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身上那套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已经不再合身,松松垮垮地挂在骨架上,像一面被人遗忘的旗。
铁门在我身后关上时,发出了一声巨响,像一声疲惫的叹息。
那声音,我听了整整三年。
如今,它终于是在为我送行了。
我站在部队大门口,阳光刺得我眼睛发酸。
身上那套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已经不再合身,松松垮垮地挂在骨架上,像一面被人遗忘的旗。
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纸,上面写着“无罪释放”四个字。
轻飘飘的,却又重得我几乎拿不稳。
风从荒原上吹过来,带着哨所特有的那种,混杂着尘土和钢铁味道的气息。
风灌进我空荡荡的左边裤腿里,来回打着旋。
我下意识地动了动左腿。
不,应该说是动了动那个已经不属于我的,空荡荡的地方。
然后,我一瘸一拐地,朝前走。
每一步,那条伤腿的膝盖骨都像是被一把生锈的钳子狠狠地拧着,疼得钻心。
这疼痛,像一个忠诚的伙伴,陪了我三年。
我没回头。
身后,是我的整个青春。是我的信仰,我的热血,我曾经以为会是我一辈子的归宿。
现在,都成了身后的一道铁门,一个疲惫的叹息。
就在我拖着这条废腿,准备彻底离开这个让我爱过也恨过的地方时,一个熟悉得刻进骨子里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陈默。”
我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这个声音,我曾以为是天底下最能让我安心的声音。
他喊一声“陈默”,我就可以毫不犹豫地把后背交给他。
他喊一声“陈默”,我就可以在枪林弹雨里,闭着眼睛往前冲。
可也是这个声音,在军事法庭上,冰冷地说出:“是的,我亲眼所见,是他将机密文件交给了外面的人。”
我背对着他,感觉阳光一下子冷了下来。
他朝我走过来,皮靴踩在砂石路上,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咔哒”声。
一步,又一步。
像三年前,他一步步把我送进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
他在我身后站定。
我能感觉到他灼人的视线,落在我空荡荡的左裤腿上。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我听不懂的沙哑和……震动?
“你的腿……”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发现脸上的肌肉早就僵硬了。
我终于慢慢地转过身,看着他。
傅云深。
我曾经的指挥官,我曾经最敬重的人。
此刻,他穿着笔挺的指挥官制服,肩上的星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刺得我眼睛疼。
他的脸还是那么棱角分明,眼神还是那么锐利如鹰。
只是,那双鹰一样的眼睛里,此刻装满了震惊,和一种我看不懂的,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碎了的情绪。
他的视线,死死地钉在我那条随着微风轻轻晃荡的裤腿上。
愣住了。
是的,他愣住了。
就像一尊突然被抽掉所有生命力的雕塑。
我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你亲手把我送进去,不就是为了让我身败名裂,让我从你最得意的兵,变成一个废人吗?
现在,我成了。
我不仅身败名裂,我还瘸了,废了。
你,应该高兴才对啊。
为什么是这副表情?
我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腿,然后抬起头,对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报告傅指挥,如您所见,废了。”
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沙尘。
我们就这样站着,一个笔挺如松,一个残破如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声音,我只能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已经麻木了的心脏,在有一下没一下地跳动着。
像一只即将耗尽电量的旧座钟。
傅云深,你到底,在震惊什么?
