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空气里没有消毒水和劣质洗衣粉混合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汽车尾气和街边小吃摊飘来的油炸香气。
铁门在我身后合上,发出沉闷又解脱的巨响。
我眯着眼,不太适应这八月下午的阳光。
有点烫脸。
五年了。
空气里没有消毒水和劣质洗衣粉混合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汽车尾气和街边小吃摊飘来的油炸香气。
一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快步走到我面前,微微躬身。
“陈先生,周总让我来接您。”
我认识他,小李,五年前还是个跟在我屁股后面“陈哥陈哥”叫个不停的愣头青。现在,西装笔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我的眼神,客气,但疏远。
物是人非这个词,砸在心上,有点疼。
“周总呢?”我问,声音比想象中沙哑。五年牢饭,话都说不利索了。
“周总在茶楼等您。”
他拉开车门,一辆黑色的奔驰S级。我坐进去,屁股陷进柔软的真皮座椅,冷气开得很足。
车窗外,高楼飞速后退,城市像一个巨大的、陌生的怪兽。
我有点晕车。
或者说,是晕这个世界。
小李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没理他,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
脑子里乱糟糟的,像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
五年前,工地上出了事,塔吊倒了,死了三个人。我是项目经理。周鸿升,我的老板,拍着我的肩膀,眼睛通红。
“小陈,家里我给你安顿好。这个坎,你帮公司扛过去。我周鸿生这辈子,欠你一条命。”
我爸妈走得早,孑然一身,烂命一条。
周鸿升待我不薄,从一个工地小工,一手提拔到项目经理。知遇之恩,我得还。
我点了头。
所有责任,我一个人揽了下来。违规操作,管理疏忽。
判了五年。
如今,我出来了。他来兑现承诺了。
茶楼在市中心一栋写字楼的顶层,古色古香,安静得能听见呼吸。
周鸿升坐在靠窗的位置,背对着我,正在摆弄一套紫砂茶具。
他胖了点,头发也白了不少,但那个背影,还是那么稳,像一座山。
我走过去,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
他回过头,看见我,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一朵干枯的菊花。
“小陈,出来了。”
“嗯。”
“瘦了,也黑了,但精神头还在。”他给我倒了杯茶,推过来,“尝尝,今年的大红袍。”
我端起来,抿了一口。
苦,涩,然后是一丝若有若无的回甘。
跟人生一个味儿。
“这五年,辛苦你了。”他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沧桑。
我没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我们之间,不需要太多寒暄。他是来还债的,我是来收账的。
他从旁边一个爱马仕的皮包里,拿出两样东西,放在桌上。
一张银行卡。
一个信封。
“卡里是五百万。”他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密码是你生日。我知道,这点钱,买不回你五年的青春,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先拿着,以后有什么打算,公司这边,随时给你留着位置。”
五百万。
我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数字。
在里面的时候,我算过。一天两千七百多块钱。我的一天,原来这么值钱。
可笑。
我的视线,落在了那个信封上。
周鸿升的眼神也跟着挪了过去,表情变得有些复杂,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这个……”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是另一份补偿。”
他把信封推到我面前。
我拿起来,拆开。
里面是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女孩,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着学士服,站在一片草坪上,笑得明媚又张扬。
她很漂亮,眉眼间有几分周鸿升的影子,但更精致,更有灵气。
“我女儿,周清言。”周鸿升的声音低沉下来,“今年刚毕业,二十三岁。”
我抬起头,看着他,满眼都是问号。
什么意思?
周鸿升避开我的目光,又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小陈,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甚至有点荒唐。”他缓缓开口,“但这五年,我不光欠你,也欠家里。公司越做越大,盯着我的人也越来越多。我需要一个绝对信得过的人,一个能成为我家人的人,帮我守住这份家业。”
我的心,咯噔一下。
“清言这孩子,从小被我惯坏了,有主见,性子野。我对她,一直很亏欠。我想给她找个好归宿,一个能镇得住她,也值得我托付的人。”
他终于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
“你跟清言结婚。这五百万,是彩礼。以后我整个家业,都是你们的。”
空气仿佛凝固了。
茶香袅袅,我却闻到了一股腐烂的味道。
荒唐?
这他妈何止是荒唐!
我替你坐牢,你给我钱,天经地义。
你他妈现在还要把女儿赔给我?
我是什么?收破烂的吗?还是你家养的狗,五年不见,回来摇摇尾巴,就给配个种?
一股邪火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我几乎要捏碎手里的茶杯。
“周总。”我死死盯着他,“你这是在施舍我,还是在侮辱我?”
“小陈!”他加重了语气,“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是真心实意地想补偿你,想把你当成一家人!”
“一家人?”我笑了,笑得胸口发疼,“一家人会把自己兄弟送进监狱?”
“那不是没办法吗!”他一拍桌子,声音也大了起来,但很快又压了下去,身体前倾,压低声音,“小陈,你冷静点。你以为这五年,我睡过一个安稳觉吗?我是在刀尖上跳舞!我不这么做,倒下的就是整个公司,几百号兄弟都得跟着喝西北风!”
他开始打感情牌了。
还是那套熟悉的说辞。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写满“真诚”和“无奈”的脸,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跟一个影帝飙戏,我配吗?
“你女儿,她知道吗?”我换了个问题。
周鸿升的表情又是一僵。
“她……她会同意的。”他含糊其辞,“我会跟她说的。她是个懂事的孩子。”
我懂了。
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或者说,是他的又一次“安排”。
就像五年前安排我的人生一样,现在,他想安排他女儿的人生,顺便,再把我的人生也安排得明明白白。
他要的不是女婿,不是家人。
他要的是一条被他套上项圈,感恩戴德,永远不会背叛的忠犬。
而我,陈阳,蹲了五年大牢,出来就成了最佳人选。
看得起我。
“周总。”我把照片和银行卡都推了回去,“钱,我收下。这是我应得的。你女儿,我高攀不起。”
“你!”周鸿冷声的脸瞬间沉了下来,“陈阳,你别不识抬举!你以为你现在算什么?一个刚放出来的劳改犯!除了我,谁会要你?五百万,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你还想怎么样?”
