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个听起来充满希望,却在我二十八岁那年,被生生折断了所有未来的女人。
手机“叮”地一声,屏幕上跳出一条银行的自动提醒。
每月十五号,雷打不动。
我划开屏幕,点进那个熟悉的转账界面,输入金额:3000。
收款人:张秀莲。
备注:生活费。
手指在“确认转账”的绿色按钮上悬停了半秒。
五年了。
整整六十次转账,不多不少,十八万。
我叫林未。
未,未来的未。
一个听起来充满希望,却在我二十八岁那年,被生生折断了所有未来的女人。
那天,我正在公司加班改一个甲方催了八遍的方案,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是陈阳的老家。
我以为是推销,直接挂断。
它又响起来,固执地。
我有点烦,划开接听,语气不太好:“喂?”
电话那头是嘈杂的哭声和乡音浓重的叫嚷,一个尖利的女声刺破耳膜:“是林未吗?你男人出事了!”
我男人,陈阳。
我的整个世界,在那一刻,连同着手机一起,从手里滑落。
再后来,就是一片兵荒马乱的白色。
医院消毒水的味道,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墙,还有婆婆张秀莲那张瞬间苍老了二十岁、同样惨白的脸。
陈阳是骑着他那辆旧摩托车,去镇上给家里买酱油时,被一辆闯红灯的渣土车撞的。
当场就不行了。
肇事司机逃逸,后来抓是抓到了,一个穷光蛋,烂命一条,说赔不起,让法院判。
能判出什么呢?
我没哭。
从接到电话,到赶回老家,再到处理完所有后事,我一滴眼泪都没掉。
我只是觉得麻木。
像一个被抽空了所有零件的机器人,机械地签字,机械地鞠躬,机械地听着亲戚们言不由衷的安慰。
陈阳的妹妹,我的小姑子陈莉,抱着她妈哭得昏天黑地。
她一边哭,一边用红肿的眼睛剜我。
那眼神里的意思我懂。
冷血,无情。
连眼泪都没有的怪物。
我懒得解释。
心要是碎成粉末了,眼睛是流不出水的。
葬礼结束,我准备回城里。
临走前,我把婆婆拉到一边,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
“妈,这里面有两万,您先用着。以后每个月十五号,我给您打三千块钱生活费。”
婆婆愣住了,布满皱纹的脸抽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睛看着我,没说话。
她旁边的陈莉一把抢过话头,声音又尖又利:“哟,嫂子,你这是什么意思?拿钱砸我们家吗?我哥尸骨未寒,你就这么着急撇清关系?”
我看着她,心里一片冰凉的厌烦。
“我没别的意思,陈阳不在了,他当儿子的责任,我替他担。”
“担?你说得轻巧!”陈莉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谁不知道你在大城市挣得多?我哥的抚恤金,保险赔偿,加起来不少吧?三千块钱,打发叫花子呢?”
我气得发抖。
那笔钱,我还没拿到。就算拿到了,那是我拿陈阳的命换来的钱。
是带血的。
我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嵌进肉里。
“陈莉,你再胡说八道一句试试?”
婆婆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莉莉,你闭嘴!”
她推开陈莉,把银行卡塞回我手里。
“未未,你的心意我领了。但这钱,我不能要。你一个人在外面也不容易,以后还要过自己的日子。”
她叫我“未未”。
这是陈阳在世时,她跟着叫的。
陈阳一走,她就改口叫我“林未”了,生分,客气。
这一声“未未”,让我紧绷到极点的神经,差点就断了。
我把卡又推回去,力道很重。
“妈,你必须拿着。不然,陈阳在底下都闭不上眼。”
我搬出了陈阳。
这是我的杀手锏,也是我的软肋。
婆婆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收下了卡。
从那天起,我每个月十五号,准时转账。
风雨无阻。
有时候项目忙到昏天黑地,忘了吃饭忘了睡觉,但这个转账,一次都没忘过。
它像一个刻在我灵魂里的闹钟。
提醒我,我曾经有过一个叫陈阳的丈夫。
提醒我,在这个世界上,我还有一个需要我负责的“妈”。
我和婆婆的交流很少。
除了转账,偶尔逢年过节,我会给她打个电话。
电话两头总是尴尬的沉默。
“妈,最近身体怎么样?”
“还好。”
“钱够不够用?”
