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年,公私合营后资本家成了学徒,他偷偷教我打算盘的口诀

B站影视 港台电影 2025-11-10 00:43 1

摘要:很多年后,当我这个国营百货公司的退休会计,给孙子讲起算盘上的那些口诀时,我总会想起顾先生。我想起的不是他作为“恒源祥”布庄大老板的风光,而是在那个尘土飞扬的1956年午后,他穿着不合身的蓝色工装,蹲在墙角,用一根枯枝在地上画着算盘的图样,压低了声音,像传递一个

很多年后,当我这个国营百货公司的退休会计,给孙子讲起算盘上的那些口诀时,我总会想起顾先生。我想起的不是他作为“恒源祥”布庄大老板的风光,而是在那个尘土飞扬的1956年午后,他穿着不合身的蓝色工装,蹲在墙角,用一根枯枝在地上画着算盘的图样,压低了声音,像传递一个天大的秘密那般,对我念出第一句口诀。

那个秘密,我守了一辈子。它不仅仅是关于“一上一,二上二”的珠算技巧,更是关于一个时代的浪潮下,一个人的尊严,以及另一种无法用算盘计算清楚的人生账本。

从我十六岁踏进那间刚刚挂上“公私合营新华百货”牌子的店铺,到我六十岁拿着退休证走出来,这四十四年的职业生涯,我拨弄过无数的算盘,算清过数以亿计的流水。可我心里最明白,我人生的第一笔账,是顾先生帮我算清的。

这一切,都要从那个一切都在改变,一切又都小心翼翼的秋天说起。

第1章 恒源祥的新学徒

1956年的秋天,风里都带着一股新奇又紧张的味道。我叫陈建国,这个名字是我爹找村里识字的先生给起的,寓意着建设新中国。十六岁的我,揣着一张初中肄业的文凭和一颗热腾腾的心,通过街道介绍,成了新华百货的一名学徒。

新华百货的前身,是城里最有名的“恒源祥布庄”。老板姓顾,叫顾明诚。在我的记忆里,顾老板是个体面人,一年四季都穿着熨帖的长衫,手里总是盘着两颗核桃,见谁都笑眯眯的,但那笑容里总带着一种让人不敢轻易靠近的距离感。恒源祥的柜台擦得能照出人影,伙计们个个精神抖擞,打算盘的声音清脆得像一首曲子。

可我进店的时候,这一切都变了。

“恒源祥”三个描金大字被撬了下来,换上了红底白字的“新华百货”。店里还是那些货架,那些布料,但气氛完全不同了。经理是上面派来的王主任,一个三十多岁的转业干部,腰杆挺得笔直,说话声音洪亮,开口闭口都是“阶级觉悟”和“思想改造”。店里的老伙计们,如今都叫“同志”,脸上的笑容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谨慎和谦卑。

而原来的顾老板,顾明诚先生,现在成了店里的一名“职工”,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个没有具体岗位的杂工。他不再穿长衫,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袖口磨破了边。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打扫卫生,搬运货物,做一些最零碎、最不起眼的活儿。他不再盘核桃了,那双手,曾经在算盘上灵活得像蝴蝶翻飞,如今却总是握着一把湿漉漉的拖把。

我第一天报到,是王主任接待的我。他拍着我的肩膀,用一种期许的目光看着我:“小陈同志,你年轻,有文化,是国家未来的栋梁。来到我们新华百货,就是要学习为人民服务的本领,要擦亮眼睛,分清敌我,坚决和资本主义的腐朽思想划清界限。”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若有若无地瞟向了正在角落里默默擦拭柜台底脚的顾先生。顾先生仿佛没听见,只是更用力地搓着手里的抹布,背影佝偻着,像一片被秋风吹蔫了的叶子。

我的工作是学着站柜台,管账目。王主任给了我一本崭新的《珠算入门》,让我自己先看。书里的口诀写得很死板,什么“减一,去五进四”,什么“加六,加一去五进一”,我背得磕磕巴巴,用到算盘上更是手忙脚乱。王主任偶尔过来检查,看我拨弄得一塌糊涂,也不批评,只是语重心长地说:“不要急,小陈同志。技术是次要的,思想是第一位的。我们现在是为国家算账,不是为资本家剥削人民算账,一分一厘,都要有无产阶级的责任感。”

店里还有另一个比我早来半年的学徒,叫李卫东。他比我更“进步”,胸前的毛主席像章别得锃亮,每天一有空就捧着报纸学习,开会时发言总是最积极的。他对我这个新来的,既有前辈的指点,也有一种审视。他不止一次地提醒我:“建国,离那个姓顾的远点。王主任说了,他是‘留用的资本家’,思想上还带着,我们得时刻警惕。”

我嘴上应着“是是是”,心里却总觉得不是滋味。

我看得出来,店里的生意远不如以前的恒源祥。老伙计们虽然还在,但心气没了。顾客来买布,问这料子缩不缩水,那颜色会不会掉,他们只会照本宣科地回答“不缩水,不掉色”,眼神里没有了过去那种对自家货品的自信。算账的时候,更是慢吞吞,有时候几个人围着一本账本能算上半天。

