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梯子是那种老式的木头人字梯,很高,我站在倒数第二格,脑袋已经快顶到车间办公室的天花板。
“你下来吧,灯泡换好了。”
我说。
梯子是那种老式的木头人字梯,很高,我站在倒数第二格,脑袋已经快顶到车间办公室的天花板。
“嗯。”
苏晴的声音从下面传来,闷闷的。
我以为她会让开,好让我下来,但她没动。
黑暗里,我只能看到她一个模糊的轮廓,像一棵安静的树。
车间的大灯早就关了,只有窗外头路灯杆上那点昏黄的光,懒洋洋地洒进来,勉强勾勒出机器的剪影,像一只只趴着睡觉的铁家伙。
整个世界都静悄悄的,只有我俩的呼吸声,一轻一重。
我有点尴尬,手脚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苏主任?”
我试探着叫了一声。
她还是没说话,也没动。
就在我准备硬着-头皮往下挪的时候,一双手,轻轻扶在了我的小腿上。
那双手不凉,带着一点温热,隔着薄薄的工装裤,那点温度像是有生命似的,慢慢往我皮肤里钻。
我浑身一僵,整个人像被电了一下,差点从梯子上掉下去。
“你紧张啥,”她的声音很近,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我又不吃你。”
那是1992年的夏天,我二十二岁,刚从技校分到这家国营纺织厂当机修工,半年。
苏晴是我们车间的主任,三十二岁。
在我们这群毛头小子眼里,她是个厉害角色。
开会的时候,她往台上一站,声音不大,但底下几百号人没人敢交头接耳。
她懂技术,厂里进口的德国设备,说明书全是外文,几个老师傅围着啃了半个月没头绪,她抱回家看了三天,回来就指导着给装好了。
她也好看,不是那种妖妖娆娆的好看。
她总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头发利落地盘在脑后,露出一截白净的脖颈。
她不怎么笑,眉眼总是很清淡,像一幅水墨画,但你总觉得那画里藏着事儿。
所以,当她说出那句“我又不吃你”的时候,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那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不苟言笑的苏主任。
我手忙脚乱地从梯子上爬下来,脸颊烫得能烙饼。
“谢……谢谢苏主任。”我结结巴巴地说,不敢看她。
“谢什么,你帮我换灯泡,我扶你一下,应该的。”
她说着,自己拉了一下墙上的灯绳。
“啪嗒”一声,新换上的灯泡亮了,发出柔和的白光,照亮了小小的办公室。
我这才看清她的脸。
她的脸颊也有一点红,但眼神很坦然,坦然得让我觉得自己刚才那点心思,特别上不了台面。
“行了,不早了,赶紧回宿舍吧。”她开始收拾桌上的文件,头也不抬地说。
“哦,好。”
我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低着头,逃也似的溜出了办公室。
回到宿舍,几个工友已经睡得四仰八叉,鼾声此起彼伏。
我躺在自己的小铁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苏晴那双手扶在我小腿上的感觉,还有她那句带着笑意的话,像烙印一样,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
我有对象,叫小芳,在老家当小学老师。
我们是家里介绍认识的,处了两年,就等我这边工作稳定下来,攒够钱,就回去结婚。
小芳是个很简单的姑娘,会给我织毛衣,会在信里问我吃得好不好,睡得暖不暖。
她的世界,就是学校、家庭,还有我。
我也觉得,我这辈子,就应该是这样了。
上班,下班,攒钱,娶小芳,生个孩子,把他养大。
就像我爹,我爷爷,我们老林家祖祖辈辈那样。
可苏晴的出现,像往我这潭死水里,扔了颗石子。
不是那种惊涛骇浪,就是一圈一圈,慢慢荡开的涟漪。
我开始不自觉地在车间里寻找她的身影。
她拿着图纸跟老师傅讨论问题时,眉头微蹙的样子。
她站在高速运转的纺织机前,用手感受纱线张力时,专注的样子。
她训斥偷懒的工人时,嘴角向下撇,眼神严厉的样子。
我发现,她好像总是一个人。
别的车间主任,下了班总爱凑一堆,去厂门口的小饭馆喝两杯。