“够了,你别老打钱了。”
“应该的。”
然后,又是沉默。
直到一方说,“那没什么事我先挂了”,另一方如释重负地“嗯”一声。
我们就像两个被一根看不见的线强行绑在一起的陌生人,客气,疏离,谁也不愿再往前走一步。
我知道,她心里可能也怪我。
如果不是我坚持要留在大城市,如果陈阳跟我一起走了,也许就不会出事。
我也知道,陈莉肯定没少在她耳边吹风。
说我拿着陈阳的命换来的钱,在城里过得多么潇洒。
我懒得辩解。
事实是,那笔赔偿款,扣掉给陈阳办后事的钱,剩下的我一分没动,全存了定期。
那是陈阳的买命钱,我花不出去。
这五年,我住在公司附近租的一个小开间里,吃着最便宜的外卖,穿着网上淘来的打折货。
我拼命工作,加班,接私活。
不是为了钱。
只是想把自己累垮,累到没力气去想念,没力气去悲伤。
同事们都说我变了。
从前那个爱笑爱闹的林未,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工作狂。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跟着陈阳一起,埋在了那个叫青山村的黄土坡上。
所以,当五年后的今天,这个转账的动作完成后,我心里并没有什么成就感,只有一片惯性使然的麻木。
点击“确认”。
转账成功。
我关掉手机屏幕,继续对着电脑上那些花花绿绿的色块发呆。
生活,好像也就这样了。
就在我以为日子会这样一天天复制粘贴下去的时候,一个电话,又一次打破了平静。
还是婆婆。
她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更紧张,还带着一丝我听不懂的激动。
“未未,你……你这周末有空吗?能不能……回趟家?”
我心里“咯噔”一下。
“妈,出什么事了?您身体不舒服?”
“没有没有,”她赶紧否认,“我身体好着呢!就是……就是有点事,想当面跟你说。电话里说不清。”
当面说?
五年了,这还是头一次。
我心里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难道是陈莉又作什么妖了?还是村里有什么变故?
“妈,到底什么事,您先告诉我,我好有个准备。”
“哎呀,你别问了,”婆婆的语气不容置喙,“你回来就知道了。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好事?
我的人生里,早就没有这个词了。
挂了电话,我对着电脑屏幕发了半天呆。
婆婆那句“天大的好事”,像个钩子,勾起了我死水一般的心。
我请了假,买了周五晚上的火车票。
绿皮火车,咣当咣当,一夜才能到。
我喜欢这种慢悠悠的感觉,仿佛时间都被拉长了,可以让我有足够的时间,把自己的心情沉淀下来。
车厢里混杂着泡面、汗味和各种方言。
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灯火,和逐渐变得漆黑的田野。
我想起了第一次跟陈阳回家的情景。
也是坐的这种绿皮火车。
他一路给我讲他小时候的趣事,掏鸟窝,下河摸鱼,讲得眉飞色舞。
我枕着他的肩膀,听着他富有磁性的声音和火车规律的“咣当”声,觉得这条路就算没有尽头,也挺好。
那时候,婆婆还不太喜欢我。
觉得我一个城里姑娘,娇气,干不了活,配不上她那“十里八乡都数得着”的儿子。
吃饭的时候,她总把好菜往陈阳碗里夹,看我的眼神带着审视。
是陈阳,一直在中间调和。
“妈,未未第一次来,你别老盯着人家看,把人吓跑了,我可就打一辈子光棍了。”
“妈,未未喜欢吃这个,她不吃辣。”
“妈,你别让未未洗碗了,她那手是用来画画的,金贵着呢!”
婆婆就会瞪他一眼,嘴里嘟囔着“娶了媳妇忘了娘”,但手上的动作却会不自觉地放缓。
后来,我们结了婚。
我用行动证明了,我不是个娇滴滴的大小姐。
过年回家,我跟着她一起下厨房,包饺子,杀鸡宰鱼,样样都学。
她脸上的表情,才渐渐柔和下来。
她开始会给我夹菜,会拉着我的手,问我在城里工作辛不辛苦。
我以为,我们会像所有普通的婆媳一样,在磕磕绊绊中,慢慢磨合成真正的一家人。
可是,陈阳走了。
我们之间那座唯一的桥,塌了。
我们又退回了比陌生人还尴尬的境地。
火车到站,天蒙蒙亮。
我背着双肩包,走出闷热的车站,坐上了去镇上的中巴车。
中巴车上人挤人,售票员扯着嗓子喊:“青山村的,青山村的还有没有?”