而顾先生,他就像一个透明人,在店里安静地穿行。他从不主动和人说话,别人和他说话,他也只是微微点头,用一两个字回答。他打扫卫生极其认真,地上的每一块砖都拖得干干净净,货架上的浮尘也擦得一丝不苟。有时候,他搬运新到的布匹,那双手抚过棉布、丝绸的料子时,眼神里会闪过一丝难以察ax觉的温柔和留恋,但那光芒一闪即逝,很快又被深深的落寞所取代。

我对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既有李卫东他们灌输给我的警惕,又有一种源自我内心的好奇和同情。我总觉得,这个人身上藏着很多东西,就像恒源祥那块被撬掉的招牌背后,还留着褪了色的印记。

有一次,临近下班,店里盘点一批新到的“的确良”。王主任带着我们几个年轻人,打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可几遍算下来,账本上的数字和货单上的总对不上。王主任的额头见了汗,李卫东在一旁出主意:“主任,会不会是货单出错了?要不我们明天再重新点一遍?”

王主任皱着眉,这批货明天一早就要上架,重新点一遍太麻烦了。就在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一直在旁边默默码放空布轴的顾先生,忽然停下了手里的活。他没有抬头,只是低声说了一句,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四尺七的布,一匹是二十三米,不是二十米。”

所有人都愣住了。王主任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他瞪着顾先生,厉声问道:“顾明诚!谁让你多嘴的?你什么意思?怀疑我们算错了?”

顾先生这才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神很平静,甚至有些空洞,他说:“我没别的意思。以前恒源祥进这种布,一匹就是这个数。我……我就是自言自语。”说完,他又低下头,继续干活,仿佛刚才说话的不是他。

空气尴尬到了极点。李卫东立刻跳出来表现:“主任,别听他的!他这是典型的资本家习气,想在我们面前显摆他那点旧经验,扰乱我们的工作!”

王主任没有说话,他拿起一匹布,用尺子量了一下,又翻了翻货单的备注栏,那里果然用很小的字写着规格。他沉默了半晌,然后把账本“啪”地一声合上,对我们说:“今天就到这里,明天一早重新盘点!”说完,他看都没看顾先生一眼,转身进了里屋办公室。

那天晚上,我躺在宿舍的床上,翻来覆覆睡不着。脑子里全是顾先生那平静的眼神,和他那句低沉的“我就是自言自语”。我忽然意识到,这个沉默的、被边缘化的人,他的脑子里装着一个完整的“恒源祥”。那些布料的尺寸、质地、价格,那些经营的门道和诀窍,都刻在他的骨子里,并没有因为招牌的更换而被抹去。

而我,一个想要学真本事的学徒,捧着一本干巴巴的教科书,守着一群连账都算不清的“同志”,心里第一次感到了迷茫。我隐隐觉得,我想学的东西,也许并不在王主任的语录里,也不在李卫东的报纸上。它可能,就藏在那个每天打扫卫生的顾先生身上。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第2章 算盘上的对与错

自从盘点事件之后,店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王主任对顾先生愈发冷淡,连带着我们这些学徒,也被告诫要“保持距离”。李卫东更是把顾先生当成了活的“反面教材”,时常在学习会上不点名地批判“某些人”思想僵化,妄图用旧社会的一套来腐蚀革命队伍。

顾先生对此没有任何反应,他依旧是那个沉默的杂工,只是背影似乎比以前更弯了些。

而我,却开始在不经意间,偷偷地观察他。

我发现,他虽然不碰算盘,但心里好像无时无刻不在算账。每当柜台前有顾客结账,他若是在附近拖地,总会不自觉地停顿一下,耳朵微微侧着,像是在听。有时,老伙计打算盘卡了壳,他会轻轻地咳嗽一声,或者把手里的扫帚换个方向,那细微的动作里,似乎藏着某种提示。

有一次,一个农村来的大嫂买了好几块不同尺寸的棉布,要做一家人的过冬棉衣。算账的张师傅拨拉了半天算盘,报出一个价格。大嫂掏出布袋里一堆零零碎碎的毛票,数了半天,眉头紧锁,小声嘟囔着:“不对吧……我自个儿在家算过的,好像没这么多啊。”

张师傅有点不耐烦了:“怎么会不对?算盘打出来的,还能有错?”

两人正在争执,顾先生正好提着水桶从旁边走过,水桶不小心晃了一下,几滴水溅到了地上。他连忙放下桶,蹲下身子用抹布去擦,嘴里念念有词,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我听见:“二一添作五,逢二进一,三一三十一……”

这几句,听着像是顺口溜,又像是某种口诀。我正纳闷,就听见张师傅“啊”了一声,他盯着算盘,恍然大悟,然后迅速地重新拨弄了几下,报出的新价格比刚才少了将近一块钱。

大嫂的脸上立刻乐开了花,连声道谢。张师傅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抬头看了一眼已经走远的顾先生的背影,眼神复杂。

那一刻,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下。我意识到,顾先生念叨的那几句,就是算盘的口诀,是那本《珠算入门》上绝对没有的、活的口诀。它不是死板的“去五进四”,而是像歌谣一样,充满了韵律和智慧。

这件事像一粒种子,在我心里生了根。我越来越渴望能学到这种“真本事”。王主任教导的“思想觉悟”固然重要,可百货商店终究是要卖东西、要算账的。连账都算不清楚,谈何为人民服务?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接近顾先生。他打扫卫生时,我会在旁边帮着搭把手;他去仓库搬货,我会主动跟过去,帮他扛一匹轻点的布。起初,他很警惕,总是默默地避开我,或者用最简单的“嗯”、“好”来回应。我能感觉到他身上有一层厚厚的壳,那是长期的压抑和戒备筑成的。

