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回老家的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就要去赶集。我打着哈欠说开车送她,她应了一声,在自己屋里窸窸窣窣了好一阵子。
回老家的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就要去赶集。我打着哈欠说开车送她,她应了一声,在自己屋里窸窸窣窣了好一阵子。
临出门,她站住,摸遍几个衣兜,又折返回去。出来时,手里紧紧攥着那部屏幕有几道裂纹的旧智能手机。
“妈,落下东西了?”我随口问。
她却不答,只反复摩挲着手机,像是确认什么宝贝在不在,嘴里喃喃:“得带着,得带着它。”
我笑了:“我去了,还用您付钱吗?我带着呢。”
她摇摇头,花白的头发在晨风里微颤,语气异常固执:“你不懂,就得用手机付。”
车子沿着新修的柏油路向镇集驶去,窗外的田野掠过。母亲一路无话,只把那只手机紧紧捂在胸口,屏幕贴着掌心,不时低头看一眼,那眼神,不像看一个通讯工具。
集上人声鼎沸,热闹得很。母亲在一个卖旱黄瓜的摊子前停下,挑了几根。摊主称好,报出价钱。她立刻把手伸进衣兜,动作快得像怕被我抢了先。
我赶紧掏出自己的手机:“我来扫!”
母亲的手却已先一步举了起来,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点亮屏幕,找到那个绿色的支付软件,点开,动作略显笨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她对着摊主挂在竿子上的收款码,“嘀”一声轻响。
短暂的停顿。然后,从她那旧手机的扬声器里,传出一个略微沙哑、带着点乡音的男声:
“付款成功——”
那声音不大,甚至被集市的热闹吞掉大半,但异常清晰地撞进我的耳朵。我浑身一震,僵在原地。
是父亲的声音。
浑厚,带着笑意,仿佛他刚刚完成一件了不起的小事,正满意地站在我们身边。
母亲紧绷的肩膀瞬间松弛下来,嘴角牵起一丝极淡、极温柔的弧度。她把手机小心地收回兜里,像是完成了一个神圣的仪式,这才接过摊主递来的黄瓜。
我喉咙发紧,想问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默默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用同样的方式,在卖豆腐的摊子前,在小百货摊前,一次又一次地点开手机,支付,然后,在那一声声“付款成功——”的提示音里,获得片刻的安宁与满足。
我忽然明白了。那不是付款,那是一次次短暂的重逢。是这冰冷机器里,唯一温热的魂魄。
后来,趁母亲在灶间忙碌的当口,我偷偷拿起她那部旧手机。屏幕的裂纹硌着指腹。我找到那个音频文件,文件名只有一个简单的日期。我戴上一只耳机,按下了播放键。
“付款成功——”
还是那个声音。但这一次,我听出了更多。声音背后,有细微的风声,还有母亲在远处隐约的、带着笑意的埋怨:“死老头子,录个这个也这么高兴……”接着,是父亲压低声音的、顽皮的笑语:“嘿,以后你每花一笔钱,都得先听我吆喝一嗓子……”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几天后的傍晚,母亲想去村口小卖部买瓶酱油。和往常一样,她拿起了手机。
开机,解锁,点开软件——动作却在中途卡住。屏幕定格在那个绿色的图标上,然后,毫无征兆地,黑了。任凭怎么按电源键,那屏幕再也亮不起来,像一只彻底阖上的眼睛。
母亲急了,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擦拭屏幕,拍打机身,仿佛在呼唤一个沉睡的人。可那手机毫无反应,沉甸甸地,冰冷地躺在她掌心。
“怎么……怎么就不中用了呢?”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慌乱,“昨天还好好的……”
我接过手机,尝试了各种办法,依旧无法唤醒它。那块冰冷的玻璃屏幕,映出母亲瞬间失了神采的脸。
她不再说话,只是呆呆地坐在门槛上,望着窗外沉下去的夕阳,手里紧紧攥着那部黑屏的手机,像攥着一块坚硬的墓碑。
小卖部终究是没去成。
夜里,我躺在床上,听见隔壁母亲屋里传来极力压抑的、细碎的啜泣声,像秋夜里冻僵的虫鸣。
那声音持续了很久。
直到后半夜,我起身喝水,路过她房门,从门缝里看见,她还坐在床边。月光照进来,勾勒出她缩得很小的身影。她低着头,额头轻轻抵着那部再也无法出声的手机,一动不动。
第二天,母亲起得很早,神情平静,仿佛昨夜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眼下的浮肿泄露了秘密。
我拿出给她买的新手机,帮她换卡,下载软件,教她使用。她学得很认真,一遍遍练习扫码、输入金额。
只是在设置付款提示音时,她直接跳过了。系统自带的那些清脆女声、活泼乐声,她一个也没选。
“就这样吧,”她说,声音很轻,“静音的,挺好。”
她把旧手机用红布仔细包好,收进了衣柜最深的抽屉里,和她那几件舍不得穿的压箱底衣服放在一起。
从此,她依旧用手机付款,动作越来越熟练。只是支付完成时,再也没有那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世界一片静默,只剩下扫码成功的那个绿色对勾,在屏幕上一闪,旋即熄灭。
来源:余秋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