“青山村”,多么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我闭上眼,靠在颠簸的车窗上,心跳得有点快。
我不知道,等待我的,会是怎样一场“天大的好事”。
到了村口,远远地,我就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站在老槐树下,不停地张望。
是婆婆。
她穿了一件深蓝色的布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比电话里听起来要精神一些。
看到我下车,她立刻迎了上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未未,可算来了,累坏了吧?”
她很自然地想接过我手里的包。
我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她的手僵在了半空中,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一瞬。
气氛顿时有点尴尬。
“妈,我自己来就行,不重。”我干巴巴地解释。
“哦,好,好。”她搓了搓手,走在我前面,“快回家,饭都做好了。”
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佝偻的背影。
五年不见,她好像又矮了一些。
家还是那个家。
青砖瓦房,院子里晒着干豆角和辣椒。
一只老母鸡带着一群小鸡仔在啄食。
一切都和我记忆里一模一样,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屋子里,陈阳的遗像摆在正堂的桌子上,擦得一尘不染。
照片上的他,穿着我们结婚时拍的西装,笑得一脸灿烂。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婆婆端上饭菜。
四菜一汤,有我爱吃的糖醋排骨。
“快吃,快吃,坐了一晚上车,肯定饿了。”她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
我默默地吃着,味同嚼蜡。
这顿饭,安静得可怕。
直到我放下筷子,婆婆才清了清嗓子,像是要做什么重要宣布。
“未未,这次叫你回来,是有一件大事。”
我心里一紧,来了。
“妈,您说。”
她从里屋拿出一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一层一层地打开。
里面,是一个房产证。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是……”
“这是妈给你买的房子。”婆婆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献宝似的骄傲,“就在你们城里,离你上班的地方不远。虽然不大,两室一厅,但够你一个人住了。”
我彻底懵了。
像被一道天雷劈中,外焦里嫩。
给我买的房子?
用什么买的?
她一个一辈子没出过村子的农村老太太,哪来的钱在寸土寸金的城里买房?
我的第一反应是,她把老家的房子卖了?
“妈,您……您把这房子卖了?”我指着我们身处的这个家,声音都在发颤。
这是陈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根,是陈阳长大的地方。
婆婆摇了摇头,笑得一脸神秘。
“这房子没卖。卖了我们住哪?”
“那……那钱是哪来的?”我追问。
我脑子里一团乱麻。
难道是……陈莉?她发财了?
不可能。陈莉两口子什么德行我最清楚,除了啃老和算计,什么都不会。
就在这时,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陈莉和她老公王强,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陈莉的眼睛是肿的,一看就是刚哭过,脸上还挂着没干的泪痕。
她一进门,就看到了我,还有桌上那个刺眼的红本本。
“好啊!妈!我说你怎么一大早就神神秘秘的,原来是把这个外人叫回来了!”
她指着我,手指头几乎要戳到我的鼻子上。
“林未,你可真有本事!五年了,还对我家的财产贼心不死!我哥才走了几年,你就迫不及待地想来分家产了?!”
王强也在一旁帮腔,唾沫星子横飞:“就是!我们早就听说了,村里要拆迁了!这老房子一拆,能分好几百万呢!你们可真会挑时候回来啊!”
拆迁?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我看向婆婆,她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铁青。
“陈莉!王强!你们给我闭嘴!”婆婆气得浑身发抖,“这里没你们的事!给我出去!”
“妈!你怎么能向着一个外人说话?”陈莉哭喊起来,“我才是你亲闺女!这房子是我爸妈的,以后也是我的!跟她林未有半毛钱关系?她凭什么回来分钱?”
她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字字句句都扎在我心上。
外人。
对啊,在他们眼里,我早就成了一个外人。
一个死了丈夫,却还阴魂不散地跟他们家扯上关系的外人。
我心里的火,“腾”地一下就窜了起来。
这五年的委屈,压抑,隐忍,在这一刻全面爆发。
我“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站了起来。
“陈莉,你把话说清楚,我什么时候说要分你家家产了?”
我的声音不大,但很冷。
陈莉被我的气势吓了一跳,但很快又梗着脖子喊道:“你敢说你不是为了拆迁款来的?要不是为了钱,你巴巴地跑回来干什么?还装什么好人!”