转机发生在一个下雨的傍晚。那天临近关门,雨下得特别大,我因为没带伞,被困在了店里。店员们都走光了,只剩下我和负责最后锁门的顾先生。

外面电闪雷鸣,店里只留了一盏昏黄的顶灯,把货架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我俩一前一后地检查着门窗,谁也不说话,气氛有些尴尬。

检查到后门时,顾先生忽然停住了脚步,他看着门外瓢泼的大雨,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有太多我听不懂的情绪。

我鼓足了勇气,轻声问:“顾先生,您……回家也远吧?”

他回过头,看了我一眼。昏暗的灯光下,我才看清他的脸。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眼角的皱纹很深,但眼神却异常清亮,不像我想象中那样浑浊。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问,然后摇了摇头:“不远,走几步就到了。”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雨声哗啦啦地响,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

我咬了咬牙,决定把心里的话说出来:“顾先生,上次……上次那个大嫂买布,您念的那几句,是什么啊?”

他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着我,像是在审视。我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心怦怦直跳,生怕自己说错了话,触碰到了他的禁区。

我们就这样对视了十几秒,那十几秒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最终,他眼里的警惕慢慢褪去,化作一丝复杂的、难以名状的神情。他转回头,重新望向门外的雨幕,声音很低,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那是打算盘的口诀。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不值钱了。”

“值钱的!”我几乎是脱口而出,“比书上教的管用多了!”

我的激动似乎触动了他。他沉默了更长的时间,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他忽然说:“想学?”

我心里一颤,用力地点了点头:“想!”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走到柜台后面,从最下面的抽屉里,摸出了一把算盘。那是一把很旧的红木算盘,边框已经磨得光滑发亮,算珠也因为常年使用而变得温润。他把算盘放在柜台上,手指轻轻拂过那些算珠,像是在抚摸一件珍宝。

“算盘,认主人。”他低声说,“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你心里乱,它打出来的账,就是一笔糊涂账。”

说完,他抬起头,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口诀可以教你,但有一样,你得答应我。”

“您说!”我激动地身体都在发抖。

“今天的事,不能对任何人说。你学了,就烂在肚子里。以后,在店里,你还是你,我还是我。我们俩,不认识。”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进了我的心里。

我明白他的意思。在当时的环境下,一个“留用资本家”私下向一个“革命青年”传授“旧社会的玩意儿”,这要是被王主任或者李卫东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这不仅仅是教打算盘,这是一种冒险,一种信任。

我看着他清亮的眼睛,郑重地、用力地点了点头:“顾先生,我答应您。我陈建国要是说出去半个字,就让我……就让我天打雷劈!”

外面的天空,恰好划过一道闪电,把顾先生的脸照得煞白。他摆了摆手,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发什么誓。记在心里就行了。”

那个雨夜,我成了顾先生的秘密徒弟。我们的课堂,就在关门后空无一人的百货店里,或者在堆满杂物的阴暗仓库中。我们的教科书,就是那把老旧的红木算盘。

第3章 墙角的秘密口诀

我们的第一堂课,就在那个雨夜,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街灯光亮开始的。顾先生没有急着教我口诀,而是先让我学着“听”。

他把那把老算盘放在柜台上,修长的手指在上面快速地拨动着。我看不清他的指法,只听到一阵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噼啪”声,时而急促如骤雨,时而舒缓如流水。那声音里没有丝毫的迟滞和犹豫,充满了强大的自信。

“听见了吗?”他停下来问我。

我茫然地点点头:“听见了,算盘珠子的声音。”

他摇了摇头:“这不是珠子的声音,这是账的声音。每一笔进项,每一笔出项,都有它自己的调子。一个好账房,耳朵比眼睛要紧。心静下来,光听声音,就能知道这账算得对不对,顺不顺。”

这番话,对我来说如同天书。王主任教我们的是阶M级斗争,李卫东学的是报纸社论,而顾先生教我的第一课,却是如此玄妙的“听账”。我第一次感觉到,打算盘这件事,远比我想象的要深奥。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白天在店里,我们是陌路人。我依旧是那个勤奋但有些笨拙的学徒陈建国,他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的杂工顾明诚。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语言交流,甚至连眼神的交汇都刻意避免。李卫东和王主任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店里扫来扫去,我们不能有丝毫的懈怠。

可是一到下班后,当最后一个店员锁上门离开,整个百货店就成了我们的秘密课堂。有时候是在柜台后面,有时候是在仓库的布匹堆里,我们就着昏暗的光线,开始我们的教学。

顾先生的教学方式很特别。他从不让我死记硬背。他教我的第一套口诀是“九归诀”,也就是除法口诀。“一归如一,见一进成十;二一添作五,逢二进一……九归随身下,逢九进一。”

他一边念,一边在算盘上演示。他的手指仿佛有生命一般,在算盘的上下两档间跳跃。同样是“加一”,在不同的情况下,他的指法完全不同,有时候是拇指上拨,有时候是食指下拨,有时候是食指中指并用,干净利落,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

