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拿在手里,却像一块从冰川上凿下来的石头,寒气顺着我的指尖,一寸寸往心脏里钻。
那张纸很薄,很轻。
拿在手里,却像一块从冰川上凿下来的石头,寒气顺着我的指尖,一寸寸往心脏里钻。
上面的字,每一个我都认识。
凑在一起,却组成了一句我看不懂的天书。
「经鉴定,样本A与样本B的父系关系,概率为99.9999%。」
样本A,是我儿子,一一。
样本B,是我外甥,一双。
一一和一双,是我和双胞胎姐姐林静的孩子。
我们在同一天,同一家医院,前后隔了不到一个小时,生下了他们。
整个产科都轰动了,说是奇迹。
我和姐姐的名字,一个叫林悄,一个叫林静。悄悄和静静。
我们的孩子,一个叫一一,一个叫一双。
听起来,就像一个早就写好了的,圆满的故事。
可现在,这张纸,这行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要把这个故事捅个对穿。
我的手在抖。
纸张发出哗啦啦的,嘲笑一样的声音。
我深吸一口气,拨通了姐姐的电话。
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
电话那头很吵,有孩子的哭声,还有她手忙脚乱的安抚声。
“喂?悄悄?怎么了?”她的声音里带着初为人母的疲惫。
我攥着那张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姐,”我的声音干得像撒哈拉的沙子,“你……你给一双做基因检测了吗?”
那边沉默了一下。
孩子的哭声好像也小了下去。
“做了啊,前两天刚拿到的报告,”她的声音透着一丝疑惑,“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的心脏,咚,咚,咚,像是有人在用鼓槌一下下地砸。
“你看了吗?报告。”
“看了啊,一切正常,健康着呢。你不是也拿到了吗?一一的怎么样?”
我闭上眼睛。
窗外的阳光很好,透过眼皮,渗出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可我只觉得冷。
“姐,你再仔细看看,报告的最后一页。”
“最后一页?那不是什么亲权关系鉴定吗?我跟孩子的爸都没去,它拿什么鉴定……”
她的话,戛然而止。
电话里,只剩下电流的滋滋声,和她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我知道,她看到了。
看到了和我一模一样的那行字。
我们俩,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彼此的人。
从胚胎时期就在一个温室里相拥,我们共享过心跳,共享过血液,共享过二十多年的人生。
我甚至不用说话,就能猜到她此刻的表情。
一定是和我一样,震惊,茫然,然后是铺天盖地的荒谬。
“悄悄……”她终于开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这……这是什么意思?”
我能回答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和姐姐,都没有丈夫。
我们的孩子,来自同一家精子库,来自两位我们精挑细选的,素未谋面的捐献者。
我们翻阅了无数份资料。
为了避免未来可能出现的伦理问题,我们特地选择了两位编号相差很远,国籍、血型、外貌特征描述都截然不同的捐献者。
一个,编号A073。资料上写着,一米八五,中国籍,O型血,天文学爱好者,附上了一张他写的字迹样本,清隽有力,写的是一句诗: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另一个,编号C521。资料上写着,一米八二,新加坡籍华人,B型血,喜欢古典音乐,字迹样本是手抄的一段乐谱,干净利落。
我选了A073。
姐姐选了C521。
两个完全没有交集的人。
两个世界。
可现在,一张薄薄的纸告诉我,我们的孩子,来自同一个父亲。
这算什么?
是医院搞错了?是精子库的管理出了天大的纰漏?还是……
我不敢再想下去。
“姐,你别慌。”我听见自己用一种异常平静的声音说,“可能……是报告出错了。我明天去医院问问。”
“对,对,肯定是出错了。”她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连声附和。
可我们心里都清楚。
这种权威机构出具的,具有法律效力的鉴定报告,出错的概率,比我们俩在同一天生下孩子的概率,还要小。
挂了电话,我抱着一一,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小家伙睡得很沉,小小的胸膛一起一伏,像一只羽翼未丰的雏鸟。
他的眉眼,那么干净,那么纯粹。
我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眉心。
这里,会慢慢长得像谁呢?
那个我们称之为“父亲”的,代号A073的男人?
还是……别的什么人?
我的脑子里,像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乱七八糟。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把事情从头到尾捋一遍。
我和姐姐为什么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走上同一条路?
