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是啊,拉都拉不住,说要回家给你妈做饭。我们跟他解释好几遍了,他听不进去。”
电话是养老院打来的,护工的声音透着一股程式化的疲惫。
“陈阳先生是吧?您父亲……他又想往外跑。”
“又?”我捏了捏眉心,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
“是啊,拉都拉不住,说要回家给你妈做饭。我们跟他解释好几遍了,他听不进去。”
听筒那边的声音混杂着老人们模糊的吵嚷,像一台生了锈的鼓风机,吹得我心里又干又燥。
“他没伤着吧?”
“人没事,就是情绪不太好。陈先生,我们这也是没办法,院里规定不能用强制措施。您看……要不您还是过来一趟?”
我挂了电话,盯着电脑屏幕上没写完的方案,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显示器右下角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半,一个最尴尬的时刻。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
楼下车水马龙,每个人都像上了发条的零件,精准地奔向自己的轨道。
只有我爸,他的轨道,断了。
我抓起车钥匙,跟主管请了个假,理由是家里有急事。
主管头也没抬,挥挥手,像是驱赶一只苍蝇。
我习惯了。
在这个城市里,除了业绩,没人关心你的急事到底有多急。
开车去养老院的路上,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接他回家。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长,瞬间缠住了我的心脏。
我知道,这等于往我那个本就拥挤、紧绷的小家里,扔进一颗不定时炸弹。
可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一想到我爸,那个曾经能用肩膀把我扛起来,让我看更高风景的男人,如今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念叨着一个早已不在的人,要去完成一个不可能的任务,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手攥住了,喘不过气。
他忘了很多人,很多事,却还记得要给妈妈做饭。
我把车停在养老院门口,那股独有的、混杂着消毒水和饭菜以及老人身体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爸正坐在花园的长椅上,护工在一旁陪着,像在看管一个随时可能走丢的孩子。
他穿着统一的条纹病号服,身形佝偻,头发白得像雪,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
那不是我爸。
我爸是那个会在夏天傍晚,光着膀子,用大蒲扇给我扇风,给我讲水浒传的男人。
我爸是那个我考上大学,他喝多了,抱着我一遍遍说“我儿子有出息了”的男人。
我爸是那个在我妈葬礼上,一滴眼泪没掉,腰杆挺得笔直,却在一夜之间白了头的男人。
眼前这个,只是一个叫“老陈”的、患了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
我走过去,蹲在他面前。
“爸,我来了。”
他浑浊的眼睛看了我半天,像在辨认一件出土文物。
“……你是?”
“我是陈阳啊,你儿子。”我的声音有点抖。
“陈阳……”他念叨着这个名字,嘴角忽然咧开一个孩子气的笑,“我儿子,在北京,是大干部。”
我的鼻子一酸。
我没去北京,也没当上什么大干部。
我只是这座南方城市里,一个最普通的“陈阳”,一个为了房贷、为了孩子的奶粉钱,不得不把生病的父亲送进养老院的,失败的儿子。
“爸,跟我回家吧。”我说。
这句话我说得斩钉截铁。
他愣住了,然后使劲点头,像小鸡啄米。
“回家,回家!你妈还等我做饭呢!”
我办了出院手续,养老院的负责人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
“想清楚了?”
我点头。
“有任何需要,随时联系我们。”
我没说话,搀着我爸,一步步走出那个大门。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即将崩断的钢丝上。
我知道,真正的战争,从我打开家门的那一刻,才刚刚开始。
开门的是我妻子,林慧。
她刚下班,穿着一身得体的教师套装,脸上还带着在学校里没散尽的严肃。
当她看到我身后的父亲时,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陈阳,你这是干什么?”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充满了警告。
我爸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躲在我身后,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家”。
“林慧,我……我把爸接回来了。”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
“接回来了?”她拔高了声调,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你跟我商量了吗?”
“事发突然,我……”
“事发突然?”她冷笑一声,侧身让我们进来,然后“砰”地一声关上门。
这个关门声,像一声发令枪。
我女儿彤彤从房间里跑出来,看到陌生的爷爷,怯生生地躲到林慧身后。
“妈妈,这个爷爷是谁?”