离开部队,我没有回家。
我不知道那个地方还能不能被称之为“家”。
在我入狱的第二年,母亲就因为抑郁症,从楼上跳了下去。
父亲一夜白头,卖了房子,回了乡下。
我成了这个城市里一个没有根的孤魂。
我用身上仅有的一点补偿金,在城南一个老旧的筒子楼里,租了个小单间。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
窗户对着一堵长满了青苔的墙,终年不见阳光。
潮湿,阴暗。
像极了我待了三年的那个地方。
我找了份工作,在一家旧物修理店当学徒。
店主是个姓李的老头,话不多,一双手却巧得很。
无论是停摆的钟表,还是不出声的收音机,到了他手里,总能起死回生。
我喜欢这个地方。
每天和这些被时间遗忘的旧东西待在一起,让我觉得安心。
它们不会说话,不会用异样的眼光看我。
它们只是静静地待着,身上带着旧主人的体温和故事。
我学得很用心。
拆卸,清洗,上油,组装。
那些细小的零件,在我手里,仿佛也有了生命。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这些旧物里,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忘记那条废腿在阴雨天里针扎似的疼,才能忘记午夜梦回时,母亲从高楼坠落的身影。
我的手很稳,比从前握枪的时候还要稳。
李老头总说,我天生就是干这个的料。
他说:“小陈啊,你这双手,是用来修补东西的,不是用来破坏的。”
我听了,只是笑笑。
他不知道,我这双手,曾经也破坏过很多东西。
靶子,障碍,还有……敌人的生命。
可我唯独修不好自己。
我的生活,就像店里那台坏了很久的收-音机,只剩下沙沙的电流声。
偶尔,我会拄着拐杖,去附近的小公园坐坐。
看着孩子们追逐打闹,看着老人们下棋聊天,看着情侣们依偎在一起。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很暖。
可我知道,这些温暖,都不属于我。
我只是一个看客。
一个被世界遗忘在角落里的,残缺的看客。
有时候,我会想起傅云深。
想起他最后看我时,那个震惊又复杂的眼神。
我还是不明白。
我一遍遍地回想我们过去的点点滴滴,想从那些生了锈的记忆碎片里,找出他恨我的理由。
我想不出来。
在我入狱前,我是他手里最锋利的刀。
“尖刀连”里最快的枪,最强的兵。
所有最危险的任务,他都交给我。
而我,也从未让他失望过。
我记得有一次演习,我们被困在深山里,断水断粮。
所有人都快撑不住了。
是他,把最后一个压缩饼干,掰了一半,塞到我手里。
他的嘴唇干裂得起了皮,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他说:“陈默,撑住。我们的人,一个都不能少。”
我记得还有一次,我为了救一个新兵,胳膊被弹片划伤,深可见骨。
是他,背着我,在山路上狂奔了十几公里,把我送到了医疗站。
我的血,染红了他半个后背。
他喘着粗气,眼睛熬得通红,却还反过来安慰我:“没事,小子,阎王爷不敢收我们尖刀连的人。”
那时的他,是我的兄长,是我的信仰。
我以为,我们可以一辈子并肩作战,直到我们中的一个,把另一个的骨灰,亲手交到他家人手里。
可我没想到,最后亲手把我推下深渊的,也是他。
为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根毒刺,深深地扎在我的心里。
拔不出来,碰一下,就疼得撕心裂肺。
直到那天,一个不速之客,打破了我死水般的生活。
那天下午,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我正在修理一个旧的八音盒。
它的机芯坏了,不再能奏出那首《天空之城》。
我正专心致志地用镊子夹起一个比米粒还小的齿轮,店门口的风铃,突然响了。
我头也没抬,说了声:“欢迎光临。”
没有回应。
我以为是风,也没在意。
直到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请问……陈默,是在这里吗?”
是个女孩的声音。
很轻,很柔,像一片羽毛,轻轻地落在我心上。
我抬起头。
门口站着一个女孩,二十岁出头的样子。
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长发披肩,皮肤很白,眼睛很大。
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看起来很虚弱。
她手里,抱着一个和我正在修理的,一模一样的八音盒。
我愣了一下,放下手里的工具。
“我就是。你有什么事吗?”
女孩看到我,似乎松了口气。
她走到我面前,把怀里的八音盒,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
“我……我想请你,修好它。”
我拿起那个八音盒。
很旧了,木质的盒身上,有很多划痕,边角也磨损得很厉害。
看得出来,它的主人很爱惜它。
我打开盖子,里面的小人偶已经断了,机芯也锈迹斑斑。
“坏得很厉害,不一定能修好。”我实话实说。
“求求你,一定要修好它。”女孩的眼圈突然红了,“它对我……对我很重要。”
我看着她,心里莫名地一软。
“我尽力。”
我接过八音盒,问她:“怎么称呼?修好了我联系你。”
女孩咬了咬嘴唇,轻声说:“我叫傅瑶。傅云深的……妹妹。”
傅云深。
这三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手一抖,镊子“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她。
“你……你是傅云深的妹妹?”
傅瑶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点了点头。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为什么?
为什么傅云深要派他妹妹来找我?
羞辱我吗?
还是试探我?
我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声音也冷得像冰。
“你的东西,我修不了。你拿走吧。”
我把八音盒推了回去。
傅瑶愣住了,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为什么?是因为我哥吗?我知道……我知道他对不起你。可是,这个八音盒,它……”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我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心里烦躁到了极点。
“我说了,我修不了!”
