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妈,我跟小莉商量好了,城东那个新开的楼盘,我们去看过了,首付还差二十万,你给凑凑。”
我63岁生日那天,我儿子张伟,管我要二十万。
他不是商量,是通知。
“妈,我跟小莉商量好了,城东那个新开的楼盘,我们去看过了,首付还差二十万,你给凑凑。”
他嘴里的小莉,是他谈了三年的女朋友,就坐在我对面,低头专心致志地修着她新做的、亮晶晶的美甲。
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我看着桌上已经冷掉的半碗长寿面,上面那个荷包蛋的蛋黄都凝固了,颜色灰扑扑的,像一只看透了世事的老眼睛。
这面是我自己煮的。
张伟早上赶着上班,出门前撂下一句:“妈,晚上我带小莉回来给你过生日。”
我高兴了一整天。
从菜市场拎回半扇排骨,一条活蹦乱跳的鲈鱼,还有他最爱吃的蒜苔。
在厨房里忙活了四个小时,油烟机轰隆隆地响,像我这颗老心脏,累得快要罢工。
结果呢?
他们俩进门的时候,已经快九点了。
小莉嫌我烧的糖醋排骨“太甜了,会胖”,鲈鱼“刺儿太多,麻烦”,蒜苔“味道太冲”。
最后,是张伟从冰箱里翻出两包泡面,一人一桶,吸溜吸溜地吃完了。
我烧的那一桌子菜,动都没动。
现在,他吃完了泡面,擦干净嘴,开始跟我谈钱了。
二十万。
说得那么轻巧,像问我要二十块钱买包烟。
我攥着手里的筷子,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哪有那么多钱?”我的声音有点干涩。
张伟眉头一皱,语气里满是理所当然的不耐烦:“怎么没有?爸走的时候那笔赔偿款,加上你这么多年攒的退休金,怎么也够了。”
他算得真清楚。
比我这个当事人还清楚。
小莉这时候终于开了金口,她吹了吹刚涂好的指甲油,慢悠悠地说:“阿姨,这房子我们买了,您不也能跟着住吗?以后我们结了婚,生了孩子,还得您帮忙带呢,住一起方便。”
这话听着像是为我好。
可我听出来的全是算计。
他们住新房,我这个老太婆,是买房送的免费保姆。
我的沉默似乎惹恼了张伟。
他“啪”地一下把泡面桶扔进垃圾桶,声音大得吓我一跳。
“妈!你到底什么意思?我可是你亲儿子!我结婚买房,你不该支持吗?难道你想看着我打一辈子光棍?”
一连串的质问,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刀刀都往我心窝里扎。
我这辈子,好像就是为了他们活的。
年轻时在纺织厂三班倒,挣钱给张伟和他姐张敏交学费,买新衣服。
老头子走得早,我一个人把他们拉扯大,供他们读完大学。
本以为能松口气了。
结果女儿张敏结了婚,三天两头因为鸡毛蒜皮的事跑回娘家哭诉,老公不体贴,婆婆太挑剔,每次来都得让我好说歹说地劝,临走还要顺走我刚买的水果和牛奶。
儿子张伟大学毕业,工作换了三四个,没一个能干长久,嫌这累,嫌那没前途。索性辞了职,心安理得地住在我这套两居室的老房子里,吃我的,用我的。
现在,他还要掏空我最后一点养老钱。
我忽然想起了我那死鬼老头子。
临走前,他拉着我的手,气都喘不匀了,还在我耳边念叨:“晚秋啊,这辈子你太苦了,为我,为孩子……以后,为自己活一次。”
为自己活一次。
这六个字,像一颗埋在心底很多年的种子,在这一刻,被张伟的无情和自私,用滚烫的开水,猛地浇活了。
它瞬间破土而出,长出了坚硬的、带刺的藤蔓,缠住了我那颗一直在退让、一直在妥协的心。
我抬起头,迎上张伟不耐烦的目光。
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我不给。”
空气瞬间凝固了。
张伟愣住了,好像没听清我说什么。
小莉修指甲的动作也停了,她惊讶地看着我,那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你说什么?”张伟拔高了音量,满脸的不可思议。
“我说,这钱,我不给。”我重复了一遍,感觉心里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终于断了。
断了,也就松快了。
“那是我的养老钱,是我和我老头子一辈子攒下来的棺材本。谁都别想动。”
张伟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是气的。
“妈!你疯了?什么棺材本!我买房不是为了这个家吗?你存着那点钱能干嘛?等着发霉吗?”
