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那时还不到七岁,正长身体,却因常年吃不饱,瘦得像根柴火棍,脸上干瘪无光。
娘死后,爹买回瘸腿的继母。
虽然她从不给我们好脸色,但家里的饭食终于漂起了油花。
我以为自此我与哥哥就不会再饿肚子了。
却没想到继母趁爹不在家时,竟把我卖进了窑子。
我在窑子里待了三年,也恨了继母三年。
终于等来逃脱的机会。
千辛万苦地回到家。
却听见爹爹一边抽打继母一边醉骂:
「当初应该把你也卖掉,还能换些酒钱!」
这时我才知晓。
当初卖我去青楼的,竟然是我自小最崇拜的读书人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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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叫万柳。
这是我被继母卖进窑子的第三年。
刚被送进寻芳阁那天,老鸨捏着我的脸,当场就骂开了:
「该死的!说好是个黄花大闺女,怎么送来个面黄肌瘦的黄毛丫头?」
我那时还不到七岁,正长身体,却因常年吃不饱,瘦得像根柴火棍,脸上干瘪无光。
我呆呆站在原地,眼神空洞地看着她。
老鸨见我木愣愣的,更来气了,嚷嚷着被人骗了,追出去二里地。
可那个收了钱把我卖给她的人,早就拿着银子跑得没影了。
胖乎乎的鸨母叉着腰,靠在寻芳阁的大门边,叹了一口气,只能认下这桩亏本买卖:
「你这干巴丫头,先去给兰姐儿当使唤丫头吧!她那身娇肉贵的,没个人伺候可不行。」
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窑子是干什么的。
只觉得这里楼阁华丽,雕梁画栋,来往的姑娘个个貌美如花。
直到我看见兰姐姐被人从地下室拖出来。
几个壮汉满脸餍足,手里拎着几乎衣不蔽体的她,像扔麻袋一样甩回厢房床上。
他们向老鸨汇报:「该教的都教了,果然是官家小姐,皮肉细嫩!」
说完,每人还在她身上狠狠摸了一把,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那天,兰姐姐仰面躺在床上,双眼直勾勾盯着天花板,不吃不喝也不动。
泪水无声地浸透了蚕丝枕。
几天后,她就开始接客了。
起初她还装出一副柔弱娇美的样子。
直到某天,一个恩客带着皮鞭进了她的房间。
那人把她打得遍体鳞伤,连呻吟都带着哭腔。
我在门外端着铜盆,心里盘算:只要她喊一声救命,我就冲进去,把滚烫的水泼到那畜生脸上。
隔壁的寻翠却捂着嘴偷笑:
「别傻了,谁让她整天狐媚勾人?这可是人家的闺房乐趣!」
我死死攥着铜盆边缘,指甲几乎嵌进铜里,听着兰姐姐的声音越来越弱。
终于,屋里安静下来。
可事情还没完。
那男人穿戴整齐,又恢复了文质彬彬的模样。
推门出来时,他一眼瞧见我,眼睛一亮,猛地把我拽进屋。
铜盆“哐当”砸在地上,滚水溅到我的小腿上。
好烫。
寻翠一脸看热闹的表情连连后退,顺手“砰”地关上了自己的房门:
「哎哟,要出人命啦~」
我顾不上小腿火辣辣的疼。
因为下一秒,我就被他狠狠按在了地上。
他粗暴地撕开我的衣裙,眼里闪着野兽般的光,疯狂又贪婪。
那一刻,我整个人都被绝望吞没。
我知道,在这寻芳阁里,自己迟早会和兰姐姐一样。
可我没料到,这一天竟来得这么快。
男人压在我身上,手里还攥着那根皮鞭。
他把鞭子绕上我的脖子,一圈、两圈,越收越紧。
窒息感猛地涌上来。
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只剩自己急促的心跳。
恍惚中,我看见他眼神越来越狂乱,几乎失去理智。
但他忘了——这屋里还有另一个人。
兰姐姐从床上挣扎着爬下来,踉跄几步,抄起桌上的花瓶,用尽全身力气砸向他的后脑。
“咚”的一声闷响,世界瞬间安静了。
兰姐姐救了我。
这也是她第一次对客人动手。
那人醒来后暴跳如雷,带了一帮打手冲到寻芳阁闹事。
可老鸨也不是好惹的。
没过多久,一队官兵就围了上来,把闹事的人全扣住了。
其实我们都清楚,这窑子背后有大人物撑腰。
老鸨私下管他叫“上人”,听说他在城里还开了好几家赌场。
至于“上人”到底是谁,没人知道。
只知道他比城主还要有权势。
但这些跟我没关系。
我只知道,老鸨最后把事情压了下来:
「小柳儿才七岁!他也下得去手?我们这儿又不是童倌馆!」
「他还把我们头牌打得满身是伤,少说要歇半个月!我们还没找他赔损失呢!我呸!」
她朝门外狠狠啐了一口,又转头瞪着我和兰姐姐,眼神凶狠:
「算你们命大,没惹上不该惹的人。再有下次,谁都保不住你们!」
那时,我被兰姐姐紧紧搂在怀里。
我们抱在一起,哭得浑身发抖。
哭我们逃不掉的命。
哭这吃人的世道。
我对继母的恨,那一刻涨到了顶点。
如果不是她把我卖进这个虎狼窝……
如果不是她……
我每天都在想“如果”。
可日子,还是得一天天过下去。
2
后来有一天,我和兰姐姐坐在窗下绣花样。
阳光斜照进来,针线在她指尖翻飞,我笨拙地学着。
忽然,我怀里那个用旧布缝的小包掉了出来。
“啪嗒”一声,一节干枯却依然柔韧的柳枝滚落在地。
我慌忙捡起,小心翼翼地重新包好,动作轻得像在碰一件易碎的宝物。
兰姐姐停下针线,轻声问:
「这是什么?」
我低头看着布包,声音很轻: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
接着,我慢慢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因为被一棵柳树救过命,娘给我取名万柳。
那年她怀着我,还在田里干活。
回村时天已擦黑,黄沙漫天,她拖着沉重的爬犁,挺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在坑洼的土路上艰难前行。
走到村口,脚下一滑,被一块凸起的土坷垃绊倒。
眼看就要摔进沟里——
千钧一发之际,村头那棵老柳树垂下的枯枝,恰好勾住了她的衣袖。
娘死死攥住那根柳条,借力撑起身子,才没滚下去。
可那根救命的柳枝,却因承受了两个人的重量,“咔嚓”一声,大半折断。
当晚她回家就见了红,连稳婆都没来得及请,我在漆黑的夜里啼哭着降生。
那截断枝,从此被娘珍藏在枕头底下,谁也不让碰。
我六岁那年,娘病死了。
没有棺材,只一卷破草席裹着,几捧黄土匆匆掩埋。
爹是村里唯一的秀才,在村学教书,平日里颇受敬重。
可那点微薄束脩,根本养不活一家四口。
娘在时,白天种地、夜里纺线,硬是撑起了这个家。
她走后,日子像塌了房梁,摇摇欲坠。
爹本想再娶个续弦,带着我和哥哥,在这乱世本不容易。
但因他名声好,又守着几亩薄田,媒婆竟上门两次。
没过多久,继母就进了门。
她是村头王屠夫的女儿,模样清秀,可惜出生时难产伤了腿,走路一瘸一拐。
起初我们以为是福气——
她进门那天,不仅带来了半袋米、两块腊肉,还给灶台添了新柴。
那一顿饭,碗里终于漂起了油花。
我和哥哥吃得狼吞虎咽,连汤都舔干净了。
后来才知道,王屠夫急着把她嫁出去,是因为官府要开征人头税。
他们这种做生意的,早得了风声,赶紧把“多出的人口”甩掉。
爹得知真相那晚,摔了茶碗,指着继母骂:
「我说王屠夫怎肯把女儿嫁给我这穷酸鳏夫!原来是个赔钱货!」
从那以后,他脸色更阴沉了。
可日子似乎真的好了一点。
继母沉默地接过了娘留下的所有活计。
她绷着脸,让我寒冬腊月蹲在刺骨的河边洗全家衣服;
逼我踮着脚站在灶台前煮饭烧水;
又把我哥送去王屠夫家当学徒,每月能带回几文钱和一点碎肉。
虽然她从不给我们好脸色,但至少——我们吃饱了。
可好景不长。
日头一年比一年毒,田地干裂如龟背。
赋税却层层加码,连死人都要缴“安葬税”。
我家连块像样的坟地都买不起。
爹只能半夜偷偷把娘埋在荒坡上,连块木牌都不敢立——怕官府看见,又要收“墓地使用费”。
我不懂,为什么我们祖祖辈辈面朝黄土,却连让娘入土为安都做不到?