这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
从那个穿着白衬衫,身上总有淡淡的洗衣粉味道的少年说起。
他叫陈迟。
迟到的迟。
他总说,自己是迟到的那一个。
我和姐姐出生的时候,他晚了三个月,才在隔壁的产房里呱呱坠地。
我们三个人,是穿着开裆裤一起长大的。
他就像是我们的另一半影子。
我们去哪儿,他就跟到哪儿。
他明明比我们小,却总爱装出一副大人的样子,学着我爸的口吻,叫我们:“林悄悄,林静静,你们俩等等我。”
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澈的懒洋洋。
那时候,我们家和他们家,就住在一栋楼里。
楼下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树。
夏天,我们在树下乘凉,吃一毛钱一根的冰棍,他会笨拙地给我们扇扇子,汗水顺着他的额角往下淌。
秋天,金黄的叶子落满一地,我们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他会把最好看的叶子捡起来,夹在我们俩的书里。
冬天,下了雪,他会用冻得通红的手,堆一个歪歪扭扭的雪人,然后献宝似的指给我们看,“看,这是悄悄,这是静静。”
他分不清我们。
所有人都分不清。
只有他,从来没认错过。
他说,悄悄的眼睛里有星星,亮晶晶的。静静的眼睛里有月亮,总是安安静静的。
那时候,我们不懂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
只知道,看不见他的时候,心里会空落落的。
听见他喊我们名字的时候,阳光都会变得特别灿烂。
我们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
我们会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一起……
直到那一年。
高三。
距离高考还有不到一百天。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天阴沉得像是要塌下来。
我们晚自习下课,一起回家。
为了抄近路,我们走了一条很少走的小巷。
巷子很黑,没有路灯。
雨水汇成小溪,在脚下哗哗地流。
然后,我们就遇到了那几个混混。
他们喝了酒,满身酒气,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我忘了他们说了些什么污言秽语。
我只记得,姐姐死死地把我护在身后,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我也在发抖。
是陈迟。
是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小豹子,冲了上去。
他那么瘦,那么单薄。
却用身体,为我们筑起了一道墙。
“你们快跑!”
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和姐姐跑了。
我们哭着,喊着,去找人。
等我们带着大人回来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他躺在冰冷的雨水里,白衬衫被血染红了一大片,像是开出了一朵诡异的,绝望的花。
雨水冲刷着他的脸,他的眼睛还睁着。
没有看我们。
而是看着我们跑走的方向。
那双曾经装着星辰和月亮的眼睛,黯淡了下去。
永远地,黯淡了下去。
那天以后,我和姐姐的世界,就再也没有晴天了。
我们像是两株被霜打过的植物,蔫了下去。
我们再也没办法像从前那样笑。
也没办法,再对任何人敞开心扉。
陈迟,像一道刻在我们心口的伤疤。
一碰,就疼。
后来,我们上了大学,工作,家里人开始催着我们谈恋爱,结婚。
可我们做不到。
我们见过最好的爱是什么样子。
见过一个人,可以为了另一个人,连命都不要。
其他的,就都成了将就。
我们不想将就。
也不忍心,让另一个人,来填补陈迟留下的空缺。
这对谁都不公平。
于是,一年又一年。
我们成了别人口中的“大龄剩女”。
直到三十岁生日那天,我和姐姐坐在那棵梧桐树下,喝了一整夜的酒。
我们聊了很多。
聊小时候的冰棍,聊书里的梧桐叶,聊那个歪歪扭扭的雪人。
最后,我们都哭了。
姐姐说:“悄悄,我不想就这么一个人过一辈子。我想有个家,有个孩子。”
我看着她,泪眼婆娑。
我说:“姐,我也是。”
我们都渴望爱,渴望温暖,渴望生命中能有一点新的光亮,照进来。
可我们给不了别人完整的爱。
我们的心,有一部分,跟着陈迟一起,埋在了那个下雨的夜晚。
“那我们,就自己生一个吧。”
不知道是谁,先说出了这句话。
像是划破黑夜的一道闪电。
我们看着彼此,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光。
对。
自己生一个。
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流着我们血脉的孩子。
我们可以给他全部的爱,可以陪着他长大。
至于父亲……
他可以是一个符号,一个代号。
一个健康,优秀,但永远不会出现在我们生活里的,陌生人。
这个想法,一旦产生,就疯狂地生根发芽。