“我乐意,”我看着他,“我就是拿去烧了,也比给你买房强。”
这话可能说得太重了。
张伟的眼睛里冒着火,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小莉赶紧站起来,拉了拉他的胳膊,柔声细语地劝:“阿伟,别跟阿姨这么说话,阿姨肯定是一时想不开。”
她转过头,对着我,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阿姨,您别生气。我们知道您一个人不容易,可阿伟也是为了我们这个小家的未来啊。您想想,您现在帮我们一把,以后我们肯定会好好孝顺您的。”
画大饼。
我年轻的时候就不信这个,现在老了,更不信了。
“孝顺?”我冷笑一声,“怎么孝顺?是像今天这样,让我饿着肚子看你们吃泡面,还是算计我最后这点养老钱?”
小莉的脸也挂不住了,笑容僵在嘴角。
“阿姨,您怎么能这么想呢?我们是工作太忙,回来晚了,怕您等急了才随便吃点的。”
真是好借口。
我懒得再跟他们掰扯。
我站起来,端起桌上那盘没动的糖醋排骨,走到厨房,当着他们的面,“哗啦”一声,全倒进了垃圾桶。
然后是那条清蒸鲈鱼。
还有那盘碧绿的蒜苔炒肉。
张伟和小莉都看傻了。
“妈!你干什么!疯了是不是!”张伟冲过来想拦我,被我一把推开。
我这辈子没这么大力气过。
“我的菜,我想倒就倒。”我把空盘子重重地放在水槽里,发出刺耳的响声。
“我的钱,我想不给就不给。”
“还有,这是我的房子。”我指了指脚下的地板,“你们吃的、住的,都是我的。从今天起,我不想伺候了。”
说完,我没再看他们一眼,径直走回自己的卧室,“砰”的一声,关上门,还把那把生了锈的插销,从里面插上了。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对我儿子说“不”。
也是第一次,锁上我自己的房门。
靠在冰冷的门板上,我的心跳得像打鼓。
有害怕,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点罪恶感的痛快。
门外,张伟的咆哮声和拍门声响了起来。
“妈!你开门!你把话说清楚!”
“你是不是老糊涂了!听了外面哪个老东西的挑唆!”
“你今天不把钱给我,这事没完!”
我捂住耳朵,不想听。
我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漆黑的夜。
老头子,你看到了吗?
我好像,真的要开始为自己活了。
虽然有点晚,但总比没有强,对吧?
第二天早上,我醒得很早。
一夜没睡踏实,门外的动静后半夜才消停。
我没开门出去,就在我那十几平米的卧室里待着。
饿了,就吃床头柜里藏着的几块苏打饼干。
渴了,就喝早就凉透了的白开水。
我能听到客厅里张伟和小莉走来走去的声音,他们在小声嘀咕着什么。
我不在乎。
大概到了中午,我听到大门响了一声,然后是女儿张敏的大嗓门。
“妈!我哥说你病了?怎么回事啊?你开门啊!”
她开始“咚咚咚”地砸我的门。
“妈!你别吓我啊!你是不是中风了动不了了?”
这话说得真难听。
我慢悠悠地走到门后,拉开插销。
门一开,张敏那张写满焦虑的脸就怼了上来,她身后,是板着脸的张伟和一脸无辜的小莉。
“妈!你可算开门了!吓死我了!”张敏上来就要抓我的胳膊。
我侧身躲开了。
“我没病,好得很。”我淡淡地说。
张敏愣了一下,然后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看我确实不像有事的样子,脸上的焦虑立刻就换成了埋怨。
“那你锁着门干嘛?我哥说你昨天把一桌子菜都倒了,还说不给他钱买房?妈,你是不是糊涂了?”