图穷匕见了。
温情脉脉的面具撕下来,露出的,是商人彻头彻尾的精明和冷酷。
“我想怎么样?”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想做个人,而不是你周家的一条狗。”
说完,我拿起那张银行卡,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
照片,我没拿。
那张灿烂的笑脸,对我来说,是一种讽刺。
“陈阳!”周鸿升在我身后咆哮,“你会后悔的!”
我没有回头。
后悔?
我人生最后悔的事,就是认识了他周鸿升。
走出茶楼,小李还等在门口。
他看见我一个人出来,脸色变了变。
“陈先生,周总他……”
“送我去个地方。”我打断他,报了个地址。
那是周鸿升给我安排的住处,一套市中心的高档公寓。钥匙,刚才在车上,小李已经给我了。
我得先有个落脚的地方。
至于以后,再说吧。
车里,小李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没敢接,直接按了静音。
不用想,也知道是周鸿seminar打来的。
我靠在窗边,看着外面光怪陆离的霓虹,心里一片茫然。
五百万,听起来很多。
但在这座城市,也许,也就一套房子的首付。
更重要的是,它买不回我失去的一切。
我的青春,我的名声,我曾经以为的“兄弟情义”。
公寓在二十八楼,三室两厅,装修得很有格调,但冷冰冰的,没有一丝烟火气。
冰箱里塞满了进口食品和饮料,衣柜里挂着几套崭新的、连吊牌都没拆的衣服。
周鸿升想得很周到。
周到得让人恶心。
我脱掉身上那件穿了五年的旧囚服,走进浴室,打开花洒。
热水冲刷着身体,我闭着眼,一遍一遍地搓着皮肤,像是要搓掉一层烙印。
洗了很久,直到皮肤发红发烫。
出来后,我随便找了件T恤和短裤穿上。
镜子里的人,陌生又熟悉。
脸颊消瘦,眼窝深陷,眼神里带着一股子洗不掉的阴郁。
这他妈就是我,陈阳,三十三岁,前科犯。
我走到客厅,拉开落地窗的窗帘。
整个城市的夜景,尽收眼底。
璀璨,繁华,热闹。
没有一盏灯,是为我亮的。
我从裤兜里掏出那张银行卡,在指尖转了转。
然后,我做了一件连自己都觉得有点神经质的事。
我走到厨房,打开燃气灶,蓝色的火苗“呼”地一下蹿了起来。
我用钳子夹住那张卡,放到了火上。
塑料遇热,开始卷曲,变形,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很快,那张承载着“五百万”的卡片,就成了一小撮黑色的、扭曲的灰烬。
我关掉火,把灰烬倒进水槽,冲得干干净净。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愤怒?是不甘?还是一种可笑的、自我标榜的骨气?
或许都有。
我只是不想用他周鸿升的钱。
一分都不想。
我回到客厅,一屁股陷进沙发里。
接下来怎么办?
我不知道。
身无分文,举目无亲。
这个世界,大得让我害怕。
正当我对着天花板发呆时,门铃响了。
这么晚了,会是谁?
小李?还是周鸿升不死心,亲自找上门来了?
我走到门口,通过猫眼往外看。
门外站着一个女人。
是她。
照片上的那个女孩,周清言。
她穿着一条简单的白色连衣裙,长发披肩,脸上没化妆,素面朝天的样子,比照片上少了几分张扬,多了几分清冷。
她好像察觉到了我的注视,抬起头,直视着猫眼的方向。
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像两汪深潭,看不出情绪。
我犹豫了几秒,还是打开了门。
“有事?”我堵在门口,没让她进来的意思。
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嫌弃?
“你就是陈阳?”她开口,声音跟她的人一样,冷冷的。
“是我。”
“我爸都跟你说了?”
“说了。”
“五百万,加一个我,你是不是觉得占了天大的便宜?”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这对父女,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一个以为钱和女儿能买断我的人生。
一个以为我上赶着要她这个“便宜”。
“你觉得呢?”我反问。
她被我噎了一下,好看的眉毛蹙了起来。
“我不管我爸跟你承诺了什么,我告诉你,陈阳,那都是他一厢情愿。”她扬起下巴,像一只骄傲的孔雀,“我周清言的婚事,我自己做主。想娶我,你,不配。”
“哦。”我点点头,“说完了?”
她又是一愣,似乎没想到我是这个反应。
在她看来,我应该是什么反应?恼羞成-怒?还是卑微乞求?
“说完了就请回吧。”我伸手准备关门。
“等等!”她伸手拦住门,“你什么意思?‘哦’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对你,对你爸的家产,都没兴趣。”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麻烦你回去告诉你爸,别再来烦我。他的‘补偿’,我嫌脏。”
周清言的脸,瞬间白了。
她大概这辈子都没被人这么当面撅过。
“你……”她气得嘴唇都在发抖,“你以为你是谁?一个劳改犯,有什么资格在这跟我摆谱?”
“我没什么资格。”我自嘲地笑了笑,“但至少,我还有选择不当狗的资格。”
“你把话说清楚!谁是狗?”
“谁把我当狗,谁就是。”
我们俩就这么隔着一道门缝对峙着,空气里充满了火药味。
她死死地瞪着我,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我也毫不示弱地回瞪着她。
我蹲了五年牢,什么穷凶极恶的犯人没见过?还会怕她一个小丫头片子?
