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份结论含糊的「现场符合自杀特征,但存在疑点无法排除」的报告,将市局置于火山口。
致命时间差
如何指认一个在案发时已经死了 24 小时的人,才是真凶?
如何证明深情痛哭的未亡人,才是冷血开枪的杀手?
答案,写在被篡改的时间里,藏在尸体开口说的话中。
1
市公安局审讯室。
距承昊集团总裁张承昊暴毙书房,已过去五天,舆论持续发酵。
那份结论含糊的「现场符合自杀特征,但存在疑点无法排除」的报告,将市局置于火山口。
承昊集团那个号称要改变城市未来的「晨曦计划」前途未卜,更让这起富豪暴毙案充满了资本博弈的阴谋论色彩。
上级限期破案的指令,是压在每个人肩上的山。
经过五天不眠不休的外围排查,所有线索都指向事件中的未亡人柳梦。她不仅是张承昊的妻子、集团副总裁、命案第一发现人,同时也是其巨额遗产「第一顺位继承人」。
此刻,柳梦就坐在审讯桌对面。
我在李建国队长侧后方,这个位置便于无死角地观察。
她身着黑色套装,珍珠耳钉泛着冷光,面容憔悴,但一种深植于骨髓的镇定与得体,构成了她的防御工事。
她是解开谜题最关键的钥匙。
我的工作,是鉴定这把钥匙,能否打开真相之门。
2
李队完成权利义务的告知程序后,语气沉肃却不失礼节:
「柳女士,节哀。感谢你配合调查。我们需要核实一些基础情况。请问,案发当晚,你大概是几点回到家的?」
柳梦未语先哽咽,姿态柔弱却精准:
「大概……七点半左右。那天周五,我特别累,到家听保姆刘姐说承昊又在书房忙,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她自然地将话题引向情感轨道,用带着追忆的温柔语调继续:
「李队,我和承昊……感情一直很深。这么多年,风风雨雨,我们是夫妻,更是并肩作战的伙伴。儿子乐乐,是我们最珍贵的礼物……」
李队没有打断她的情感渲染,只是平静地追问:
「也就是说,近期你们夫妻感情稳定,并没有激烈的私人矛盾?」
柳梦迅速抬头,语气坚定:
「没有!绝对没有!就是工作压力大……但感情基础非常牢固。」
她接着继续用悲伤的语调叙述案发当晚:
「我心疼他,就去热了杯牛奶,八点整送进书房。他正对着电脑,眉头紧锁……他摘下眼镜,很重地叹了口气,拉住我的手说:『小梦,辛苦你了,等这个坎过去,我一定好好陪你和乐乐……』」
就在她说到「拉住我的手」这个关键动作的瞬间,我平静地插了一句,声音不高,却足以打破她精心营造的情感节奏:
「他拉住你的手时,用的是哪只手?你还记得他手心的触感吗,是温还是凉?」
3
柳梦微微一怔,眼神有瞬间的闪烁,随即化为更深的悲伤,哽咽着回答我的问题:
「是……右手吧?太慌了,记不清了……只记得手心有点凉,所以我才更心疼……」
她迅速将话题引回安全的「深情」轨道,继续叙述案发当晚:
「然后,他才说起资金方案,他觉得我的方案太激进,担心风险。我们确实争论了几句,但完全是工作分歧。」
柳梦的语速稍稍放缓,仿佛在努力回忆。
「大概八点一刻的时候,我看他实在疲惫不堪,不忍心再打扰,就让他静一静,自己先回主卧了。」
她报出的时间精确到「八点一刻」。
在经历如此巨大的创伤后,对非关键时间点仍保有如此清晰的记忆,这不合常理。
一种高度计算过的痕迹,隐约浮现。
我等待她话音落下片刻,平静地插入一个新的问题,声音不高,却足以打破她刻意营造的悲伤节奏:
「八点一刻。这个时间点很精确。在经历丧夫之痛后,你对当晚时间的记忆,似乎清晰得异乎寻常?」
柳梦微微一怔,眼底那丝慌乱如电流般转瞬即逝,迅速被更深的悲伤覆盖。
「我……我当时下意识看了好几次表……」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因为我心里一直在挣扎,是继续跟他商量,还是让他休息……那一刻我记得特别清楚,因为我最后下定决心……不能再逼他了……」
她的解释流畅且富有感染力。
但那份「挣扎」过于仪式化,「看表」的理由更像是一种预先准备好的说辞。
我不再追问,只是将这个精心雕琢的时间点,默默记下。
4
「可……快到凌晨一点的时候,」
她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精准地报出了这个时间点。