她不,总是最后一个离开车间,一个人骑着那辆半旧的凤凰牌自行车,消失在暮色里。
我听说她结婚了,丈夫是跑供销的,常年不在家。
她还有个儿子,五六岁,放在厂里的托儿所。
那次换灯泡之后,她对我,似乎也和对别人有点不一样。
有时候在食堂碰见,她会主动跟我点点头。
车间里有什么需要年轻人出力的活儿,她会点名叫我。
“林卫,你过来,帮着把这批料子搬一下。”
“林卫,这个新零件,你研究研究,写个报告给我。”
工友们开始开我玩笑。
“行啊,小林,上道了,抱上苏主任大腿了。”
“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兄弟们。”
我嘴上骂他们胡说八道,心里却有点乱。
我知道他们说的不是真的,苏主任只是看我手脚勤快,肯学。
可我控制不住自己,每次她叫我名字的时候,我的心都会漏跳半拍。
我开始害怕收到小芳的信。
每次看她信里那些家长里短,那些对未来的憧憬,我都觉得心虚。
我觉得自己像个贼,偷了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藏在心里,不敢见光。
真正打破这种微妙平衡的,是一个下着暴雨的深夜。
那天我轮到值夜班,凌晨两点,我正迷迷糊糊地趴在值班室的桌上打盹,电话铃突然刺耳地响了起来。
我一个激灵,抓起电话。
“喂,机修班。”
“林卫吗?是我,苏晴。”
是苏主任的声音,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焦急。
“苏主任?这么晚了,出什么事了?”
“我儿子,涛涛,发高烧,说胡话了。我……我一个人弄不动他,他爸又不在家,你能过来帮我一下吗?我家就在厂后面的家属楼,三单元402。”
她的声音里,有种我从未听过的脆弱。
那一刻,我什么都没想,抓起雨衣就往外冲。
“您别急,我马上到!”
我冲进瓢泼大雨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属楼跑。
那是我第一次去苏晴家。
很小的一居室,收拾得干干净净。
屋里没什么像样的家具,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旧衣柜。
涛涛躺在床上,小脸烧得通红,嘴里一直在喊“爸爸,爸爸”。
苏晴的眼睛也是红的,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额头上全是汗。
她看到我,像是看到了救星。
“快,帮我把他背下楼,得赶紧送医院。”
我二话不说,把涛涛背在背上,苏晴撑着一把伞,我们三个人冲进了雨幕里。
厂里的医院离得不远,但那个雨夜,那段路显得格外漫长。
到了医院,挂急诊,化验,打点滴,一通忙乱下来,天都快亮了。
涛涛躺在病床上,烧总算退了点,安静地睡着了。
我和苏晴并排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谁也没说话。
走廊的灯光惨白惨白的,照得人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过了很久,她才开口,声音沙哑。
“谢谢你,林卫。今天晚上,要不是你……”
“苏主任,您别这么说,应该的。”我打断她。
她转过头,看着我。
她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很亮。
“我丈夫,他已经半年没回家了。”
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解释。
“他觉得这个家,这个厂,拖累他了。他想去南方,去深圳,他说那里遍地是黄金。”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沉默地听着。
“其实我知道,他不是去找黄金的,他是在躲我们娘俩。”
她低下头,用手搓着脸。
“我有时候真觉得,撑不下去了。”
那一刻,我心里某个地方,塌了一块。
我看到的,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车间主任,只是一个疲惫、无助的女人。
我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一下。
可我的手伸到一半,又停在了半空中。
我有什么资格呢?