“我回来,是妈叫我回来的!”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至于拆迁,我今天也是第一次听说。你别用你那龌龊的心思,来揣测别人!”
“我龌龊?”陈莉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林未,你别装了!这五年,你每个月给我妈打三千块钱,安的什么心,别以为我们不知道!”
“你不就是想做给外人看吗?显示你多有情有义!你不就是想用这点小钱,堵住我们的嘴,好让你一个人独吞我哥那笔巨额的保险金吗?”
“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我哥的命,换来的钱,我们家也有一份!”
她的话,像一盆脏水,从头到脚把我浇了个透心凉。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这五年的坚持,不过是一场处心积虑的表演。
那三千块钱,不是情分,是收买,是堵嘴的工具。
我笑了。
气笑了。
“巨额保险金?陈莉,你还真是敢想。你知不知道,你哥那份保险,受益人是我,但钱我一分没动,连本带利,全都给你妈存着了!”
“你知不知道,那笔肇事赔偿款,扣掉丧葬费,剩下的钱,我也一分没花!因为那是我老公的命!我花不下去!”
“你知不知道,这五年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我为了省钱,连件超过三百块的衣服都没买过!我每天加班到半夜,就是为了多挣点钱,好把这三千块钱按时给你妈打过去!”
“我为什么这么做?我图什么?我图你家这几间破瓦房?图你那还没影的拆迁款?”
我越说越激动,声音都开始发颤。
“我告诉你陈莉,我图的,是我对陈阳的承诺!我图的,是我做人的良心!这些东西,你懂吗?!”
我一口气吼完,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眶酸涩得厉害。
五年了,我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这样撕开自己的伤口。
陈莉被我吼得一愣一愣的,半天没说出话来。
王强在旁边嘟囔了一句:“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够了!”
婆婆一声怒喝,打断了这场闹剧。
她颤巍巍地站起来,走到陈莉面前,扬起手,“啪”的一声,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所有人都惊呆了。
包括我。
在我印象里,婆婆虽然强势,但对这个唯一的女儿,向来是宝贝得不行。
别说打,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
陈莉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妈。
“妈……你打我?你为了一个外人,打我?”
婆婆的嘴唇哆嗦着,眼里含着泪。
“我打醒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外人?谁是外人?未未是你嫂子!是你亲哥拿命疼的媳ou!陈阳走了,她比谁都难过!她一个女人家,无亲无故,五年了,每个月按时给我打钱,风雨无阻!你呢?你除了逢年过节提点东西回来,算计这个算计那个,你还做过什么?”
“那三千块钱,你以为是小数目吗?她一个年轻姑娘,要租房,要生活,哪样不要钱?她从自己牙缝里省出来给我!你倒好,你还怀疑她!你还有没有心!”
婆婆一番话说得又急又快,说完就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
我赶紧过去扶住她:“妈,您别激动,有话慢慢说。”
“我能不激动吗?”婆婆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惊人,“我再不说,我这把老骨头就要被她气死了!”
她转过头,死死地盯着陈莉。
“你不是想知道,我哪来的钱给未未买房吗?好,我今天就告诉你!”
她转身回到屋里,从一个旧木箱子里,翻出了一堆存折。
她把那些存折,“哗啦”一下,全都摔在了陈莉面前的桌子上。
“你自己看!”
