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刚到女儿林林家的第一个月,我最常做的动作,就是把鼻子凑到外孙安安的身上,深深地吸一口气。
刚到女儿林林家的第一个月,我最常做的动作,就是把鼻子凑到外孙安安的身上,深深地吸一口气。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味道。
混着奶香,混着他身上专用的宝宝洗衣液的淡淡清香,还有一种,只有新生儿才有的,像刚出炉的面包,又像清晨第一缕阳光晒在棉被上的那种暖烘烘的、干净的气息。
我贪婪地闻着,好像要把这味道刻进肺里。
这味道,能治愈我身上所有的疲惫。
五十多岁的人了,骨头早就脆了,腰也像是上了年头的老门轴,稍微一动就咯吱作响。
可只要闻到安安身上的味道,我就觉得浑身又充满了电。
林林总笑我,说妈,你这是什么癖好,跟个小狗似的。
我抱着怀里软乎乎的小人儿,不理她。
她不懂。
她不懂这种味道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它意味着生命的延续,意味着一种最原始的、最纯粹的连接。
它像一把钥匙,能打开我记忆最深处的匣子。
匣子里,装着三十年前的林林。
她小时候,身上也是这个味道。
我常常抱着她,一坐就是一下午,什么也不干,就那么闻着,看着她粉嫩的小脸,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时间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它悄无声息地溜走,却又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把过去的一切,原封不动地推到你面前。
看着安安,我总觉得像是在看小时候的林林。
一样的眉眼,一样的睡着时微微嘟起的小嘴。
有时候我甚至会恍惚,会错乱,会下意识地想哼起当年哄林林睡觉的摇篮曲。
“妈,你别老抱着他,医生说要多让他自己躺着,锻炼颈部力量。”林林从房间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本育儿书,说得头头是道。
我“哦”了一声,把安安轻轻放回婴儿床。
心里有点不舍。
现在的年轻人,养孩子都像做科学实验,条条框框,精准得很。
不像我们那时候,孩子就是揣在怀里,贴着肉养大的。
不过,我也懒得跟她争。
时代不一样了。
只要孩子好,怎么养都行。
我退休前是厂里的会计,跟数字打了一辈子交道,严谨惯了。
可到了这儿,我的生活被另一种“数字”占满了。
一天喂八次奶,每次三十毫升,三小时一次。
一天换十几次尿不湿。
一天拍嗝一百下。
室温要保持在26度,湿度要控制在50%。
我的生活,变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围绕着安安的时刻表。
连睡觉,都睡不踏实。
耳朵像雷达一样,时刻捕捉着婴儿床里传来的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
一声轻咳,一声哼唧,都能让我立刻从床上弹起来。
林林心疼我,说妈,你晚上回自己房间睡吧,我跟小张能搞定。
我摆摆手。
“你们年轻人白天上班累,晚上哪有精神。我反正退休了,闲着也是闲着。”
其实我不是闲着。
我是怕。
我怕他们照顾不好这个小东西。
安安那么软,那么小,像个瓷娃娃,我总怕他们一不小心就给碰碎了。
这种感觉,林林不懂,她女婿小张更不懂。
只有当过妈的人,才懂这种深入骨髓的牵挂和担忧。
第二个月,安安开始长肉了,脸蛋子圆鼓鼓的,像个发面馒头。
我抱着他,觉得胳膊越来越沉。
我的腰,也越来越疼。