而那些地主,手不沾泥,却锦衣玉食,夜夜笙歌。
我拉着哥哥的手,默默记下娘坟边那棵歪脖子槐树、三块青石、一丛野蓟。
心里发誓:等我有钱了,一定给她立块碑,刻上“慈母万氏之墓”。
学堂的学生越来越少,爹却去得更勤了。
他不知道,家里米缸早已见底;
他也不知道,村学下月就要关门,他的束脩再也发不出来了。
就在那个夏天,黄河水位暴涨,流民如潮水般涌进城。
城里突然多了许多穿锦袍、骑高马的“大人物”,说是奉皇命来“督办赋税”。
税越收越多,天灾却不见停。
某天夜里,我被人从床上拖走,后颈一痛,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已在寻芳阁门口。
人牙子临走前嘀咕了一句:“跛腿女人给的银子,倒是爽快。”
回忆到这里,我抬起头,看向兰姐姐,声音平静却冷得像冰:
「我就是这样被继母卖了。」
3
后来,兰姐姐靠在窗边,望着院中一株半枯的海棠,低声告诉我:
「我是官妓。」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早已磨破的金线绣纹,声音轻得像风:
「从前,我也是乌府里捧在掌心的大小姐。」
她说,她爹只是在一次诗会上,写错了一句韵脚。
可就那一句,成了抄家灭族的罪证。
说到这里,她眼眶泛红,泪水无声地滑落:
「也许那首诗根本就不是我爹写的……」
「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今再去追问真假,又有什么用呢?」
乌家满门九族,尽数被那一句“莫须有”的诗句拖入深渊。
男丁流放三千里,女子尽数充入教坊司,沦为官妓。
我不懂——文人写诗,怎么就成了死罪?
我忽然想起爹教我的那首童谣,轻轻念出来:
「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声音稚嫩,却清晰。
兰姐姐听着听着,肩膀微微颤抖,终于忍不住捂住脸,哭出声来。
我知道,她是在想她的爹娘、她的姐妹、她再也回不去的闺房和庭院。
我的眼睛也慢慢湿了。
我也想爹爹了。
他现在还去村学吗?学堂关了之后,他靠什么活命?
哥哥还在王屠夫家剁肉吗?手上的冻疮好了没有?
他们……还记得我吗?
那个夜里我消失后,他们有没有找过我?
有没有质问过继母?
有没有……哪怕一瞬,为我流过泪?
我攥紧衣角,指甲掐进掌心。
恨意如藤蔓缠绕心脏,越收越紧。
我恨继母。
越想,越恨。
4
这三年里,我亲眼看着兰姐姐一点点变了。
她不再梳高髻、簪玉钗,也不再轻声细语地念“庭院深深深几许”。
如今的她,会斜倚在二楼朱漆栏杆上,对楼下路过的恩客抛去一记眼波,唇角微扬,笑意却不达眼底。
某日黄昏,她替我理了理衣领,声音轻得像叹息:
「小柳儿,生于乱世,我们女子的命,从来就攥在别人手里。」
「想死,没人拦;想活,却无路可走。」
「终究是无枝可依,孤苦一生罢了。」
后来,有个常来的公子说要替她赎身。
那人温文尔雅,出手阔绰,说话时总带着三分羞涩。
兰姐姐笑着应下,夜里与他耳鬓厮磨,情话绵绵。
可等那公子前脚刚走,她便冷下脸,低声叮嘱我:
「男人的话,尤其是动情时说的话,一个字都别信。」
她以为自己只是逢场作戏。
却不知,那少年早已动了真心。
公子名叫孔仁,是城主府最受宠的小少爷。
他竟真的跪求父母,愿倾尽私产为兰姐姐赎身。
结果被父亲当众杖责三十,打得皮开肉绽,关进祠堂思过。
兰姐姐听说后,只淡淡一笑:
「他大概……再也不会来了。」
可我们都低估了一个少年滚烫的赤子之心。
这几年,天灾人祸接连不断。
大旱之后,黄河水位暴涨,终于在入秋那日决了堤。
我们这座边城,就在黄河拐弯处,首当其冲。
官府日夜征夫修堤,连十岁的孩子都被抓去搬石块。
老鸨整日焦躁不安,骂骂咧咧:
「上家传话,说城里待不住了,怕是要把楼迁往南边!」
可还没等她收拾细软,寻芳阁就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被一群“流民”围了。
他们破门而入,刀光映着烛火,抢钱、砸物,最后直奔兰姐姐的厢房。
我和她刚从梦中惊醒,就被粗麻袋一套,扛上肩头,连夜带出了城。
等麻袋解开,我们已身处一座山坳深处的山寨。
这时才明白——
孔仁偷了家中库房钥匙,拿出全部积蓄,雇了这群山匪“劫人”。
他本想演一出英雄救美,让兰姐姐“被迫”跟他走,名正言顺脱离贱籍。
山匪们乐得顺手洗劫寻芳阁,一举两得。
果然,孔仁从寨子后门钻出来,满脸激动,连连作揖:
「多谢大当家成全!待我带兰儿回府安顿好,余下的五百两黄金,明日就派人送上山!」
大当家哈哈大笑,拍着他肩膀:「好说!好说!」
就在孔仁伸手拉住兰姐姐,又朝我急喊“小柳快跟上”时——
“唰!”