“口诀是骨头,指法是肉。”他告诉我,“光有骨头,站不起来。你的手指要能跟上心里的口诀,甚至要比口诀更快。这叫‘心算合一’。”

为了训练我的指法,他想了很多办法。他让我每天练习拨同一颗算珠一千次,直到那颗珠子似乎能听懂我的命令。他还让我在心里默念口诀,手上在桌子上空练指法,做到“无盘也有盘”。

仓库里光线不好,他怕我看不清,就点一截蜡烛。跳动的烛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也映着我额头上渗出的汗珠。仓库里弥漫着布料和樟脑丸混合的气味,那成了我记忆里最深刻的味道。

有一次,我练习“九归诀”里的“见八进二”,总是弄错,不是忘了进位,就是拨错了珠子。我有些心浮气躁,手里的算盘打得“哐哐”响。

顾先生没有批评我,他只是停下来,吹熄了蜡烛。

“顾先生,怎么了?”我有些不解。

黑暗中,我听到他平静的声音:“建国,你心里有火。这火,会把账烧糊的。你现在闭上眼睛,什么都别想,就听你自己的呼吸。”

我依言闭上眼,仓库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声。慢慢地,我的心跳平复了,呼吸也变得均匀绵长。

“算盘,最忌讳一个‘急’字。”顾先生的声音在黑暗中像一股清泉,“越是复杂的账,心里越要静。你不是在跟算盘较劲,你是在跟你自己较劲。什么时候,你把自己的心给盘顺了,这天底下的账,就没你算不清的。”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他教我的,不仅仅是珠算的技巧,更是一种心境,一种为人处世的哲学。这种东西,是我在任何课本、任何会议上都学不到的。

我们的秘密教学,自然也伴随着无时无刻的风险。李卫东是个极其敏感的人,他似乎总觉得我有什么事情瞒着他。他会有意无意地在下班后拖延一会儿,或者第二天一早旁敲侧击地问我昨晚干了什么。

我只能编造各种理由,说自己去朋友家了,或者在宿舍里看书。每次撒谎,我心里都七上八下的,生怕露出破绽。

最危险的一次,是我们正在仓库里练习,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了钥匙开门的声音。我和顾先生都吓了一跳,他反应极快,一把将我按倒在布匹堆后面,自己则迅速拿起扫帚,装作刚刚打扫完的样子。

进来的人是王主任,他好像是落了什么文件在办公室。他狐疑地看了一眼仓库,问顾先生:“这么晚了还不走,在干什么?”

顾先生低着头,恭敬地回答:“王主任,仓库有点乱,我收拾一下再走。”

王主任“嗯”了一声,没再多问,径直去了办公室。我躲在布匹后面,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大气也不敢出。直到听见王主任拿了东西离开,重新锁上大门,我才敢从布匹堆里爬出来,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顾先生的脸色也有些发白。他看着我,低声说:“今天就到这吧。以后,要更加小心。”

经历了这次惊吓,我们变得更加谨慎。我们不再固定在仓库,有时候会去顶楼的阁楼,那里灰尘更大,也更安全。我们的教学时间也缩短了,每次只教一小段口诀,练几遍指法就赶紧结束。

尽管如此,我的进步却是飞快的。那些朗朗上口的口诀,配上顾先生指点的精妙指法,让我的珠算水平突飞猛进。不到两个月,我已经能熟练地进行加减乘除的运算,速度和准确率甚至超过了店里的老伙计张师傅。

在工作中,我严格遵守着和顾先生的约定,从不显山露水。遇到算账,我还是装作慢吞吞的样子,有时候甚至会故意算错一点,再去请教张师傅。只有在没人的时候,我才会拿出自己的小算盘,飞快地核对一遍账目,确保万无一失。

这种“扮演”让我觉得很累,但也有一种别样的刺激。我像一个怀揣着绝世武功秘籍的少年,行走在一个无人知晓的江湖里。而我的师父,就是那个在江湖里扫地的隐士。

第4章 半盒“大前门”

时间悄然进入了冬天,天气越来越冷。我们的秘密教学也变得愈发艰难。阁楼上四面透风,我和顾先生常常冻得手脚僵硬,手指在算盘上都有些不听使唤。

顾先生的咳嗽也越来越频繁。他总是穿着那件单薄的蓝色工装,有时候冷得厉害了,就把双手插在袖筒里,默默地站在墙角,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我心里很过意不去。他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教我本事,自己却过得如此清苦。公私合营后,他作为“资本家”,拿的是定息,每个月只有几十块钱,比我们这些学徒的工资高不了多少,但他的身份却让他成了所有人都可以踩一脚的对象。

我盘算着,想为他做点什么。我省下自己半个月的津贴,去供销社的烟酒柜台,买了一盒“大前门”香烟。这在当时,算是相当不错的烟了。

那天晚上,在阁楼上,我趁着练习的间隙,把那半盒烟(我抽掉了一半,怕整盒送他,他不会收)塞到了他冰冷的手里。

“顾先生,天冷,您抽根烟暖暖身子。”我低声说。

他愣住了,拿着那半盒烟,像拿着一块烫手的山芋。他低头看了看烟盒,又抬头看了看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感动,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你……你哪来的钱?”他问,声音有些沙哑。

“我自己省的。”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您教我东西,我……我没啥好报答您的。”