我只是她的一个下属,一个有未婚妻的男人。
天亮了,雨也停了。
苏晴让我先回厂里,她一个人在医院守着就行。
我没走,去外面给她买了早点。
她看着我手里的豆浆油条,愣了半天,然后接过去,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吃着吃着,她的眼泪就掉了下来,一滴一滴,砸在豆浆碗里。
她没哭出声,就是默默地流泪。
我坐在她旁边,像个木头人,心口堵得难受。
从那天起,厂里的风言风语,就起来了。
有人说,看到我大半夜从苏主任家出来。
有人说,看到我俩在医院里拉拉扯扯。
传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他们亲眼看见了一样。
版本有很多,但核心思想只有一个:我,林卫,为了往上爬,跟车间女主任搞到了一起。
一开始,我没当回事。
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爱怎么说怎么说。
我跟苏主任之间清清白白,身正不怕影子斜。
但很快,我就发现我错了。
流言这东西,就像墨水滴在白衬衫上,你越是想去擦,它晕开得越快,最后整件衣服都毁了。
车间里的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以前跟我称兄道弟的工友,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我。
老师傅们也不像以前那样,愿意手把手地教我技术了。
甚至连食堂打饭的阿姨,给我舀菜的时候,勺子都颠得比以前厉害。
我成了一个孤岛。
苏晴也感觉到了。
她开始刻意地跟我保持距离。
在车间里,她不再点我的名,开会的时候,她的眼神也从不往我这边瞟。
我们俩,像两个隔着玻璃墙的人,明明看得见彼此,却再也无法靠近。
最让我难受的,是小芳的信。
不知道是谁,把厂里的流言传到了我们老家。
小芳在信里问我:卫,他们说的是真的吗?你跟你们那个女主任,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的字,写得歪歪扭扭,我能想象得到,她写这封信的时候,手抖得有多厉害。
我抓着那封信,坐在宿舍的床上,从天亮坐到天黑。
我该怎么解释?
我说我跟苏主任是清白的,她信吗?
我说我帮她,只是出于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同情,她能理解吗?
我第一次,对我和小芳的未来,产生了动摇。
不是因为我不爱她了,而是我发现,我们之间,隔着我无法向她描述清楚的,另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里,有深夜的暴雨,有医院惨白的灯光,有一个女人无声的眼泪。
这些,我要怎么跟单纯得像一张白纸的小芳说?
我回了信,很长。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写了一遍。
我没有辩解,也没有隐瞒,包括换灯泡那晚,苏晴扶着我小腿时,我心里的那点悸动。
我觉得,我得对她诚实。
写完信,寄出去,我像是虚脱了一样。
我知道,我在进行一场豪赌。
赌赢了,我们继续走下去。
赌输了,就一拍两散。
那段时间,我整个人都沉了下去。
上班,干活,下班,回宿舍。
我不再跟任何人说话,也不再理会那些异样的眼光。
我像一个蜗牛,缩回了自己的壳里。
我开始反思。
我错了吗?
帮一个在困境中的女人,错了吗?
因为这份帮助,对她产生了一丝同情和理解,错了吗?
我一遍一遍地问自己,答案却越来越模糊。
我以前觉得,这个世界是黑白分明的。
好人,坏人。
对的,错的。
可现在,我发现,它其实是一片巨大的灰色地带。
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身不由己里。
苏晴是,我也是。
就在我快要被这种灰色淹没的时候,苏晴的丈夫,赵建国,回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他是带着一身的落魄和一身的怨气回来的。
他在南方没淘到金,反而把家底都赔了进去。
回到厂里,听到的就是老婆跟一个年轻工人的风言风语。
他像一个被点燃的炮仗,炸了。
那天下午,我正在车间检修一台机器,赵建国带着两个我不认识的男人,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
“谁是林卫?”