一道血线猛地溅上孔仁胸前的锦袍。
大当家的脑袋“咚”地滚落在地,眼睛还圆睁着,满是错愕。
整个山寨瞬间死寂,连虫鸣都停了。
一个披着墨色狐皮大氅的粗壮汉子,提着滴血的长刀,从寨厅阴影里缓步走出。
刀尖垂地,血珠一滴、一滴,砸在青石板上。
众人看清来人,齐刷刷跪倒,高呼:
「二当家威武!」
汉子眉头一拧,嗓音如砂石摩擦:
「喊老子什么?」
众人立刻改口,声音发颤:
「大当家威武!」
他咧嘴一笑,“桀桀桀”的笑声在山谷回荡,比夜枭还瘆人。
他目光扫过呆若木鸡的我们三人,笑容狰狞如鬼:
「老子说过——你们可以走了吗?」
5
我们又被关了起来。
这一次,新上位的大当家毫不客气,直接把孔少爷当成了肉票,派人下山给城主府送信——
“拿五千两黄金来赎人,少一文,撕票。”
山寨里彻夜喧闹,火把通明,酒肉香气混着汗臭弥漫在空气中。
山匪们划拳喝酒,庆祝大当家易主,笑声粗野而放肆。
孔仁死死搂着兰姐姐,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
那些山匪倒也没为难他,只把他软禁在西厢,好吃好喝供着,毕竟他是“行走的金库”。
可我——却被单独拎了出来。
一个满脸横肉的山匪嫌恶地拽着我的后领,像拖麻袋一样把我拖到寨子最偏僻的一间土屋前,狠狠一甩:
「进去!听里面夫人的吩咐做事!」
我重重摔在地上,尘土呛进鼻腔,膝盖火辣辣地疼。
不敢拍灰,也不敢哭,只低着头,顺着他的眼神望向那扇斑驳的木门。
门轴“嘎吱”一声呻吟,被我缓缓推开。
屋内昏暗,只有一盏油灯在窗台上摇曳。
床沿坐着一个妇人,发髻挽得一丝不苟,身上是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
她怀里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身子微微前倾,正低头哺乳。
婴儿吮吸的声音细碎而安稳,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
我站在门口,目光落在她侧脸上——
那一瞬,血液仿佛凝固了。
我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发颤,却压不住心头翻涌的恨意。
这张脸,哪怕烧成灰,我也认得。
那是我的继母——王莲心。
6
这张脸,我想了三年,也恨了三年。
如今站在昏黄灯影里,看她低头轻拍怀中婴儿的背,动作温柔得近乎虔诚。
那眼神里的暖意,是我和哥哥从未得到过的。
「你叫什么?给我倒杯水过来吧。」
一道清亮柔婉的声音忽然从屋内另一侧传来。
我猛地转头——
靠窗的大床上,斜倚着一位华服女子。
她额间系着绣金抹额,乌发如云散在锦被上,眉眼艳丽,气度雍容,即便在山寨陋室,也掩不住那份贵气。
见我愣着不动,她又轻笑一声:
「这孩子,吓傻啦?莲娘,把女儿抱给我瞧瞧。」
我这才回过神,慌忙低头:
「我叫小柳儿,这就给您倒水!」
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铜壶。
倒水时,我借着氤氲水汽,偷偷瞥向继母。
她小心翼翼地将婴儿递过去,动作轻柔得像捧着稀世珍宝。
而当我端着水走近,她连眼角都没扫我一下。
原来,她只是这位“大当家夫人”的乳母。
好不容易哄睡了孩子,侍奉夫人躺下,我和继母才被允许退到耳房歇息。
说是歇息,不过是守在门边,随时听候差遣。
我刚合上眼,手腕突然被一只冰凉的手紧紧攥住。
「柳儿……」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颤抖,「这几年你去哪儿了?怎么会被掳上威虎山?」
我睁开眼,在摇曳烛光下看清她的脸——
那张常年冷硬、对我和哥哥只有呵斥与漠视的脸,此刻竟写满了焦灼与不安。
我猛地别过头,喉头哽咽。
三年来的屈辱、寒冷、恐惧、饥饿,一幕幕涌上心头。
多少次在噩梦中惊醒,多少次在河边洗衣时想跳下去……
可我不想在她面前哭。
更不想让她装出一副“关心”的模样。
还问我去哪儿了?
把我卖进窑子那天,你数银子的手不是稳得很吗?
「我去哪里了……」我咬着牙,声音沙哑,「你心里不是最清楚吗?」
话未说完——
“砰!砰!”
急促的踢门声炸响。
「快出来!孩子吐奶了!」
我们连外衣都来不及披好,只胡乱抓起棉袄就冲出门。
前二当家——如今的普通头目——正站在门口,粗壮手臂里托着个襁褓,满脸焦急。
他见继母出来,立刻把孩子递过去,声音压得极低:
「轻点啊,我媳妇刚睡着,别吵醒了她!」
我怔在原地,忽然觉得荒谬又好笑。
这个白天砍人脑袋不眨眼的土匪,夜里竟怕吵醒妻子。
那一夜,我们没合眼。
孩子一放下就哭,继母只能一直抱着,在屋里来回踱步,轻轻哼着不成调的儿歌。
我蜷在墙角的草席上,断断续续眯了几个时辰。
天快亮时,她停下脚步,目光落在我身上,嘴唇动了动,似有千言万语。
她似乎有话想问,却又碍于夫人在场,始终不敢开口。
天将破晓,寨子里骤然大乱。
起初只是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接着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山崖。
昨夜山匪们喝得酩酊大醉,连守门的哨岗都瘫在酒坛堆里打呼噜。
直到官军撞破寨门、杀进内院,才有人惊惶嘶吼:
「官府攻上来了!抄家伙啊!」
继母一把将二当家夫人的孩子搂紧,另一只手猛地拽住我,把我拉到她身后。
夫人慌忙穿衣,可身子虚弱,连站都站不稳。
继母凑近我耳边,声音急促却清晰:
「屋后有条小路能下山。待会儿一乱,你个子小,趁乱溜出去——说不定还能活命。」
我怔怔看着她,心头翻涌着疑虑。
这个把我卖进窑子的女人,真的会为我打算?
念头未落,“砰”的一声,房门被踹开!
二当家浑身是血,提刀闯入,刀尖直指我和继母,话却是对床上的夫人说的:
「撑不住了!快随我走!」
夫人见他拿刀对着我们,立刻呵斥:「你疯了?她们又不是外人!」
他眼中寒光凛冽:「这一大一小见过我的脸!若放她们回去,官府按图索骥,咱们全得死!」
「不如一刀了结干净!」
刀锋如电,直劈向我!
我吓得闭眼,心道今日必死无疑。
可预想中的剧痛并未到来。
混乱中,继母猛地将我推开,自己抱着婴儿迎了上去,竟用后背去挡那一刀!