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感觉腰都不是自己的了,像一截断掉的木头,僵硬,酸痛。
我得侧着身子,用枕头垫在腰下,才能勉强找到一个不那么难受的姿势。
有时候半夜疼醒了,我就睁着眼睛看天花板。
黑暗中,只有加湿器喷出的白色水雾,在夜灯的映照下,像一缕游魂。
我想起我那过世快十年的老伴,老陈。
要是他还在,看见安安,该多高兴啊。
他最喜欢孩子了。
当年林林出生的时候,他一个大男人,抱着那个小小的婴孩,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眼圈却是红的。
他总说,等我们老了,就给林林带孩子,我们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肯定能把外孙(女)宠上天。
可惜。
他没等到这一天。
想着想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不敢哭出声,怕吵醒林林他们。
只能咬着被角,让眼泪无声地流进枕头里。
枕头湿了一大片,冰凉冰凉的,像老陈刚走那几年的冬天。
那几年,我就是这么过来的。
白天在人前装得若无其事,晚上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哭得撕心裂肺。
我以为我早就习惯了。
可原来,有些伤口,不管过去多久,只要轻轻一碰,还是会疼。
第三个月,我的身体开始出现一些更奇怪的反应。
我开始犯恶心。
尤其是早上,闻到厨房里飘来的油烟味,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
林林早上喜欢吃煎蛋,以前我闻着觉得香,现在闻着,只想吐。
我只能躲在房间里,等她吃完了,味道散尽了,才敢出来。
我还特别嗜睡。
有时候坐在沙发上给安安拍嗝,拍着拍着,自己就睡着了。
头一点一点的,像个不倒翁。
好几次,都是被安安的哭声惊醒的。
醒来一身冷汗,后怕不已。
万一我睡着了,手一松,把孩子摔了怎么办?
我开始骂自己,怎么这么不中用,老了,真是老了。
林林看我脸色不好,总劝我多休息。
“妈,你别太累了,安安有我们呢。你把自己身体搞垮了,我们更不安心。”
我嘴上应着“知道了”,心里却不以为然。
我总觉得,我这是累的,是年纪大了,身体机能下降了。
谁家老人带孩子不这样?
我妈当年帮我带林林的时候,也是累得脱了一层皮。
这都是正常的。
第四个月,最明显的变化,出现在我的肚子上。
我的肚子,变大了。
不是那种吃胖了的松垮垮的肉。
而是一种……很奇怪的,紧绷的,微微隆起的感觉。
我以前的裤子,腰围都有点紧了。
尤其是那条我最喜欢的,有点弹力的黑色长裤,现在扣扣子都费劲。
我对着镜子,掀起衣服,看着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心里一阵发愁。
完了,真是老了。
新陈代谢慢了,喝口水都长肉。
在女儿家这几个月,吃得好,睡得也不算差,就是活动得少,天天围着个孩子转,能不胖吗?
我开始有意识地控制饮食。
晚上那碗饭,从满满一碗,减到半碗。
林林炖的鸡汤,我只喝汤,不吃肉。
可没什么用。
肚子好像还在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速度,一天天变大。
我开始有点慌了。
这不对劲。
我这辈子,除了怀林林那会儿,肚子就没这么不受控制过。
我偷偷上网查。
“中老年女性,腹部无故增大”。
搜索结果一出来,我心凉了半截。
肿瘤,腹水,各种听着就吓人的病名,争先恐后地跳进我眼睛里。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在我的心上。
我关掉网页,手心里全是冷汗。
不会的,不会的。
我身体一向很好,连感冒都很少。
怎么会得那种病?