林慧没回答,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里面全是火。
“陈阳,你是不是疯了?你知不知道我们家什么情况?房子多大?我跟你的工作多忙?彤彤马上要小升初了,你把爸接回来,谁照顾?你吗?你一天能在家里待几个小时?”
她的质问像连珠炮一样,每一颗子弹都精准地打在我最虚弱的地方。
我无力反驳。
因为她说的,全都是事实。
我们家,一个不到九十平米的两居室,除了主卧和彤彤的房间,只剩下一个堆杂物的北边小房间。
我和林慧,一个是销售,一个是毕业班的班主任,每天都像陀螺一样转。
“我来照顾。”我硬着头皮说。
“你照顾?你怎么照顾?他晚上起夜怎么办?他要是走丢了怎么办?他要是犯糊涂,伤到彤彤怎么办?你想过这些没有!”
我爸好像听懂了我们在吵架,他抓住我的衣角,小声说:“陈阳,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要不,我还是走吧……”
他说着,就要往门口走。
我一把拉住他。
“爸!这里就是你的家!你哪儿也不许去!”
我回头,看着林慧,几乎是在恳求。
“林慧,算我求你了。他在养老院待不下去,他会疯的。我们就……我们就试试,行吗?就一个月,如果不行,我再想别的办法。”
“一个月?”林慧气得发笑,“陈阳,这不是请个保姆回家试用一个月!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病人!你当是养猫养狗吗?”
“那你说怎么办!”我也火了,“把他一个人扔在养老院,像扔一件旧家具一样,直到他彻底忘了自己是谁,忘了我们是谁,然后安安静静地死在那儿?我做不到!”
客厅里的空气凝固了。
彤彤被我们吓得快哭了。
林慧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再睁开时,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失望。
“行,陈阳,你厉害。你孝顺,你了不起。”
“你非要把他接回来,可以。”
“我丑话说在前面,我工作很忙,彤彤的学习我也要管,我没有多余的精力。这个家,你自己看着办吧。”
她说完,拉着彤彤,走进了卧室。
“砰!”
又是一声关门声。
这一次,把我和我爸,隔绝在了这个家的另一端。
我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看着一脸茫然的父亲。
“陈阳……那个女同志,她是不是……不喜欢我?”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
“爸,她是你儿媳妇,林慧。她就是工作太累了,说话直了点,你别往心里去。”
我不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我自己听。
我把他安顿在那个堆杂物的小房间里。
我花了一个晚上,把里面的东西清空,搬了张单人床进去。
房间很小,只有一扇朝北的小窗户,几乎没有阳光。
我爸却很满足。
“有窗户,好,好。”他摸着冰冷的墙壁,像是在抚摸什么宝贝。
第一天晚上,相安无事。
我几乎一夜没睡,竖着耳朵听隔壁的动静,生怕出什么乱子。
第二天,问题就来了。
早上我做好早饭,喊他出来吃。
他坐在餐桌前,看着眼前的白粥和鸡蛋,一脸警惕。
“这是什么?”
“爸,早饭啊。”
“有毒。”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对我说。
“没毒,我先吃。”我当着他的面喝了一大口粥。
他还是不信,摇着头,把碗推得远远的。
林慧冷着脸,自己吃自己的,一句话不说。
彤彤看看我,又看看爷爷,小声问:“妈妈,爷爷为什么不吃饭?”