「我听到书房传来一声闷响……我跑过去……推开书房门……就看到他……」
她再也说不下去,泣不成声。
凌晨一点。
一个声称在极度悲伤和慌乱中的人,对非关键时间点的记忆却精确到分钟。
这与真正处于创伤应激状态下的记忆模式完全不同。
过于精确的数字,更像是经过反复确认或编排后的结果。
「凌晨一点?」
李队的声音立刻响起,沉稳而富有压迫感。
「这个时间非常晚。你是如何准确判断时间的?是看了钟表,还是被惊醒后估算的?」
我注意到柳梦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她沉默了片刻,才低声回答:
「我……我瞥了一眼床头的电子钟,时间……大概是十二点五十几分,差几分钟到一点的样子,我印象很深……」
她将时间点模糊成「十二点五十几分」,并将记忆锚定在「电子钟」上。
这种欲盖弥彰的精确,加深了我的怀疑。
「十二点五十几分……差几分钟到一点。」
李队重复了一遍,语气沉稳却带着压力,随即话锋一转。
「好。那么,你听到的『闷响』,具体是什么样的声音?声音很大吗?像什么物体发出的?」
李队的问题衔接得恰到好处。
他没有在时间点上纠缠,而是利用她给出的答案,顺势切入对声音的质询。
我看到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目光低垂。
「声音……不是特别响,但夜里很静,所以听到了……像,像是……有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我也说不好,当时太害怕了……」
「不是特别响」却能将人从睡眠中惊醒?
这个描述,与她之前声称被「闷响」惊醒的说法,在逻辑上难以自洽。
5
李队将问话的主导权交给了我。
我翻看着手中的平板,问出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
「柳女士,」
我抬起头,语气平静。
「你的车在 19 点 28 分入库。但智能门锁日志显示,玄关廊灯在 19 点 41 分才亮起。这中间的 13 分钟,你在哪里?」
柳梦的神色没有任何波动,仿佛早已料到。
「那天特别累,我在车上眯着了。司机王师傅叫醒我后,我可能又在车里坐了会儿,回了条信息。具体多久,真没留意。」
她轻轻叹了口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
「王师傅最近家里事多,人也挺心不在焉吧,可能叫醒我时也没看时间吧。」
她的回答过于流畅,甚至连司机可能存在的疏忽都提前铺垫好了。
这是一套完美的说辞。
我没有纠缠时间点,立刻切入更核心的矛盾。
「根据保姆刘阿姨的证词,」
我看着她的眼睛。
「案发前三天,你都嘱咐她『先生需静养,九点后不必送宵夜』。为什么案发当晚,你主动打破规矩?」
柳梦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眼中瞬间盈满泪水。
「就是因为前几天看他状态差,我才严禁打扰。但那晚,他情绪格外低落……手心冰凉……我实在心疼,就想破例看看他。没想到……这杯牛奶成了永别……」
「心疼」,一个无法证伪的理由。
她成功地将打破规矩的行为,包装成了深情的证据。
「刘阿姨还证实,你们已分房一年有余。」
我微微前倾。
「当你听到来源不明的闷响时,作为母亲,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是冲向声源,还是先确保儿子乐乐的安全?」
柳梦脸上的悲伤瞬间凝固,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她沉默了几秒,声音带上后怕的颤抖:
「我……我当时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承昊身体不好,我第一反应就是他是不是出事了!乐乐房间在另一边,很安静……我根本来不及想,就本能地冲过去了……」
她用手捂住脸,肩膀耸动。
「现在想起来都后怕,万一乐乐有事……我真是个不称职的母亲……」
用「关心丈夫」的本能来覆盖「保护儿子」的本能。
很聪明的辩解,但「一片空白」和「本能」在行为逻辑面前,说服力有限。
她的指尖在微微发抖。