过了足足有半分钟,她忽然笑了。
那笑容,冰冷又讥诮。
“好,很好。”她点点头,收回了手,“陈阳,是吧?我记住你了。”
她转身就走,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脆又决绝的声响。
我关上门,靠在门板上,长长地舒了口气。
心里说不出的痛快。
管他什么周鸿升,什么周清言。
从今天起,我陈阳,只为自己活。
第二天,我被饿醒了。
烧了那张卡的一时冲动,换来的是饥肠辘辘的现实。
我翻遍了整个公寓,除了冰箱里那些我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洋玩意儿,一分钱现金都没有。
手机倒是有一部,周鸿升提前准备好的,新号码,通讯录里只有他和小李两个人。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打。
我陈阳,饿死,从这二十八楼跳下去,也绝不向他周鸿升低头。
我换上衣柜里的一套衣服,尺码倒是正好。
然后,我出门了。
我得去找点事做,找点钱。
至少,得先填饱肚子。
走出公寓大楼,我才发现,世界比我想象的变得更多。
满大街的共享单车,人手一部智能手机,扫个码就能付钱。
我像个从古代穿越过来的原始人,茫然四顾。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最后,在一家建筑工地的门口停了下来。
熟悉的气味。
钢筋,水泥,汗水。
我走了进去,找到工头,一个晒得黢黑的中年男人。
“招人吗?”我问。
工头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看我穿着干净的T恤,细皮嫩肉的,皱了皱眉。
“干过没?”
“干过。”
“能吃苦?”
“能。”
“行,那就试试吧。一天三百,管一顿午饭,日结。”
“好。”
我脱下T恤,光着膀子,拿起一把铁锹,开始干活。
拌水泥,搬砖,推车。
这些活,我十几年前就干得滚瓜烂熟。
虽然五年没碰,身体有些生疏,但底子还在。
太阳火辣辣地烤在背上,汗水顺着脊梁往下淌,很快就湿透了裤子。
肌肉酸痛,喉咙干得冒烟。
但我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踏实。
每一滴汗,都是为自己流的。
每一分钱,都是靠自己挣的。
中午,工头给发了盒饭。
白菜,豆腐,一大块肥腻的红烧肉。
我蹲在墙角,狼吞虎咽。
这是我五年来,吃得最香的一顿饭。
正吃着,一辆扎眼的红色保时捷跑车,一个急刹车,停在了工地门口。
车门打开,周清言从车上走了下来。
她今天换了一身干练的职业套装,头发盘了起来,踩着高跟鞋,跟这个尘土飞扬的工地格格不入。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了过去。
她却目不斜视,径直朝我走了过来。
工友们开始起哄,吹口哨。
“哟,阳子,可以啊,这么漂亮的女朋友来探班了?”
我没理他们,放下盒饭,站起身。
“你来干什么?”我问,语气不善。
她皱着眉,看着我光着的膀子,满身的泥浆和汗水,眼神里的嫌弃,又浓了几分。
“跟我来。”她丢下三个字,转身就走。
我不想跟她走。
但她的出现,已经引起了太多注意。我不想把事情闹大。
我跟工头请了个假,穿上衣服,跟了上去。
她把我带到保时捷旁边。
“上车。”
“有什么事,就在这说吧。”我不想上她的车。
“我不想在垃圾堆里谈事情。”她的话,像刀子一样。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火气,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里的香水味,浓得呛人。
“找我什么事?”
她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从包里拿出一沓湿纸巾,递给我。
“把自己擦干净。”
我没接。
“有屁快放。”我的耐心快要耗尽了。
她把湿纸巾扔在中控台上,发动了车子。
“我爸昨天被你气得犯了高血压,进医院了。”她一边开车,一边冷冷地说。
我心里毫无波澜。
“哦,那他身体还挺脆弱的。”
她猛地一脚刹车,车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陈阳!”她转过头,怒视着我,“你别太过分!我爸再怎么说,也为你安排好了一切!你就是这么回报他的?”
“回报?”我笑了,“他把我送进监狱,毁了我五年,现在给我点钱,让我娶他女儿,给他当牛做马一辈子,这叫回报?周小姐,你是不是对‘回报’这个词有什么误解?”
“你!”她气结,“你以为我愿意嫁给你?要不是我爸用公司的项目威胁我,我连看你一眼都觉得恶心!”
原来如此。
我说她一个天之骄女,怎么会乖乖听从这种荒唐的安排。
原来,她也是被逼的。
我们俩,都是周鸿升棋盘上的棋子。
想到这里,我对她的敌意,忽然消散了不少。
“那你现在来找我,是想让我配合你演戏,还是想让我离你远一点?”我问。
她沉默了。
车子重新启动,开得很慢。
过了很久,她才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我为什么要帮你?”
“因为帮我,也是在帮你自己。”她转头看了我一眼,“我不想嫁给你,你也不想娶我。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摆脱我爸的控制。”
“你想怎么做?”
“我爸现在逼我跟你结婚,最大的筹码,就是我手上一个很重要的项目。他断了我的资金链。我需要一笔钱,让项目重新启动。只要项目成功了,我就能彻底独立,不用再看他的脸色。”
“所以,你希望我把那五百万给你?”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图。
“不是给,是借。”她强调道,“等我项目回款,双倍还你。”
我看着她,觉得有些讽刺。
她大概还不知道,那张卡,已经被我烧了。
“我没钱。”我说。
“不可能!”她立刻反驳,“我爸给了你五百万,我亲眼看见他转账的!”