我加重了语气,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不想再和傅家有任何牵扯。
傅瑶被我吼得一哆嗦,眼泪掉得更凶了。
她没有再坚持,只是默默地抱起八音盒,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我看到了她手腕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
那道疤……
我的瞳孔猛地一缩。
我认得那道疤。
很多年前,傅云深曾经给我看过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他和一个小女孩的合影。
他说,那是他唯一的妹妹,叫傅瑶。
他说,他妹妹小时候很调皮,有一次爬树,不小心摔了下来,手腕被树枝划伤了,留了道疤。
他说的时候,眼神里满是宠溺。
我下意识地喊住了她。
“等一下。”
傅瑶停下脚步,回过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我指着她手腕上的疤,声音有些发干。
“这道疤,是爬树摔的?”
傅瑶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捂住了手腕。
她点了点头。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真的是她。
我沉默了。
良久,我叹了口气,对她说:“东西留下吧。修好了,我给你打电话。”
傅瑶的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她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你,谢谢你。”
她走了。
店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看着桌上那两个一模一样的八音盒,失神了很久。
我为什么要心软?
我明明应该恨傅云深,恨所有和他有关的人。
可是,看着傅瑶那双酷似傅云深的眼睛,看着她手腕上那道熟悉的疤痕,我就是硬不起心肠。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拿起那个属于傅瑶的八音盒,开始检查。
当我拆开机芯的时候,我愣住了。
在机芯的底座上,我发现了一行用针刻上去的,非常细小的字。
字迹已经很模糊了。
我凑到台灯下,眯着眼睛,辨认了很久。
“赠吾妹瑶瑶,愿你一生平安喜乐。兄,云深。”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这个八丹盒,是傅云深送给他妹妹的。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傅云深曾经跟我提过。
他说,他妹妹最喜欢的曲子,就是《天空之城》。
他说,他想亲手给她做一个八音盒。
我当时还笑他,一个大男人,还干这么细致的活。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为了我妹,什么都值。”
我看着手里的八音盒,心里五味杂陈。
傅云深,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一面可以对自己的妹妹温柔至此,一面又可以对你最信任的兄弟,下那么狠的手。
我看不懂你。
我真的,看不懂你。
我花了三天时间,终于修好了傅瑶的八音盒。
当我拧上最后一颗螺丝,转动发条时,清脆悦耳的《天空之城》,再次在小店里响起。
那旋律,干净,空灵。
像是在讲述一个很遥远,很忧伤的故事。
我给傅瑶打了电话。
她来得很快。
看到修好的八音盒,她高兴得像个孩子。
她抱着八音盒,不停地对我说谢谢。
我看着她的笑脸,心里那块冻了三年的冰,似乎有了一丝融化的迹象。
“不用谢。举手之劳。”
傅瑶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这是修理费。”
我推了回去。
“不用了。就当……就当我送你的。”
傅瑶坚持要给。
“不行,你一定要收下。不然我心里过意不去。”
我拗不过她,只好收下。
她走后,我打开信封。
里面除了钱,还有一封信。
信封上没有署名。
我打开信纸。
上面的字迹,苍劲有力,是我再熟悉不过的。
是傅云深的字。
信的内容很短,只有一句话。
“陈默,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大哥,就来北山靶场见我一面。”
我的心,猛地一沉。
北山靶场。
那是我们曾经待过时间最长的地方。
我所有的射击技巧,都是他在那里,手把手教我的。
我们曾在那里,一起趴在泥地里,一趴就是一天。
也曾在那里,一起对着满天繁星,喝着烈酒,说着以后。
他说,以后等我们退役了,就一起开个小酒馆。
我说,好。
如今,酒馆还没开,我们却已经形同陌路。
去,还是不去?
我捏着信纸,犹豫了很久。
我恨他。
我恨他毁了我的一切。
可我心里,又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去见他。
去问个清楚。
我要当面问他,为什么。
我要让他看着我的眼睛,看着我这条废腿,告诉我,他当年,为什么要那么做。
最终,理智还是输给了那份不甘心。
我去了。
我拄着拐杖,坐了两个小时的公交车,来到了北山靶场。
这里已经废弃了。
靶场上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风一吹,像绿色的波浪。
远处的靶子,已经锈迹斑斑,上面布满了弹孔。
每一个弹孔,都像一只眼睛,在无声地诉说着过去。
傅云深就站在靶场中央。
他没有穿军装,只穿了一件黑色的夹克,身形显得有些萧索。
他背对着我,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我一瘸一拐地,朝他走过去。
脚下的枯草,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听到了我的脚步声,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很复杂。
有愧疚,有痛苦,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解脱?