他沉默了。阁楼的窗户破了一个小洞,冷风“呜呜”地灌进来,吹得烛火摇曳不定。他就着烛火,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我连忙上前帮他拍背。等他缓过劲来,我才发现,他的眼眶竟然红了。

那一晚,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和我聊起了过去。或许是那支烟的暖意,或许是我的那份心意,让他卸下了心中厚重的防备。

他没有说自己当年有多风光,也没有抱怨如今的处境有多不堪。他只是靠在墙上,抽着烟,用一种很平静的语调,给我讲起了“恒源祥”的算盘。

“我们顾家,祖上三代都是做布匹生意的。”他缓缓地说,“到我爷爷手里,才有了‘恒源祥’这个字号。‘恒’,是恒心,‘源’,是源远流长,‘祥’,是和气生财。这三个字,就是我们顾家的立身之本。”

“我从七岁开始学打算盘,是我爹手把手教的。那时候学规矩大,打错一个子儿,手心就要挨一下戒尺。我爹常说,算盘打的是账,映的是心。心要是歪了,账本做得再漂亮,生意也长久不了。”

他弹了弹烟灰,继续说道:“恒源祥的账房先生,个个都是好手。我们有一套自己的规矩,叫‘三清两对’。日清、月清、年清,账款两对、账实两对。每天关门前,柜台上的流水和账本必须一分不差。每个月底,库房的存货要和账本对上。到了年终,一整年的大账要盘得清清楚楚。这靠的,就是手里的算盘,和心里的那杆秤。”

“我记得有一年,店里收了一张五块钱的假钞。那时候五块钱可不是小数目。到了晚上对账,发现短了五块,查来查去查不出来。我爹二话不说,自己从柜上拿了五块钱补上。他对我们说,恒源祥的招牌,比这五块钱金贵。我们不能让顾客觉得,我们连钱都认不清。”

“还有那些口诀,”他看了一眼我放在地上的算盘,“什么‘九归诀’、‘穿珠诀’,都是一代代账房先生在实践里琢磨出来的。书上那些,是死的。我们这些,是活的。为什么‘二一添作五’?因为一除以二,等于零点五,在算盘上,就是往下档拨一颗五珠。这里面,有道理,有章法,还有点意思,你说是不是?”

我听得入了迷。我仿佛看到了一个鲜活的“恒源祥”,看到了那些穿着长衫、神情专注的账房先生,听到了那清脆悦耳、永不停歇的算盘声。那是一个我从未接触过的世界,一个充满了规矩、智慧和人情味的世界。

顾先生抽完一支烟,又点上了一支。烟雾缭绕中,他的表情有些朦胧。

“公私合营那天,王主任他们来接收。我亲手把账本、印章,还有这把算盘,都交了出去。”他指了指那把红木算盘,“这把算盘,是我爷爷传给我爹,我爹又传给我的。传到我手里,恒源祥的账,就断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悲凉。

“我不是心疼那些家产。”他忽然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异常认真,“建国,你要记住,钱财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心疼的,是这门手艺,是这套规矩。这是我们中国人几百年做生意传下来的宝贝,不能就这么没了。”

“我偷偷教你,不是想让你帮我做什么,更不是想拉你下水。我就是……我就是看着你,像看到了我年轻的时候。肯学,肯下功夫。我就是想,把这点东西,传下去。哪怕以后没人记得顾明诚,没人记得恒源祥,但只要这算盘的口诀还在,这门手艺就还活着。”

那一刻,我终于彻底明白了。他教我,不是为了炫耀,不是为了报复,甚至不是为了自己。他只是一个手艺人,一个单纯地想把自己毕生的心血传承下去的手艺人。在那个新旧交替的时代,他选择了我,一个看似“根正苗红”的革命青年,作为他这门古老手艺的秘密传人。

我手里的那半盒“大前门”,忽然变得无比沉重。我送出的是一份微不足道的关心,换来的,却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全部信任,和一个时代对另一个时代的郑重托付。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再练算盘。我们就坐在阁楼冰冷的地上,听着窗外的风声,聊了很久很久。我第一次觉得,我和他之间,不再是简单的学徒和杂工,也不再是秘密的师徒。我们更像是两个忘年交,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里,相互取暖。

第5章 一次“进步”的谈话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算盘打得越来越溜,心里的秘密也藏得越来越深。白天,我依旧是那个不多言不多语的陈建国,努力学习着王主任口中的“为人民服务”;晚上,我则化身为顾先生的弟子,沉浸在那些古老而精妙的口诀中。

这种双重身份让我时刻保持着高度的警惕。然而,我越是想低调,麻烦却越是主动找上门来。而这个麻烦,恰恰来自于我的“进步”。

事情的起因是一次内部的业务评比。为了响应上级“提高服务质量,加强业务能力”的号召,王主任决定在店里搞一个小规模的比赛,比的就是算账的速度和准确性。

比赛那天,所有年轻店员都参加了。王主任亲自出题,都是些日常销售中会遇到的复杂计算。当题目一宣布,大家都埋头噼里啪啦地打起了算盘。我心里很紧张,顾先生“藏拙”的告诫言犹在耳。我刻意放慢了速度,好几次都假装打错了重新来过。