“我烧了。”
“……什么?”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眼睛瞪得老大。
“我说,我把那张卡烧了。”我又重复了一遍。
车厢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周清言的表情,从震惊,到难以置信,最后,变成了一种看疯子一样的眼神。
“你……你疯了?”她结结巴巴地问。
“可能吧。”我无所谓地耸耸肩。
她死死地盯着我,看了足足有一分钟,然后,忽然趴在方向盘上,笑了起来。
笑得花枝乱颤,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哈哈哈哈……烧了……他竟然烧了……”她一边笑,一边喃喃自语,“陈阳,你可真有种。”
我不知道她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笑了好一阵,她才直起身子,擦了擦眼角的泪花。
“行。”她看着我,眼神变了,不再是单纯的嫌弃和愤怒,多了一些我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是……欣赏?“既然你这么有骨气,那我也不能输给你。”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她重新发动车子,“从今天起,我们是盟友了。”
“我可没答应。”
“你没得选。”她瞥了我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你不是想摆脱我爸吗?跟我合作,是唯一的出路。除非,你真的想在工地上搬一辈子砖。”
我沉默了。
她说的没错。
单打独斗,我根本不是周鸿升的对手。
或许,跟她合作,真的是个机会。
“你要我怎么帮你?”我问。
“很简单。”她说,“继续演戏。在我爸面前,假装我们正在‘培养感情’。稳住他,让他不要再给我施压。同时,你得帮我另外一个忙。”
“什么忙?”
“我的项目,是一个古建筑修复项目,在城郊的一个古镇。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施工队不专业,进度一塌糊涂。我需要一个真正懂行,又能镇得住场子的人去当监工。”
她看着我:“我调查过你。你坐牢前,是金牌项目经理,整个公司没人不服你。这个活,你最合适。”
我明白了。
她不仅要利用我当挡箭牌,还要利用我的专业能力。
这个女人,远比我想象的要精明。
“我有什么好处?”我问。
“项目总投资三千万,我可以给你5%的干股。”她开出了条件,“项目成功后,你至少能分到一百五十万。这笔钱,比你搬砖来得快,也干净得多。”
一百五十万。
靠我自己挣来的一百五十万。
这个条件,很有诱惑力。
“而且,”她补充道,“事成之后,我会亲自去跟我爸摊牌,彻底结束这场闹剧。我们俩,一拍两散,各不相干。”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里,闪烁着野心和自信的光芒。
这是一个不甘于被摆布的女人。
跟她合作,或许真的能杀出一条血路。
“好。”我点了头,“我答应你。”
她笑了,像一只得逞的小狐狸。
“合作愉快,盟友。”她朝我伸出手。
我犹豫了一下,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软,但有点凉。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辞掉了工地上的活,搬出了那间冷冰冰的高档公寓,住进了周清言在城郊古镇项目部旁边租的一间小平房。
用她的话说,“这样方便工作,也方便在我爸面前演戏。”
我成了“周清言的男朋友”,以及“古镇修复项目的总监工”。
周鸿升那边,果然消停了不少。
听说我“回心转意”,还住到了他女儿项目旁边,他很高兴,高血压都好了。甚至还打了个电话给我,语气温和了不少,说什么“年轻人,有点脾气是正常的,想通了就好”。
我敷衍了他几句,挂了电话。
心里只有冷笑。
想通?我只是换了种方式跟你斗而已。
古镇的项目,确实像周清言说的那样,一团糟。
之前的施工队,是周鸿升找来的关系户,干活磨洋工,偷工减料,把好好的一个修复工程,搞得乌烟瘴气。
我到的第一天,就把那帮人全开了。
然后,我凭着以前在道上混出来的人脉,重新拉起了一支队伍。
都是跟我干了多年的老兄弟,手艺好,人也靠谱。
我跟他们讲明了情况,没提周清言,只说是我自己接的私活,前期资金紧张,只能先欠着工钱,等项目回款再一起结。
兄弟们二话不说,都答应了。
“阳哥,你一句话的事儿!别说欠着,就算没钱,我们也跟你干!”
那一刻,我心里热乎乎的。
这才是兄弟。
不是靠金钱和利益捆绑的虚情假意。
接下来的日子,我几乎是吃住都在工地上。
白天,我带着工人们,一砖一瓦地修补那些残破的古建筑。晚上,我对着图纸,研究修复方案,经常熬到半夜。
我很累,但很充实。
我找回了五年前的感觉。
那种掌控一切,看着一片废墟在自己手中重获新生的成就感。
周清言也经常来工地。
她不再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模样,换上了平底鞋和休闲装,每天在工地上跑前跑后,协调各方关系,处理各种杂事。
她很聪明,学东西很快。
一开始对建筑一窍不通,不到一个月,已经能跟我讨论一些专业问题了。
她也很拼。
为了拉一笔新的投资,她可以陪着投资人喝到胃出血。为了解决一个材料问题,她可以一个人开车跑几百公里,去深山里的老作坊找原料。
我看着她,有时候会有些恍惚。
这个女人,身体里仿佛蕴藏着巨大的能量。
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很微妙。
在人前,我们是“恩爱”的情侣。
她会挽着我的胳膊,笑意盈盈。我也会配合地给她夹菜,或者在她累的时候,给她披件衣服。
周鸿升来视察过几次,看到我们“相处融洽”,他很满意,脸上的笑容都真切了不少。
但在人后,我们是纯粹的盟友。
交流的内容,除了工作,还是工作。
我们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墙。
她看不起我的出身,我看不起她的矫情。
我们互相利用,也互相防备。
有一次,晚上收工,下起了大雨。
我们俩都被困在了项目部。
工人们都回宿舍了,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雨声很大,噼里啪啦地砸在屋顶的铁皮上。
她坐在我对面,抱着一杯热茶,看着窗外的雨幕,不知道在想什么。
“喂。”我打破了沉默。
“嗯?”
“你为什么非要做这个项目?”我问出了憋了很久的疑问,“凭你的条件,就算不靠你爸,也能活得很好。”
她沉默了一会儿,转过头看着我。
灯光下,她的脸庞显得格外柔和。
“你知道吗,我妈,就是这个古镇的人。”她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她是个画家,一辈子都在画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房子。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把这里修好,让更多人看到它的美。”
“后来,她生病去世了。我爸,很快就娶了新的老婆,生了新的儿子。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他的生意上,早就忘了我妈,也忘了这个地方。”
“这个项目,是我妈的遗愿。也是我自己的证明。”她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倔强的光,“我要向他证明,没有他,我一样可以活得很好。我不是他用来交换利益的工具。”
我看着她,心里某个地方,被触动了。
原来,这只骄傲的孔雀,也有这么柔软的一面。
原来,我们都是想证明自己的人。
“你呢?”她忽然反问我,“你为什么那么恨我爸?仅仅因为他让你坐了五年牢?”