“你来了。”他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
“我来了。”我冷冷地回答,“来听你的解释。”
他苦笑了一下。
“解释……也许,根本就没有解释。”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递给我一根。
我摇了摇头。
“我戒了。在里面,没得抽。”
他的手,在空中僵了一下,然后收了回去。
他自己点了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地吐出。
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
“陈默,你恨我吗?”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曾经,拿你当亲大哥。”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他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惨然的笑。
“我知道。所以,我今天找你来,不是为了求你原谅。”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只是想告诉你,真相。”
真相?
我等了三年的真相。
我屏住了呼吸,等着他的下文。
他掐灭了手里的烟,抬起头,看着远处的天空。
“你还记得,三年前,那次‘猎鹰’行动吗?”
我怎么会不记得。
那是我最后一次执行任务。
也是我噩梦的开始。
那次行动,是去捣毁一个盘踞在边境的贩毒集团。
行动之前,我们拿到的情报是,对方只有十几个人,火力也很一般。
可我们去了之后才发现,那根本就是一个陷阱。
对方有一个加强连的兵力,装备精良,甚至还有重武器。
我们被包围了。
那一战,打得异常惨烈。
我们尖刀连,伤亡过半。
连长为了掩护我们撤退,拉响了最后一颗手榴弹,和敌人同归于尽。
而我,就是在撤退的路上,为了救一个战友,被流弹打中了左腿。
“那次行动的情报,是错的。”傅云深的声音,像从地底下传来的一样,沉闷而压抑,“有人,故意泄露了我们的行动计划,给我们设了个套。”
我的心,咯噔一下。
“是谁?”
“是上面的人。”傅-云深看着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一个我们都惹不起的人。”
“那个人,用我妹妹的命,威胁我。”
“他让我,必须找个人,为这次行动的失败,背黑锅。”
“而那个人,必须是你,陈默。”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一颗炸弹炸开了。
我不敢相信我听到的。
这一切,竟然是这样?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我颤抖着问。
“因为你太优秀了。”傅云深说,“优秀到,挡了某些人的路。”
“那个人告诉我,如果你再继续待在部队,再立功,很快就会威胁到他儿子的位置。”
“所以,你必须消失。”
我呆呆地站着,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荒唐。
太荒唐了。
就因为这种可笑的理由,就毁了我的一生?
我的前途,我的家庭,我的一切……
就因为我挡了某个二世祖的路?
“所以,你就选择了我?”我看着傅云深,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愤怒,“你就选择牺牲我,去保全你的妹妹?”
傅云深没有看我,他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下的土地。
“是。”
他只说了一个字。
但这个字,却像一把刀,狠狠地捅进了我的心脏。
我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以为,我早就不会哭了。
可我还是没忍住。
“傅云深,你知不知道,我妈是怎么死的?”
“你知不知道,我爸现在是什么样子?”
“你知不知道,我这三年,是怎么过来的?”
我冲着他,声嘶力竭地吼着。
我把这三年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不甘,全都吼了出来。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一动不动。
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石像。
直到我吼累了,说不出话了。
他才抬起头,看着我。
他的眼眶,是红的。
“对不起。”
他说。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我一把推开他,“你现在告诉我这些,又有什么用?我的腿能回来吗?我妈能活过来吗?”
“傅云深,我告诉你,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我扔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我不想再看到他。
一眼都不想。
我拖着那条废腿,拼命地往前走。
我想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这个让我窒息的真相。
“陈默!”
他在我身后,大声地喊着我的名字。
“那个人的证据,我已经搜集齐了。很快,他就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还有,你的冤屈,我也一定会帮你洗清。”
“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给所有牺牲的兄弟,一个交代。”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靶场上,回荡着。
带着一种决绝,和一种……悲壮。
我没有停下脚步。
交代?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我回到了我的小修理店。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三夜。
不吃,不喝,不动。
我就那么坐着,看着窗外那堵长满青苔的墙。
我的脑子里,反复回想着傅云深说的话。
像一部坏掉的电影,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那些残酷的画面。
我恨。
我恨那个素未谋面的高官,恨他草菅人命,只手遮天。
我也恨傅云深。
我恨他的自私,恨他的懦弱。
可同时,我心里又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问自己。
如果换做是我,我会怎么选?
一边,是自己相依为命的妹妹。
另一边,是自己情同手足的兄弟。
这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无论怎么选,都是错,都是万劫不复。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第四天的时候,李老头用备用钥匙,打开了我的房门。
他看到我的时候,吓了一跳。
“小陈,你这是怎么了?”