她也知道了。
看来是张伟请来的救兵。
我没理她,径直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温水。
张伟跟了进来,压着火气说:“妈,姐都来了,你别再闹了行不行?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是啊,阿姨,”小莉也凑过来,“您看您,折腾了一晚上,肯定饿了吧?我给您下碗面?”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可笑。
“不用了,”我说,“从今天起,我的饭,我自己做。你们的饭,也请你们自己解决。”
我打开冰箱,把昨天剩下的排骨和鱼拿出来,这些是准备今天吃的。
我把它们装进一个大塑料袋。
然后,我拿出我的钱包,从里面抽出两百块钱,拍在桌子上。
“这是这个星期的伙食费,你们俩,一人一百。”
张伟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妈,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平静地看着他,“从今天起,我们AA制。”
“AA制?”张敏的嗓门又高了八度,“妈,你跟自己儿子女儿搞AA制?你传出去怕不怕人笑话?”
“谁爱笑谁笑去,”我说,“我活了六十多年,都是活给别人看的,现在我想活给自己看,不行吗?”
“张伟,你二十八了,不是八岁。小莉,你也是个成年人了。你们要结婚,要买房,是你们自己的事,别指望我。”
“还有你,张敏,”我转向我女儿,“你也是有家有室的人了,别动不动就往娘家跑。你自己的日子,自己去过好。我这儿,不是你的避难所,也不是你的情绪垃圾桶。”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我觉得整个胸腔都空了。
他们三个人,都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我。
好像我不是他们的妈,而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妖精。
“妈……你……”张敏的眼圈红了,“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我那不是……不是在外面受了委屈,想回家找你倾诉一下吗?”
“倾诉?”我反问,“你每次来,除了哭,除了抱怨,除了拿东西,你关心过我一句吗?你问过我高血压的药按时吃了没有吗?你问过我阴天的时候膝盖疼不疼吗?”
张-敏被我问得哑口无言,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
“好,好,好!”张伟连说了三个“好”字,气得直笑,“妈,你真是长本事了!AA制是吧?行!这房子是我爸妈的,我住我自己的家,天经地义!你不做饭,我们自己做!”
说完,他拉着小莉,摔门进了他自己的房间。
张敏看这阵势,也知道今天讨不到好,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了句“你不可理喻”,也气冲冲地走了。
整个世界,终于清净了。
我拎着那袋排骨和鱼,走出了家门。
我去了附近一家小小的旅馆,开了一间钟点房。
我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的地方,好好想一想。
我把排骨和鱼放在桌上,看着它们,突然觉得,它们就像我。
本来是准备好,要被人吃掉的。
现在,我不想了。
我在旅馆的床上躺了四个小时,什么也没干,就是看着天花板发呆。
我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老头子在世时,我们俩省吃俭用,一块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就为了给孩子们更好的生活。
想起张伟小时候,发高烧说胡话,我背着他跑了三条街才到医院,那天晚上,外面下着瓢泼大雨。
想起张敏第一次来月经,吓得直哭,我抱着她,告诉她“这是女孩子长大的标志,别怕”。
一幕一幕,像是老电影。
我以为我的付出,能换来他们的感恩和体贴。
结果,养出了一儿一女两个债主。
我的心,像被泡在冰水里的柠檬,又酸又冷,还带着点苦涩。
但是,我不后悔。
下午,我离开了旅管。
我没有回家,而是去了社区的老年活动中心。
以前我总觉得那是没事干的老头老太太才去的地方,我还要给孩子们做饭洗衣,我忙得很。
今天,我第一次踏了进去。
里面很热闹。
有打牌的,有下棋的,还有一间屋子里传出咿咿呀呀的唱戏声。
我被那唱声吸引了,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一个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阿姨正在教唱越剧《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她姓王,大家都叫她王老师。
我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王老师看见了我,笑着朝我招招手:“新来的姐妹吧?进来一起听听?”