陈莉将信将疑地拿起一本存折,打开。
她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然后是第二本,第三本……
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最后变得和纸一样白。
王强也凑过去看,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我也好奇地凑过去。
那些存折,每一本的户名,都是婆婆张秀莲。
而里面的每一笔存款记录,都是整整三千块。
存款日期,是每个月的十六号或者十七号。
从五年前的那个月开始,一直到上个月。
一笔,不多。
一笔,不少。
整整六十笔。
总金额,十八万。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这……这是我每个月打给她的钱。
她一分都没动。
全都存起来了。
婆婆看着我们,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
“未未每个月打给我的钱,我一分都没花。我自己有手有脚,种点菜,养点鸡,够我吃了。我知道她不容易,这钱,我得给她攒着。”
“前段时间,我听说村里可能要拆迁,我就寻思着,这老房子,以后肯定要给你和王强。未未她,总不能什么都没有。”
“她是个好孩子,陈阳走了,她还认我这个妈,把我当亲妈一样供着。我这个当妈的,不能让她吃了亏,寒了心。”
“我拿着这十八万,又添上了我这些年所有的积蓄,一共凑了三十万。我托人去城里打听,给你在离公司不远的地方,付了个首付。”
她转过头,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未未,妈知道,这房子小,跟城里那些好房子比不了。但这是妈的一片心意。你一个人在外面漂着,总得有个自己的家。”
“以后,别租房子了。有了自己的窝,心里才踏实。”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决堤了。
这五年来,所有的故作坚强,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委屈和酸楚,都在婆婆这几句朴实无华的话里,土崩瓦解。
我扑过去,一把抱住她瘦小的身子,哭得像个孩子。
“妈……妈……”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一遍遍地喊着这个称呼。
这个我曾经以为,再也不会真心叫出口的称un。
婆婆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像小时候妈妈哄我睡觉一样。
“不哭,不哭,好孩子,都过去了。”
陈莉和王强站在一边,面如死灰。
尤其是陈莉,她看着桌上那堆存折,又看看我和婆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她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她输掉的,不是一套房子,一个首付。
而是她作为女儿的良知,和作为妹妹的亲情。
那天下午,陈莉和王强灰溜溜地走了。
走的时候,一句话都没说。
院子里,终于又恢复了平静。
夕阳西下,给整个小院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我和婆婆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谁也没说话。
沉默,但不再尴尬。
一种从未有过的亲近和暖意,在我们之间缓缓流淌。
过了很久,婆婆才开口,声音很轻。
“未未,你……还怪我吗?”
我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我怪您什么?”
“怪我当初……没看好陈阳。”她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自责,“他要是不去买那瓶酱油,就不会出事了。”
我的心又是一阵抽痛。
原来,这句话,在她心里也压了五年。
“妈,这不怪您。”我握住她粗糙的手,“这是命。谁也想不到。”
“还有……”她顿了顿,眼神有些闪躲,“怪我这五年,对你太冷淡了。莉莉总在我耳边说你的不是,我虽然不全信,但心里……总归是有点疙瘩。”
“我怕你拿了那笔钱,就忘了陈阳,忘了我们这个家。我怕你很快就找了别人,过上了新生活。”
“我承认,我自私。我怕我们家唯一的念想,也没了。”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
我终于明白了她这五年的疏离和客气。
那不是怨恨,而是一种害怕失去的笨拙的自我保护。
她害怕最后一个和儿子有关联的人,也彻底离开她。
“妈,我没忘。”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我这辈子,都不会忘了他。”
“我知道。”婆婆点了点头,眼圈红了,“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是我……是我对不住你。”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
是一张银行卡。
“这里面,是你哥的那笔保险金和赔偿款。密码是陈阳的生日。你拿着,以后别再那么苦自己了。女孩子家,该吃点好的,穿点好的。”
我捏着那张冰凉的卡片,心里却是一片滚烫。
“妈,这钱我不能要。这是您和爸的养老钱。”
“什么养老钱!”婆婆把我的手合上,“我跟你爸有退休金,够花了。这钱,本来就是你们俩的。陈阳不在了,就该你拿着。”
她的语气,不容拒绝。
我看着她,这个倔强了一辈子的小个子老太太,在这一刻,显得那么高大。
她用她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她爱的人,也守护着她认为的道义和情分。
晚上,我睡在陈阳以前的房间里。
床单被褥都是新换的,带着阳光和肥皂的味道。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没有悲伤,也没有激动。
心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安宁。
这五年来,我一直活在一座孤岛上。
我以为,我会这样孤独终老。
但今天,我发现,原来海的对岸,一直有人在为我亮着一盏灯。
第二天,我准备回城。