二当家猝不及防,硬生生收力,刀刃仍划过她左臂——
“嗤啦”一声,厚棉袄被撕开,鲜血瞬间洇出。
她闷哼一声,脸色煞白。
男人一把夺过孩子,动作粗暴。
婴儿离了怀抱,立刻放声大哭,哭声撕心裂肺。
他顿时手足无措,笨拙地拍哄,越哄哭得越凶。
我缩在墙角,大气不敢出。
还是夫人开了口,声音虚弱却坚定:
「逃命要紧,别在这耗着!」
继母捂着流血的手臂,扑通跪下:
「大当家,我会哄孩子。她一哭,怕引来追兵。让我抱着,不出半刻就能睡安稳。」
男人犹豫片刻,终是把孩子塞回她怀里。
继母轻轻拍着襁褓,哼起一段极轻的调子。
婴儿抽噎几声,眼皮渐渐耷拉,终于沉沉睡去。
二当家一手抱起夫人,一手提刀,低吼:「跟上!」
继母用没受伤的右手稳稳托着孩子,左手却紧紧攥住我的手腕——
那力道大得发颤,仿佛一松手,我就会消失不见。
我低头,看见她左臂棉袄裂口处,鲜血不断渗出,染红了一缕缕棉絮。
血迹越来越大,在晨光中刺目惊心。
她拖着那条跛腿,一步一踉跄,却始终没放开我。
整个山寨已陷入火海,喊杀声、哭嚎声此起彼伏。
我们跟着他们,从屋后小径潜行而下。
穿过荆棘丛生的灌木,蹚过冰冷刺骨的溪流,山路陡峭湿滑,几次差点摔倒。
从天亮走到日头西斜,又走到夜色四合。
继母棉衣上的血早已干涸成黑褐色的硬块,可她脚步未停。
终于,在月光下,我们抵达威虎山另一侧的山脚。
夫人接过孩子,眼眶微红:
「这孩子生得不是时候,我产后无奶……我夫君性子急,听说谁家刚生了娃,二话不说就扛你上山。」
「这一个多月,多亏你日夜照料。」
她从贴身衣袋里摸出一小块金锭,塞向继母:
「他们本只劫富济贫,从不扰民,唯独对你坏了规矩。如今我们要远走他乡,你拿着这金子,快回家吧——你家里那个奶娃娃,也等着你呢。」
继母拉着我,双膝重重跪地,额头磕在冻土上,发出沉闷声响:
「谢谢大当家!谢谢夫人!」
7
她没再问我这三年去了哪里。
也没问为何我会被掳上威虎山。
只是紧紧攥着我的手,一路沉默地走回了万家村——那个我离开整整三年的地方。
村子还是老样子,却更显破败。
土墙塌了半截,枯树歪斜,几户人家的门板早已不知去向,风一吹就呜呜作响。
继母边走边低声解释:
「这几年大旱连着蝗灾,朝廷又加征三倍赋税,凉州城南面饿殍遍野。」
「村里人走了一茬又一茬,都往东边逃荒去了……如今剩下的,不过十之一二。」
站在那扇熟悉的破木门前,我脚步顿住,心头涌起一阵恍惚。
仿佛昨日我才背着柴筐从田埂回来,今日却已浑身风尘,满心疮痍。
继母推开门,“嘎吱”一声刺耳,像撕开了旧日的封条。
我们从日出走到月升,粒米未进,双腿如灌铅般沉重。
院中,爹靠在石桌旁,身旁倒着一个空酒瓮,衣衫邋遢,胡子拉碴。
屋里漆黑一片,哥哥的房门紧闭——我心想,他大概睡了。
可继母一进门,目光扫过院子,脸色骤变。
她猛地冲过去,一把抓住爹的肩膀,疯狂摇晃:
「娃娃呢?!」
我这才注意到——家里没有婴儿的啼哭,没有尿布晾在绳上,连奶瓶都不见踪影。
爹醉眼迷离,舌头打结:「什……什么娃娃?」
他眯眼打量继母,忽然咧嘴一笑:「咦?你咋回来了?」
“啪!”
继母反手就是一记耳光,打得他头一偏。
爹愣住,酒意稍退,眼神凶狠起来:「你……敢打我?」
继母声音嘶哑,近乎癫狂:「我问你,我的娃娃呢?!」
爹慢悠悠抬起手指,朝村南方向点了点,醉醺醺地笑:
「你说那个赔钱货啊?问了好几家都没人要,卖都卖不出去……最后还是……嘿嘿,张寡妇收了。」
继母如遭雷击,转身就往外冲。
爹被她推倒在地,“咚”的一声闷响,酒彻底醒了。
他爬起来,冲着她的背影大喊:「哎!钱货两清了你还去干啥?王莲心,你给我站住!」
说完,他也踉跄追了出去。
自始至终,他都没看见站在院角的我。
我默默跟在他身后,脚步轻得像影子。
远远地,就见继母和张寡妇在村口撕扯。
一个破布包裹的婴儿被两人来回争夺,襁褓松散,露出一张青紫的小脸。
张寡妇是村里猎户的遗孀。
多年前,她丈夫带小儿子进山打猎,再没回来。
她坐在村头等了一年多,眼睛望穿,心也熬疯了。
后来,她屋子里开始有男人进进出出。
一年后,她又生了个孩子——没人认领。
那孩子出生没几天就染了风寒,死了。
她抱着发臭的尸体坐了三天三夜,直到有人强行夺走埋了。
老中医临走时摇头叹道:「你这身子,往后不会再有孩子了。」
那时我还牵着娘的手,懵懂地问:「万爷爷为啥说这是福气?」
娘捂住我的眼,抱起我就走:「好孩子,张姨命苦。」
如今,命苦的张寡妇死死拽着襁褓,力气大得惊人,嘴里反复念叨:
「这是我的孩子!我的!」
继母泪流满面,却不松手,声音颤抖却温柔:
「张姨,我这孩子还没断奶,在你这儿怕是活不过一个月……你把她还给我,我给你金子!」
张寡妇听到“活不过一月”,动作忽然一滞,眼神涣散,似被往事刺穿。
继母趁机一把夺过孩子,迅速将怀里那小块金子塞进她手里。
爹原本倚在墙边冷眼旁观,直到看见金子,眼睛猛地亮了。
他扑上去想抢,却被张寡妇一口咬在手背上——
“啊!”他惨叫一声,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月光下泛着暗红。
继母像疯了一样,抱着奄奄一息的妹妹冲回家。
刚进门,爹就“砰”地关上院门,揪住继母的头发劈头盖脸打骂:
「你这没用的赔钱货!那么大一块金子,就这么白送人了?!」
「早知道连你也卖掉,还能换几坛好酒!」
我站在继母身后,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原来……真相竟是这样。
我缓缓抬头,盯着爹那张狰狞的脸,声音颤抖:
「所以爹……是你把我卖进窑子的吗?」
他这才猛地回头,看清我站在门口,瞳孔骤缩:
「柳儿?」
8
说来真是唏嘘。
我在寻芳阁熬了整整三年,日日夜夜恨着继母,以为是她亲手把我推进火坑。
可如今千辛万苦回到家,才得知——那个把我卖进窑子的,竟是我从小仰望、敬若神明的爹爹。
那晚,继母一手紧紧搂着奄奄一息的妹妹,另一只手猛地将我拽到身后,声音冷得像铁:
「喝了酒就滚出去撒疯!我的孩子,你一个都别想动!」
那一夜,我蜷在她身边,头一次睡得安稳。
也是那时我才从她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得知真相——
爹爹早年被几个所谓“文友”带上了赌桌,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卖我,只是开始。
那天他本打算连继母也一并卖掉抵债。
是哥哥从王屠夫家赶回来,提着剁骨刀冲进门,砍伤两个上门逼债的打手,才救下她一命。
可哥哥因此被关进大牢,至今已三年,音讯全无。
学堂荒废,爹整日醉醺醺地瘫在院里,嘴里翻来覆去念叨:
「读书人在这世道,还不如一条狗!」
「我满腹经纶,却养了一屋子赔钱货!」
继母的父亲去年病逝,她便独自撑起肉摊。
跛着腿,天不亮就去集市占位,中午拖半扇猪回来,下午再接单杀猪。