我抬起头,看着他。
我的嘴唇干裂,眼神空洞,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李叔,我没事。”
我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李老头叹了口气,把一碗热腾腾的面,放在我面前。
“有什么事,别憋在心里。吃点东西吧。”
我看着那碗面,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我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我把所有的委...
我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我把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痛苦,都哭了出来。
李老头没有劝我,只是静静地坐在旁边,拍着我的背。
像一个慈祥的父亲。
哭过之后,我感觉心里堵着的那块大石头,好像松动了一些。
我端起那碗面,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面条很烫,烫得我眼泪直流。
可我却觉得,那是这三年来,我吃过的,最温暖的东西。
吃完面,我对李老头说:“李叔,我想请几天假。”
李老头点了点头。
“去吧。好好散散心。”
我没有去散心。
我去了乡下,找我爸。
我爸住在一个很偏僻的小村子里。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院子里,劈柴。
他的背,已经驼了。
满头的白发,在风中凌乱地飞舞。
他看起来,比三年前,老了二十岁。
我站在院子门口,看着他,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看到了我。
他手里的斧子,“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茫然,然后是震惊,最后,是汹涌而出的泪水。
“默……默儿?”
他颤抖着,朝我走过来。
他的腿脚,已经不利索了。
走得很慢,很蹒跚。
我再也忍不住,冲了过去,一把抱住了他。
“爸,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爸抱着我,哭得像个孩子。
这个一辈子都没掉过几滴眼泪的男人,此刻,哭得老泪纵横。
我也哭了。
我们父子俩,就在那个小院子里,抱头痛哭。
仿佛要把这三年的思念和心酸,都哭出来。
我在乡下,陪了我爸半个月。
我每天陪他下地,陪他劈柴,陪他喝酒。
我们聊了很多。
聊我妈,聊我小时候的事,聊村子里的家长里短。
唯独,没有聊那三年的事。
我知道,那是他心里的疤。
我不想再揭开它。
半个月后,我要走了。
我爸把我送到村口。
他拉着我的手,说:“默儿,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人,总要往前看。”
我点了点头。
“爸,你放心。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我爸笑了,眼角的皱纹,像一朵绽放的菊花。
“好,好。我儿子,是最棒的。”
我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心里暗暗发誓。
我一定要好好活着。
为了我爸,也为了天上看着我的我妈。
回到城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傅瑶。
我是在医院里找到她的。
她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床头的病历卡上,写着“尿毒症”。
我站在病房门口,透过玻璃窗,看着她。
她很瘦,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可她的脸上,却带着一丝恬静的微笑。
她正在看书。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傅云深的选择。
他不是懦弱。
他只是一个,想拼尽全力,保护自己妹妹的,普通的哥哥。
我没有进去打扰她。
我只是在门口,站了很久。
然后,我转身离开了。
几天后,一个爆炸性的新闻,震惊了全国。
某军区高官,因泄露军事机密,滥用职权,被双规。
新闻里,没有提他的名字。
但我知道,是他。
那个毁了我一生的人。
而举报他的,正是傅云深。
他用自己的前途,自己的生命,做了一场豪赌。
他赌赢了。
他为那些牺牲的兄弟,报了仇。
也为我,洗清了冤屈。
看到新闻的那一刻,我没有感到一丝快意。
我的心里,只有一片茫然。
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可是,然后呢?
我的未来,又在哪里?