我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
「还有一个关键问题。你听到了『闷响』,但住在楼下、离书房更近的刘阿姨证实,她当晚未听到任何异常动静。」
我稍作停顿,让矛盾在寂静中发酵。
「请你解释,这个能惊醒你、却未能惊醒离声源更近的人的『闷响』,它究竟有多大?从何而来?」
柳梦的嘴唇瞬间失血,眼神闪烁:
「我……我不知道。也许刘姐睡得太沉?或者声音不大,只是我睡眠浅,心里惦记承昊,所以警觉?」
「一个能被描述为『闷响』、并能将人惊醒的声音,」
我平静地施加压力。
「其能量足以产生可被感知的振动。刘阿姨卧室门未紧闭。按常理,她不可能完全听不到。」
柳梦的嘴唇微颤,目光低垂,盯着桌面,陷入了沉默。
她的脖颈僵硬,仿佛承受着无形的重压。
李队与我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们都清楚,裂痕已现,但防线未完全崩溃。
李队会意,沉声道:
「柳女士,讯问暂停十分钟。请你留在这里,仔细回顾刚才的谈话内容,尤其是时间点和声音的问题。」
柳梦僵硬地点头,目光死盯着桌面,十指紧紧交缠。
那竭力维持的镇定外表下,裂痕已如蛛网般蔓延。
6
审讯室的门在我们身后关上,走廊里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我们走到走廊尽头的窗边。
李队递给我一支烟,声音带着疲惫后的沙哑:
「你怎么看?她这套『为情所困、为子则刚』的说辞,倒是情真意切。」
我没有点燃烟,看着窗外沉入睡眠的城市灯火。
「故事很完整,但有几个关键的物理细节,她解释不了。」
我转过身。
「哦?」李队转过头。
「第一个,是声音。」
我开始梳理已知的矛盾点。
「她描述听到『闷响』并惊醒,但住在楼下、离书房更近的保姆刘阿姨,当晚并未被任何声音惊醒。」
「一个能惊醒楼上主人的『闷响』,却未能惊醒楼下离声源更近的人,这不符合声音传播的基本规律。」
「我们需要彻底查清,当晚刘阿姨未被惊醒的真实原因。」
李队若有所思地点头:
「没错。还有,她儿子乐乐的房间也在同一层,孩子对夜间异常声响通常更敏感。」
「但根据她的描述,孩子整晚安睡,毫无反应。这一点,也需要核实。」
「对,这是第二个矛盾点。」
我接过话。
「一个母亲,听到来源不明、性质不明的异响后,她的本能反应,与『不顾一切冲向危险源』的描述,在行为逻辑上存在断裂。」
「下一个阶段,我们必须重点核实当晚乐乐的真实状态,以及柳梦冲向书房前,是否对儿子采取过任何保护措施。」
我停顿了一下,让思路更清晰。
「第三个需要查实的,是那杯牛奶。她声称是出于心疼送去的,但保姆证实,案发前连续数日,她都严禁晚上送任何东西打扰张承昊。」
「她打破自己定下的规矩的动机,仅仅用『心疼』解释,太单薄。」
「我们必须彻底分析那杯牛奶的成分,还原它被端进去前后的每一个细节。」
「这能帮我们判断,那杯牛奶在当时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还有时间线,」
李队补充道。
「她给出的几个时间点过于精确,尤其是在巨大创伤后,这不合常理。」「需要结合监控、手机日志等客观证据,把案发当晚她的行动轨迹精确到分钟,挤压掉任何模糊和编造的空间。」
「这不是我们在刻意刁难她,」
李队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
「是她的供词里,这些无法自圆其说的物理矛盾,逼着我们不得不往这些方向查。」
「是的。」我点点头,「下一个回合,证据会开口说话。」
夜色渐沉。
下一个回合的较量,已经在证据的沉默中拉开了序幕。
7
审讯室内,气氛凝重。
连续的问询和证据展示,在柳梦脸上刻下了疲惫,但她微微扬起的下巴昭示着她的斗志。
李队翻开笔录本,目光沉稳地看向柳梦:
「柳女士,我们需要更全面地了解案发前你的家庭关系,尤其是成员间的相处情况。根据资料,张承昊先生的长子张明轩,今年 25 岁。你并非他的生母,对吗?」
柳梦点了点头,声音带着沙哑但清晰:「是的,李队。」
李队顺势推进,语气平稳却带着引导性:
「根据年龄推断,你与张明轩共同生活时,他已接近青春期。请问,你们平时的相处模式如何?是否存在难以调和的矛盾?」