可即便如此,长期练习形成的肌肉记忆和心算能力,还是让我不知不觉地超过了所有人。当我算完最后一题,抬头一看,发现其他人还在满头大汗地跟一堆数字较劲。

我最终拿了第一名。

王主任当场就表扬了我,说我是“又红又专”的好青年,不仅思想进步,业务也过硬,是所有年轻人学习的榜样。李卫东虽然也笑着鼓掌,但眼神里却闪过一丝不易察ax觉的嫉妒和怀疑。

这次出人意料的“胜利”,给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后果。王主任开始把我当成重点培养对象,经常找我谈话,询问我的思想动态,鼓励我积极向组织靠拢。

一天下午,他又把我叫进了他的办公室。办公室很小,墙上贴着几张革命海报。王主任给我倒了杯热水,脸上带着和蔼的笑容。

“建国啊,”他亲切地开口,“最近表现很不错。上次评比,让大家对你刮目相看啊。说说,是怎么学的?是不是晚上偷偷下苦功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回答:“没有没有,王主任。我就是……就是把您给我的那本《珠算入门》多看了几遍,自己瞎琢磨的。”

“瞎琢磨可琢磨不出这个水平。”王主任笑了笑,话锋一转,“建国,我今天找你来,是想跟你谈一个更严肃的问题。你是个好苗子,组织上对你寄予厚望。但是,一个革命青年要成长起来,光靠自己埋头苦干是不够的,还要学会擦亮眼睛,帮助身边的同志,特别是那些思想落后的同志,一起进步。”

我隐约感觉到他想说什么,心开始往下沉。

果然,他呷了口茶,继续说道:“店里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大部分同志都是好的,积极向上的。但是,也有个别人,思想上还停留在旧社会。比如……那个顾明诚。”

他终于提到了这个名字。

“这个人,历史成分复杂,思想根深蒂固。”王主任的表情严肃起来,“虽然我们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则,给了他一份工作,让他劳动改造,但他骨子里那套资本家的东西,是不会轻易改变的。我们必须时刻警惕他,防止他散播毒素,腐蚀我们的队伍。”

他看着我,目光灼灼:“建国,你年轻,思想单纯,很容易被一些表面的东西迷惑。我注意到,你平时……好像跟他走得比较近?有时候还帮他干活?”

我的后背瞬间冒出了一层冷汗。我没想到,我和顾先生之间那些极其隐蔽的、自以为无人察觉的细微互动,竟然都被他看在眼里。

“王主任,您误会了。”我强作镇定,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就是看他年纪大了,干活挺辛苦,顺手帮一把。这……这也是您教导的,要团结所有可以团结的力量……”

“团结,是要讲原则的!”王主任打断了我,声音提高了几分,“对这种人,我们是要在思想上帮助他,批判他,而不是在生活上同情他,亲近他!你这种想法,是典型的‘温情主义’,是小资产阶级的软弱表现!”

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压得我喘不过气。我低着头,不敢说话,手心里全是汗。

“建国,组织上是信任你的。”王主任的语气又缓和下来,变成了语重心长,“所以,想交给你一个任务。从今天起,你要多注意顾明诚的言行。他平时都跟谁接触,说了些什么话,有什么异常的举动,你都要及时向我汇报。这是组织对你的考验,也是你争取进步,向组织靠拢的好机会。你明白吗?”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让我去监视顾先生?去当一个告密者?去把那个在寒夜里点着蜡烛,把一生心血倾囊相授给我的恩人,当成一个“敌人”来汇报?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看到王主任期许的目光,看到墙上那张“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海报,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怎么?有困难吗?”王主任看我迟迟不表态,皱起了眉头。

“没……没有。”我几乎是下意识地,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两个字。我知道,在当时的情境下,我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拒绝,就意味着“立场有问题”,意味着我之前所有的“进步”都将化为泡影。

“这就对了嘛。”王主任满意地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就知道,你是个觉悟高的好同志。去吧,好好工作。组织上,会记住你的贡献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办公室的。我只觉得双腿发软,像踩在棉花上。外面的阳光很刺眼,照得我睁不开眼睛。店里人来人往,算盘声、说笑声,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我看到顾先生正在大门口,费力地把一块沉重的防滑木板铺在地上。他的背更驼了,动作迟缓而吃力。我多想冲上去帮他一把,可我的脚却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我成了王主任的“眼睛”。这个角色让我感到无比的屈辱和痛苦。我开始刻意地躲着顾先生,白天在店里,我甚至不敢看他一眼。我怕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他对我的信任,那会让我更加无地自容。

我们的夜校,也因此中断了。我不敢再在下班后逗留,生怕被王主任或者李卫东抓住把柄。

顾先生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变化。他没有问我,但他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担忧和不解。有好几次,我们俩在仓库里擦肩而过,他想说些什么,但看到我躲闪的目光,最终还是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我的内心,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煎熬。一边是王主任代表的“组织”和“前途”,一边是顾先生代表的“道义”和“恩情”。我像一个走在钢丝上的人,下面是万丈深渊,每一步都走得惊心动魄。

第6章 一场无声的盘问

我最终还是没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眼睛”。我无法向王主任汇报任何关于顾先生的“异常言行”,因为在我看来,他除了沉默地干活,没有任何异常。我每次被王主任叫去问话,都只能支支吾吾地说“没什么情况”、“他很老实”。

我的消极态度,显然引起了王主任的不满。而另一边,李卫东的眼睛却越来越亮。他似乎把我当成了潜在的竞争对手,把我的一举一动都看得分明,更把监视顾先生当成了自己表现“阶级觉悟”的绝佳机会。