又过了几天,部队派人来找我。
他们告诉我,我的名誉,已经恢复了。
他们问我,愿不愿意,重新回到部队。
他们说,以我的能力,很快就可以官复原职,甚至,更上一层楼。
我拒绝了。
我已经不是三年前的那个陈默了。
我的心,已经死了。
我的腿,也废了。
我再也无法,像从前一样,在训练场上奔跑。
再也无法,握着钢枪,保家卫国。
那个属于陈默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送走部队的人,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是傅瑶打来的。
她的声音,很虚弱。
她说:“陈默哥,我想见你一面。”
我去了医院。
还是那间病房。
傅瑶躺在床上,看到我,对我笑了笑。
“你来了。”
我点了点头。
我们在病房里,聊了很久。
她跟我讲了她和傅云深小时候的事。
她说,他们从小就没了父母,是傅云深,一手把她带大的。
为了给她治病,傅云深拼了命地在部队里往上爬。
因为只有那样,他才能拿到更多的津贴,才能支付她高昂的医药费。
她说,傅云深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
也是她,最对不起的人。
“如果不是为了我,我哥他……他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傅瑶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递给她一张纸巾。
“不怪你。”
我说。
“真的,不怪你。”
我看着她,突然想起了我妈。
如果我妈还在,她也一定会希望我,好好地活下去吧。
从医院出来,我去了北山靶场。
还是那个地方。
荒草萋萋,满目疮痍。
我走到靶场中央,那个傅云深曾经站过的位置。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枚弹壳。
是我第一次实弹射击时,留下来的。
我一直把它,当做护身符,带在身上。
我把它,轻轻地放在了地上。
然后,我对着空无一人的靶场,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再见了,我的青春。
再见了,我的信仰。
再见了,那个曾经叫“陈默”的士兵。
从今天起,我要为自己,活一次。
我重新回到了修理店。
我继续当我的学徒。
每天,和那些旧东西打交道。
我的手艺,越来越好。
李老头说,等他退休了,就把这个店,交给我。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会想起傅云深。
我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新闻里说,他因为举报有功,功过相抵,被开除了军籍。
他现在,应该也和我一样,成了一个普通人吧。
我们,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了。
这样,也好。
有些伤疤,还是不要再揭开的好。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
它可以抚平一切伤痛。
我以为,我的生活,就会这样,平淡无奇地过下去。
直到一年后的一天。
那天,是清明节。
我去给我妈扫墓。
在陵园里,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傅云深。
他站在一座墓碑前,站了很久。
那座墓碑,是傅瑶的。
她最终,还是没有战胜病魔。
我看着傅云深的背影,他比一年前,更瘦了,也更憔悴了。
头发,也白了不少。
他就像一棵被风霜雨雪,摧残过的老树。
我没有过去打扰他。
我只是远远地看着。
他走后,我才走过去。
我把一束白色的菊花,放在了傅瑶的墓前。
“安息吧。”
我说。
离开陵园的时候,下起了小雨。
我没有带伞。
我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在雨里。
雨水,打湿了我的头发,我的衣服。
也模糊了我的视线。
就在我快要走到公交站的时候,一辆黑色的轿车,在我身边停下。
车窗摇下。
是傅云深。
“上车吧,我送你。”
他说。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上了车。
车里,很安静。
只有雨刷器,在有节奏地刮着。
“谢谢。”我先开了口。
“不客气。”
他开着车,目不斜视。
我们之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快到我住的地方时,他突然说:“陈默,我们……还能做兄弟吗?”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我转过头,看着他。
他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很疲惫。
我沉默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原谅他吗?
我做不到。
我妈的死,我爸的苍老,我这条废腿……
这些,都是我心里,永远过不去的坎。
可是,恨他吗?
好像,也恨不起来了。
在知道了所有真相之后,那份恨,已经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
为他,也为我。
为我们那段,再也回不去的,兄弟情谊。
车,在我住的筒子楼下,停了下来。
我推开车门,准备下车。
“傅云深。”我叫住了他。
他回过头,看着我。
“我们,都往前看吧。”
我说。
说完,我下了车,关上了车门。
我没有再回头。
我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走进了那栋阴暗的筒子楼。
我知道,傅云深一直在后面,看着我。
直到我的身影,消失在楼道里。
我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
然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我的人生,就像这个老旧的筒子楼,虽然阴暗,潮湿,但总算,还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这就够了。
我以为,我和傅云深的故事,到这里,就画上了一个句号。
我们就像两条相交过的直线,在短暂的交汇之后,便朝着各自的方向,渐行渐远。
可我没想到,命运,又跟我们开了一个玩笑。
那天,李老头突然病倒了。
很严重,是脑溢血。
送到医院,直接就进了重症监护室。
医生说,情况很不乐观。
手术费,需要一大笔钱。
我把店里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还是不够。
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李老头就这么去了。
他是我在这个城市里,唯一的亲人。
就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傅云深,又出现了。
他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李老头的事。
他直接找到了医院,把一张银行卡,塞到了我手里。
“这里面有五十万,密码是你的生日。不够,我再想办法。”