我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走了进去。
那天下午,我跟着他们哼哼了一下午。
虽然五音不全,跑调跑到爪哇国,但我发现,当我把注意力集中在唱词和曲调上时,心里的那些烦恼,好像暂时被关进了一个小黑屋。
离开活动中心的时候,王老师叫住了我。
她递给我一张课程表。
“妹子,看你挺喜欢的,我们每周二和周四下午都有课,有空就来玩。”
我接过那张薄薄的纸,感觉有点沉。
“我……我唱得不好。”
“谁天生会唱啊?都是图个乐呵。”王老师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人老了,就得自己给自己找乐子,指望别人,那得看人家的脸色。”
她最后一句话,像根针,又准又狠地扎在我心上。
我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客厅里灯火通明。
一股浓烈的火锅味扑面而来。
张伟、小莉,还有另外两个我不认识的年轻男女,正围着一张小桌子吃火锅,桌上摆满了各种肉卷、丸子,还有啤酒。
他们看到我,只是瞥了一眼,就继续大声说笑着,好像我只是个透明的空气。
我没说话,默默地换了鞋,准备回自己房间。
经过他们身边时,我看到我放在桌上的那两百块钱,不见了。
而他们吃的这一桌,少说也得三四百。
我的心沉了下去。
我没质问他们。
我知道,没用。
我只是默默地回到房间,把门再次锁上。
第二天,我照常去老年活动中心。
我给自己报了那个越剧班,还报了一个书法班。
我开始给自己找事情做。
我把以前那些舍不得穿的好衣服都翻了出来,每天把自己打扮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地出门。
早餐和午餐,我都在外面解决。
有时候是一碗热腾腾的馄饨,有时候是一份简单的套餐。
味道可能不如自己做的,但心情舒畅。
我只在晚上回家睡觉。
家里的气氛越来越诡异。
张伟和小莉不再跟我说话,他们用沉默对抗我。
他们把音乐放得很大声,故意制造垃圾,吃完的外卖盒子就堆在客厅的角落里,散发着馊味。
我知道,他们是想逼我。
逼我妥协,逼我变回以前那个任劳任怨的老妈子。
我忍着。
我不跟他们吵,也不去收拾。
我看谁能耗得过谁。
一个星期后,张敏又来了。
这次,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她的丈夫,我的女婿,小王。
小王是个老实人,见到我,还知道叫一声“妈”。
张敏的脸色很难看。
“妈,你到底想怎么样?你看看这家里,都快成垃圾堆了!你还跟不跟我们过日子了?”她指着客厅的狼藉,对我兴师问罪。
我正在用一块旧布擦拭我刚买的砚台,头也没抬。
“这垃圾,不是我制造的。谁弄的,谁收拾。”
“你!”张敏气结,“那是我哥!你让他一个大男人做家务?”
“男人就不能做家务了?”我反问,“他能躺在沙发上打游戏,就不能动手扫扫地?”
“你这是偏心!你就是看不上我哥!”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她。
“张敏,我偏心了吗?从小到大,你哥有的,你哪样没有?我给你们的爱,是一样多的。可是你们呢?你们回报给我的是什么?”
“你哥,啃我的住处,算计我的养老钱。”
“你,把我的家当成你的情绪回收站,把我当成你的免费心理医生。”
“你们谁,真正地把我当成一个需要被尊重、被关爱的母亲?”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他们心上。
张敏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女婿小王尴尬地站在一边,拉了拉她的衣角。
“小敏,少说两句。”
张伟和小莉从房间里出来了,显然是听到了外面的争吵。
四个人,像四座山,把我围在中间。
我突然觉得,我不是在家里,我是在一个法庭上,接受审判。
而我的罪名,就是“自私”。
“妈,我们不跟你吵。”张伟深吸一口气,似乎想让自己显得更冷静,更有道理。
“我们就问你一句,那二十万,你到底给不给?我跟小莉,下个月就要订婚了,房子是刚需。”
“对啊,阿姨。”小莉也帮腔,“我们也不是白要您的钱,以后房产证上,可以写您的名字。”
写我的名字?
说得真好听。
等我两腿一蹬,这房子不还是他们的?
我看着他们一张张年轻却写满欲望的脸,心里最后一点温情,也凉透了。
“我再说最后一遍。”我站直了身体,感觉我的脊梁骨,从来没有这么硬过。
“钱,没有。”
“房子,是我的。你们想住,就得守我的规矩。”
“什么规矩?”张伟冷笑着问。
“第一,自己的房间自己收拾,公共区域轮流打扫。”
“第二,水电煤气网费,我们按人头平摊。”
“第三,伙食自理,谁也别想再占谁的便宜。”
“做不到这三点,”我顿了顿,说出了那句我自己都感到震惊的话,“那就请你们搬出去。”
“搬出去?”