她片肉快如闪电,一刀下去,肥瘦分明,骨头不沾一丝肉。
十里八乡谁家要宰牲口,都提前登门预约:“找王娘子,手稳心细。”
可爹仍对她拳脚相向。
她从不还手,只是默默擦掉嘴角的血,继续剁肉、洗案板、喂妹妹。
后来匪患愈烈,养猪户纷纷逃难,肉摊生意日渐萧条。
一日清晨,继母终于开口商量:
「要不……咱们也往北边逃吧?总比在这等死强。」
爹没反对,反而眼中精光一闪,猛地从破榻上弹起来,抓起一件旧袄就要出门。
继母瞬间明白,抄起案板上的剔骨刀横在门口:
「这次又想卖谁?」
爹咧嘴一笑,醉眼浑浊:
「这赔钱货都十岁了,还是黄花闺女,能卖个好价!咱们逃命,带个拖油瓶作甚?」
继母像护崽的母狼,一把将我拽到身后,刀尖直指他咽喉:
「我的孩子,你一个都不许动!」
爹酒劲上头,竟挑衅地用手比划自己脖子:
「来啊!砍这儿!我看你这跛腿婆娘有没有这个胆!」
那一刻,继母的眼神变了。
不再是隐忍,不再是卑微,而是某种沉寂多年的凶狠骤然苏醒。
爹的手还悬在半空——
刀光一闪。
一道血线喷涌而出。
那一刀极准,不深,却精准割断了他的气管。
他瞪大双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身子歪斜倒地,手指痉挛地抓挠地面,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不到半炷香,他断了气。
我躲在门后,浑身发抖,直到听见她轻声唤我:
「柳儿,别怕。」
我冲出去,死死抱住她的后背,眼泪决堤,第一次喊出那个埋在心底多年的称呼:
「娘!」
她没让我看后续。
但我知道——那夜,她将爹的尸身拆解分装,用麻袋裹了,一趟又一趟,趁着月黑风高,沉入黄河急流。
我在院中,一桶接一桶地打井水,反复冲洗地面。
血水混着泥浆流进沟渠,渐渐淡去,仿佛从未发生过。
第二日,我们累得连手指都抬不动。
她关了肉铺,我们俩挤在炕上,昏睡了一整天。
邻居问起,我们只说:「他回老家探亲了,怕是要一年半载才回。」
债主来了几趟,把家里最后两床棉被、一口铁锅都搬走了,才算罢休。
从此,我和继母真正相依为命。
我学她片肉、称斤、招呼客人,小小年纪手上已磨出茧子。
日子虽苦,却有了盼头。
村里人越来越少,荒草漫过门槛,野狗在巷口游荡。
可我们的肉摊竟慢慢攒下些铜板,甚至买了新案板,添了油灯。
我以为,苦尽甘来了。
可命运从不眷顾苦命人。
它只是笑着,再次伸出手——
我的小妹妹,病了。
9
小妹妹刚满一岁多,咳嗽却从未停过。
时轻时重,夜里尤甚,咳得小脸通红,连奶都吐出来。
我们照例提着最好的一挂五花肉,去村东头万爷爷的诊堂。
继母跪在药柜前,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声音发颤:
「万大夫,求您救救我的孩子……」
老人叹了口气,枯瘦的手搭在妹妹腕上片刻,摇头道:
「这病根子在出生那会儿——风寒入肺,拖得太久,早已深入骨髓。」
「如今药石难医,只能靠汤药吊着命,能撑一日是一日罢了。」
为了抓药,我天不亮就去药堂帮工。
万爷爷教我辨百草:黄芪要选条粗色黄的,甘草须断面洁白带甜香,杏仁得去皮捣碎才不苦。
晌午一到,我便背着竹篓上山,在荆棘与乱石间寻那些救命的草根树皮。
有时为了一株野生麦冬,要在陡坡上攀爬半个时辰。
继母的肉摊生意愈发冷清。
村里人走的走、死的死,连猪都少有人养了。
可药价却因战乱节节攀升——一钱当归,竟要三文铜板。
夜深人静,我抱着妹妹坐在炕沿。
继母端来一碗熬得漆黑如墨的药汤,先凑到唇边轻轻吹了两下,再用小勺一点点喂进妹妹嘴里。
突然,院外传来一声极轻的“嘎吱”——
是木门被推开的声音。
我们同时僵住。
继母放下药碗,我轻轻把妹妹放进摇篮。
两人默契地从床底抽出两把磨得锃亮的板斧。
这些年,我们睡觉从不脱衣,枕下必放利器。
村中早已没了王法,流民、溃兵、地痞轮番上门打秋风,稍有姿色的女子都不敢独行。
但从未有人敢夜闯我家院墙。
我们屏息挪到院中,月光下,只见一人影立在门口。
我手一软,斧头“哐当”落地。
继母眼中瞬间蓄满泪水。
我冲过去,一头扎进那人怀里,声音哽咽:
「哥哥!」
他胡子拉碴,身形比三年前高大许多,肩背宽厚,手掌粗糙如砂石。
他紧紧抱住我,喉结滚动,只低低一句:
「我回来了。」
原来黄河决堤后,官府既要镇压叛军,又要征调民夫修堤。
人手不够,连牢里的囚犯都被提前释放充役。
哥哥便是因此重获自由。
修河堤虽无工钱,但管一顿糙饭。
若想多挣几个铜板换药,就得日夜轮班,一刻不停。
他每日天未亮就出工,深夜才归,却总偷偷藏起两个窝窝头带回家。
见我接过窝头,他立刻抱起刚会咿呀学语的妹妹,高高抛起又接住,笑着逗她:
「我是谁?」
妹妹咯咯直笑,小手乱抓,就是不肯喊“哥哥”。
我和继母看着他笨拙又温柔的样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日子虽苦,却有了光。
哥哥拼命干活,我们省吃俭用,终于攒下几包止咳的川贝、几两党参。
妹妹的药,总算没断过。
继母脸上也渐渐有了笑意。
某日剁完肉,她一边擦手一边轻声问:「你十七了,该成家了。」
村里早有几户人家暗中打听,毕竟哥哥身强体健,眉目端正,又是读书人家出身。
继母笑着问他心意。
他耳根通红,低头搓着衣角:「您……您定就好。」
其实娘还在世时,就和许姨口头定了亲。
静秋比哥哥小几个月,自小温婉懂事,两家都说好——等她十四岁就过门。
只是后来家破人散,婚事便搁下了。
如今,静秋已十七,仍待字闺中。
媒人踏破门槛,她却一一回绝。
继母提起她名字时,哥哥的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话都说不利索:
「您……您定就好……」
继母笑着摇头,眼里却泛起泪光。
这三年,我们失去太多。
如今,总算苦尽甘来。
可第二日,天阴得厉害,连日头都躲进了厚厚的云层里。
哥哥迟迟未归。
我们在家中等到心焦如焚。
说好今日他提前下工,陪继母去许姨家提亲的——静秋的庚帖都已备好,红布包得整整齐齐放在灶台上。
继母蹲在灶前,把火苗扒拉小了些,又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袄,低声嘱咐我:
「你锁好门,别开给任何人。我去河堤上瞧瞧。」
她脚刚迈出门槛,村口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满头大汗的汉子冲到院门口,气喘吁吁:
「王娘子!快去城门口!你家万松……死了!」
我手中正握着门闩,闻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继母没看我,也没哭,只是迅速转身,抱起摇篮里的妹妹,快步走到隔壁刘婶子家,将孩子塞进她怀里:
「帮我照看半日。」
然后一把拽住我的手腕,拉着我往城门口奔去。
路上,我双腿发软,脑子里嗡嗡作响。
哥哥昨天还笑着抛起妹妹,问“我是谁”;
今天,却成了别人口中“被车碾死的男人”。
我们赶到时,城门口已围满了人。
一辆华贵至极的四马高辇停在路中央,金漆雕栏,朱红帷帐,车辕上缠着蟠龙纹饰,在灰暗天色下依旧刺目耀眼。
哥哥躺在车轮前,衣衫破碎,血迹从身下蔓延开来,浸透了青石板缝里的尘土。
他一只手还向前伸着,像是想抓住什么——也许是家的方向,也许是妹妹的笑声。
人群窃窃私语:
「那马车跑得飞快,跟疯了一样,直直从人身上压过去!」
「瞧这排场,定是皇亲国戚……还好没走,看样子是要赔钱的。」
「听说靖王奉旨来凉州督军,莫非就是他?」
这时,轿帘轻轻掀开一角。
一只修长的手探出,袖口绣着繁复的云鹤纹,金线在阴光下泛着冷芒。
那人丢下一个沉甸甸的锦缎荷包,声音清冷而疏离:
「不慎惊扰百姓,深感愧疚。此物权作抚恤。」
围观者顿时眼睛发亮,有人甚至咽了口水。
继母却一言不发,上前一步,一把抓过荷包塞进怀里,动作干脆利落,仿佛那不是赔偿,而是某种必须夺回的尊严。
马车随即启程,直奔城主府而去,蹄声如雷,卷起漫天尘土。
人群中忽然有人惊呼:
「是靖王!真的是靖王来了!朝廷派他来守凉州城了!」
我站在哥哥尚有余温的尸身旁,看着那远去的车驾,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昨日他还说:“等静秋进门,我要给她打一副银镯子。”
今日,他的命,只值一个荷包。
继母站在我身边,脊背挺得笔直,一滴泪都没流。
可我知道,她的心,已经碎成了渣。
10
如今这局势,已如绷紧的弓弦。
两军对峙,战火燎原。
靖王是皇帝最器重的皇子,亲点为征西大元帅,奉旨出京,誓要荡平西北叛军。
可叛军势大,连克三城,兵锋直指凉州。
城破,不过是早晚的事。
正因如此,我们才急着让哥哥成亲——
趁着还能进出城门,趁着街市尚未戒严,趁着命还攥在自己手里。
可哥哥没了。
继母用那荷包里的银钱,请人将他葬在娘的坟旁。
她亲手立了碑,青石上刻着“慈母万氏之墓”与“长子万松之墓”,字字深凿,仿佛要把这三年的亏欠全刻进石头里。
回到空荡荡的家,我和继母相对无言。
心像被掏空了,连悲伤都显得多余。
妹妹蜷在炕角,睡得安静,小脸苍白如纸。
继母却已开始窸窸窣窣地收拾行李,动作轻而急:
「小柳儿,我们得赶紧走了。」
我一愣。
我还没告诉她白日里看见的事——难道她也察觉了?
她一边捆扎包袱,一边低声道:
「万松死在靖王车驾下,明日全城都会传开。」
「咱们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收了厚赏,如今只剩两个女人一个病娃……留在城里,就是活靶子!」
我默默起身,帮她叠衣、装药。
包袱里塞满了攒下的川贝、党参、麦冬——全是给妹妹续命的药材。
一切收拾停当,继母压低声音:
「靖王回凉州督军,本是百姓之幸。可咱家命薄,撞上这祸事……」
「歇两日,趁乱悄悄北上,别让人盯上。」
我咬了咬唇,终于开口:
「娘,那车驾上坐的……根本不是靖王!」
继母猛地抬头,脸色煞白:「你说什么?!」
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
「轿帘掀开时,我看清了里面的人——是兰姐姐,还有孔公子。」
那一刻,我也怔住了。
兰姐姐一身华贵锦袍,发髻高挽,金步摇垂落肩头,可眼神却冷得像冰。
孔仁坐在她身旁,昔日温润少年,如今眉宇间竟有赴死般的决绝。
他们显然也认出了我。
兰姐姐瞳孔骤缩,迅速掀开帘子一角,在尘土飞扬的街口,对我无声地动了动唇——
只有两个字:
「快跑!」
那眼神,不是重逢的惊喜,而是警告。
仿佛在说:此地已成死局,再不走,便是下一个万松。
11
其实哥哥死后,我偷偷回过寻芳阁好几次。
那里早已人去楼空,雕梁画栋蒙尘,朱漆剥落,连门槛都被拆去当了柴烧。
老鸨果然带着姑娘们和细软跑了,连城中那些曾日夜喧嚣的赌坊,也关了大半,只剩几扇破窗在风里吱呀作响。
我不死心,又摸到城主府外打探。
府邸表面如常,门卫森严,灯笼高挂,仿佛一切安稳。
可对面茶摊上,一个瞎眼老头慢悠悠捋着胡须,忽然开口:
「小丫头,别看了。城主早跟着靠山跑了。」
「他背后那位大人物,亲自带兵从山匪手里抢回儿子和那名妓子,连夜撤往南边。」
「只留下我们这些没根没底的苦命人,守着这座快塌的城罢了。」
那时我心里竟涌起一丝庆幸——
至少兰姐姐活着,还和孔仁在一起。
可如今,他们回来了。
不是逃难,而是坐着四匹高头大马,披锦戴玉,堂而皇之地驶入凉州城门。
他们假扮靖王与王妃,住进城主府,放出风声:「靖王亲临,誓死守城!」
难怪昨日人群中那几声“是靖王!”喊得如此突兀——
怕是早就安排好的戏码。
继母听完我的话,脸色骤然沉下,声音压得极低:
「若车里坐的不是靖王……那这就是一出声东击西!」
「他故意让全城以为援军将至,人心安定,不再逃亡。」
「可等叛军闻讯扑来,城里毫无防备,他却早已带着精锐远遁千里。」
「凉州,不过是被他弃掉的一枚棋子!」
她抱着妹妹,久久无言。
我拉住她的袖子,急切道:
「娘,趁现在还能走!我们有银子,往北去,总能找到活路!」
她却喃喃重复:「这钱……是你哥用命换的啊……」
那一夜,她彻夜未眠。
天亮时,我看见她鬓角竟添了一缕刺眼的白发。
她做了个让我肝胆俱裂的决定——
停了妹妹的药。
还将我们攒了三年、一包一包精心晾晒的药材,全撒进了干裂的田地里。
黄芪、党参、川贝……混着尘土,被风吹散,像一场无声的葬礼。
妹妹躺在炕上,小胸脯艰难起伏,嘴唇发紫,连哭都哭不出声。
我跪在地上,死死抱住继母的腿,泪如雨下:
「救救她吧!我们可以带着她走的!求您了!」
继母咬着牙,眼中血丝密布,声音却冷硬如铁:
「带着她,我们连城门都出不去!」
「她没这个命活……可我得替你哥,护你活下去!」
当夜,妹妹在微弱的喘息中咽了气。
娘和哥哥的坟旁,又添了一座小小的土包,连碑都来不及刻。
继母拉着我,趁着月黑风高,悄悄出城。
果然如她所料——若带着病弱的妹妹,我们根本过不了盘查。
城门口设了关卡,士兵挨个搜身,说是“靖王下令,严防细作”。
可笑的是,这位“靖王”根本不存在。
我们扮作采药的医女,背着竹篓,脸上涂满草灰,才被不耐烦地挥手放行。
盛夏的太阳毒辣,可沿途所见,尽是焦土与荒村。
路过几个村子,百姓提起“龙骧军”就咬牙切齿:
「比土匪还狠!进村先抢粮,再抢女人,连灶台里的灰都要扒一遍!」
「前日刚糟蹋了李家两个闺女,尸首扔在井边,都没人敢收……」
直到这时我们才知道——
皇帝仍在宫中炼丹求仙,日日笙歌;
靖王早已溃败数次,索性弃战南逃,把西北百姓推入火海。
越往北,战火越近。
流矢横飞,饿殍塞路,连树皮都被剥光。