我看着手里的卡,愣住了。
“我不能要你的钱。”
“这不是给你的。”他说,“这是给李叔的。他是个好人。”
我看着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傅云深,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他看着我,眼神很平静,“我只是想,做点我能做的事。”
“我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所以,就让我用这种方式,赎罪吧。”
我最终,还是收下了那张卡。
因为,我需要钱,去救李老头的命。
手术很成功。
李老头,从鬼门关里,被拉了回来。
虽然,留下了半身不遂的后遗症。
但至少,命保住了。
李老头出院后,就回了乡下养老。
他把修理店,正式交给了我。
他说:“小陈,以后,这个店,就是你的了。”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
“李叔,你放心。我一定,会把它经营好的。”
送走李老头,我成了修理店的新老板。
我把店里,重新装修了一下。
扩大了门面,增加了人手。
生意,也渐渐好了起来。
那五十万,我分期,慢慢地还给了傅云深。
每次,我都是把钱,打到他的卡上。
我们之间,没有再见过面。
也没有再通过电话。
我们就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用一种最默契的方式,保持着距离。
直到有一天,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到了我的店里。
那个人,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
肩上,扛着两杠四星。
是大校。
他自我介绍,说他姓王,是傅云深以前的战友。
他来找我,是受傅云深所托。
他递给我一个档案袋。
“这是傅云深,让我交给你的。”
我打开档案袋。
里面,是一份申请表。
《烈士家属特殊抚恤金申请表》。
申请人,是我。
而申请理由那一栏,写着:陈默同志的母亲,因其子蒙冤入狱,遭受重大精神打击,导致抑郁症复发,不幸离世,应定性为因公牺牲。
在申请表的最后,有傅云深的签名。
还有军区司令员的亲笔批示。
“同意。”
我捏着那份申请表,手,抖得厉害。
我妈……
我妈她,是烈士了?
王大校看着我,叹了口气。
“为了给你母亲争取这个名额,傅云深他……他把他父亲留下的那枚一等功军功章,都给送出去了。”
“他还说,这是他欠你的,也是欠阿姨的。”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傅云深……
你这个傻子。
你这个天底下,最大的傻子。
王大校走后,我一个人,在店里,坐了很久。
我看着窗外,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好像也没有那么糟糕。
至少,还有人,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笨拙地,温暖着我。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那个我以为,我一辈子都不会再拨打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
是傅云深的声音。
还是那么低沉,沙哑。
“我……”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说谢谢?
还是说,我原谅你了?
好像,都不对。
电话那头,也陷入了沉默。
良久,他才开口。
“陈默,是你吗?”
“嗯。”
“你……还好吗?”
“挺好的。”我说,“店里生意,还不错。”
“那就好。”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尴尬,在空气中蔓延。
最后,还是我先打破了沉默。
“傅云深,出来喝一杯吧。”
我说。
电话那头,似乎传来了一声,很轻,很轻的,吸鼻子的声音。
“好。”
我们约在了北山靶场附近的一家大排档。
还是那个地方。
好像,我们之间的故事,永远都离不开这里。
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在了。
他点了一桌子的菜,还有两箱啤酒。
他看到我,对我笑了笑。
“来了。”
“嗯。”
我坐了下来。
我们没有说话,只是喝酒。
一杯,又一杯。
像是要把这几年的恩恩怨怨,都喝进肚子里。
喝到最后,我们都醉了。
他趴在桌子上,哭得像个孩子。
他嘴里,不停地喊着两个名字。
一个,是傅瑶。
一个,是陈默。
我看着他,心里,百感交集。
我扶着他,把他送回了家。
他住的地方,比我的那个筒子楼,还要破旧。
房间里,空荡荡的,没什么家具。
墙上,挂着一张黑白照片。
是傅瑶。
照片里的女孩,笑得很甜。
我把他,安顿在床上。
准备离开的时候,他突然拉住了我的手。
他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看着我。
“陈默,别走……陪我说说话。”
我停下了脚步。
我坐在床边,听他,说了一夜的话。
他说了很多。
说他小时候,怎么带着傅瑶,到处流浪。
说他为了傅瑶,怎么拼了命地,往上爬。
说他在法庭上,指证我的时候,心,有多痛。
说他去看我的时候,看到我那条空荡荡的裤腿,有多后悔。
他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我。
他说,他宁愿,当初死在“猎鹰”行动里的人,是他自己。
我静静地听着。
没有插话。
天快亮的时候,他睡着了。
我看着他熟睡的脸,眼角的泪痕,还没有干。
我帮他,盖好了被子。
然后,我离开了。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的那层冰,好像,融化了。
我们开始,像真正的兄弟一样,相处。
他会来我的店里,帮我干活。
我也会去他家,陪他喝酒。
我们谁都没有再提过去的事。
我们都默契地,把那段痛苦的记忆,埋在了心底。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了。
我的修理店,生意越来越好。
我还清了所有的债务。
还有了一些积蓄。
我把我爸,从乡下,接了过来。
我在城里,给他买了套小房子。
让他,安享晚年。
傅云深,也找了份工作。
在一家物流公司,当保安。
工资不高,但很稳定。
我们都成了,这个城市里,最普通,最平凡的人。
我们不再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兵王。
也不再是,那个运筹帷幄的指挥官。
我们只是,两个在尘世里,努力活着,互相取暖的,普通人。
有时候,我也会想。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
我们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可能,我们还在部队里。
一起训练,一起出任务。
一起,为了那个共同的信仰,抛头颅,洒热血。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我们都回不去了。
不过,这样,也挺好。
至少,我们都还活着。
活着,就有希望。
不是吗?