“不然呢?”
“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她说,“我爸那个人,虽然自私,但不是不讲情义。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事故,他不会用这种方式来‘补偿’你。他更像是在……封口。”
我的心,猛地一沉。
封口。
这个词,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尘封五年的记忆。
那天的事故,真的只是一个意外吗?
我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塔吊倒塌的瞬间,漫天的尘土,惊恐的尖叫,还有……周鸿升那张一闪而过的、惊慌失措的脸。
当时,我以为他是因为死了人而害怕。
现在想来,或许,他害怕的,是别的东西。
“陈阳?”周清言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没什么。”我摇摇头,不想多说。
有些事,在没有证据之前,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包括她。
雨渐渐停了。
“我送你回去吧。”我说。
“不用,我开车了。”
“晚上路滑,不安全。”我坚持道。
她看了我一眼,没再拒绝。
我开着工地那辆破旧的皮卡,送她回她住的那个小平房。
路上,我们俩都没说话。
但空气中的气氛,不再像以前那么剑拔弩张。
到了她家门口,她解开安全带。
“谢谢。”她说。
“不客气。”
她下车,走了两步,又回过头。
“陈阳。”
“嗯?”
“你是个好人。”
说完,她转身进了屋。
我坐在车里,愣了很久。
好人?
我一个刚放出来的劳改犯,她竟然说我是个好人?
我自嘲地笑了笑,发动车子,消失在夜色里。
那晚之后,我和周清言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我们依然是盟友,但似乎多了一点别的东西。
是……信任?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看她的时候,不再觉得她只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
她看我的时候,眼神里也少了很多嫌弃。
项目进展得很顺利。
在我的监督下,工程质量和进度,都远超预期。
周清言也展现出了她惊人的商业天赋,她用我们做出的初步成果,成功拉到了一笔新的投资,解了燃眉之急。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我甚至有种错觉,或许,等项目结束,我真的能拿到那一百五十万,然后开始新的生活。
直到,一个人的出现,打破了所有的平静。
那天,我正在工地上指挥工人安装一根房梁,一个穿着朴素的中年妇女,找到了我。
她一看见我,眼泪就下来了。
“你……你就是陈阳?”她声音颤抖地问。
我看着她,觉得有些眼熟,但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我是,您是?”
“我是王勇的妈啊!”她忽然跪了下来,抱着我的腿,嚎啕大哭,“我可怜的儿子啊!他才二十五岁啊!就这么没了……”
王勇。
这个名字,像一根针,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脏。
五年前那场事故,死的三个工人里,就有一个叫王勇。
我记得他,一个很老实的小伙子,刚结婚,老婆还怀着孕。
我的呼吸,一下子就变得困难起来。
“阿姨,您……您先起来。”我手忙脚乱地去扶她。
工人们都围了过来,指指点点。
“就是他!就是他害死了我儿子!”王勇的母亲指着我,声嘶力竭地哭喊,“他坐了五年牢就出来了!我儿子呢!我儿子还能活过来吗!”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我的胸口。
是啊。
我出来了。
可那些死去的人,永远也回不来了。
我凭什么心安理得地开始新生活?
我浑身冰冷,僵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清言闻讯赶来,看到这一幕,脸色也变了。
她立刻上前,一边安抚王母,一边疏散围观的工人。
“阿姨,您先别激动,有话好好说。我们去办公室谈,好吗?”
她连拉带劝,总算把王母带到了办公室。
我像个行尸走肉一样,跟在后面。
办公室里,王母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但依旧在不停地抽泣。
“我不是来闹事的。”她擦着眼泪说,“当年,公司赔了我们家八十万。我们拿着钱,回了老家,再也没来过这个伤心地。”
“那您今天来是?”周清言小心翼翼地问。
“前两天,我从老乡那听说,害死我儿子的项目经理,出来了。而且,还在这个工地上班。”王母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悲伤和……疑惑。
“我就是想来问一句。”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问,“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儿子……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阿姨,事故报告上写得很清楚,是……是我的违规操作,导致了塔吊倒塌。”我艰难地开口。
“不!不是这样的!”王母激动地摇头,“我儿子出事前一天,还给我打电话了!他说,他说工地上用的钢材有问题!他说那个姓周的老板,为了省钱,用了一批劣质钢材!他还说,他要去举报!”
“第二天,他就出事了。”
王母的话,像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开。
劣质钢材……
举报……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周清言。
她的脸上,也写满了震惊。
“不可能!”她失声叫道,“我爸他不会……”
“他为什么不会?”我打断她,声音冰冷得像要结冰,“为了钱,他有什么做不出来的?把我送进监狱,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害死几个人,又算得了什么?”
五年前的种种疑点,在这一刻,全部串联了起来。
为什么周鸿升那么急着让我顶罪?
为什么他要给我那么大一笔封口费?
为什么他要用女儿来捆绑我?
因为他害怕!
他害怕我出狱后,会去查当年的真相!
他害怕他草菅人命的罪行,会暴露在阳光下!
那不是意外!
那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因为贪婪而导致的谋杀!
而我,陈阳,当了五年帮凶!