我们查了很多资料,咨询了很多机构。
最后,我们选择了那家最权威的精子库。
我们一起去体检,一起签下厚厚的文件。
那一天,走出机构大门的时候,阳光正好。
我们牵着手,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放学回家的路上。
只是身边,少了一个人。
我以为,这是我们两个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是我们为了延续生命,为了寻找新的希望,而共同做出的,一个勇敢而无奈的决定。
可现在,这张鉴定报告,像一个巴掌,狠狠地扇在我脸上。
它告诉我,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我和姐姐之间,隔着一个巨大的,我看不见的谎言。
还是说,我们俩,都被卷入了一个我们无法想象的阴谋里?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了医院。
我没有告诉姐姐。
我想自己先弄清楚。
我找到了当初为我们做鉴定的医生。
他看了我的报告,又调出了姐姐的报告。
两份报告,一模一样。
“林小姐,我们的鉴定结果,是绝对不可能出错的。”医生推了推眼镜,语气笃定。
“可这不合常理。”我几乎是在恳求他,“我们选择的捐献者,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医生沉默了片刻,说:“理论上,确实不应该。除非……”
“除非什么?”我追问。
“除非,精子库那边,提供给你们的资料是错误的。或者说,你们选择的两位捐献者,本身就存在血缘关系。比如,是亲兄弟。”
亲兄弟?
这个念头,像电流一样击中了我。
我拿出手机,翻出当初拍下的捐献者资料。
A073,中国籍。
C521,新加坡籍华人。
一个在国内长大,一个在国外。
怎么可能是亲兄弟?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医院。
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突然不知道该去哪里。
回家吗?
怎么面对姐姐?怎么面对她探寻的目光?
我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着。
不知不觉,竟然走回了我们长大的那片老城区。
这里快要拆迁了。
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墙上用红漆刷着大大的“拆”字。
那棵梧桐树,还在。
只是比记忆中,更苍老了一些。
树干上,刻着很多歪歪扭扭的字。
我一眼就找到了。
那三个并排的名字。
林悄,林静,陈迟。
是陈迟刻的。
用一把小小的水果刀,一笔一划,刻得那么用力。
他说,这样,我们三个人,就永远在一起了。
我伸出手,指尖抚过那三个名字。
冰冷的,凹凸不平的触感。
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陈迟。
如果你还在,该多好。
你会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会不会也像我一样,手足无措。
我蹲在树下,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放声大哭。
哭累了,我擦干眼泪,站起身。
我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
我要查清楚。
这件事,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我先给精子库打了电话。
对方的态度很官方,也很强硬。
他们坚称自己的管理流程绝无问题,每一份样本都有严格的编号和记录,不可能出错。
至于捐献者的个人信息,属于高度机密,他们无权透露。
电话挂断,我的心也沉到了谷底。
这条路,走不通。
那还能从哪里查起?
捐献者资料。
我把那两份资料,翻来覆去地看。
A073,天文学爱好者。
C521,喜欢古典音乐。
我努力在记忆里搜索。
陈迟。
他喜欢什么?
他好像……什么都喜欢。
他会带我们去天台,用他爸的旧望远镜看星星。
他能准确地叫出每一颗亮星的名字。
牛郎星,织女星,北极星……
他说,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死去的人的眼睛。
他们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所以,A073,是你吗?
可他又会省下好几个星期的早饭钱,去买一张古典音乐的磁带。
是卡拉扬指挥的,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
他把磁带塞进他那个破旧的随身听里,分给我们一人一只耳机。
激昂的,悲怆的音乐,在耳边响起。
他说:“你们听,这就是命运的声音。当当当当!”
他学着交响乐的节奏,敲着我们的脑袋。
所以,C521,也是你吗?
怎么可能呢?
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是两个人?