柳梦深吸一口气,迎上李队的目光,那股压抑已久的情绪仿佛找到了宣泄口。
疲惫依旧刻在她的眉宇间,但一种「是你们非要问的」决绝,取代了之前的防守姿态。
「相处模式?矛盾?」
她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到极致的冷笑。
「李队,沈法医,事到如今,有些家丑,我也不得不说了。」
她没有直接回答「有无矛盾」,而是用带着破釜沉舟的语调,开始了她的讲述:
「外面看着光鲜,里头早已千疮百孔。我和承昊的婚姻如此,这个家,更是如此。」
她稍作停顿,仿佛在积聚勇气,然后猛地将矛头指向核心:
「真正的威胁和羞辱,正是来自我的继子——张明轩!」
接着,她用极其充满画面感的语言,详细描述了所谓的「威胁和羞辱」。
「夏天,我在家穿一条真丝睡裙。他会故意靠在二楼的楼梯转角,目光像刷子一样,毫不避讳地从小腿一路看到胸口,然后慢悠悠地说:『柳姨,你这身段,穿这种裙子真是绝了,我老爸太性福了。』」
「那不是赞美,是打量货品,是羞辱。」
「还有一次我偏头痛发作,提前回卧室休息。他没敲门就直接推门进来,手里拿着杯水,说:『柳姨,听说你不舒服,喝点水。』人就直接坐到床沿,手伸过来要探我额头。」
「我吓得往后缩,他反而笑了,说:『躲什么?我还能吃了你?』那种理所当然的亲近感,让我浑身发冷。」
「家庭聚餐,有客人在场,他都能当着他爸的面,举着酒杯对我说:『爸,你真幸运,能天天守着柳姨这么个妙人。我要是早生几年,肯定追柳姨,就没你什么事了。』」
「张承昊只当是玩笑,骂他没大没小。可你们知道吗?」
柳梦的指甲掐进了手心。
「他说这话时,桌子底下,他的脚,一下下地蹭我的小腿肚。」
她抛出最严重的指控,声音因恐惧而尖利:
「案发前四五天,晚上快十一点,他喝得烂醉,直接撞开我卧室门!他靠在门框上,满身酒气地对我说:『柳梦,别在我爸这棵老树上吊死了。他还能活多久?这个家,迟早是我的。你现在识相点,对我好点,将来还能有你的位置。』」
「然后他就朝我扑过来,想抓我的手!我抓起床头柜上的水晶烟灰缸对着他,他才冷笑着,摇摇晃晃地退出去。」
在她这段声泪俱下的控诉尾音刚落,审讯室陷入短暂寂静的瞬间,我平静地插了一句,声音不高,但足以打破她精心营造的情绪氛围。
「柳女士,听你的描述,你对张明轩先生这种扭曲心理的成因,似乎有着超越寻常的深刻理解。」
柳梦微微一怔,眼底那丝掌控节奏的自信瞬间冻结,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
她迅速垂下眼帘,再抬起时,已被更深的悲伤覆盖:
「沈法医,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
她的反应极快,迅速回避了「共情」陷阱,重新巩固了「受害者」立场。
柳梦的声音带上了一种复杂的怜悯,看向李队和沈城:
「我知道,你们可能会觉得明轩是个品行败坏的纨绔子弟。但说句可能不太合适的话,他变成今天这样,承昊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她微微停顿后,说出一段往事。
「明轩小时候,他母亲,也就是承昊的前妻,因为无法忍受承昊一心扑在事业上,最终选择了离婚,去了国外,几乎断绝了往来。那一年,明轩才十岁。」
「一个十岁的男孩,正是最需要母亲关爱又崇拜父亲的时候。可他母亲走了,承昊又只顾着工作,对明轩只有物质上的无限满足和学业上的高压要求,几乎没有情感上的交流和陪伴。」
「明轩是在极度父爱缺失和母爱剥离的环境里长大的。他内心对母爱,或者说对年长女性的温柔关怀,有一种病态的渴望和依恋。同时,他对承昊,又积压着巨大的怨恨。」
8
「我和承昊……认识的过程,并不像外界传的那样。」
柳梦的语气带着难堪和认命。
「我那时只是他公司的一个普通项目经理。是一次很偶然的机会……我们在一起了。后来,我怀了乐乐,承昊他才娶了我。」
她苦笑了一下,充满了自嘲:
「说白了,我是母凭子贵,才进了这个家门。承昊娶我,只是为了给乐乐一个名分。」
「现在回想起来,多么讽刺啊。」
柳梦的嘴角泛起苦涩的弧度。
「承昊想用一个新的家庭来弥补旧的裂痕。而结果呢?我非但没能『温暖』这个家,反而让明轩的扭曲变本加厉。」
「所以,李队,沈法医,」
她总结道,声音悲凉。