婆婆给我收拾了一个巨大的行李箱。
里面塞满了她自己种的蔬菜,自己做的腊肉香肠,还有自家鸡下的土鸡蛋。
“这些城里买不到,你拿回去慢慢吃。”
她一边塞,一边絮絮叨叨。
“那个房子,虽然付了首付,但每个月还要还月供。你一个人压力大。以后,那三千块钱,你别给我打了,留着自己还房贷。”
我鼻子一酸,点了点头。
“妈,等我那边都安顿好了,我就接您过去住。”
婆婆愣了一下,随即摆了摆手,笑了。
“我才不去城里呢!住不惯。车多人多,空气也不好。我就在这儿,守着你爸,守着这个家。”
她顿了顿,又说:“你要是想我了,就随时回来看看。”
“嗯。”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临走时,婆婆一直把我送到村口。
中巴车开动了,我从车窗里回头看。
她还站在那棵老槐树下,瘦小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她不停地挥着手,直到车子转过一个弯,再也看不见。
我的眼泪,再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悲伤,而是温暖。
回到城里,我找到了婆婆说的小区。
房子果然离我公司不远,走路只要十五分钟。
是一个老小区,但环境很干净。
我拿着婆婆给我的钥匙,打开了房门。
一个两室一厅的小房子,朝南,阳光很好。
屋子是空的,墙壁是新刷的白色,地板也擦得干干净净。
我站在客厅中央,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身上,暖洋洋的。
我仿佛能看到,婆婆是怎样拜托了村里在城里打工的亲戚,找到这里,又是怎样一点点地把这里打扫干净,等着我回来。
我的手机响了,是房产中介打来的。
他告诉我,后续的贷款手续都已经办妥,只需要我签字确认。
他还告诉我,房子的原户主,听说了我的故事,主动降了五万块钱。
他说:“林小姐,你婆婆是个好人。她为了给你买这个房子,跑了好多趟,求了好多人。我们都被她感动了。”
挂了电话,我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我哭我逝去的爱人,哭我这五年的孤独和隐忍,也哭我失而复得的亲情。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好像按下了重启键。
我搬进了这个属于自己的小家。
我用那笔尘封了五年的钱,给自己添置了家具,电器。
我开始学着做饭,不再顿顿吃外卖。
周末的时候,我会去逛逛超市,买点鲜花,把家里装点得温馨又漂亮。
我不再疯狂加班,开始有了自己的时间。
我会去健身,去学画画,去看电影。
我把陈阳的照片,放在了床头。
每天早上醒来,我都会对着他笑一笑。
“陈阳,你看,我们有家了。”
我和婆婆的联系,也多了起来。
我们不再是尴尬的“喂”和“嗯”。
我会跟她分享我生活里的点点滴滴。
“妈,我今天做了你教我的糖醋排骨,味道还不错。”
“妈,我们公司楼下的樱花开了,特别漂亮,我拍给您看。”
“妈,您要注意身体,别太累了。”
她也会跟我唠家常。
“未未啊,家里的菜又熟了,我给你寄点过去。”
“隔壁王婶家的孙子会叫奶奶了,长得可胖了。”
“你一个人,要好好吃饭。”
我们就像一对最普通的母女,分享着彼此的喜怒哀乐。
那三千块钱,我没有再打给她。
但我每个月,都会给她买一些她需要的东西寄回去。
按摩仪,足浴盆,保暖内衣,还有她爱听的戏曲播放机。
我知道,她不缺钱。
我只是想让她知道,我心里一直有她。
半年后,村里拆迁的消息,终于尘埃落定。
婆婆家的老房子,加上宅基地,一共分了两套一百二十平的安置房,外加两百多万的现金补偿。
消息传来那天,陈莉给我打了电话。
这是半年来,她的第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她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出来意。
“嫂子……那个……妈说……分你一套房,再给你五十万。”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嫂子,我知道,以前是我不对,是我小心眼,是我混蛋!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我哥!”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这半年来,妈不让我进家门。我每次回去,她都把我骂出来。她说,我什么时候得到你的原谅,她才肯认我这个女儿。”
“嫂子,求求你了,你跟妈说一声,让她别生我气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叹了口气。
“陈莉,房子和钱,我不要。”
“嫂子……”
“陈阳不在了,我拿你们陈家的东西,名不正言un顺。妈给我的这个首付,已经是我这辈子都还不清的人情了。”
“你好好对妈,比什么都强。她年纪大了,身边需要人照顾。”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是陈莉压抑的哭声。
“嫂子,谢谢你……谢谢你……”
挂了电话,我给婆婆打了过去。
我把我的决定告诉了她。
婆婆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未未,你这是何苦呢?这是你应得的。”
“妈,我什么都不缺。我现在有家,有您,有对陈阳的回忆,我已经很富足了。”
“您要是真想为我好,就保重好自己的身体。等您什么时候想来城里了,我随时接您。”
婆婆在那头,轻轻地“嗯”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
又过了一年。
我的生活,已经完全走上了正轨。
工作上,我得到了晋升,成了一个小小的设计主管。
生活上,我养了一只叫“太阳”的金毛。
因为它像陈阳一样,温暖,阳光。
周末,我会带着“太阳”,去郊外爬山,去湖边散步。
我依然是一个人。
但我不再感到孤独。
我的心,被爱和温暖填得满满的。
那天,我正在家里画图,“太阳”突然对着门口狂叫起来。
我以为是邻居,没在意。
门铃响了。
我透过猫眼一看,愣住了。
门口站着的,是婆婆。
还有跟在她身后的,一脸局促的陈莉和王强。
他们大包小包,拎着各种土特产,像逃难似的。
我赶紧打开门。
“妈?你们怎么来了?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婆婆看着我,笑得一脸灿烂。
“想给你个惊喜!”