我的头好痛。
我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巨大的迷宫。
到处都是岔路,每一条,都通向死胡同。
我决定,去找姐姐。
这件事,我一个人扛不住。
我需要她。
我回到家,她已经在了。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客厅里逗孩子。
而是坐在书房里,面前摊着一堆旧东西。
相册,同学录,还有……一个铁皮盒子。
那是我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里面装着的,是我们的少女心事。
她看到我,眼睛红红的。
“悄悄,你来了。”
我点点头,在她身边坐下。
“姐,我去了医院。”
“我知道。”她吸了吸鼻子,“我猜你就会去。”
“医生说,报告不会错。”
“嗯。”
我们之间,又陷入了沉默。
良久,她指了指桌上的东西。
“我把这些都翻出来了。我想看看,能不能找到点什么线索。”
我看着那些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我们三个人,笑得没心没肺。
陈迟总是站在我们俩中间,伸出两只手,一手揽着一个。
像个守护神。
我的目光,落在了一本同学录上。
是陈迟的。
他出事后,他妈妈把他的遗物整理好,给了我们一些。
说,这些,都是他最宝贝的东西。
我翻开那本同学录。
扉页上,是他的字。
和A073的字迹样本,一模一样的,清隽有力。
写的是:赠给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林悄,林静。
我的手,开始发抖。
我颤抖着,翻到他写个人信息的那一页。
【爱好】:看星星,听音乐,等悄悄和静静下课。
看星星。
听音乐。
A073和C521。
一个喜欢天文学。
一个喜欢古典音乐。
原来,从来就不是两个人。
一直以来,都是他。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怎么会?
他……他不是已经……
姐姐显然也想到了。
她的脸色,比我还白。
“不……不可能……”她喃喃自语,“这太荒唐了……”
是啊,太荒唐了。
一个人,怎么可能在去世多年后,成为我们孩子的父亲?
除非……
除非,他在生前,就留下了……
这个念头,像一道惊雷,在我们俩的脑海里同时炸开。
我们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震惊和不敢置信。
“精子库……”我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
“他……他去过?”姐姐的声音都在飘。
我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
那是我们谁都不知道的,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
“查。”姐姐猛地站起来,“我们必须查清楚。”
可是,怎么查?
精子库那边,已经把路堵死了。
“找他爸妈。”姐姐的眼神,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狠劲,“他们一定知道些什么。”
陈迟的爸妈,在他出事后没多久,就搬走了。
他们说,这个城市,处处都是伤心事。
这么多年,我们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会通一个电话,问候一下。
我们不敢多打扰。
怕勾起他们的伤心事。
也怕,面对他们。
毕竟,陈迟是为了我们……
我心里,充满了愧疚和不安。
可现在,为了孩子,为了我们自己,我们必须去。
我们辗转打听,才找到了陈叔叔和阿姨现在住的地址。
那是一个很远的小城市,安逸,宁静。
我们买了车票,带上孩子,踏上了那趟未知的旅程。
一路上,我和姐姐都没有说话。
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地后退。
就像我们逝去的青春。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有期待,有害怕,还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惶恐。
如果,我们的猜测是真的。
那我们该如何面对陈叔叔和阿姨?
告诉他们,他们的儿子,以这样一种奇特的方式,延续了生命?
他们会接受吗?
还是会觉得,我们是在亵渎他们的儿子,是在消费他们的痛苦?
我不敢想。
我只能紧紧地抱着怀里的一一。
孩子温热的体温,是我唯一的慰藉。
终于,火车到站了。
我们按照地址,找到了陈叔叔和阿姨的家。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小区,楼下种着花花草草。
我们站在那扇熟悉的,又陌生的门前,迟迟不敢敲响。
最后,还是姐姐,深吸一口气,抬起了手。
门开了。
开门的是陈阿姨。
她比记忆中,苍老了很多。
头发白了大半,眼角的皱纹,深得像刀刻的一样。
她看到我们,愣住了。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我们怀里的孩子身上。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泪水。
“你们……是……悄悄和静静?”