「这个家的悲剧,从一开始就埋下了种子。而我,就是那个被摆在这个裂痕上的……既尴尬又危险的棋子。」
她声泪俱下地将嫌疑引向张明轩:
「这样一个对继母有非分之想、又对父亲充满怨恨的儿子,在父亲突然死亡后,你们说,我最该害怕的人是谁?」
我等待她话音落下,目光平稳地锁住她,将她自己的供词作为武器,直接掷回:
「『棋子』。这是你自己用的词。」
我刻意停顿了一下,让这个词语的冰冷含义在空气中凝结。
「你说你是一颗被摆在裂痕上的棋子。那么,当你这颗『棋子』发现自己不仅无法弥合裂痕,反而让整个棋盘走向了彻底崩塌时。」
我的身体微微前倾,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质询。
「你真实的感受是什么?是作为棋子的悲哀和认命,还是……不甘心?」
柳梦的呼吸猛地一窒。
她交握的双手指节骤然攥紧。
她看向我,眼神里第一次超越了警惕,闪过一丝惊慌。
「我……我能有什么感受?」
她勉强维持着苦笑,声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避重就轻,「我……我只能尽力做好我的本分……」
她近乎本能地拒绝回答真实感受,防守极其严密,避免了任何可能暴露其动机的情绪。
9
李队并未直接回应她的控诉,而是冷静地抛出保姆证词。
「柳女士,根据我们依法询问保姆刘桂花所得证词:她证实张明轩看你的眼神『不太对劲』,也确实说过『柳姨比公司那些小姑娘有味道多了』这类轻浮话。这部分与你陈述一致。」
他话锋一转,语气加重:
「但是,刘桂花明确表示,她并未听见任何张明轩闯入你卧室的动静。」
柳梦的反应极快,她泪眼婆娑,语气里满是委屈:
「李队,刘姐住在楼下,我的卧室在走廊最尽头,隔音尚可,她听不见很正常!」
我平静介入两人的对话。
「我们核查了张明轩案发当晚的行踪。根据其女友林玲的证词和酒店监控显示:张明轩在晚八点半至近十点确实在酒店,近十一点返回。这中间,存在近一小时的空白期,他无法提供具体去向。」
我刻意停顿了一下,让这个时间空白的含义在寂静中沉淀,才继续用清晰的语调说道:
「同时,林玲证实,张明轩确实有『恋母情结』,『欣赏成熟有风情的女性』,并『常抱怨父亲专断,父子关系紧张』。这些,与你的部分感受有吻合之处。」
柳梦情绪激动:
「看!他有一小时说不清去哪了!他对我有那种心思,又恨他爸,完全有动机!我怎么能不害怕?」
李队并未被她激动的情绪带偏,他冷静地摇了摇头,目光如炬地盯住她,语气沉肃,带着不容置疑的逻辑力量:
「我们也询问了张明轩本人。他承认与父亲关系恶劣,但坚决否认所有骚扰指控,称案发当晚是『心里憋火,出去兜风了』。」
「你指控他『醉酒闯卧室』,却无任何旁证。你如何证明你的话不是出于主观臆测甚至……虚构?」
柳梦如同受到巨大侮辱,声音颤抖:
「他当然会否认!谁会承认这种龌龊事?我一个女人,在这种事上撒谎对我有什么好处?除了让自己更难堪吗?你们可以去问公司里的人,谁不知道他看我的眼神不对劲!」
「柳女士,我们暂且搁置张明轩的问题。」
李队适时转换方向,引入新线索:
「我们了解到,集团副总赵东,作为公司元老,近期在『晨曦计划』上,与你的管理理念存在严重分歧,甚至有过公开争执。你是否与他存在私人恩怨?」
柳梦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警惕,但迅速恢复冷静:
「工作上有分歧是正常的。但赵总最近确实越来越激进,几次想绕过我,直接推动一些风险极高的方案。我们为此争执过。承昊还因此训斥过他,让他尊重我的职位。」
10
我继续施加压力,将我们掌握的另一组事实清晰抛出:
「根据公司其他高管及赵东秘书的证词,你们近半年私下会面频繁,且多次选择在非公司场所。这,似乎已经超出了普通工作分歧的范畴?」
问题抛出后,审讯室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我的目光紧锁着柳梦,她的双手又死死地绞在一起,想必内心正在进行着激烈的权衡和挣扎。
这种沉默持续了将近一分钟。
最终,她仿佛被逼到了悬崖边缘,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的瞬间,眼神变得空洞而绝望。
「事到如今……我没什么好瞒的了。」