平静的湖面下,暗流正在疯狂涌动。我知道,有些事情,迟早会来。

那天下午,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雪。店里顾客不多,显得格外安静。我正在柜台后面整理票据,忽然感觉气氛不对。我抬起头,看到王主任和李卫东一前一后地从办公室走出来,径直走向了正在擦拭窗户的顾先生。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顾明诚!”王主任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投进了平静的水面,“你过来一下,有点事问你。”

顾先生放下手里的抹布,默默地跟着他们进了办公室。办公室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整个店堂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几个老伙计都停下了手里的活,交换着不安的眼神。我站在柜台后面,手脚冰凉,连呼吸都觉得困难。我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但我有种强烈的预感,这件事,和我有关。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能隐约听到办公室里传来王主任质问的声音,但听不真切。我不敢过去,也不敢打听,只能像个等待宣判的囚犯一样,在原地煎熬。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办公室的门开了。

顾先生走了出来。他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但腰板却挺得异常笔直。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自己的工具柜前,开始默默地收拾东西。一把扫帚,一个簸箕,几块抹布。

随后,王主任和李卫东也走了出来。王主任的表情异常严肃,李卫东则是一脸得意的神色。

王主任清了清嗓子,对着店里所有的员工宣布:“同志们,今天,我们揪出了一个隐藏在革命队伍里的坏分子!顾明诚,利用其旧社会资本家的身份,私下向我们年轻同志传授带有严重封建色彩和资本主义思想的所谓‘口诀’,妄图腐蚀我们的青年,与我们无产阶级争夺接班人!”

他的话像一颗炸雷,在店里炸响。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顾先生和我身上。我感觉自己的血一下子涌上了头顶,又瞬间退得一干二净,手脚冰冷得像冰块。

“经过我们的批评教育,”王主任继续说道,“顾明诚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为了帮助他更好地改造思想,经店里研究决定,从今天起,将顾明诚调离现有岗位,负责后院厕所的清洁工作!希望他能在最艰苦的环境中,彻底洗涤自己灵魂深处的污垢!”

他顿了顿,目光像刀子一样射向我:“同时,我也要在这里提醒某些年轻同志!不要被一些糖衣炮弹所迷惑!不要把封建糟粕当成宝贝!组织的眼睛是雪亮的!谁的立场不坚定,谁的思想有问题,我们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这次,念在是初犯,又是受人蒙蔽,就给一次改过的机会。如果再有下次,决不轻饶!”

我站在那里,浑身都在发抖,羞愧、恐惧、愤怒……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撕裂。我看到李卫东正用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斜睨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不屑。

我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一定是李卫东,他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然后添油加醋地向王主任告了密。而刚才在办公室里,那场无声的盘问,顾先生一定是一个人把所有的事情都扛了下来。他没有说出我,甚至可能还在为我辩解,说是我主动要学,而他只是“受人蒙蔽”的那个。

顾先生收拾好了他那点可怜的家当,提着水桶,拿着拖把,准备往后院走去。他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没有为自己辩解一个字。

在他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

他没有看我,只是目视前方,用一种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极轻、极快地说了一句:“珠要圆,心要正。”

说完,他迈开脚步,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通往后院的那扇小门。他的背影,在阴沉的天光下,显得那么孤独,却又那么坚定。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我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我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心里像是被挖走了一块。我知道,从今天起,我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教我打算盘的师父,我失去的,是一个用自己的脊梁,为我撑起了一片天的长者。

那一天,我学会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笔账。这笔账,关乎恩情,关乎道义,关乎一个人的良心。而在这笔账上,我欠顾先生的,太多太多。

第7章 一把旧算盘

顾先生被调去扫厕所后,我就再也没有在店堂里见过他。后院那扇小门,像一道无形的墙,隔开了两个世界。门这边,是窗明几净的百货店,是王主任的革命口号和李卫东的积极表现;门那边,是阴暗潮湿的后院,是顾先生沉默的背影和刺鼻的消毒水味。

店里的气氛恢复了表面的平静,甚至因为揪出了一个“坏分子”而显得更加“积极向上”。李卫东成了王主任身边的大红人,开会发言,组织学习,处处都少不了他。他看我的眼神,也从过去的嫉妒变成了赤裸裸的蔑视,仿佛在说:看,这就是跟我作对的下场。

我成了店里一个尴尬的存在。虽然王主任没有再公开批评我,但那种无形的压力却时刻笼罩着我。老伙计们对我避之不及,生怕和我沾上关系。我被彻底孤立了。

那段时间,我过得浑浑噩噩。我不再碰算盘,甚至听到算盘珠子的声音都会感到一阵心悸。我每天机械地站柜台,应付顾客,脑子里却总是回响着顾先生最后对我说的那句话:“珠要圆,心要正。”

珠要圆,心要正。多么简单的六个字,可我却觉得有千斤重。我的心,已经不正了。我为了自保,默许了对恩人的污蔑和伤害。我像一个懦夫,躲在他为我筑起的堤坝后面,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洪水吞没。

我好几次想冲到后院去找他,想对他说声“对不起”。可我没有勇气。我怕面对他那双清亮的眼睛,我怕那双眼睛会看穿我所有的怯懦和自私。

日子就在这种煎熬中一天天过去。转眼间,冬天最冷的时候到了。城里下了第一场雪,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白色。