她走进屋,好奇地打量着我的小家。
“嗯,不错,收拾得干净,像个家的样子了。”
陈莉和王强跟在后面,低着头,不敢看我。
“嫂子。”陈莉小声地叫了一句。
我点了点头:“进来吧。”
那天晚上,我小小的家里,挤满了人。
我做了一大桌子菜。
婆婆,陈莉,王强,还有我,围坐在一起。
气氛,不再像从前那样剑拔弩张。
饭桌上,王强一个劲儿地给我道歉,说自己以前猪油蒙了心,不是个东西。
陈莉也红着眼圈,说了很多忏悔的话。
我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给婆婆夹一块肉。
我知道,有些伤害,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抹平的。
但我也知道,生活,总要向前看。
吃完饭,陈莉和王强要去住酒店。
婆婆拦住了他们。
“住什么酒店?都给我留下!”
她指了指客厅的沙发:“王强睡沙发。”
又指了指次卧:“莉莉,你跟未未睡。”
最后,她指了指主卧:“我睡这间。”
安排得明明白白。
我哭笑不得。
我的小家,一夜之间,变成了家庭旅馆。
晚上,我和陈莉躺在一张床上。
这是我们第一次,这样平静地共处一室。
黑暗中,她突然开口。
“嫂子,我哥他……以前总跟我说,他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娶了你。”
我的心,微微一颤。
“他说,你聪明,善良,独立,是你让他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他还说,以后我们家,都要靠你。你是我们家的主心骨。”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以前,我不懂。我嫉妒你,我觉得你抢走了我哥。直到那天……我看到妈拿出的那些存折,我才明白,我哥为什么那么说。”
“嫂子,你比我,更像妈的亲闺女。”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我转过身,在黑暗中拍了拍她的肩膀。
“都过去了。”
第二天,他们要回去了。
临走前,婆婆把我拉到一边,又塞给我一张卡。
“未未,这里面是一百万。不是给你的,是妈替陈阳存的。”
我坚决不要。
婆婆却很固执。
“你听我说完。这钱,不是让你花的。妈知道,你心里一直有道坎。你觉得你还年轻,不能一辈子就这么守着陈阳。”
“妈不逼你。但是,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一个好男人,一个能真心对你好,不嫌弃你过去的人,你就把这笔钱,当成你的嫁妆。”
“风风光光地嫁过去。别让人家看轻了你。这是陈阳,也是我,最想看到的。”
我看着她,眼泪再也控制不住。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婆婆。
她不仅给了我一个家,还为我的未来,铺好了所有的路。
她想要的,从来不是我的回报。
她想要的,只是我能幸福。
我最终,还是收下了那张卡。
但我知道,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用它。
它和那个房产证,和那些存折一样,是我生命里最珍贵的勋章。
证明我曾经被一个人,一个家庭,如此深刻地爱过。
送走他们,我回到空荡荡的家。
“太阳”在我脚边蹭来蹭去。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一切都那么明亮,那么温暖。
我走到陈阳的照片前,拿起相框,轻轻擦拭着。
照片上的他,笑容依旧灿烂。
我对着他,也笑了。
“陈阳,你看,妈她……真的很好很好。”
“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生活,带着你的那份爱,也带着妈的爱,好好地活下去。”
“也许有一天,我会遇到另一个人。”
“也许,我不会。”
“但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再孤单了。”
因为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有一个家。
有一个,永远会为我亮着灯的家。
来源:雨落思起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