她声音破碎,带着一种彻底的疲惫和屈辱。
「赵东他……一直在逼我。」
「六年前,他约我去郊区的一处私人会所谈事。那晚……他灌了我很多酒……后来……后来就发生了关系。」
她叙述时,目光涣散,不敢与我们对视,完全沉浸在那种不堪回首的恐惧里。
「从那以后,」
她抬起头,眼中充满了真实的恐惧,声音带着颤抖。
「他就用这个要挟我。他说承昊生意越大胆子越小,早晚要完。只要我跟他合作,等承昊……之后,他能保证我和乐乐的利益,甚至能让我实际掌控公司。」
紧接着,她将话题迅速引回案发当晚。
「案发那晚,我听到书房的声音,第一反应就是害怕!我怕是不是赵东等不及了,提前来了,和承昊撞上起了冲突!我怕我们的关系暴露,才慌了神冲过去!」
一个被长期胁迫的人,在吐露真相时不该如此「条理分明」。
她的讲述,依旧像在完成一个预设的流程。
我将笔尖轻轻点在笔录本上,没有继续追问。
此刻的沉默,比任何质问都更有力量。
11
李队合上笔录本,我们一前一后走出审讯室。
隔音门在身后合拢,将柳梦和那片弥漫着香水与压抑的空间隔绝。
走廊里,凌晨的寒气透过窗缝渗入,刺人骨髓。
「她这次交代的内容,」
李队递给我一支烟,声音沙哑。
「把水搅得更浑了。」
「是故意搅浑的。」
我将烟捏在指间,没有点燃。
「张明轩的骚扰,赵东的胁迫——每个故事都足够黑暗,但每个都留有余地。她在试探我们的方向。」
李队望向窗外泛白的天际:
「三个方向。张明轩有动机有时间空白,赵东有利益牵扯有私情,再加上她自己的供词漏洞。你觉得重点在哪?」
「不在她说了什么,」
我的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而在她没说完的部分。您发现没有?她指控张明轩时,细节饱满;但提到赵东,尤其是私情,语言概括,更像在陈述一个『故事梗概』。」
李队若有所思:「她在控制节奏。」
「没错。」
我停顿了一下。
「但这种控制本身,就是破绽。她太急了。」
李队揉着眉心的手停下:「所以你认为……」
「突破口,就在赵东身上。」
我的语气肯定。
「她抛出『私情』,就是为了掩盖某种更关键的东西。必须彻查赵东案发前后的每一个行踪,挖出他们之间真实的利益链条。」
远处传来早班民警的脚步声,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但对我们而言,这场暗夜里的博弈,才刚刚进入最关键阶段。
「答案,」
我轻声说道,仿佛怕惊扰了走廊里流动的真相。
「就藏在赵东和柳梦的利益链条里。」
12
灯光惨白刺眼。
我看着对面的柳梦,她疲惫的面容上,那双眼睛却像淬了火的琉璃,戒备而锐利。
李队双手交叠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地锁住她。
他沉默的那几秒钟,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柳女士,」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冷峻:
「上一次问询,你陈述了与赵东副总存在的『复杂关系』,并声称他胁迫你。」
他刻意停顿,让「胁迫」二字在空气中凝结。
「我们需要你就这一关键指控,提供更具体的细节和证据。」
柳梦微微点头,声音沙哑:「我明白,李队。」
她的顺从里,带着一种精心丈量过的疲惫。
李队目光锐利,刀刃直指核心。
「你说赵东胁迫你。那么,在『晨曦计划』上,他具体是如何逼迫你就范的?每一次接触的时间、地点、内容。」
我注意到柳梦的眼神微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但迅速平静如水。
「该说的,我都说了。过程并不光彩。」
她轻轻叹息,巧妙地转移焦点。
「你们去问赵总本人,或许……他能给出更完整的版本。」
李队没有被她带偏节奏,他并未继续纠缠细节,而是沉稳地切入一个新的维度。
「好,那我们换一个角度。我们核查了赵东的财务状况。案发前一周,他的一个秘密账户收到一笔五十万汇款,来源是开曼群岛的空壳公司。柳女士,对此你是否知情?」
我看到柳梦的脸颊肌肉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但随即,她脸上浮现出悲愤的潮红。