那天晚上,我加完班,是最后一个离开店的。锁门前,我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后院那扇小门前。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轻轻推开了门。

后院里积了厚厚的一层雪,踩上去咯吱作响。厕所的角落里亮着一盏昏暗的灯泡,顾先生正提着一桶热水,往结了冰的地面上浇。他的手冻得通红,耳朵上也生了冻疮。看到我,他明显愣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

“建……建国?”他有些不敢相信。

“顾先生。”我低着头,声音哽咽,“我……”

“快回去吧。”他打断了我,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催促,“这里冷,让人看见了不好。”

“我对不起您!”我终于还是把这句话喊了出来,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

他沉默了。他放下手里的水桶,走到我面前,昏黄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伸出那只满是裂口的、冰冷的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不怪你。”他说,声音很平静,“这个世道,能保住自己就不错了。你还年轻,有很长的路要走,别为了我这点事,把自己的前程耽误了。”

他越是这么说,我心里就越是难受。

“东西,都学到了吗?”他忽然问。

我含着泪,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他欣慰地笑了笑,那笑容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温暖,“手艺学到了,就是你自己的。谁也抢不走。以后,好好干。”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旧布包着的东西,塞到我手里:“这个,你拿着。别在这里用了,带回家去。有空的时候,别把手艺生疏了。”

说完,他不再给我说话的机会,转身拿起水桶,继续干活,只留给我一个决绝的背影。

我借着灯光,打开那个布包。里面,是一把小巧的算盘。不是他上课时用的那把红木算盘,而是一把更旧、更小的,像是他随身携带的。算盘的边框已经被磨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但每一颗算珠,都依旧光滑圆润。

我握着那把冰冷的旧算盘,站在雪地里,泪流满面。我知道,这是我们师徒缘分的终结,也是他对我最后的嘱托。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后院找过他。我把那把小算盘藏在了我床下的箱子里,那是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也是我内心深处最沉重的秘密。

第二年春天,我听说顾先生因为身体原因,办理了病退,彻底离开了百货公司。他走的那天,无声无息,没有人去送他。我站在二楼的窗户后面,看着他瘦削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心里空落落的。

他走了,恒源祥的时代,也彻底结束了。

第8章 珠算人生的账

岁月是一把最无情的算盘,它拨去的是青春,留下的是沧桑。

顾先生离开后,我的生活回归了平静,一种死水般的平静。我依旧在百货公司工作,凭借着顾先生教给我的扎实功底,我在业务上无可挑剔。几年后,我被调到了财务科,成了一名真正的会计。

我结婚,生子,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政治运动。在那些动荡的岁月里,我谨言慎行,像顾先生告诫我的那样,努力保全自己。我把那把旧算盘藏得更深了,它像我心底的一块镇石,让我在无数个风雨飘摇的夜晚,能守住内心的那一点清明。

我再也没有见过顾先生。我曾去他家附近打听过,邻居说,他在那场浩劫中,受了不少苦,没过几年就去世了。去世的时候,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

听到这个消息,我一个人在街上走了很久很久。我想起那个下雨的夜晚,想起阁楼上跳动的烛光,想起他递给我那把旧算盘时温暖的眼神。我欠他的一声“谢谢”,一句“保重”,终究是永远也还不上了。

改革开放后,百货公司也经历了改制。算盘渐渐被计算器取代,后来又有了电脑。年轻人已经不知道那些古老的口诀为何物了。而我,靠着一手精湛的珠算和严谨的作风,从一个普通会计,一直做到了财务科长的位置。

很多人都夸我算账又快又准,脑子就像一台电脑。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脑子里没有电脑,只有一个个鲜活的口诀,和一位永远活在我心中的师父。

退休后,我有了大把的时间。我把那把珍藏了几十年的旧算盘拿了出来,每天都会擦拭一遍。算盘的木头已经开裂,但珠子依旧温润。我拨动它,那清脆的声音,仿佛能带我穿越时空,回到1956年的那个秋天。

孙子上了小学,学校也开了珠心算的兴趣班。他对我手里的老古董很感兴趣,缠着我教他。

我把他抱在膝上,就像很多年前,我爹教我认字一样。我握着他的小手,教他拨动第一颗算珠。

“爷爷,这玩意儿怎么算啊?”他仰着脸问我。

我笑了笑,看着他清澈的眼睛,一字一句,缓缓地念出了那段刻在我骨子里的口诀:

“一上一,去四进一;二上二,去三进一……”

念着念着,我的眼睛湿润了。我仿佛看到,在遥远的天国,有一个穿着蓝色工装、背脊挺直的老人,正欣慰地看着我,露出了一个温暖的笑容。

我这一生,算过无数的账。有国家的账,有单位的账,也有自己小家庭的账。但在我心里,一直有另外一本账。这本账,记录着人情冷暖,记录着恩怨得失,记录着一个时代的变迁和一个普通人的命运。

在这本人生的大账本上,我不知道自己是盈是亏。但我知道,其中最重的一笔,是一个叫顾明诚的先生,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用他的尊严和善良,为我的人生,添上了一个无价的“一”。

这笔账,我算了一辈子,也将会,记一辈子。

来源:已重置一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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