的夜景,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妈和我弟也跟着来了。
我妈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她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又咽了回去。
我弟则是全程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谁也没看。
我只是守在病房门口,等着。
手术做了整整十个小时。
那十个小时,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十个小时。
我坐在长椅上,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我脑子里,反反复复地,回想着二舅说的话。
那盒水彩笔,那个樟木箱子,那些被我忽视的,深埋在岁月尘埃里的爱。
原来,我不是不被爱的孩子。
我只是,知道得太晚了。
手术室的灯,终于灭了。
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的笑容。
“手术很成功。病人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
那一刻,我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扶着墙,缓缓地滑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像是要把这二十多年的委屈,不甘,和悔恨,全都哭出来。
我妈走过来,蹲下身,轻轻地抱住了我。
她的手,很粗糙,带着岁月的痕没。
“闺女,别哭了。是妈对不起你。”
她的声音,沙哑,苍老,带着深深的忏悔。
我趴在她怀里,哭得更凶了。
那个我渴望了半生的拥抱,终于,在这一刻,到来了。
我爸在北京的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
他的身体,在一点点地恢复。
虽然还是不能说话,不能动,但他的眼神,清醒了很多。
每天,我都会给他擦身体,喂他吃流食,给他讲我这些年的事。
讲我大学里拿了多少奖学金,讲我第一份工作有多辛苦,讲我怎么一个人买了房,买了车。
我把那些我曾经不愿意让他们知道的,引以为傲的,或者狼狈不堪的过往,都一点一点地,讲给他听。
他每次都听得很认真,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有一次,我讲到我为了省钱,冬天也用冷水洗头,得了很严重的偏头痛。
他的眼角,流下了一滴泪。
我知道,他听懂了。
他也心疼了。
这就够了。
我妈也变了很多。
她不再提我弟,不再说那些“你是姐姐,应该让着他”的话。
她开始学着照顾人,学着关心我。
她会给我熬粥,会提醒我多穿衣服。
虽然还是有些笨拙,但我在她身上,看到了一个母亲该有的样子。
我弟和他老婆,只来过一次。
他们带来了些水果,站了不到十分钟就走了。
我妈把他们送到门口,回来的时候,眼圈是红的。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把那些水果,洗干净,切成小块,端到我面前。
我知道,她也终于明白了。
那个她倾尽所有去爱的儿子,并不能成为她晚年的依靠。
真正能陪在她身边的,只有我这个被她忽视了半辈子的女儿。
出院那天,北京的天气很好。
阳光透过车窗,照在我爸的脸上,他的脸色看起来红润了不少。
我们没有回老家。
我在医院附近,租了一套小房子。
房子不大,但很温馨。
我把朝南的那个房间,布置成了我爸的病房。
买了专业的护理床,还有各种康复器械。
医生说,只要坚持做康复训练,他还有站起来的可能。
我辞掉了工作,专心在家照顾他。
每天,我都会推着轮椅,带他去楼下的公园晒太阳。
公园里有很多老人,他们会坐在一起,聊天,下棋。
我爸每次都看得出神。
我知道,他很孤独。
我开始试着,重新拿起画笔。
我买了一套新的画具,和我小时候梦想中的那套,一模一样。
我画公园里的花,画天上的云,画那些下棋的老人。
然后,我把画拿给我爸看。
“爸,你看,我画得好不好?”