“阿姨。”我们俩的声音,都哽咽了。
陈叔叔也从里屋走了出来。
他看到我们,也是一脸的惊讶。
他们把我们请进屋。
屋子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
客厅的墙上,还挂着陈迟的照片。
照片上,他穿着高中的校服,笑得一脸灿烂。
好像他从来没有离开过。
两个孩子,大概是累了,都睡着了。
我们把他们轻轻地放在沙发上。
陈阿姨的目光,就再也离不开了。
她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想碰,又不敢碰。
“这孩子……长得真好……”她喃喃地说。
陈叔叔给我们倒了水,坐在我们对面。
气氛,有些凝重。
“叔叔,阿姨,”我鼓起勇气,先开了口,“我们今天来,是想……问一件事。”
我把那份鉴定报告,拿了出来,递给他们。
陈叔叔接过去,戴上老花镜,仔细地看。
陈阿姨也凑了过去。
当他们看到最后一页那行字的时候,两个人的身体,都僵住了。
陈叔叔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那张薄薄的纸,从他手里滑落,飘到了地上。
“这……这是……”陈阿姨看着我们,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阿姨,”姐姐握住她的手,眼泪掉了下来,“我们孩子的父亲……是不是……是不是陈迟?”
客厅里,一片死寂。
只剩下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像是在为我们,做着最后的倒计时。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一个世纪都过去了。
陈叔叔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是。”
一个字。
却像一块巨石,轰然落地。
把我们所有的猜测,都砸成了现实。
真的是他。
真的是陈迟。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是喜悦吗?
是悲伤吗?
我说不清楚。
我只知道,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
又酸,又胀,又疼。
姐姐也哭了。
我们俩,像两个傻子一样,对着两位老人,泣不成声。
陈阿姨抱着我们,也跟着哭。
三个女人,哭成了一团。
陈叔叔坐在一旁,红着眼圈,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
整个屋子,都弥漫着一股悲伤的味道。
哭了很久,我们的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
陈叔叔掐灭了烟头,给我们讲了那个,被埋藏了十多年的秘密。
那是陈迟出事前的半个月。
他有一天,突然回家,对他们说,他要去市里的精子库,做一次捐献。
陈叔叔和陈阿姨都惊呆了。
问他,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去干这个。
陈迟只是笑笑,说,学校里组织体检,查出来他的精子活性特别高,医生建议他可以去捐献,帮助那些需要孩子的家庭。
还能有一笔营养补贴。
他想攒钱,给悄悄和静静,买她们最想要的那个,最新款的随身听。
陈叔叔和陈阿姨当时没多想。
只觉得,儿子长大了,懂事了。
也就同意了。
陈迟去了。
回来后,也没再提过这件事。
谁也没想到,半个月后,天就塌了。
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在整理陈迟遗物的时候,他们才发现了一封,他没有寄出去的信。
信,是写给我们的。
陈叔叔从一个上锁的抽屉里,拿出了那个信封。
信封已经泛黄,边角都磨破了。
他把信,递给了我们。
我和姐姐,一人抓住信的一角,颤抖着,打开了它。
里面,是陈迟熟悉的,清隽有力的字迹。
“悄悄,静静: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或许会觉得我很奇怪吧。
偷偷摸摸地去做这种事情。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
可能,是那天,听你们聊天,说起以后想要什么样的孩子。
悄悄说,想要一个像我一样,会讲笑话,会逗她开心的儿子。
静静说,想要一个像我一样,安安静静,会陪她看书的女儿。
我当时听了,心里特别特别开心。
原来,在你们心里,我是这个样子的。
我突然有了一个很自私的想法。
如果,以后你们身边的人,不是我。
那我也希望,能有一个像我一样的孩子,陪在你们身边。
替我,继续保护你们,逗你们开心。
这个想法,很疯狂,很傻,对不对?
可我就是这么想的。
我去了精子库。
我留下了我的……嗯,种子。
我填了两份资料。
一份,写了我喜欢看星星。
一份,写了我喜欢听音乐。
因为悄悄喜欢看星星,静静喜欢听音乐。
我希望,无论你们以后选择了哪一个,都能找到我。
当然,你们很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件事。
你们会遇到很好很好的人,会结婚,会生下很可爱的宝宝。
那这封信,就当我是在说胡话吧。
就让这个秘密,永远地烂在我肚子里。
但,万一呢?
万一,你们也像我一样,傻傻地,只认定了彼此呢?
万一,你们也需要一个,没有来路,只有归途的孩子呢?
那我就在想,这会不会是,老天爷给我们三个人,安排的,另一种重逢?