肯定是自己吓自己。
可那种恐惧,就像一颗种子,一旦种下,就开始疯狂地生根发芽。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躺在床上,手就不自觉地放到肚子上,轻轻地按压。
我想感觉一下,里面是不是真的长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可我什么也感觉不到。
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又快又乱。
我的情绪也变得很差。
有时候会无缘无故地发脾气。
林林给安安换尿不湿,动作慢了点,我都会忍不住说她两句。
“你倒是快点啊,孩子要着凉了!”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我知道我不该这样。
林林已经做得很好了,她白天要上班,晚上还要起夜喂奶,也很辛苦。
可我控制不住自己。
心里的恐慌和焦虑,像一头关在笼子里的野兽,总想找个出口。
林in林被我吼得愣住了,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什么也没说,默默地给安安穿好衣服,抱起来哄。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难受得像被针扎一样。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老陈了。
他还是走的时候那个样子,穿着他最喜欢的那件蓝色夹克,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雾里,冲我笑。
他说,别怕,没事的。
我哭着想去拉他的手,可我们之间好像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我怎么也够不着。
我哭着醒了过来。
脸上全是泪。
我决定去医院看看。
不管结果是什么,总比自己胡思乱想强。
我不想让林林担心,就找了个借口,说我一个老同事住院了,我去看看她。
我特意挑了林林上班的时间。
一个人,揣着医保卡,去了市里最大的那家医院。
医院里永远是那股味道。
消毒水味,混杂着各种草药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病痛和绝望的气息。
我挂了妇科。
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着叫号。
周围都是年轻的女孩,或者是有丈夫陪着的大肚子孕妇。
她们叽叽喳喳地聊着天,脸上洋溢着期待和幸福。
我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坐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我下意识地把衣服往下拽了拽,想遮住自己那个不争气的肚子。
心里又酸又涩。
人家来这里,是迎接新生命的。
我呢?
我可能是来宣判死刑的。
“218号,刘淑芬!”
护士的声音从诊室里传来。
我一个激灵,站了起来。
腿有点软。
我扶着墙,一步一步,慢慢地挪了进去。
医生是个四十多岁的女的,戴着金边眼镜,看起来很干练。
她看了我一眼,问:“哪里不舒服?”
我囁嚅了半天,才小声说:“医生,我……我肚子有点大。”
“多大年纪了?”
“五十二。”
“月经正常吗?”
我摇了摇头,“早就没了,都快两年了。”
医生点点头,在本子上写着什么。
“躺床上去,我给你检查一下。”
我顺从地躺在检查床上。
床单是冰凉的。
我的心,比床单还凉。
医生戴上手套,在我肚子上按了按。
她的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
我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你这个……感觉不太像长东西。”她喃喃自语。
然后她抬起头,对我说:“去做个B超吧,看得清楚一点。”
她给我开了一张单子。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纸,手都在抖。
B超室在二楼。
排队的人更多。
我等了快一个小时,才轮到我。
给我做B超的是个很年轻的男医生。
他让我躺下,把衣服撩起来。
冰凉的耦合剂涂在我肚子上,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探头在我的肚子上滑来滑去。
显示屏上,是黑白的一片,我什么也看不懂。
小医生一开始还很轻松,跟旁边的护士有说有笑。
可慢慢地,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把探头在我肚子上反复地移动,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整个B超室,安静得可怕。
只有仪器发出的“滴滴”声。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知道,肯定是有问题了。
过了好久,他才停下来。
他看着屏幕,又看了看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不可思议。
他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他叫来了旁边一个年长的女医生。
两个人对着屏幕,指指点点,小声地讨论着什么。
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我只觉得,时间过得好慢,好慢。
每一秒,都是煎熬。
终于,那个女医生转过头来,看着我。
她的表情,比那个小医生还要复杂。
有惊讶,有疑惑,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她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极其缓慢的,仿佛怕吓到我的语气,问我:
“阿姨,你……你确定你已经绝经两年了吗?”
我点点头,“确定啊,两年多了。”
女医生深吸了一口气。
她指着屏幕,对我说:
“那……那你看看,这个是什么?”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黑白的屏幕上,有一个小小的,模糊的轮廓。
里面,好像还有一个更小的点,在……在跳动?
一下,一下,很有规律。
那是什么?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这是……孕囊。”女医生一字一句地说,“里面是胎心搏动。”
“你怀孕了。”
“大概……十周左右。”
轰的一声。
我感觉我的世界,炸了。
怀孕?
我?
一个五十二岁,绝经两年,丈夫去世十年,连外孙都有了的老太太?
开什么国际玩笑!