“呕——”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我冲出办公室,扶着墙角,剧烈地干呕起来。
我吐不出任何东西,只有酸涩的胆汁。
我觉得自己脏。
从里到外,都脏透了。
周清言追了出来,站在我身后,手足无措。
“陈阳……”
“别碰我!”我嘶吼道。
我不想看到她。
她身上,流着那个刽子手的血。
我踉踉跄跄地跑出工地,像一个疯子。
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我只想逃离这里,逃离这一切。
我在古镇的街上狂奔,撞倒了行人,踢翻了摊贩的担子,引来一片咒骂。
我充耳不闻。
最后,我跑到河边,一头扎进了冰冷的河水里。
我想洗干净自己。
洗掉这五年的耻辱,洗掉我手上沾染的无形的血。
河水淹没了我的头顶,窒息感传来。
或许,就这么死了,也是一种解脱。
就在我快要放弃挣扎的时候,一双手,死死地抓住了我的胳膊,把我往岸上拖。
是周清言。
她也跳了下来,浑身湿透,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狼狈不堪。
“你疯了!你想死吗!”她用尽全身力气,把我拖上岸,然后,一巴掌狠狠地扇在了我的脸上。
火辣辣的疼。
我被打蒙了。
“你以为你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她冲我咆哮,眼眶通红,“你死了,谁去为那些死去的人讨回公道?谁去揭穿我爸的真面目?你就这点出息吗!陈阳!”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双燃烧着愤怒和不甘的眼睛。
是啊。
我不能死。
如果我死了,就正中周鸿seminar的下怀。
王勇,还有另外两个枉死的工人,就真的白死了。
我得活着。
我得让他,血债血偿。
我从地上爬起来,擦掉脸上的水。
“对。”我说,声音沙哑,但无比坚定,“我不能死。我要让他,付出代价。”
周清言看着我,眼神复杂。
“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去自首。”我说,“把当年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
“你没有证据!”她立刻说,“光凭王阿姨的一面之词,根本扳不倒他!你再去自首,只会把自己也搭进去!”
“那你说怎么办?”我盯着她,“难道就这么算了?你别忘了,他是你爸!”
“正因为他是我爸,我才更不能让他一错再错!”她的声音比我更大,“陈阳,你冷静点!这件事,必须从长计议!我们需要证据!铁证!”
“证据去哪找?都过去五年了!”
“能找到!”她斩钉截铁地说,“只要做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当年的那批劣质钢材,一定有采购记录!还有经手人!只要我们能找到其中一个环节,就能把他拉下马!”
我看着她,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犹豫和退缩。
她在选择大义灭亲。
我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有敬佩,有感动,还有一丝……心疼。
背叛自己的父亲,去揭发他的罪行。
这对她来说,该是多大的痛苦和挣扎。
“好。”我点了头,“我跟你一起查。”
“这不光是为了那些死去的人,也是为了我们自己。”她看着我,眼神无比认真,“陈阳,我们要把我们被偷走的人生,亲手拿回来。”
那一刻,我们不再是互相利用的盟友。
我们成了真正的,同生共死的战友。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开始了秘密调查。
白天,我们像往常一样,一个在工地上监工,一个在项目部处理事务,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到了晚上,我们就凑在一起,梳理五年前的线索。
周清言利用她的人脉,开始暗中调查周鸿升公司当年的账目和人事档案。
我则去联系以前的一些老同事,老部下,旁敲侧击地打听那批钢材的来源。
过程,比想象中艰难得多。
时间过去太久了,很多人事都已变动,很多资料也都已经销毁。
周鸿seminar在商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做事滴水不漏,几乎没留下任何直接的把柄。
我们查了半个多月,一无所获。
我开始有些急躁。
周清言却比我冷静。
“别急。”她安慰我,“他越是干净,就说明他越是心虚。我们一定漏掉了什么关键的地方。”
那天晚上,我们又在办公室里对着一堆旧资料研究到半夜。
我累得趴在桌上,几乎要睡着。
周清言忽然“啊”了一声。
“怎么了?”我立刻惊醒。
“你看这个!”她指着一份五年前的人事调动记录,递给我看。
我接过来,上面记录着,事故发生后一周,公司仓库的管理员刘全,因为“工作失职”,被开除了。
刘全。
我记得这个人。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老实巴交,在公司干了十几年,一直兢兢业业,怎么会突然“工作失职”?
而且,时间点,太巧了。
“负责采购和管理那批钢材入库的,就是这个刘全!”周清言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他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所以才被我爸给赶走了!”
“找到他!必须找到他!”我的心也跟着狂跳起来。
刘全,就是我们的突破口!
可是,人海茫茫,要去哪里找一个五年前就被开除的普通工人?
“我来想办法。”周清言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她动用了她所有的关系,从公安系统,到私家侦探。
两天后,消息传来了。
刘全找到了。
他被开除后,就回了乡下老家,一个偏远的小山村。
“我们马上去找他!”我一刻也不想等。
“我跟你一起去。”周清言说。
我们连夜开车,朝着那个小山村赶去。
山路崎岖,开了七八个小时,第二天天亮,我们才赶到。
那是一个很穷的地方,村里的房子,大多是土坯墙。
我们在一间破旧的院子门口,找到了刘全。
他比我记忆中苍老了许多,头发全白了,背也驼了,正在院子里劈柴。
看到我们,他一脸警惕。
“你们找谁?”
“刘叔,是我,小陈。”我走上前。
他眯着眼,看了我半天,才认出来。
“陈……陈经理?”他手里的斧头,“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们把他请进屋。
屋里很简陋,没什么像样的家具。
周清言说明了来意。
一听到“周鸿升”和“五年前的事故”,刘全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他连连摆手,眼神躲闪。
“刘叔!”我抓住他的胳膊,情绪有些激动,“王勇他们三个人,死得有多惨,你忘了吗?你真的要让真相,就这么埋一辈子吗?”
“我……”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刘叔,我们不是来害你的。”周清言的语气很温和,“我们只是想讨一个公道。我知道,你一定有苦衷。周鸿升是不是威胁你了?”