一日黄昏,一群饥民围住我们,眼神如狼,盯着我瘦弱的身子,低声议论:「这娃……能熬两锅汤……」
继母猛地抽出那把磨得锃亮的杀猪刀,二话不说,先剃光了自己的头发,又一把按住我,将我的长发齐根削断。
接着,她挖来湿泥,厚厚糊在我脸上、脖颈、手臂上,连耳朵都不放过。
「低头,别说话,装哑巴。」
从此,饥民看我们,只当是两个脏兮兮的小乞丐,再无人投来觊觎的目光。
干粮吃尽,野菜挖光,连草根都抠不出时——
继母牵起我的手,一头扎进了深山。
12
从前这种深山老林,我们是打死也不敢进的。
豺狼出没,毒蛇盘踞,连猎户都绕着走。
可如今世道变了——人饿疯了,连田鼠、蚯蚓都不放过,更别说蛇虫。
山里反倒一片死寂。
连鸟叫都稀稀拉拉,仿佛连飞禽也逃荒去了。
继母扶着我,声音沙哑却坚定:
「翻过这座山头,那边有座城,还没被战火波及。」
「只要过去,咱们就能活下来……小柳儿,你得撑住啊!」
我早已饿得眼冒金星,双腿浮肿,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听见她说“守得云开见月明”,我神志模糊,竟嘟囔出声:
「守得云开……见月饼?到地方了吗?还有月饼吃吗?」
话音未落,我一头栽进灌木丛。
预想中的疼痛没来,身下反而软乎乎的。
原来是一堆枯叶垫着。
我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嘴里塞着半块干硬却喷香的面饼。
那味道让我瞬间清醒,以为还在梦里:
「娘……这饼哪来的?」
继母没答话,只用脚踢了踢旁边一个鼓囊囊的包袱,发出沉闷的响声。
「从他怀里搜出来的。」
我这才看清——我们脚边躺着个男人。
浑身血污,衣甲残破,左臂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皮肉外翻,边缘已泛黑,明显中毒。
他脸色青灰,呼吸微弱,却还活着。
我和继母对视一眼,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救不救?」
沉默片刻,继母低声说:
「吃了他的饼子……总得试试。活不活得成,看老天爷吧。」
幸好我在万爷爷药堂帮工那阵子,学了些粗浅医理。
继母更是片肉好手,刀法精准。
她咬牙按住那人肩膀,我用烧红的匕首刮去腐肉,黑血汩汩涌出,腥臭扑鼻。
疼得我手抖,可那人始终昏迷,一声未吭。
我又满山奔走,寻来蒲公英、鱼腥草、半边莲,嚼碎了敷在伤口上,再用干净布条裹紧。
忙完这一切,天已全黑。
我们在林中空地生起篝火,将他拖到火边。
火光跳动,映着他苍白的脸。
我双手合十,仰头望向漆黑无星的夜空,轻声祈求:
「菩萨保佑……」
好不容易熬过一夜。
第二日清晨,我刚睁开眼,就对上四五双冷硬的眼睛。
几个身穿铁甲、满脸风霜的士兵正围在我们身边,手按刀柄,目光如鹰。
我吓得尖叫出声。
继母猛地坐起,一把将我搂进怀里。
这时才看清——他们全是叛军打扮,正围着那个受伤的男人低声议论。
不久,一个背着药箱的老军医匆匆赶来,掏出银针,在男人几处穴位扎下。
那人眼皮颤了颤,竟缓缓睁开了眼。
可只撑了一瞬,又昏过去。
昏迷前,他嘴唇翕动,吐出两个字:
「带回去。」
我和继母立刻被粗暴地捆住双手,绳子勒进皮肉。
他们像拖麻袋一样把我们拽上马背,一路颠簸往北。
我咬着牙,在心里狠狠咒骂:
「去他妈的带回去!」
13
其实早在凉州城里,我就听守城兵卒提过叛军。
他们说那些人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杀人不眨眼,屠村如割草,连婴孩都剁成肉泥喂狗。
可笑的是,那些守城军自己——抢粮、勒索、强占民女,哪一样比叛军干净?
我对当兵的,早就没了半点好感。
如今被五花大绑扔进军营,那押我们回来的小兵挠着头直犯难:
「将军只说“带回去”,没说往哪儿搁啊!」
周围几个士兵哄笑起来,有人吹了声口哨:
「绑两个娘们儿回来干啥?洗衣做饭还是暖被窝?」
继母立刻将我拽到身后,脊背绷得笔直,像护崽的母鸡。
我知道她右手已悄悄探进胸前包袱——那里藏着她从不离身的杀猪刀。
若有人敢上前一步,她定会拔刀见血,哪怕同归于尽。
正僵持间,一个高大身影拨开人群走来,声音带着惊疑:
「怎么是你们?」
四周士兵立刻肃立,齐声喊道:「宋将军!」
继母猛地抬头,看清来人,拔刀的手骤然一松,“扑通”跪地:
「大当家!」
那人吓得差点也跪下,急忙伸手扶她:
「使不得!如今在起义军里,没有山寨的大当家,只有宋彪。」
我怔住了——这竟是从前威虎山的二当家!
原来他们逃离官府围剿后,投了义军。
如今他已是这支队伍的副将,统领千人。
他安排我们将近医疗队,由一位姓许的娘子管领。
刚进营帐,一个穿着粗布军服、头发高高束起的妇人迎面走来。
她一眼认出继母,愣了半晌,随即快步上前,紧紧攥住她的手:
「莲娘!真是你?」
又低头看我,粗糙的手掌在我头顶轻轻摸了两下,眼里泛起泪光:
「小柳儿也长这么高了……」
继母恭敬行礼:「夫人。」
她却笑着摆手:「如今叫我许娘子就行。医疗队忙得脚不沾地,哪还讲究这些!」
曾经那位倚窗梳妆、抹额华服的娇贵夫人,如今嗓音沙哑,腰间别着药囊,裤脚沾满泥血,在伤员间来回奔走,指挥若定。
医疗队正缺人手。
我和继母略通药理,很快被编入这支“娘子军”。
她们大多是将士的妻女,也有沿途救下的孤女寡妇。
有人曾是绣娘,如今缝合伤口;有人原是农妇,现在熬药煮汤。
在军中几日,我们渐渐发现——
这些“叛军”,竟不像传言那般凶残。
他们过村不扰民,借粮打欠条,伤兵宁可饿着也不抢百姓一口饭。
沿途百姓甚至夹道送水送馍,称他们为“活菩萨军”。
至少,比那个假扮靖王、弃城逃命的孔仁强上百倍。
可仗打得极苦。
军队一路向南推进,医疗队渐渐从救伤变成收尸。
我们拖着一具具冰冷的躯体,在焦土上挖出深坑,一层层掩埋。
有时连名字都来不及问,只能用木片刻个“无名”插在坟头。
终于,在一个血色黄昏,我们打回了凉州城。
14
将军曾当众立誓:起义军不杀降卒。
可凉州守军得了城主府死令,拼死抵抗。
那一夜,喊杀声震天,火光映红了半座城。
我们硬是攻到天将破晓,才终于撞开城门。
我随着大军涌入主街,脚步踏在熟悉的青石板上,心口滚烫。
出城时的绝望早已模糊,如今归来,却觉天地重开,连风都带着活气。
将军迅速分派士兵接管粮仓、衙门与水井。
另一队精锐则高举火把,直扑城主府,齐声怒吼:「捉拿靖王!」
我几乎脱口而出:「靖王不在城里!」
继母眼疾手快,一把捂住我的嘴,力道大得让我眼眶发酸。
她眼神严厉地摇头,我便生生咽下后半句。
我们跟着队伍奔向城主府。
其实我是想见兰姐姐——想告诉她,不必再躲了,这乱世终于有了转机。
可刚到府前,就见朱漆大门洞开。
孔仁一身玄色锦袍,手持长剑,孤身立于台阶之上。
晨光落在他脸上,苍白如纸,眼神却决绝如铁。
待众人围拢,他竟毫不犹豫横剑颈侧,用力一划!