好了,不写了。
再说下去,你们要笑我了。
记住,一定要幸福。
一定要。
你们的,陈迟。”
信,很短。
我却像是看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滚烫的烙铁,印在我的心上。
原来,是这样。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巧合。
而是他,在十几年前,就为我们布下的,一个温柔到极致的局。
他早就预料到了所有。
预料到,我们可能,会走上和他一样的,孤独的路。
预料到,我们可能,会需要一个孩子,来填补生命的空白。
于是,他用他自己的方式,为我们铺好了后路。
他把自己,变成了两个符号,两个代号。
一个叫A073。
一个叫C521。
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液氮罐里。
等了我们,十年。
等我们,跨越山海,跨越生死,去找到他。
然后,以另一种方式,回到我们身边。
成为我们的孩子。
成为我们生命里,新的光。
这是怎样的一种深情?
又是怎样的一种,深谋远虑?
我握着那封信,泣不成声。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在我看到A073资料的那一刻,会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为什么,姐姐会在那么多份资料里,偏偏选中了C521。
那不是选择。
那是命中注定的,指引。
是陈迟,在冥冥之中,牵着我们的手,对我们说:“嘿,我在这里。”
“傻孩子……”
陈阿姨抱着我们,老泪纵横。
“他就是个傻孩子……一辈子,就为了你们俩……”
是啊。
他就是个傻孩子。
傻到,用自己的生命,换我们的周全。
傻到,用自己的死亡,为我们的未来,铺满了星光。
那天,我们在陈叔叔和阿姨家,住了一晚。
我们聊了很多很多,关于陈迟的过去。
那些我们知道的,和我们不知道的。
我们才知道,陈迟的日记里,满满的,都是我们的名字。
我们才知道,他偷偷地学画画,画的,全是我们俩的素描。
我们才知道,他本来已经拿到了国外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却为了和我们上同一所大学,偷偷地改了志愿。
他为我们做了那么多。
而我们,却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只是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好。
把他当成,生命里,理所当然的存在。
直到,失去他。
第二天,我们要走了。
陈叔叔和陈阿姨,把我们送到车站。
临上车前,陈阿姨拉着我们的手,把两个用红绳穿着的小小的长命锁,塞到了我们手里。
“这个,是当年给陈迟打的。还没来得及给他戴上……”
她顿了顿,眼圈又红了。
“现在,给孩子们吧。就当是……他送的。”
我接过那冰凉的,沉甸甸的锁。
上面刻着一个“迟”字。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回去的路上,我和姐姐,依偎在一起。
我们怀里,抱着各自的孩子。
一一和一双。
迟到的一一。
迟到的一双。
他们睡得很香甜。
小小的脸上,带着安详的微笑。
我看着一一的睡颜。
他的眉毛,他的鼻子,他的嘴巴。
越看,越觉得,像极了照片上的那个少年。
那个,穿着白衬衫,笑得一脸灿烂的少年。
我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那些年的遗憾,不甘,和思念。
在这一刻,好像都有了归宿。
他没有离开。
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在我们身边。
他变成了我们的孩子。
流着我们的血,也流着他的血。
他是我们生命的延续。
也是我们爱情的,延续。
回到家,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正轨。
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我们给孩子,改了名字。
一个叫林思迟。
一个叫林念迟。
思念,陈迟。
我们不再避讳这个名字。
我们会指着墙上,我们三个人的合影,告诉他们:“看,这是爸爸。”
他们会咿咿呀呀地,伸出小手,去触摸照片上,那个年轻的,英俊的脸庞。
我们会给他们听那盘,陈迟最喜欢的《命运交响曲》。
会带他们去天台,看天上的星星。
我会告诉思迟:“你看,那颗最亮的,就是爸爸的眼睛。他在看着我们呢。”
姐姐会抱着念迟,轻声说:“宝贝,你要像爸爸一样,勇敢,善良。”
我们的生活,因为这两个小生命的到来,变得忙碌而充实。
喂奶,换尿布,哄睡。