“爷爷不饿。”林慧淡淡地说。
一顿早饭,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了。
我上班要迟到了,只能把没动的早饭用保鲜膜包好,放在桌上。
“林慧,你上午没课,在家多看着点爸。”我临出门前,还是忍不住嘱咐了一句。
她没看我,只是“嗯”了一声。
我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手机每响一下,我的心就咯噔一下,生怕是林慧打来的。
然而没有。
一直到下午我回到家,家里静悄悄的。
林慧在房间里备课,彤彤在写作业。
我爸……不在客厅。
我心里一慌,冲到他的小房间。
门一推开,一股难以言喻的骚臭味扑面而来。
我爸正坐在床边,裤子湿了一大片,地上也汪着一滩黄色的液体。
他看到我,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低着头,不敢看我。
“我……我找不到厕所……”他小声说。
我脑子“嗡”的一声。
厕所就在他房间斜对面,门上还贴着我昨天刚写的“厕所”两个大字。
可他就是找不到了。
林'慧闻声也走了过来,她站在门口,看到这一幕,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
她的这个动作,像一根针,狠狠扎在我心上。
也扎在了我爸心上。
他把头埋得更低了。
“对不起,对不起……”
“没事,爸,没事。”我走进去,关上门,把林慧的目光隔绝在外,“我帮你换一下,地上我来收拾。”
我找来干净的裤子,帮他换上。
他的身体很瘦,皮肤松弛,像一件不合身的旧衣服。
我给他擦身子的时候,他一动不动,眼睛里却慢慢蓄满了泪。
“陈阳,我是不是……没用了?”
“瞎说什么呢!谁都有老的时候。”我拍拍他的背。
我拿着拖把,一点点把地上的污渍擦干净,然后打开窗户通风。
做完这一切,我累得满头大汗。
晚饭的时候,我爸说什么也不肯上桌了。
他说他身上臭,别熏着孩子。
我只好把饭菜端到他房间里。
他一个人,对着那扇小小的窗户,慢慢地吃着。
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我好像把他从一个大笼子,换到了一个小笼子。
晚上,林慧终于爆发了。
“陈阳,你闻闻这个家,现在是什么味道?”
她把所有窗户都打开,冷风灌进来,吹得人发抖。
“这才第一天!以后呢?我们是不是每天都要生活在这种味道里?”
“彤彤怎么办?她同学要是来家里玩,闻到这个味道,会怎么看她?怎么看我们家?”
“我已经忍了一天了!我在家备课,他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找东西,一会儿又把电视声音开到最大!我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我求求你,你清醒一点!这不是孝顺,这是拖着我们全家一起下地狱!”
我坐在沙发上,抱着头,一言不发。
我能说什么?
她说的,还是全都对。
我是一个自私的儿子,也是一个自私的丈夫和父亲。
为了满足自己那点可怜的孝心,我绑架了我的妻子和女儿。
“对不起。”我只能说这三个字。
“对不起有什么用?”林慧哭了,“陈阳,我们俩结婚十年了,从一无所有到现在,有多不容易,你忘了吗?我只想过点正常日子,这有错吗?”
我没忘。
我记得刚结婚时,我们挤在十几平米的出租屋里。
我记得她为了省钱,一个冬天都没买新衣服。
我记得她怀孕的时候,吐得天昏地暗,还坚持去上课。
我们的生活,是她一分一毫省出来的,是我一个客户一个客户跑出来的。
它就像一个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积木城堡,看起来还算漂亮。
现在,我亲手把一个最不稳定的因素,放在了城堡最顶上。
那一晚,林慧没回主卧,她去彤彤的房间睡了。
我一个人躺在空旷的大床上,睁着眼,直到天亮。
接下来的日子,就像一部设置了循环播放的黑白默片。
重复着混乱,争吵,和无尽的疲惫。
我爸的情况时好时坏。
好的时候,他能记起我的名字,能和彤彤说几句话,甚至会指着电视里的新闻,发表几句驴唇不对马嘴的评论。
每当这时,我都会生出一种错觉,觉得一切都在好起来。
但坏的时候,他会把整个家搅得天翻地覆。
他会把冰箱里的东西全都拿出来,摆在地上,说要“清点库存”。
他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破口大骂,说那个“老头”一直瞪他。
他会在半夜三更,突然冲到客厅,大喊“抓贼”,把我们所有人都吓醒。
最严重的一次,他把我给他准备的降压药,当成糖豆,喂给了彤彤养的小金鱼。
等我发现时,几条金鱼已经翻了肚皮,飘在水面上。
彤彤哭了整整一个晚上。
林慧看着我,眼神冷得像冰。
“陈阳,如果他喂的不是金鱼,是彤彤呢?你敢想吗?”