“医生,你是不是搞错了?”我的声音都在抖,“你们是不是把别人的片子给我看了?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女医生摇了摇头,表情严肃。
“阿姨,我们不会搞错的。仪器不会说谎。你看,这就是胎心,跳得很有力。”
她把仪器的声音打开。
“咚咚,咚咚,咚咚……”
一种强劲有力的,像小火车一样的心跳声,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
那声音,那么清晰,那么真实。
我听过这个声音。
三十年前,我怀着林林,在医院做检查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个声音。
一模一样。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B超室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拿着那张写着“宫内早孕,可见胎心搏动”的报告单,回到妇科诊室的。
我的脑子里,全是那个“咚咚咚”的声音。
像战鼓一样,敲得我天旋地转。
那个戴金边眼镜的女医生,看到我的报告单,也惊呆了。
她扶了扶眼镜,把报告单看了三遍。
然后她抬起头,用一种看外星人的眼神看着我。
“刘淑芬是吧?”
我麻木地点点头。
“你……你爱人呢?”
“他……他不在了。”
“那……”医生欲言又止。
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像是被人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医生,我……”我急于解释,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的生活,简单得像一杯白开水。
单位,家里,两点一线。
老陈走了以后,我更是心如止水。
别说别的男人了,我连跟异性多说一句话都觉得没必要。
这孩子……
这孩子是哪儿来的?
难道……
一个荒唐的念头,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的大脑。
老陈。
是老陈。
我忽然想起,大概是三个月前。
我刚来林林家不久。
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一个很真实的梦。
我梦见老陈回来了。
他穿着我们结婚时穿的那件中山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
他笑着对我说,他想我了。
梦里的场景,那么真实。
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能感觉到他手掌的温度,能听到他凑在我耳边说的情话。
那晚之后,我还恍惚了好几天。
总觉得老陈真的回来过。
难道……
难道那个梦,是真的?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太荒谬了。
太离奇了。
这根本不科学。
可除了这个解释,我想不到任何别的可能。
医生看着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叹了口气。
“阿姨,你这个年纪怀孕,属于超高龄产妇了。风险非常大,对你,对孩子,都是。你自己要考虑清楚。”
“而且……你这个情况,比较特殊。我建议你,还是跟家里人好好商量一下。”
我拿着那张B超单,浑浑噩噩地走出了医院。
外面的太阳很大,很刺眼。
照得我睁不开眼睛。
我感觉自己像个透明人,走在人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我不敢回家。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林林。
我该怎么跟她说?
说,女儿啊,你妈我,在你家给你带外孙的时候,怀了个孕?
说,你那个去世了十年的爹,可能……回来了?
她会信吗?
她肯定会觉得我疯了。
或者,她会觉得我……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爸的事。
我不敢想。
我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着。
车来车往,人声鼎沸。
可我觉得,整个世界都离我好远。
我走累了,在一个公园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我从包里拿出那张B超单。
那张薄薄的纸,现在在我手里,重如千斤。
我看着上面那个小小的,模糊的影子。
我的孩子。
我和老陈的孩子。
一个迟到了十年的,不可能出现的孩子。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该怎么办?
老天爷,你为什么要跟我开这么大一个玩笑?
我把脸埋在手心里,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
一个卖气球的小贩从我身边走过。
五颜六色的气球,在他手里,像一束会飞的花。
一个小女孩,挣脱她妈妈的手,跑到小贩面前,指着一个黄色的海绵宝宝气球,奶声奶气地说:“妈妈,我要那个。”
她妈妈笑着付了钱。
小女孩拿着气球,开心地跳了起来。
我看着她,忽然想起了林林小时候。
她也最喜欢气球。
每次我带她去公园,她都要买一个。
有一次,她不小心松了手,气球飞走了。
她站在原地,仰着头,看着那个小小的彩色的点,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直到消失不见。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
她只是很轻很轻地对我说:“妈妈,它飞去找爸爸了。”
那时候,她爸爸只是出差了而已。
可在我心里,那个飞走的气球,就像是我和老陈那些,再也回不来的,随风而逝的岁月。
现在,老天爷好像又给了我一个气球。
一个无比珍贵的,独一无二的气球。
我还要再让他飞走吗?