他吼了一嗓子,整个车间都静了。
我放下手里的扳手,站直了身子。
“我就是。”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脸上露出一种混杂着轻蔑和嫉妒的表情。
“可以啊,小子,年纪轻轻,本事不小。”
他说着,一拳就朝我脸上挥了过来。
我没躲。
那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我嘴角,一股铁锈味瞬间在嘴里弥漫开。
车间里的人都围了过来,但没人敢上前。
“赵建国!你发什么疯!”
苏晴从办公室里冲了出来,一把将我护在身后。
她看着赵建国,眼神里没有害怕,只有失望,那种凉到骨子里的失望。
“我的事,跟他没关系。你有什么火,冲我来。”
赵建国看着她护着我的样子,笑得更厉害了。
“没关系?苏晴,你当我是傻子吗?整个厂子都传遍了!你还要护着这个小白脸?”
他指着我的鼻子,一字一句地说:
“我告诉你,苏晴,你想离婚,可以。但这小子,我见他一次,打他一次!”
说完,他带着那两个人,扬长而去。
整个车间,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我跟苏晴身上。
我能感觉到,苏晴护在我身前的手,在微微发抖。
那天晚上,厂领导找我谈话了。
是分管人事的副厂长,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说话总是慢条斯理。
他没批评我,也没安慰我。
他就是给我泡了杯茶,然后跟我聊家常。
聊我的家庭,聊我的工作,聊我对未来的打算。
最后,他才把话题绕了回来。
“小林啊,你是个好小伙子,有技术,肯吃苦,厂里都看在眼里。”
他呷了口茶,慢悠悠地说。
“但是呢,年轻人,有时候,还是要爱惜自己的羽毛。”
“有些闲话,不管真假,沾上了,就不好听。”
“苏主任那边,厂里会处理。你呢,也好好想想。厂子这么大,总有你施展才华的地方。”
我听懂了他的意思。
这是在给我选择。
要么,我主动申请调离这个车间,甚至调离这个厂,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要么,我继续待着,但以后会怎么样,就不好说了。
走出副厂长办公室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我一个人走在厂区空旷的马路上,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摸了摸还在隐隐作痛的嘴角,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为什么要承受这些?
就因为我帮了一个需要帮助的人?
就因为我看到了她的脆弱,并且对这份脆弱,报以了最基本的人的善意?
我走回宿舍,收拾好自己的东西。
一个不大的帆布包,几件换洗的衣服,几本专业书。
这就是我来这个城市时,全部的家当。
现在,我也准备带着这些,离开。
我写了一封辞职信,很简单。
“因个人原因,申请辞职。望批准。”
第二天一早,我把辞职信放在了苏晴的办公桌上。
我没想跟她告别。
我觉得,我们之间,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再见,只能徒增尴尬。
我准备去财务科结清工资,然后就去火车站,买一张离这里最远的票。
可我刚走到车间门口,就被人叫住了。
是苏晴。
她站在晨光里,还是那身蓝色的工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她的脸色很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
“跟我来一下。”
她说完,转身就走。
我跟在她身后,走进了那间我们一起换过灯泡的办公室。
她关上门,把我的辞职信拍在桌上。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林卫,你看着我。”
她的声音不大,但很有力量。
我慢慢抬起头。
她的眼睛很亮,像两颗黑曜石。
“你觉得你走了,事情就解决了?”
她说,“你觉得你这是在保护我,还是在逃避?”