我不敢想。
我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了。
从那天起,我把家里所有的药品都锁进了柜子。
我甚至在厨房的门上,也装了一个插销。
我爸不明白。
“为什么不让我进厨房?我要给你妈做饭。”
“爸,妈她……不在了。”我只能一遍遍地重复这个残忍的事实。
他每次听到,都会愣住,然后沉默,眼圈慢慢变红。
过不了多久,他又会忘掉,继续念叨着要去做饭。
林慧和我之间的冷战在持续升级。
我们不再争吵,因为已经无话可说。
这个家被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着。
我们像三个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不,是四个。
我感觉自己快被撕裂了。
一边是日益糊涂、需要我照顾的父亲。
一边是日益冷漠、被我拖累的妻子。
我站在中间,像一个差劲的杂技演员,试图维持一个摇摇欲坠的平衡,结果却让所有人都摔得遍体鳞伤。
我的工作开始频繁出错。
一个重要的客户,我忘了跟进,单子被同事抢走了。
主管找我谈话,话里话外都是警告。
“陈阳,我知道你家里有困难。但公司不是慈善机构。你再这样下去,我也保不住你。”
我点头哈腰地道歉,保证不会再有下次。
可我自己都知道,这保证有多么苍白无力。
回到家,我爸又惹了新的麻烦。
他把林慧备课用的卷子,撕成了碎片,撒在客厅里,说是“天女散花”。
那些卷子,是林慧熬了好几个通宵才出好的。
林慧下班回来,看到一地狼藉,她没有尖叫,没有发怒。
她只是默默地蹲下身,一片一片地去捡那些碎纸。
捡着捡着,她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无声地,一滴一滴,砸在地板上。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罪大恶极。
我走过去,想帮她。
她挥开我的手。
“别碰我。”
她就那么蹲在地上,一个人,把所有的碎片都捡起来,放进一个袋子里。
然后,她站起身,走进房间,再也没有出来。
我开始严重失眠。
每天晚上,我都要等所有人都睡着了,才敢躺下。
可是一闭上眼,脑子里就乱成一团。
父亲茫然的脸,林慧冰冷的眼神,彤彤怯生生的目光,主管警告的话语……像走马灯一样不停地转。
我开始怀疑,我当初的决定,到底是不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也许林慧说得对。
我这不是孝顺,这是自私。
是一种打着“孝顺”旗号的自我感动。
我感动了自己,却毁了所有人的生活。
一天晚上,我加完班回来,已经快十一点了。
家里黑着灯,静悄悄的。
我轻手轻脚地换了鞋,走进客厅。
月光从窗户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看到沙发上,蜷缩着一个人影。
是林慧。
她没去房间睡,就那么抱着一个抱枕,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紧皱着,好像在做什么噩梦。
我走过去,想拿条毯子给她盖上。
刚一靠近,就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酒气。
她喝酒了。
我知道,她只有在压力大到极点的时候,才会喝一点红酒。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轻轻地把毯子盖在她身上,她动了一下,呢喃了一句梦话。
“……凭什么……”
是啊,凭什么。
凭什么她要承受这一切。
她嫁给我,是想找个依靠,不是想找个累赘。
我坐在她旁边的地毯上,看着她憔E悴的脸。
结婚照里那个笑靥如花的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生活磨成了一副筋疲力尽的模样。
而我,就是那块最粗糙的砂纸。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放弃吧,陈阳。
送爸回养老院吧。
那里有专业的护工,有安全的设施。
他至少不会挨饿,不会伤到自己,也不会……毁了你的家。
这个念头一旦清晰起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长痛不如短痛。
也许,这才是对所有人最好的选择。
对爸,对林慧,对彤彤,也对我自己。
我下定了决心。
明天,明天就联系养老院。
这个决定,像一块巨石,从我心头搬开了。
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空虚和负罪感。
我觉得自己像个逃兵。
一个在战场上,抛弃了自己受伤父亲的,无耻的逃兵。
我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忍不住地颤抖。
就在这时,我爸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我立刻僵住了。
我爸穿着睡衣,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
他走路的样子很奇怪,像在做贼。
他没有开灯,借着月光,径直走到了客厅的饮水机旁。
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是一个小小的、干瘪的橘子。
是我昨天买回来的,他一直攥在手里,不肯吃。
他把橘子放在饮水机上,然后又掏了掏口袋,掏出几张被他揉得皱巴巴的纸巾。
他把纸巾铺在橘子旁边,像在布置一个什么重要的仪式。
做完这一切,他又踮着脚,走到了沙发旁。