「李队,」
她的声音带着被质疑的颤抖。
「赵总负责海外业务,有私人资金往来很奇怪吗?你们凭什么断定这就与我有关?」
我介入对话,将证据的棱角磨得更为锋利。
「这笔钱的收款时间,恰好在你与赵东因『晨曦计划』争执最激烈的时期。金额精准,来源隐蔽。这更符合一笔预付款或封口费的特征,而非正常的商业往来。请你解释。」
柳梦的呼吸骤然急促,她不再看我们,而是盯着桌面,仿佛在下巨大的决心。最终,她抬起头,眼神变得空洞,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
「好……既然你们非要如此逼我……」
她声音沙哑撕裂。
「事到如今,我没什么好瞒的了。」
「赵东胁迫我,根本不是为了什么可笑的私情……是因为……他手里握着能彻底毁掉我和乐乐的……真正把柄。」
「什么把柄?」李队立刻追问。
13
「乐乐……我的小儿子乐乐……他,不是张承昊的亲生骨肉。」
泪水从她眼中涌出。
「是谁的?」
「是……是赵东的。」
一阵沉重笼罩了审讯室。
李队深吸一口气,语气愈发严峻,像锤子敲打着她的心理防线:
「你隐瞒如此致命的秘密,现在突然坦白……你的动机是什么?说清楚!从头到尾!」
柳梦仿佛被这句质问彻底击垮了防线。
柳梦闭上眼睛,脸上每一寸肌肉都写着痛苦。
她开始讲述,从六年前的会所,到醉酒,到发现怀孕的恐惧,到因体质特殊无法堕胎的侥幸,再到欺骗张承昊后的愧疚与维系。
她的叙述充满了细节,情感饱满,屈辱、恐惧、无奈交织,将一个被命运拖拽的女性悲剧描绘得淋漓尽致。
她说到赵东如何用裸照和乐乐的头发展开胁迫,如何用张承昊的病情和乐乐的未来威逼利诱,最终如何逼她里应外合,由赵东动手制造自杀假象。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乐乐!我是一个母亲!我只能……只能被他拖着,一步步走向深渊!你们明白吗?」
她泣不成声,浑身发抖。
等她终于说完,审讯室里只剩下她压抑的抽泣声。
我没有立刻说话,让这份寂静持续了几秒,才平静地开口。
「柳女士,即使你的故事成立。」
我看着她的眼睛。
「但有一个逻辑问题:如果赵东是唯一握有这秘密的人,一个真正想保护孩子的母亲,最合理的做法应是坚决否认,让秘密永埋。你为何主动向我们坦白,坐实乐乐的『污点』?」
她显然没料到我会抛开情节直击逻辑核心,一时语塞,眼神慌乱地闪烁。
「我……我太害怕了……我怕你们迟早会查出来……我想争取坦白……」
我没有给她任何圆谎的机会,在她话音未落之际便切入了下一个问题,语气依旧平稳却不容置疑:
「还有一个情况需要你解释。你家保姆证实,半年前张承昊先生曾有一段时间对乐乐态度异常,抱着他喃喃『不像』;张明轩也曾多次酒后嘲讽乐乐长相。这是否意味着,张承昊先生对乐乐的身世早已产生怀疑?」
14
柳梦的脸色瞬间煞白,像被抽干了所有血色。
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后仰,一种本能的防御姿态陡然而生。
「他……他是有点疑心……但我解释清楚了……」
她的声音尖利,语速快得不自然,「解释清楚了」这几个字在她仓促的重复下,显得异常苍白空洞。
时机已到。
李队与我对视一眼,从文件夹中取出了那份准备已久的证据。
他没有急于宣读,而是先将文件的封面朝向柳梦,让她看清那权威的司法鉴定机构的徽标。
「柳女士,」
李队的语气沉肃如铁。
「张承昊先生的私人律师证实,就在案发前一周,张先生秘密委托他进行了一项司法亲子鉴定。」
他刻意停顿,让这个致命的信息在寂静中发酵,然后才掷出了那枚炸弹:
「这份由张承昊先生亲自委托的最终鉴定报告显示:遗传学分析结果支持张承昊是张明乐的生物学父亲。」
柳梦的反应,如同被高压电流正面击中。
她整个人从椅子上弹起,又被安全装置拉回,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份报告,仿佛要用目光将它烧穿。
几秒钟的窒息般的死寂后,一声混合着绝望与崩溃的尖啸撕裂了空气:
「不!不可能!他怎么会……假的!这是你们伪造的!你们想害我!你们想害死我的乐乐!」
女警迅速上前,按住了几近癫狂的她。
这彻底的失态,完全符合谎言被彻底戳穿后的本能反应。
15