我不知道在公园里坐了多久。
直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手机响了。
是林林打来的。
“妈,你去哪儿了?怎么还不回来?给你打电话也不接。”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充满了焦虑和担忧。
我这才发现,我的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调成了静音。
上面有十几个未接来电,全是林林的。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我没事,我马上就回去了。”
挂了电话,我站起身。
腿已经坐麻了。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回家。
面对她。
不管她是什么反应,我都得告诉她。
这是我的事,也是她的事。
我们是一家人。
我回到家的时候,林林和她老公小张都坐在客厅里,脸色凝重。
看见我开门进来,林林“哇”的一声就哭了。
她冲过来抱住我。
“妈,你吓死我了!我以为你出什么事了!你电话也打不通,我差点就报警了!”
我拍着她的背,心里五味杂陈。
“傻孩子,我能有什么事。”
小张也松了口气,给我倒了杯热水。
“妈,你坐。到底去哪儿了?怎么一天都没消息?”
我捧着水杯,手还是在抖。
我看着林林哭得红肿的眼睛,看着小张关切的脸。
我酝酿了很久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太难了。
这比我这辈子做过的任何一道数学题都难。
客厅里一片寂静。
只有安安在房间里,偶尔发出一两声梦呓。
最后,还是林林先开了口。
她擦了擦眼泪,小心翼翼地问我:“妈,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今天帮你收拾房间,看到你床头柜上,放着治……治肿瘤的药的说明书。”
我愣住了。
那是我前几天上网查资料的时候,顺手打印出来的。
我以为我藏得很好。
原来,她早就发现了。
她一直在担心我,却不敢问。
怕刺激到我。
我的傻女儿。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从包里,拿出那张被我捏得皱巴巴的B超单,递给她。
“你看看吧。”
林林疑惑地接过去。
小张也凑了过来。
当他们看清单子上的字时,两个人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他们的眼睛,瞪得像铜铃。
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那表情,跟我下午在医院里,看到的医生们的表情,一模一样。
“妈……这……这是什么?”林林的声音,抖得比我还厉害。
“这是……你的?”
我点了点头。
没有说话。
我怕我一开口,就会哭出来。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比刚才还要安静。
我能听到墙上挂钟的秒针,滴答,滴答,走得那么清晰。
也能听到我们三个人,此起彼伏的,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时间已经停止了。
林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不是开心的笑。
是一种,很奇怪的,像是哭,又像是笑的声音。
“妈,你别跟我开玩笑了。这一点都不好笑。”
她把那张单子,推回到我面前。
“今天是愚人节吗?我怎么不记得。”
小张也附和道:“是啊妈,你从哪儿弄来这个的?这玩笑开得也太大了。”
我看着他们,摇了摇头。
我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是真的。”
这三个字,像三颗炸弹。
把他们脸上最后一丝侥幸,炸得粉碎。
林林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不解,愤怒,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深深的失望。
“妈!”她猛地站了起来,声音尖锐得刺耳,“你怎么能……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你对得起我爸吗!”
“他才走了几年啊!你怎么能……”
她的话,像一把把尖刀,狠狠地插进我的心脏。
我知道,她误会了。
她以为我……我在外面有人了。
我张了张嘴,想解释。
“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她打断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你让我怎么想!一个五十二岁的老太太,突然怀孕了!你不觉得荒唐吗!你不觉得丢人吗!”
“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让小张的脸往哪儿搁!以后安安长大了,别人问他,你外婆怎么还有个比你还小的孩子,你让他怎么说!”
“林林!”小张拉了她一下,“你少说两句!”
“我凭什么少说两句!”林林甩开他的手,指着我,歇斯底里地喊道,“我没有这样的妈!我爸在天之灵,都不会安息的!”
她最后一句话,彻底击垮了我。
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瘫在沙发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啊。
荒唐。
丢人。
连我自己都觉得荒唐,又怎么能怪她呢?