他看着睡着的林慧,站了很久很久。
月光照在他苍老的脸上,他的表情很复杂,有困惑,有愧疚,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温柔。
他伸出手,似乎想去摸一摸林慧的头发。
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他犹豫了很久,最后,只是轻轻地,把林慧滑落到地上的拖鞋,摆正了。
然后,他转身,又蹑手蹑脚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脑子一片空白。
他刚才那一系列莫名其妙的举动,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个橘子,那些纸巾,又代表了什么?
第二天早上,林慧醒来,看到沙发前的拖鞋,愣了一下。
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可能是我昨晚回来给你摆的吧。”
她没说话,眼神有些复杂。
吃早饭的时候,我爸又像往常一样,不肯吃东西。
他说他没胃口。
林慧看了他一眼,突然开口。
“爸,我昨天看您房间窗台上有盆花,都快了,要不要浇点水?”
我愣住了。
他房间里哪有什么花。
我爸也愣住了。
“花?”
“是啊,”林慧说得煞有介事,“挺好看的,就是有点蔫了。人是铁饭是钢,您不吃饭,哪有力气养花啊。”
我爸浑浊的眼睛转了转,似乎在努力思考。
“……哦,花……是要浇水……”
他拿起勺子,默默地开始喝粥。
我看着林慧,心里五味杂陈。
这是她这么多天来,第一次主动用一种“哄”的语气,跟我爸说话。
我联系养老院的事,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我告诉自己,再等一天。
就一天。
生活还在继续。
我爸依然会犯糊涂,林慧依然很疲惫,我依然在崩溃的边缘。
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发生变化。
林慧不再对我爸冷眼相对。
她会提醒我,该给爸换洗床单了。
她会在晚饭后,把电视调到我爸以前最爱看的戏曲频道。
虽然她还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但她做了。
我爸好像也能感觉到这种变化。
他闯祸的次数,似乎变少了。
他会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一整个下午的电视,虽然他可能根本看不懂。
有一次,彤彤在做手工,需要剪刀。
林慧正好在洗手间。
彤彤就跑去问正在看电视的爷爷。
“爷爷,你看到剪刀了吗?”
我当时在厨房,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我爸又犯糊涂,把什么危险的东西给孩子。
我赶紧擦了擦手,准备冲出去。
然后我听到我爸用一种很缓慢、很吃力的声音说:
“剪刀……是铁的……会……会扎手……你妈妈,不让……不让你碰……”
彤彤“哦”了一声,乖乖地回去等妈妈了。
我靠在厨房门上,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那一刻,他不是一个病人。
他是一个爷爷。
一个记得要保护孙女的,正常的爷爷。
我开始觉得,也许,事情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
也许,我们能找到一种共存的方式。
一种颠簸的、狼狈的、但依然能向前滚动的共存方式。
直到那天晚上。
那天,是周末。
我难得不用加班,林慧学校也没事。
我提议,我们一家人,好好吃顿饭。
我下厨,做了四个菜一个汤。
都是林慧和彤彤爱吃的。
我也给我爸蒸了一碗软烂的肉末茄子。
饭桌上,气氛难得的融洽。
彤彤讲着学校里的趣事,林慧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我爸吃得很高兴,嘴里塞得满满的。
吃着吃着,他突然停了下来,看着林慧。
“你……你真好看。”他说。
林慧愣住了。
“像……像我老婆年轻的时候。”我爸咧开嘴,笑了,露出掉了几颗牙的牙床。
林慧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
她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嘴角却忍不住地上扬。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暖暖的。
我举起杯子。
“来,我们……我们喝一个。”
林-慧和彤彤也举起了杯子。
“爸,你也举杯。”
我爸也颤巍巍地举起了他的水杯。
“为了……为了什么?”我一时语塞。
“为了家。”林慧轻声说。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对,为了家。”
我们碰了杯。
清脆的响声,在小小的餐厅里回荡。
我以为,这就是转机。
我以为,苦尽甘来,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
我太天真了。
生活从来不是一部温情电影。
它是一部冷酷的纪录片。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沉。
是这些日子以来,最安稳的一觉。
半夜,我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吵醒。
是一种压抑的、低低的啜泣声。
我猛地睁开眼,声音是从客厅传来的。
我心里一紧,难道是爸又出什么事了?