突然,她抬起头。
脸上泪痕未干,但之前所有的疯狂与混乱,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切换速度快得令人心悸。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清醒,以及一种掺杂着恐惧的「顿悟」。
「等等……」
她的声音嘶哑,但语调平稳得可怕,与片刻前的歇斯底里判若两人。「我……我好像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一个更可怕的真相……」
李队厉声呵斥:「柳梦!你在编造什么!」
「我不是在编造!」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依次扫过我和李队的脸,仿佛在评估我们是否能跟上她的思维。
「我是在把所有的碎片拼起来!赵东……他根本不是在胁迫我!他和我一样,也是棋子!不——」
她刻意停顿,加重语气:
「他是……主动扑向猎物的猎手!」
接着,她以一种近乎分析报告般的冷静语速,开始阐述她的新理论:赵东如何与张明轩暗中勾结,如何利用她作为跳板,最终计划如何将一切罪名嫁祸于她,让她成为完美的替罪羊。
她精准地将「神秘汇款」「时间空白」等所有矛盾点,都编织进了这个「内部合谋」的叙事中,将自己重新塑造成最终的受害者。
李队指出这仍是一面之词。
她则激动地要求我们去查证,眼神深处那丝冰冷的得意一闪而过。
那不是慌乱,而是一个赌徒在押上全部筹码后,期待着局势翻转的狂热。
审讯暂告段落。
16
第三次审讯结束后,侦查员带来了颠覆性的消息:赵东的尸体在郊区一个废弃的仓库中被找到。
临时会议室的白板前,气氛凝重。
新线索被醒目地标注出来。
李队双手撑在桌面上,目光锐利。
「法医的初步研判已经出来,」
他沉声道。
「赵东的死亡时间,在张承昊遇害前约 24 小时。」
负责外围调查的侦查员老陈接着汇报,语气肯定:
「我们对赵东的社会关系进行了密集排查。目前,没有任何证据支持柳梦关于『赵东与张明轩合谋』的指控。张明轩在赵东死亡时间点前后,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
我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指向那个「-24 小时」的结论,思路清晰起来。
「现在,线索指向两个结论。」
我分析道。
「第一,柳梦的『内部合谋论』已破产。第二,也是最关键的——她的供词存在一个致命的逻辑断点。」
我停顿了一下,让推理的链条清晰呈现:
「她敢于将杀人的主导责任完全推给赵东,并详细描述一个『在案发当晚还活着的赵东』是如何作案的。」
「这只在一种前提下成立:她坚信赵东已死,且『死无对证』;同时,她笃定我们警方尚未发现赵东的尸体,或至少无法确定其死于张承昊之前。」
李队立刻领悟,眼神一亮:
「她是在利用信息差!她以为赵东的死是个秘密,或者死亡时间可以由她说了算,所以她敢肆无忌惮地让一个死人背下所有黑锅。」
「没错,这就是她表演的基石和盲点。」
我接话道。
「她的一切精心编排,都建立在『警方对赵东的生死与死亡时间认知错误』这个前提上。下一回合,我们的策略就是利用这个信息差,将计就计。」
我详细阐述计划:
「我们暂不透露已找到赵东尸体并确定死亡时间。反而要引导她,让她基于『警方什么都不知道』的错误判断,继续完善那个『活着的赵东』的作案剧本。」
「她描绘得越具体生动,就越会将她自己钉死在由错误前提构筑的谎言高台上。当她站在这个高台之巅时,我们再出示死亡时间报告,抽掉她脚下那块唯一的木板。」
李队重重点头。
「没错。让她在自己编织的谎言里陷得最深的时候,再给予致命一击
小说名称:《致命时间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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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小壹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