这三个字,像一颗炸雷,在客厅里炸响。
所有人都懵了。
张伟的表情,从震惊,到愤怒,最后变成了一种狰狞的扭曲。
“妈!你让我们搬出去?你让我们去哪?你这是要把我往死路上逼啊!”他嘶吼起来。
“路是自己走的,不是我逼的。”我冷冷地回应。
“好!好一个路是自己走的!”张伟指着我,手指都在发抖,“你为了自己快活,连亲生儿子都不要了!你这个妈当得可真好!”
“我告诉你,这房子我爸也有一半!我爸死了,他那一半就该我继承!我住我自己的房子,你凭什么赶我走!”
他开始胡搅蛮缠了。
我心里早有准备。
我从卧室里拿出房产证,拍在桌上。
“你看清楚,房产证上,只有我一个人的名字。”
“当年你爸单位分的房,后来房改,是我掏钱买下来的。那时候你爸已经病了,为了让你爸安心,也为了以后少点麻烦,你爸主动放弃了署名。”
“这事,你舅舅、你姑姑,都知道。”
张伟拿起房产证,翻来覆覆地看,他不相信。
当他确认上面真的只有“林晚秋”三个字时,他的脸彻底垮了。
那是一种信念崩塌的绝望。
他一直以为,这套房子,是他最后的退路和资本。
现在,他发现,他一无所有。
小莉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她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怨毒。
我知道,我彻底断了他们的念想。
那天晚上,家里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张伟把所有能骂的难听的话都骂了出来。
忘恩负义、自私自利、冷血无情……
我没有还口。
我就坐在我的小沙发上,听着。
心很痛,像被凌迟。
但我的脑子,却异常清醒。
我知道,这是必须经历的阵痛。
长在身上的,割掉的时候,哪有不疼的?
争吵的最后,张伟吼了一句“这个家我待不下去了”,然后拉着小莉,摔门而去。
张敏和小王也灰溜溜地走了。
屋子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看着满地的狼藉,没有动。
我走到阳台,推开窗。
晚风吹进来,带着初秋的凉意。
我流泪了。
不是因为难过,也不是因为委屈。
是为我那逝去的,为了孩子操劳一生的自己。
也是为我这新生的,终于敢为自己活一次的自己。
接下来的日子,出奇的平静。
张伟真的没有回来。
一个电话,一条信息都没有。
我猜,他是想用这种方式,让我屈服,让我后悔,让我主动打电话求他回来。
我没有。
我每天去上我的越剧课和书法课。
王老师说我进步很快,唱腔越来越有味道了。
书法老师也夸我,说我的字,沉稳,有风骨。
我开始学着用智能手机。
学会了网上购物,给自己买了一件早就看上的羊绒开衫。
学会了用外卖软件,偶尔给自己点一份精致的下午茶。
学会了刷短视频,看着上面那些千奇百怪的人生,觉得世界真大,真有趣。
我把家里彻底打扫了一遍。
把张伟和小莉留下的所有东西,都打包好,堆在他们房间的角落里。
我把客厅那张被他们坐得塌陷的旧沙发扔了,换上了一张小巧的藤编躺椅。
下午的时候,我就躺在上面,晒着太阳,喝着茶,看会儿书。
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我感觉自己像一株快要干枯的植物,又重新被浇了水,慢慢地舒展开了叶片。
一个月后,张敏又来了。
这次,她是一个人。
她看起来憔悴了很多,黑眼圈很重。
她没有像以前那样大吵大闹,只是默默地坐在我对面。
“妈,我哥……他跟小莉分手了。”她低着头说。
我“嗯”了一声,并不意外。
没有了我的房子和钱做后盾,小莉那样的女孩子,怎么可能还跟着一无所有的张伟。
“他现在……租了个很小的单间,工作也丢了,天天在网吧里混日子。”
“他让我来问问你……能不能……让他先搬回来住?”