刘全低着头,沉默了很久,浑浊的眼睛里,渐渐蓄满了泪水。
“他给了我二十万。”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让我烂在肚子里一辈子。不然,我儿子在城里上大学,就别想毕业。”
又是威胁。
又是封口。
周鸿升的手段,永远都是这么卑劣。
“那批钢材,确实有问题。”刘全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比合同上的标准,低了两个等级。我当时就发现了,去找周总。周总让我别多管闲事,还说出了事他担着。”
“我怕啊……我怕真的出事。我就偷偷留了一手。”
“我把那批钢材的质检报告,还有入库单,都复印了一份,藏了起来。”
听到这里,我和周清言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光芒。
“东西呢?”我急切地问。
“就在……”他指了指床底下的一个烂木箱,“就在里面。”
我冲过去,打开木箱。
里面,一个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文件袋,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打开文件袋,拿出里面的文件。
白纸黑字,红色的印章。
铁证如山!
我拿着那份证据,手都在发抖。
五年了。
压在我心头五年的巨石,终于要被搬开了。
“刘叔,谢谢你。”我对着刘全,深深地鞠了一躬,“你放心,我们会保护你的安全。周鸿升,他蹦跶不了几天了。”
我们带着证据,连夜返回。
路上,周清言开着车,我坐在副驾驶,紧紧地攥着那个文件袋。
我们俩都没说话,但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的激动。
黎明,即将到来。
然而,我们都低估了周鸿升的能量和狠毒。
就在我们快要进城的时候,一辆黑色的大货车,忽然从侧面的路口冲了出来,直直地朝着我们的车撞了过来。
“小心!”我大喊一声,猛地打了把方向盘。
但已经来不及了。
“砰——”
一声巨响,天旋地转。
我们的车被撞得飞了出去,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了下来。
我感觉脑袋被狠狠地撞了一下,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一阵剧痛弄醒。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
“清言!周清言呢?”我挣扎着要坐起来。
一个护士按住我:“先生,您别动!您有轻微脑震荡,需要静养!您的朋友在隔壁病房,她伤得比您重,左腿骨折了。”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证据呢?我们车上的文件袋呢?”我急切地问。
“警察已经来过了,事故现场没有发现您说的文件袋。”
没了。
我们用命换来的证据,没了。
那场车祸,不是意外。
是周鸿升干的。
他想杀人灭口。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全身。
我还是太天真了。
我以为拿到证据,就能将他绳之以法。
我却忘了他是一条什么样的毒蛇。
为了自保,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不顾护士的阻拦,拔掉手上的针头,冲到了隔壁病房。
周清言躺在床上,左腿打着石膏,高高地吊起,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看到我,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走到她床边,抓住她的手,“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说什么傻话。”她摇摇头,“这是我们共同的选择。”
“证据没了。”我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没了,就再找。”她的手,反过来握住我,“陈阳,你听着,他越是这样,就说明他越是害怕。我们不能认输,绝对不能。”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即使在病床上,也依旧明亮而坚定的眼睛。
我的心,忽然就安定了下来。
是啊。
不能认输。
周鸿升,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怕了吗?
你错了。
你只让我更清楚地认识到,对你这种人,不能有丝毫的仁慈。
“你好好养伤。”我说,“接下来的事,交给我。”
我回到自己的病房,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尘封已久的号码。
“喂,是猴子吗?”
“……阳哥?!”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惊喜又不敢相信的声音。
猴子,是我以前手下的一个工人,脑子活,路子野。后来自己出去单干,听说混得不错。
“是我。”我说,“我需要你帮我个忙。”
“阳哥,你说话!上刀山下火海,我皱一下眉头就不是人!”
“帮我查一辆车,还有一个人……”
我把大货车的车牌号,以及我对周鸿升的怀疑,都告诉了他。
“阳哥,你放心!三天之内,我一定给你个交代!”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
周鸿升,我们的游戏,才刚刚开始。
三天后,猴子给我带来了消息。
那辆大货车的司机,找到了。
一个亡命之徒,收了五十万,干完这票就准备跑路去国外。
猴子他们在我指定的医院附近,把人给截了下来。
人,现在就在城外一个废弃的仓库里。
“阳哥,怎么处置?”
“等我。”
我办了出院手续,直接打车去了仓库。
仓库里,那个司机被五花大绑地扔在地上,鼻青脸肿。
看到我,他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是你……是你们……”
“谁让你干的?”我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他还在嘴硬。
我没说话,从猴子手里拿过一把扳手,蹲下身,对着他的手指,狠狠地砸了下去。
“啊——”
凄厉的惨叫,响彻整个仓库。
“我再问一遍,谁让你干的?”我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是……是周总……是周鸿升……”他疼得涕泪横流,再也不敢隐瞒,“他让我制造一场意外……他说,只要你们死了,再给我一百万……”
“文件袋呢?”
“在他那……我撞了你们之后,就拿了文件袋,交给他了……”
果然是他。
我站起身,把扳手扔在地上。
“猴子,录下来了吗?”
“录下来了,阳哥,清清楚楚。”猴子晃了晃手里的手机。
“把他送去该去的地方。”我说。
“明白。”
我拿着手机,离开了仓库。
我没有直接去报警。
这份录音,加上刘全的证词,或许能给周鸿升定罪。
但,太便宜他了。
我要的,不光是法律的制裁。
我要他,身败名裂,一无所有。
我要他尝尝,从云端跌落地狱的滋味。
我回了医院。
周清言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些担忧。
“陈阳,你这么做,太危险了。”
“对付疯狗,只能用比他更狠的办法。”我说,“你放心,我不会让自己有事。”
我把我的计划,告诉了她。
她听完,沉默了很久。
“你真的决定了?”
“决定了。”
“好。”她点了头,“我帮你。”
第二天,周鸿升来医院“探望”我们了。
他提着一个精致的果篮,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关心和痛心。
“小陈,清言,你们怎么样了?哎,这叫什么事啊!好端端的,怎么就出了这种事!我已经让警察去查了,一定要把那个肇事司机抓到,严惩不贷!”