他看着画,眼睛里会亮起一点光。
然后,他会用尽全身力气,微微地,朝我点一下头。
那一刻,我觉得,我所做的一切,都值了。
有一天,我妈在收拾我从老家带回来的为数不多的行李时,找到了那个樟木箱子。
箱子已经很旧了,上面的雕花都已经被磨平了。
我妈抱着箱子,递给我。
“这是你爸,一直给你留着的。”
我打开箱子。
一股熟悉的,淡淡的樟木香,扑面而来。
箱子里,没有我想象中的金银珠宝。
只有一些,看起来毫不起眼的东西。
我小时候画的第一张画,歪歪扭扭地写着“爸爸妈妈”。
我得的那张一等奖的奖状,被他用胶带,小心翼翼地粘好了。
我掉的第一颗乳牙,用红布包着。
我上大学时,寄回家的第一张照片。
还有一本,很旧的存折。
我打开存折。
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每一笔存款。
五十,一百,两百……
时间,从我上大学那年开始,一直到他生病前一个月。
每一笔,都对应着他发工资的日子。
最后一页,总额那一栏,写着一个数字。
十万零八百。
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存折上,晕开了一片墨迹。
原来,他从来没有忘记过我。
他用他自己的方式,把他能给我的,最好的爱,都存进了这个小小的箱子里。
他怕我一个人在外面受委屈,怕我没钱用。
他想给我一个家,一个依靠。
而我,却用了那么多年的时间,去怨恨他。
我抱着那个箱子,泣不成声。
我妈走过来,从背后抱住我。
“你爸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他说,如果有下辈子,他想好好地,当你的爸爸。”
我转过身,和我妈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窗外,阳光正好。
我知道,过去的那些伤痛,不会轻易消失。
它们就像那些画上的褶皱,即使被抚平,也依然会留下痕迹。
但是,没有关系。
因为爱,可以覆盖一切。
后来,我爸的身体,恢复得越来越好。
他可以含糊不清地,说一些简单的词语了。
他说的第一个词,不是“妈”,也不是“弟”,而是我的名字。
那天,我正在给他喂饭。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很艰难地,发出了我的乳名。
“丫……丫……”
我拿着勺子的手,停在半空中。
眼泪,再一次,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放下碗,握住他的手,一遍一遍地回应他。
“哎,爸,我在这儿。”
“我在这儿呢。我永远都在这儿。”
第二年春天,我爸终于可以拄着拐杖,自己走路了。
虽然走得很慢,很不稳,但每一步,都充满了力量。
我们卖掉了老家的房子,用那笔钱,加上我手里剩下的一点,在这个城市,付了一套小房子的首付。
房子不大,但足够我们三个人住。
我重新找了份工作,在家附近的设计公司。
我妈负责照顾我爸的饮食起居。
日子过得平淡,却很安稳。
我弟和他老婆,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妈偶尔会提起他,叹着气说,就当没生过这个儿子。
我没有接话。
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我不想再让那些不愉快的人和事,来打扰我们现在的生活。
我把那个樟木箱子,放在了我房间最显眼的位置。
每天,我都会看它一眼。
它提醒着我,无论生活曾经给予我多少不公和伤害,总有一些爱,在你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地守护着你。
也提醒着我,要珍惜眼前人。
因为,不是所有的“对不起”,都有机会说出口。
也不是所有的“我爱你”,都来得及听到。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我推着我爸,和我妈一起,去逛了公园。
公园里的樱花开了,粉白的一片,像天边的云霞。
我爸指着樱花树,看着我,笑了。
他的笑容,像个孩子一样,纯粹,干净。
我也笑了。
我拿出画板,支好画架,开始画眼前的这幅景象。
画上,有盛开的樱花,有温暖的阳光。
有坐在轮椅上,笑容慈祥的爸爸。
有站在他身后,眼神温柔的妈妈。
还有,拿着画笔,满心欢喜的我。
我给这幅画,取名叫《家》。
这一次,它不再是我的幻想。
它是我触手可及的,真实的幸福。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
我爸的康复,还需要很多时间和精力。
我的房贷,也需要我努力去偿还。
但我不怕。
因为我知道,我的身后,有他们。
我们是一个整体,互相支撑,互相取暖。
这就够了。
这就是家,最本来的意义。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小时候。
我爸把我举过头顶,坐在他的肩膀上。
我们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路边的野花开得正艳。
他指着天上的风筝,对我说:“丫头,你看,飞得多高。”
我问他:“爸爸,我以后也能飞那么高吗?”
他笑着说:“能。我的丫头,想飞多高,就能飞多高。爸爸,永远是你的翅膀。”
梦醒了。
枕边,湿了一片。
我侧过头,看着窗外透进来的,熹微的晨光。
我知道,我不再需要翅膀了。
因为,我已经找到了,可以让我安心降落的地方。
那就是,我的家。
一个虽然迟到,但终究没有缺席的,温暖的家。
来源:自由的清风lw7BjD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