张敏说得小心翼翼,像在试探。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说不心疼,是假的。
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
但一想到他之前的所作所为,我的心就又硬了起来。
“他自己怎么不来跟我说?”我问。
“他……他拉不下那个脸。”
“他有脸管我要钱,有脸骂我,现在没脸求我了?”我冷笑。
张敏的眼泪掉了下来。
“妈,我知道错了。我们以前,都太不懂事了,太自私了。”
“你就当可怜可怜他,让他回来吧。他再这么下去,人就废了。”
她开始哭,哭得很伤心。
要是搁在以前,我早就心软了。
可是现在,我看着她的眼泪,心里却很平静。
“张敏,你回去告诉他。”我说。
“我可以让他回来住。”
张敏的眼睛一亮。
“但是,有条件。”我接着说。
“第一,以前我提的那三条规矩,必须遵守。平摊水电,自己做饭,搞好卫生。”
“第二,他必须在两个月内,找到一份正经工作。每个月,要交给我一千块钱的房租。”
“房租?”张敏失声叫道,“妈!你让他给你交房租?”
“对。”我点点头,“我不是开旅馆的,我这儿不养闲人。他住我的房子,就得付钱,天经地义。”
“他做不到这两点,就别想再进这个家门。”
我的态度很坚决,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张敏呆呆地看着我,好像第一次认识我一样。
她最后什么也没说,失魂落魄地走了。
我不知道张伟会不会接受我的条件。
但我知道,这是我能做的,最后的让步。
我不是要逼死他,我是想逼他活。
逼他像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样,站起来,靠自己。
那之后,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寂。
我以为张伟不会回来了。
我甚至开始盘算,要不要把这套老房子卖了,去一个有山有水的小城市,租个小院子,养花,养猫,安度晚年。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在我心里疯狂地生长。
我开始在手机上看那些南方小城的介绍。
大理的风,厦门的浪,成都的茶馆。
每一样,都让我心驰神往。
我这辈子,还没出过我们这个省。
老头子在的时候,总说,等退休了,就带我出去走走。
结果,他没等到退休。
我也没能走出去。
就在我几乎要下定决心,联系房产中介的时候,门铃响了。
是张伟。
他瘦了,也黑了,胡子拉碴,头发乱糟糟的。
身上那件T恤,还是夏天时穿的那件,已经洗得发白。
他站在门口,低着头,不敢看我。
手里,提着一个网兜,里面是几个苹果。
我们就这样,隔着一道门,沉默了很久。
最后,是他先开了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妈……我……”
他“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下文。
我叹了口气,侧身让他进来。
他走进屋,看到那张新的藤编躺椅,看到窗明几净的客厅,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把苹果放在桌上。
“我……我找到工作了。”他小声说,“在一家快递公司,送快递。”
我点点头。
“挺好,是份力气活,能锻炼身体。”
“我……”他又开始结巴,“我想……搬回来住。”
“我答应你的条件。”他飞快地补充道,“房租,水电,我都会交。卫生,我也会搞。”
我看着他,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理直气壮的儿子,现在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在我面前,低声下气。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拧了一下,又酸又胀。
“行。”我说,“你的房间,我还给你留着。”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有光。
那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微弱的光。
“谢谢妈。”
“别谢我,”我说,“谢你自己。”
张伟搬了回来。
他真的像变了一个人。
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很晚才回来。
回来后,会默默地把自己换下的脏衣服洗了,把自己房间收拾干净。
轮到他打扫公共区域的时候,他会把地板拖得锃亮。
每个月的第一天,他会准时把一千块钱房租和几百块钱水电费,用一个信封装好,放在我的床头柜上。
我们之间的话,还是很少。
见面了,他会叫一声“妈”。
我“嗯”一声。
没有了争吵,也没有了温情。
像两个合租的室友,客气,又疏离。
我知道,我们心里的那道裂痕,不是那么容易愈合的。
但这样,也好。
至少,他开始靠自己了。
我卖房子的计划,暂时搁置了。
但那个念头,还在。