每天都像在打仗。
但我们,甘之如饴。
看着他们一天天长大,一点点变化。
第一次翻身,第一次长出牙齿,第一次含含糊糊地,叫出“妈妈”。
每一个瞬间,都让我觉得,人间值得。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看着身边熟睡的思迟。
还是会觉得,像做梦一样。
我何其有幸。
能以这样一种方式,失而复得。
能把我全部的爱,都倾注在,这个像他,又像我的,小生命身上。
我和姐姐,也变得比以前,更亲密了。
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任何秘密。
我们是彼此的依靠,是孩子的母亲,也是一个,完整而独特的,家庭。
我们不再害怕,别人的眼光和议论。
那些关于我们“单亲妈妈”的标签,那些“没有父亲的孩子会不健全”的论调。
都变得,不再重要。
因为我们知道,我们的孩子,有这个世界上,最爱他们的父亲。
他只是,住在了天上。
用他的星光,守护着我们。
一年后,老城区开始正式拆迁了。
我和姐姐,带着孩子,回去了最后一次。
推土机已经开进了那片熟悉的土地。
一栋栋楼房,在我们面前,轰然倒塌。
像一个时代的,落幕。
那棵梧桐树,也被推倒了。
横亘在废墟之上。
我们走过去,在那截满是伤痕的树干上,找到了那三个,已经模糊不清的名字。
林悄,林静,陈迟。
我抱着思迟,姐姐抱着念迟。
我们对着那三个名字,站了很久。
风吹过来,扬起一阵尘土。
我仿佛又听到了,那个少年清澈的声音。
“林悄悄,林静静,你们等等我。”
这一次,我没有哭。
我笑了。
我在心里,轻轻地回答他:
“陈迟,我们没有走。”
“我们带着你的爱,你的生命,在这里,等你回家。”
后来,我们用所有的积蓄,在郊区,买了一套带院子的房子。
我们在院子里,亲手种下了一棵小小的梧桐树。
我们告诉孩子,这棵树,会陪着他们一起长大。
会像爸爸一样,为他们遮风挡雨。
春天,梧桐树发了新芽。
夏天,枝叶繁茂。
秋天,叶子金黄。
冬天,静静等待。
一年又一年。
孩子们,从蹒跚学步,到蹒跚学步。
从咿呀学语,到能清晰地叫出“妈妈”。
他们长得越来越像陈迟。
一样的眉眼,一样的笑容。
有时候,看着他们在院子里奔跑,追逐。
我会有瞬间的恍惚。
仿佛看到了,三个小小的身影。
一个叫悄悄。
一个叫静静。
还有一个,叫陈迟。
他们笑着,闹着,跑向阳光。
跑向,那个永不落幕的,夏天。
我常常会想,爱,到底是什么?
是朝夕相处的陪伴?
是海誓山盟的诺言?
还是,柴米油盐的平淡?
或许都是。
但对于我和姐姐来说,爱,是陈迟。
是那个,用生命,为我们画了一个圆的少年。
他来过,他爱过,他守护过。
然后,他用一种我们谁也想不到的方式,把自己,永远地,留在了我们生命里。
他让我们明白,死亡,不是终点。
遗忘,才是。
只要我们还记得他,他还爱着我们。
他就永远,活在我们身边。
活在风里,活在雨里。
活在,我们孩子的,眼睛里。
前几天,是思迟和念迟的三岁生日。
我们给他们办了一个小小的生日派对。
请了陈叔叔和陈阿姨过来。
两个老人,看着两个活泼健康的小孙子,笑得合不拢嘴。
他们说,这是他们这辈子,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晚上,孩子们都睡了。
我和姐姐,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月亮。
月光如水,洒在刚发芽的梧桐树上。
“姐,”我轻声说,“你说,他看得到吗?”
姐姐没有说话。
她只是,握紧了我的手。
她的手心,很暖。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
一定看得到。
他一定,在天上,笑着看着我们。
看着我们,把他给的爱,好好地,延续下去。
看着我们,带着他的希望,勇敢地,生活下去。
看着我们,组成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四口之家。
真好。
这样,真好。
那张曾经让我如坠冰窟的鉴定报告,现在,被我好好地收在一个盒子里。
和那封泛黄的信,放在一起。
那是我们这个家,最开始的,证明。
也是陈迟,写给我们,最长,最长的一封情书。
它告诉我,有一种爱,可以跨越生死。
有一种重逢,命中注定。
有一种等待,不负流年。
而我,和我的姐姐,还有我们的孩子,就是这个故事,最好的,结局。
夜深了。
我起身,回房间。
思迟睡得正香,小嘴微微嘟着,像是在做什么美梦。
我俯下身,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地,印下一个吻。
“晚安,我的小陈迟。”
“晚安,我们所有人的,陈迟。”
来源:神秘叶子pDSFac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