我悄悄下床,没开灯,摸索着走到主卧门口。
客厅里,亮着一盏昏暗的小夜灯。
我看到,我爸的房门虚掩着,那啜泣声,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我屏住呼吸,悄悄地走过去。
然后,我听到了林慧的声音。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安抚的意味。
“爸,别怕,别怕,就是个噩梦。”
我愣住了。
林慧怎么会在我爸的房间里?
我凑到门缝边,小心翼翼地往里看。
房间里的小床上,我爸蜷缩成一团,像个受惊的孩子,肩膀一耸一耸地在哭。
林慧就坐在床边,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我……我梦到你妈了……”我爸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悲伤,“她不要我了……她说我没用……是个累赘……”
“胡说。”林慧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她才不会不要你。她最心疼你了。”
“真的吗?”
“真的。”林慧说,“她就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暂时回不来。她在等你呢。”
我爸的哭声渐渐小了。
他好像信了。
“我……我给陈阳……给你们添麻烦了……”他又说。
我看到林慧停顿了一下。
她伸手,帮我爸擦了擦眼泪。
“没有。”她说。
“您不是麻烦。”
“您是他爸爸。也是我爸爸。”
“一家人,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我爸不哭了。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看着林慧。
“你……你是谁?”他又犯糊涂了。
“你是个好人。”
我看到林慧笑了,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温柔。
“爸,我是林慧啊。”
“林慧……”我爸念叨着,“不,你不是……林慧她……她讨厌我……”
“她不讨厌你。”林慧说,“她就是……就是嘴笨,心里不是那么想的。”
“她怕你照顾不好自己,怕你儿子太累,她心里也急。”
我爸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一个东西,颤巍巍地递给林慧。
还是那个已经变得更干瘪的橘子。
“给……给你吃。”他说,“这个,甜。”
我看到,林慧接过了那个橘子。
她把它紧紧地攥在手心,像是接住了一件稀世珍宝。
“谢谢爸。”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哽咽。
“你快睡吧。”林慧帮他盖好被子,“睡着了,就能梦到好事了。”
她又陪着坐了一会儿,直到我爸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她才站起身,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
我赶紧闪身,躲在客厅的拐角里。
我怕她看到我。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她。
她带上房门,没有回主卧。
她走到了客厅的饮水机旁。
就是我爸前几天晚上,放橘子的那个地方。
她打开小夜灯,我看到,饮水机上,除了那个橘子,还摆着几颗糖,还有一小块彤彤昨天没吃完的饼干。
像个小小的、简陋的祭台。
林慧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那些东西。
然后,她蹲了下来。
她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开始剧烈地颤抖。
压抑了许久的哭声,终于在寂静的深夜里,泄露了出来。
她哭得那么伤心,那么委屈。
像一个迷了路,走了很久很久夜路,终于看到一点光亮,却发现那光亮也即将熄灭的孩子。
我站在黑暗里,看着她。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
无声地,汹涌地,决堤而出。
我捂住嘴,怕自己哭出声来。
我慢慢地,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
原来,我爸半夜起来,不是在做贼。
他是在给他早已不在的老伴,上供。
那个橘子,那些糖果,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东西。
他把它们,供奉在他以为的,“家”里最干净的地方。
他不是痴呆到什么都忘了。
他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记得他最重要的人。
而林慧。
我那个我以为冷漠、自私、只顾自己的妻子。
她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我爸半夜会哭,会做噩梦。
她知道他会偷偷起来,祭奠我妈。
她没有戳穿,没有责骂。
她选择在深夜,在他最脆弱的时候,去安抚他。
她用一个他能听懂的谎言,去维护他最后一点尊严。
她把他当成一个真正的“父亲”,而不是一个“麻烦”。
她说的那些伤人的话,那些冷漠的表情,都只是一个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普通女人的,最真实的应激反应。
她不是不善良。
她只是太累了。
而我呢?