我没说话。
“赵建国打你,厂领导找你谈话,我知道你委屈。”
“但你知不知道,你这一走,就坐实了所有人的猜测。”
“他们会说,看,果然是有一腿,心虚了,跑了。”
“你让别人怎么看我?你让我以后,怎么在这个厂里待下去?”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锤子,砸在我心上。
我一直以为,我离开,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我从没想过,我的离开,会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卫,”她走到我面前,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别人怎么看我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自己,是怎么看自己的。”
“那天晚上,你背着涛涛去医院,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我丈夫在车间闹事,你没有躲,我知道,你是个有担当的男人。”
“一个好人,一个有担当的男人,不应该像个懦夫一样逃跑。”
她顿了顿,声音放缓了一些。
“辞职信,我给你收着。你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照常来上班。”
“如果,你还当我是你的主任的话。”
说完,她拉开门,走了出去。
我一个人站在办公室里,站了很久很久。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暖洋洋的。
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真正的善良,不是置身事外,独善其身。
而是明知前路有荆棘,有泥泞,依然选择,陪着那个需要你的人,一起走下去。
我把那封辞职信,从桌上拿起来,撕得粉碎,扔进了垃圾桶。
第二天,我照常出现在了车间。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稀有动物的眼神看着我。
我没理他们,拿起工具,开始干活。
赵建国没有再来找我麻烦。
我后来听说,那天之后,苏晴就跟他提出了离婚。
赵建国不同意,闹了几次,苏晴直接把离婚诉状递到了法院。
在九十年代初,一个女人,还是国营大厂的中层干部,主动提出离婚,需要多大的勇气,我无法想象。
我只知道,从那以后,苏晴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比以前更拼了。
厂里搞技术革新,她带着我们几个年轻人,吃住都在车间,没日没夜地画图纸,做实验。
有一次,为了攻克一个技术难题,我们连续熬了三个通宵。
最后成功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欢呼着跳了起来。
我看到苏晴,靠在机器上,脸上带着疲惫的笑。
那一刻,我觉得她整个人都在发光。
流言蜚语,并没有因为我们的“清白”而停止。
反而因为苏晴的离婚,愈演愈烈。
很多人都说,苏晴是为了我,才离的婚。
他们看我的眼神,更加复杂了。
有鄙夷,有嫉妒,也有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羡慕。
小芳的第二封信,也来了。
信里只有一句话。
“林卫,我们,算了吧。”
我看着那张薄薄的信纸,心里很平静。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我给她回了信,只有三个字。
“对不起。”
对不起,我没能成为你想要的那种丈夫。
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
对不起,祝你,以后都好。
我和小芳的故事,就这么结束了。
我没有觉得难过,只是有点怅然。
就像一件穿了很久的旧衣服,你知道它不合身了,但扔掉的时候,还是会有点舍不得。
我和苏晴的关系,也进入了一种很奇怪的状态。
我们是师徒,是战友,但又不止于此。
我们之间,有一种不需要言说的默契。
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但我们谁也没有,再往前迈出一步。
那道无形的线,始终横亘在我们中间。
是年龄的差距?是身份的悬殊?还是那些永远也洗不清的流言?
我说不清楚。
或许,我们都害怕。
害怕一旦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连现在这种默契,都会失去。
时间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
转眼,两年过去了。
厂里的改革力度越来越大,很多旧的规矩被打破,很多新的人和事涌了进来。
我和苏晴带领的技术小组,成了厂里的明星。
我们研发的新技术,为厂里创造了巨大的效益。
我也从一个普通的机修工,被破格提拔成了技术科的副科长。
提拔文件下来的那天,苏晴把我叫到她办公室。
还是那间办公室,只是墙上多了很多奖状。
“祝贺你,林科长。”她笑着对我说。
“还不是苏主任您带得好。”我也笑。
我们俩就这么互相看着,笑着,气氛有点微妙。
“晚上,有空吗?”她突然问。
我的心,咯噔一下。
“有。”
“去我家吧,我做几个菜,给你庆祝一下。”
“好。”
那是我第二次去她家。
还是那个小小的房间,但感觉不一样了。
阳台上多了几盆花,屋里也添了些新的摆设。
整个家,有了一种生气。
涛涛已经上小学了,长高了不少,看到我很开心地叫“林叔叔”。
苏晴在厨房里忙碌着,我在客厅陪涛涛玩积木。
饭菜很快就做好了,四菜一汤,都是家常菜。
苏晴开了一瓶酒,给我和她自己都倒了一杯。
“这两年,辛苦你了。”她举起杯。
“应该的。”我跟她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
那顿饭,我们吃得很慢。
聊了很多,聊工作,聊涛涛的学习,聊厂里的变化。
就是没有聊我们自己。
吃完饭,涛涛回自己房间做作业了。
我帮着苏晴收拾碗筷。
在厨房里,就我们两个人。
水龙头哗哗地流着水,气氛安静得有些暧昧。
“林卫,”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你……有没有想过,以后?”