他演得真好。
奥斯卡都欠他一座小金人。
我看着他,忽然笑了。
“周总,不用麻烦了。那个司机,我已经找到了。”
周鸿升的脸色,瞬间变了。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已经找到了。”我把手机拿出来,按下了播放键。
“……是周总……是周鸿升……他让我制造一场意外……”
司机的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周鸿升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毫无血色。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愤怒,还有一丝……恐惧。
“你……你……”他指着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周总,别来无恙啊。”我靠在床头,慢悠悠地说,“这五年,我在里面,别的没学会,就学会了一件事。”
“对敌人,千万不能心慈手软。”
“你想要我的命,那我就只能,先要了你的。”
“你……你敢!”他色厉内荏地吼道。
“我有什么不敢的?”我笑了,“我现在,烂命一条。光脚的,还怕你穿鞋的?”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终于服软了。
“很简单。”我说,“把你公司51%的股份,转到清言名下。然后,带着你的新老婆和宝贝儿子,滚出这个城市。永远别再回来。”
“你做梦!”他尖叫起来。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我收起笑容,眼神变得冰冷,“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三天后,如果我没在清言的账户上看到股份。那么,这份录音,还有刘全的证词,以及五年前那批劣质钢材的所有证据备份,会同时出现在纪委、公安局,还有各大媒体的邮箱里。”
“你……你还有备份?”他彻底慌了。
“你猜呢?”我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其实我没有。
但我赌他不敢冒这个险。
周鸿升失魂落魄地走了。
他走后,周清言看着我,久久不语。
“你吓到我了。”她说。
“怕了?”
“不。”她摇摇头,笑了,“是觉得,更喜欢你了。”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接下来的三天,是漫长的煎熬。
周鸿seminar没有任何动静。
我甚至一度以为,他要跟我鱼死网破。
直到第三天下午,周清言的律师打来电话。
“周小姐,周鸿升先生已经签署了股权转让协议。从现在起,您是公司最大的股东。”
我们,赢了。
我长长地舒了口气,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周清言看着我,眼睛里,也泛起了泪光。
我们没有拥抱,没有欢呼。
只是静静地对视着。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一个月后,周清言出院了。
她拄着拐杖,以绝对控股人的身份,召开了第一次董事会。
会上,她罢免了周鸿升所有的亲信,换上了自己的团队。
整个公司,经历了一场大换血。
周鸿升,彻底成了过去式。
听说,他带着他的一家子,去了国外。
走之前,他给我打了个电话。
电话里,他的声音,苍老又疲惫。
“陈阳,你赢了。”
“我没赢。”我说,“我只是拿回了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清言是个好孩子,你……好好待她。”
说完,他挂了电话。
我拿着手机,心里五味杂陈。
一切,都结束了。
我把王勇母亲,以及另外两名遇难工人的家属,都接到了城里。
周清言以公司的名义,给了他们一笔远超当年标准的赔偿金。
并且承诺,会负责他们以后所有的生活。
在签约仪式上,王母拉着我的手,哭着说:“谢谢,谢谢你们……”
我摇摇头:“该说谢谢的,是我们。”
古镇的项目,在周清言的带领下,继续进行。
我依然是总监工。
只是这一次,我的心态,完全不一样了。
我不再是为了钱,也不再是为了复仇。
我是为了,完成一个女人的遗愿,和另一个女人的梦想。
也是为了,我自己的救赎。
又过了一年,项目顺利竣工。
古镇被评为国家级文化遗产,成了著名的旅游景点。
开幕式那天,人山人海,非常热闹。
周清言作为项目负责人,上台致辞。
她穿着一身得体的长裙,自信,优雅,光芒四射。
我站在台下的人群里,默默地看着她。
她讲完话,忽然,目光穿过人群,落在了我的身上。
她拿着话筒,笑着说:“今天,我最想感谢的,是一个人。没有他,就没有这个项目的成功。也没有,今天的我。”
“他叫陈阳。”
“他是我见过,最勇敢,最善良,也最值得我爱的人。”
“陈阳,你愿意娶我吗?”
全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我的身上。
我愣住了。
周围,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和起哄声。
我看着台上的她,看着她那双充满期待的、亮晶晶的眼睛。
我笑了。
我拨开人群,一步一步,朝她走去。
走到台上,我从她手里拿过话筒。
“我愿意。”我说,声音有些哽咽,“但是,不是现在。”
她愣住了。
我转过身,面向台下所有的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在我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必须先做一件事。”
我直起身,看着周清言,也看着台下的所有人。
“我要去自首。”
“五年前的事故,虽然主谋是周鸿升,但我也犯了包庇罪。我做了五年的帮凶,我手上,不干净。”
“我必须为我犯下的错,付出代价。只有这样,我才有资格,堂堂正正地站在你身边,才有资格,去爱你。”
全场一片寂静。
周清言看着我,眼泪,一滴一滴地掉了下来。
她没有阻止我。
她只是走上前,紧紧地抱住了我。
“我等你。”她在耳边说。
我被判了一年。
因为有自首情节,和协助破案的重大立功表现,法院从轻发落。
这一年,我过得很平静。
我读书,健身,思考人生。
周清言每个月都来看我。
她会跟我讲公司的发展,讲古镇的游客,讲她生活里的点点滴滴。
她一次都没跟我提过“等”这个字。
但她的行动,已经说明了一切。
一年后,我出来了。
还是那个监狱门口。
还是那个八月的下午。
阳光,依旧很烫脸。
但我的心,是温暖的。
门口,停着一辆红色的保时捷。
周清言靠在车门上,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长发披肩。
看到我,她笑了。
笑得,像我第一次在照片上看到她时,那么明媚,那么张扬。
她朝我跑来,扑进了我的怀里。
“欢迎回家。”她说。
我抱着她,抱着我的全世界。
“嗯,我回来了。”
这一次,再也不会离开。
来源:时光雪为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