我这个口口声声说要尽孝的儿子。
我只看到了他带来的麻烦,我只听到了妻子的抱怨。
我只想着怎么去解决问题,怎么去维持表面的和平。
我甚至……我甚至动了要把他送走的念头。
我从来没有,真正地,走进他的世界,去理解他的痛苦。
也从来没有,真正地,去体谅我妻子的恐惧和疲惫。
我才是那个最自私的人。
我哭了。
为了我那活在自己世界里,却依然记得爱的父亲。
为了我那满身疲惫,却依然怀揣着最大善意的妻子。
也为了我自己的,愚蠢和浅薄。
我在冰冷的地板上,坐了很久很久。
直到林慧的哭声停了。
她擦干眼泪,站起身,回了主卧。
我才敢动。
我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冷水,一口气喝完。
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我心里的灼热。
我回到主卧,林慧背对着我,躺着,好像睡着了。
我知道她没睡。
我从身后,轻轻地抱住了她。
她的身体一僵。
“对不起。”我说。
我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林慧,对不起。”
她没有说话,但她的身体,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她转过身,在黑暗中看着我。
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能感受到她的目光。
“也谢谢你。”我又说。
她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把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陈阳,”她说,“我明天,去问问社区,看有没有日间照料中心。”
“白天送过去,有专人看着,晚上我们再接回来。”
“这样,我们俩都能上班,彤彤也能安心学习。爸也能有同龄人说说话。”
“费用……我们俩一起想办法。我把买新车的计划,先停了。”
我抱着她,收紧了手臂,像要嵌进我的身体里。
“好。”我只能说出这一个字。
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聊我们刚认识的时候,聊彤彤刚出生的时候,聊我们对未来的规划。
我们把这些年积攒的委屈、疲惫、误解,都摊开在了这个深夜里。
像在清理一间很久没打扫的屋子,虽然尘土飞扬,但你知道,当阳光再次照进来时,一切都会变得干净明亮。
第二天,一切照旧。
但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林慧真的去社区咨询了。
我也开始调整我的工作状态。
我爸,还是那个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老头。
但他好像,笑的时候变多了。
有一次,我下班回来,看到彤彤在客厅里,一笔一画地教我爸写字。
“爷-爷,这-个-字,念-家。”
我爸握着笔,手抖得厉害,在纸上画出一个歪歪扭扭的,不成形状的符号。
但他笑得很开心。
“家……”他念着,“家,好。”
林慧从厨房里端出切好的水果,放在他们面前。
她看着他们,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
“辛苦了。”
她靠在我怀里,轻声说:“你也是。”
我知道,未来的路,依然会很难。
照顾一个阿尔茨海默症的病人,是一场没有尽头的马拉松。
我们会争吵,会疲惫,会崩溃。
但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因为我终于明白。
家,不是一个讲道理的地方,而是一个讲爱的地方。
当爱在的时候,再沉重的负担,我们都能一起扛。
我看着窗外,万家灯火,一盏盏亮起。
我知道,我们这盏,虽然不算最亮,但它会一直,一直亮下去。
因为,我们都在。
来源:暮至叶为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