这天,是我爸的生日。
我请了傅云深,来家里吃饭。
我爸,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子菜。
我们三个人,围坐在一起,喝酒,聊天。
我爸很高兴,喝了不少。
他拉着傅云深的手,说:“小傅啊,以后,我们家陈默,就拜托你,多照顾了。”
傅云深看着我,笑了笑。
“叔,你放心。有我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他。”
我看着他们,心里,暖暖的。
这,就是我想要的,家的感觉吧。
吃完饭,我送傅云深下楼。
走到楼下,他突然对我说:“陈默,过几天,就是清明了。我们一起,去看看他们吧。”
我知道,他说“他们”,指的是谁。
是傅瑶,是我妈,还有那些,在“猎鹰”行动里,牺牲的兄弟。
我点了点头。
“好。”
清明那天,天,下着小雨。
我们买了很多的菊花,还有他们生前,最爱吃的东西。
我们先去了傅瑶和我妈的墓前。
我们把墓碑,擦得干干净净。
摆上鲜花和贡品。
我们对着墓碑,说了很久的话。
然后,我们去了烈士陵园。
那里,安葬着我们牺牲的战友。
一座座墓碑,整齐地排列着。
像一排排,永远不会倒下的士兵。
我们挨个,给他们献上鲜花,点上香烟。
我们站在连长的墓碑前,站了很久。
傅云深,把一瓶酒,洒在了墓碑前。
“老连长,我来看你了。”
“兄弟们,我也来看你们了。”
“你们在那边,还好吗?”
“我们……都挺好的。”
他说着,声音,就哽咽了。
我也哭了。
我们两个大男人,就在那片庄严肃穆的陵园里,哭得像个傻子。
雨,越下越大。
我们没有打伞。
任由雨水,冲刷着我们的脸。
也冲刷着,我们心里的,伤痛。
哭过之后,我们互相搀扶着,离开了陵园。
回去的路上,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车里,放着一首老歌。
《驼铃》。
“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
那熟悉的旋律,让我们,都红了眼眶。
是啊,我们都曾是,那个踏上征程的战友。
我们也曾,为了送别战友,而默默流泪。
如今,我们都脱下了军装。
成了,这个时代里,最不起眼的,一粒尘埃。
可是,我们从不后悔。
不后悔,把我们最美好的青春,献给了那片,我们深爱着的土地。
车,开到了我住的小区门口。
我准备下车。
傅云深,叫住了我。
他从副驾驶的储物格里,拿出一个盒子,递给我。
“这个,给你。”
我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枚崭新的,一等功军功章。
和我当年,丢失的那枚,一模一样。
“你……”
我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我托人,重新给你申请的。”他说,“这是,你应得的。”
我拿着那枚军功章,感觉,有千斤重。
那上面,承载的,是我逝去的青春,是我破碎的梦想,是我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傅云深,谢谢你。”
我看着他,由衷地说。
他笑了。
笑得,像个孩子。
“我们是兄弟,不是吗?”
我点了点头。
“是,我们是兄弟。”
一辈子的,兄弟。
我下了车。
他摇下车窗,对我挥了挥手。
“走了。”
“嗯,路上小心。”
我看着他的车,消失在雨幕里。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军功章。
在雨水的冲刷下,它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像一颗,永不陨落的,星星。
我笑了。
我抬头,看着阴沉的天空。
我知道,雨,总会停的。
天,也总会晴的。
而我的人生,也一定会,像这枚军功章一样。
在历经了所有的磨难和洗礼之后,重新,焕发出,属于它自己的,光芒。
全文完。
来源:聪明铅笔0wC7j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