我的手一顿,一个盘子差点从手里滑下去。
我转过头,看着她。
她的脸在厨房温暖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眼睛里,像是有水波在荡漾。
我知道,她在等我的答案。
这两年,我真的没有想过吗?
我想过。
在无数个加班的深夜,在无数个独自一人的周末,我都想过。
我想过,如果当初,我没有帮她换那个灯泡。
如果当初,我没有在那个雨夜,背着涛涛去医院。
如果当初,在赵建国打我的时候,我选择了退缩。
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大概,我会跟小芳结婚,生子,过着一种安稳、平淡,却也一眼能望到头的生活。
我不会成为技术科副科长,不会得到全厂的尊重。
更不会,遇到这样一个女人。
她让我知道,一个人的内心,可以有多么强大。
她让我明白,真正的尊严,不是来自别人的眼光,而是来自自己的坚守。
她把我从一个懵懂的男孩,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我看着她,心里的那道防线,在一点一点地瓦解。
“苏晴。”
我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
她的身体,轻轻颤了一下。
我放下手里的碗,走到她面前,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
“我想过。”
我说。
“我想,我的以后,应该有你。”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回握住我的手。
那一刻,我感觉,我们之间所有的隔阂,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等待,都值了。
我们没有像年轻人那样,爱得轰轰烈烈。
我们的感情,更像是一锅文火慢炖的汤。
一开始,平淡无奇。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所有的味道,都慢慢地熬了出来,变得浓郁,醇厚,回味悠长。
我们在一起了。
没有告诉任何人,就是安安静静地,过我们自己的日子。
厂里的流言,还在。
但我们已经不在乎了。
我们知道,日子是过给自己的,不是过给别人看的。
只要我们自己觉得幸福,就够了。
又过了几年,厂子最终还是没能顶住市场经济的浪潮,破产了。
我和苏晴,双双下岗。
那段时间,是我们最难的日子。
没有了收入,还要养孩子,家里的积蓄很快就见了底。
很多人都说,我们完了。
说苏晴当初就不该离婚,说我当初就不该为了一个女人,放弃大好前程。
但我们俩,谁也没有抱怨过一句。
我们一起去摆过地摊,卖过早点。
一起去工地上扛过水泥,刷过墙。
最苦的时候,我们俩分吃一个馒头,就着白开水。
但只要看到对方在身边,心里就觉得踏实。
后来,我用自己这几年攒下的技术,和几个以前的工友一起,凑钱开了一个小小的机械加工厂。
苏晴就负责管账,管后勤。
我们俩,又成了并肩作战的战友。
创业的路,比我们想象的还要艰难。
但我们都挺过来了。
如今,我们的工厂已经小有规模,在行业里也算站稳了脚跟。
我们买了新房子,买了车。
涛涛也长大了,大学毕业,有了自己的工作。
他很懂事,也很孝顺,一直把我当亲生父亲一样看待。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会想起1992年的那个夏天。
想起那个闷热的车间,那架摇摇晃晃的木头梯子。
想起黑暗中,那双扶在我小腿上的,温热的手。
还有那句,带着一点笑意的话。
“你紧张啥,我又不吃你。”
我常常想,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还会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我想,我会的。
因为苏晴,让我成为了一个更好的人。
她让我明白,爱,不是占有,不是索取。
爱,是理解,是扶持,是两个人一起,把一个不那么完美的世界,努力过得温暖一点。
这就够了。
来源:正义凛然海浪nLN3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