我跟越剧班的王老师成了很好的朋友。
她比我大五岁,丈夫也去世了,一个女儿在国外定居,一年也回不来一次。
她一个人住着一套大房子,却活得有滋有味。
她会自己开车去郊区写生,会报名参加老年大学的英语班,她说她想以后自己出国去看女儿。
她的生活,给我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
原来,老年生活,可以不是只有带孙子和跳广场舞。
原来,女人老了,也可以这么精彩。
一天,王老师神秘兮兮地跟我说,她们几个老姐妹,计划去云南玩半个月,自由行。
“晚秋,你跟我们一起去吧?”她热情地邀请我。
去云南。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我想去。
我做梦都想去。
可是……
我回家,犹豫了很久。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张伟开口。
我怕他觉得我又要乱花钱,怕他觉得我不顾家。
你看,人的惯性,就是这么可怕。
我已经迈出了那么大一步,但在某些时刻,还是会下意识地退缩,会去顾及他的感受。
那天晚上,张伟回来得比平时早。
他看起来心情不错,哼着不成调的歌。
他递给我一个袋子。
“妈,发奖金了,给你买的。”
我打开一看,是一条很漂亮的丝巾,蓝色的,上面有白色的碎花。
是我喜欢的那种颜色。
我愣住了。
这是他长大以后,第一次送我礼物。
“妈,天凉了,你出去活动的时候戴着,别着凉。”他说。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忍住了。
我把丝巾围在脖子上,对着镜子照了照。
“好看吗?”我问他。
“好看。”他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像他小时候那样。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张伟,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什么事?”
“我想……去云南玩一趟,跟我的几个老姐妹。”
我说完,紧张地看着他,等着他的反应。
他会暴跳如雷吗?
会说“妈你都多大岁数了还折腾什么”吗?
会说“有那钱干嘛不留着给我”吗?
他没有。
他只是愣了一下,然后说:“去啊,挺好的。”
“云南风景好,出去散散心。”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是……得花不少钱。”我小声说。
“花你自己的钱,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他看着我,眼神很认真。
“妈,以前是我不对。你为我跟姐操劳了一辈子,是该享享福了。”
“你想去哪就去哪,别担心我。我能照顾好自己。”
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了。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我捂着嘴,不想让自己哭出声。
我等这句话,等了太久了。
张伟走过来,笨拙地拍了拍我的背。
“妈,别哭了。”
“你想去多久就去多久,家里有我呢。”
我哭着哭着,又笑了。
我感觉,我那个懂事的儿子,好像真的回来了。
去云南的旅行,比我想象中还要美好。
我们去了大理,在洱海边吹风。
去了丽江,在古城里迷路。
去了香格里拉,看到了圣洁的雪山。
我拍了很多很多照片。
我给张伟发过去。
他会给我回一个大拇指的表情。
有时候会回一句:妈,注意身体,别太累。
旅行回来,我整个人都像是被洗涤过一样,容光焕发。
张敏也来看我了。
她给我带了我最爱吃的桂花糕。
她说她跟她老公商量好了,以后要好好过日子,不再为一点小事就吵架了。
她说她现在理解我了。
“妈,你把我们推开,不是不爱我们,是想让我们自己学会走路。”
我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傻丫头,现在才明白。”
生活,好像终于走上了我期望的正轨。
张伟工作很努力,成了他们片区的业务骨干。
他开始存钱,说以后想自己做点小生意。
他没有再谈恋爱。
他说,等自己有能力了,能给别人一个安稳的家了,再考虑。
我没有催他。
我知道,他长大了。
我也在计划我的下一次旅行。
这次,我想去看看海。
去厦门,或者青岛。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王老师。
王老师拍手叫好,说要跟我一起。
我的人生,好像才刚刚开始。
那天,我整理旧物,翻出了老头子的照片。
照片上的他,笑得憨厚。
我把照片擦了又擦。
“老头子,”我对着照片轻声说,“我做到了。”
“我现在,是为自己活了。”
“你放心吧,我过得很好。”
窗外,阳光灿烂。
我新买的那盆君子兰,开花了。
红色的花朵,开得热烈又灿烂。
就像我这迟来的,却无比珍贵的,六十岁以后的人生。
来源:惦念暮为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