鲜血喷涌而出的刹那,他仰头嘶吼:
「我今日失了凉州,有愧父王所托!」
话音未落,人已轰然倒地。
围观百姓哗然:
「靖王自刎了!」
「真是忠烈啊……」
士兵们七手八脚抬起尸体,准备回营复命。
突然,府内冲出一道刺目的红影——
兰姐姐身着大红嫁衣,发髻散乱,赤着脚奔来。
她扑到孔仁尸身旁,颤抖着拾起那柄染血的剑,泪如雨下:
「你死了,我绝不独活!」
剑锋刚抵上脖颈,一名小兵眼疾手快,抬臂一挡。
剑刃偏斜,“嗤”地划过她颈侧,只留下一道浅痕。
她浑身力气似被抽空,跌坐在地,哭得撕心裂肺。
我和继母冲上前,将她扶起,带回临时医帐。
包扎时,她攥着我的手,声音破碎:
「靖王抓了孔家满门,逼他假扮自己回凉州守城。」
「他说,若城破,孔仁必须替他去死——这样,靖王才能金蝉脱壳,全身而退。」
她泪眼朦胧,喃喃道:
「可你知道吗?我幼年进京,在御花园迷路时,那个递给我糖糕的小童,就是他。」
「他爱了我十几年……从不在乎我曾堕入风尘,也不在意我因病不能再育。」
「他只爱我这个人……自始至终,只爱我这个人啊……」
她伏在案上,肩膀剧烈颤抖:
「如今他走了,我还能怎么活?我还是……无枝可依。」
继母轻轻握住她的手,目光如磐石般坚定:
「若是无枝可依——」
「我们就自己长出枝干,撑住了,日子就能过去了!」
15
有道是,得民心者得天下。
起义军所过之处,百姓扶老携幼,箪食壶浆相迎。
他们不仅开仓放粮,还与村民一同翻土播种,修渠引水。
而旧朝治下,却是另一番人间地狱——
饿殍塞路,易子而食;官吏横征暴敛,连棺材本都要刮走。
更有传言,皇帝纵容妻弟在各州府开设赌坊、妓院,以“捐税”之名行剥皮之实。
当百姓啃树皮、咽观音土时,他却携宠妃躲进行宫“避暑”,日日笙歌,夜夜欢宴。
何其荒唐!
天象亦示警兆。
有人从黄河淤泥中捞起一块巨石,重逾千斤,上刻二字——正是起义军首领之名。
民心如潮,四方响应。
短短数月,义军如滚雪球般壮大,浩浩荡荡直逼皇城。
兵临城下那日,竟未动一兵一卒。
城门自开,龙旗落地——皇帝不战而降。
我们随先锋队踏入皇城,街巷张灯结彩,如同过年。
众人议论纷纷,猜测自己能得多少赏赐:田地、宅院、金银……
继母却只紧紧握着我和兰姐姐的手,声音轻却坚定:
「终于……活下来了。」
只有我们知道,这一路踩过多少尸骨,熬过多少寒夜,才换来今日的晨光。
新帝登基,百废待兴。
我们这些随军入京的平民,被暂安置在城南驿馆,静候分派。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几个小兵叩响房门:
「王婶子,小柳儿,皇上要见你们!」
我挠挠头,一脸茫然:「皇上?见我?」
继母匆匆找出压箱底的衣裙——虽已洗得发白,却是我们最好的行头。
她替我梳好头发,一路叮嘱:“低头,别乱看,更别说话。”
皇宫巍峨,朱墙金瓦,雕梁画栋间尽是昔日民脂民膏堆砌的奢靡。
我忍不住小声嘀咕:「娘,这新皇上为啥要见咱们啊?」
继母轻轻扯我衣角,示意噤声。
行至大殿,我又压低嗓音:「这宫殿真气派……难怪百姓吃不上饭,银子全花这儿了!」
话音刚落——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爽朗笑声从屏风后传来。
明黄身影缓步而出,龙袍加身,眉目熟悉。
我和继母“扑通”跪倒,浑身颤抖:「皇上万岁!」
那人却笑着走近,声音温和:
「当初你们商量要不要救我的时候,可没如今这般胆小。」
我愕然抬头——
竟是那个手臂中毒、被我们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男人!
新帝问我们想要什么赏赐。
继母没有要金银田宅,只深深叩首:
「民妇斗胆,恳请陛下允我拜太医院女医为师,学妇科医术。」
皇帝欣然应允。
几年后,京郊开了一家不起眼的小药铺,门匾上书“济世堂”。
铺中伙计全是女子——有战乱遗孤,有被赎出的婢女,也有逃难来的寡妇。
兰姐姐做了账房先生,闲时教姑娘们识字、算账,偶尔也讲些诗词。
她的红嫁衣早已收起,眼神却比从前更亮。
而继母,跛着腿,日夜苦读医典,专攻妇科疑难。
她常说:“女子生养如过鬼门关,若无人伸手,便永无出头之日。”
渐渐地,“王圣手”的名号在京中传开。
富贵人家请她接生,贫苦妇人她分文不取。
那日,我陪她去张婶子家。
屋内汗湿床褥,哭喊声撕心裂肺。
继母稳如磐石,双手轻柔而有力。
一声清亮啼哭划破黄昏——
她将婴儿裹进干净襁褓,轻轻拍哄。
归家路上,夕阳熔金。
她抱着熟睡的娃娃,侧脸温柔得像春水。
推开药铺木门,满院笑语喧哗。
姑娘们围上来:“王娘子回来啦!”“小柳姐快看,我今日认了二十个字!”
兰姐姐系着围裙,端着热汤迎出:「快进来呀~」
就在我们跨过门槛的刹那——
“噼里啪啦!”
门口爆竹炸响,红纸纷飞。
众人齐声笑祝:「除夕安康!」「新年顺遂!」
原来,今日是除夕。
院中灯笼高挂,窗上贴着新剪的“囍”字。
灶上蒸着年糕,案头摆着祭祖的果盘。
继母牵着我的手,站在门槛内,望着满院灯火与笑颜。
风吹起她鬓角的白发,也吹散了三年前那个雪夜的血与泪。
愿岁岁年年。
皆有枝可依。
全文完。
来源:阿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