我该怎么跟她解释那个离奇的梦?
我该怎么跟她说,这个孩子,可能是你爸爸送回来的礼物?
她不会信的。
没有人会信的。
在这个世界上,我成了唯一一个,保守着这个秘密的,孤单的人。
那天晚上,我们不欢而散。
林林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再也没出来。
我能听到她压抑的哭声,一阵一阵的。
小张在客厅里,陪着我坐了很久。
他给我递了好几次纸巾。
最后,他叹了口气,说:“妈,你别怪林林。她就是一时接受不了。你……你也早点休息吧。”
我一个人,在黑暗的客厅里,坐了一整夜。
天快亮的时候,我做了个决定。
我不能留在这里了。
再待下去,只会让林林更难受,更痛苦。
我给她留了张字条。
我说,妈对不起你,妈先回老家了。安安,你好好带。
然后,我拖着行李箱,像一个逃兵一样,逃离了那个我曾经以为是避风港的家。
回到老房子,推开门,一股尘封已久的味道,扑面而来。
屋子里的一切,都还是我走之前的样子。
桌子上,还放着我和老陈的合影。
照片里,我们笑得那么开心。
我走过去,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老陈的脸。
“老陈啊,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照片里的人,只是微笑着,沉默地看着我。
我一个人,开始了我的“孕期”生活。
我不敢出门。
我怕碰到熟人。
怕他们问我,肚子怎么大了。
我每天就把自己关在家里。
买菜,都挑在天快黑,人最少的时候。
然后戴上帽子,戴上口罩,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像个做贼的。
我的妊娠反应,越来越严重。
吃什么吐什么。
有时候,连喝口水都吐。
我瘦了很多,脸颊都凹下去了。
可肚子,却一天比一天大。
我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个小生命,在我的身体里,顽强地生长着。
有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把手放在肚子上。
我会跟他说说话。
我说,宝宝啊,我是妈妈。
我说,宝宝啊,你爸爸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可惜,他不能陪着我们了。
我说,宝宝啊,你还有一个姐姐,她叫林林。她现在可能有点生妈妈的气,但她其实,也是个好孩子。
说着说着,我的眼泪就下来了。
我太孤独了。
这种孤独,不是身边没有人的那种。
而是一种,全世界都无法理解我的,深入骨髓的绝望。
我开始频繁地梦见老陈。
在梦里,他总是陪着我。
我吐得难受的时候,他会给我拍背。
我睡不着的时候,他会给我讲故事。
他会把手,放在我的肚子上,笑着说,这小子,肯定像我,将来一定是个调皮鬼。
梦里的时光,那么美好。
美好到,我甚至不愿意醒来。
可梦,终究是梦。
醒来之后,面对的,还是冰冷的现实。
那段时间,我经常会坐在窗前,发呆。
窗外,有一棵很大的香樟树。
是我和老陈刚结婚的时候,一起种下的。
现在,已经长得枝繁叶茂了。
我看着那棵树,从发芽,到长出绿叶,再到开出满树的,白色的小花。
风一吹,花香就飘进屋子里。
淡淡的,很好闻。
我想,生命,大概也是这个样子吧。
不管遇到什么样的风雨,只要根还在,就会努力地,向上生长。
我的根,是老陈。
是这个,他留给我最后的念想。
我不能倒下。
为了他,也为了这个孩子。
我开始强迫自己吃东西。
吐了,就漱漱口,再接着吃。
我开始看育儿书。
就是林林之前看的那种。
上面说,孕妇要保持好心情,宝宝才能健康。
我开始试着,让自己开心起来。
我把家里,彻底打扫了一遍。
把老陈以前穿过的衣服,都拿出来,洗干净,晒在太阳底下。
阳光的味道,混着肥皂的清香,很好闻。
我甚至,还拿出了我很多年没碰过的毛线。
我想给这个未出生的孩子,织一件小毛衣。
就像当年,我给林林织的那件一样。
日子,就在我的一针一线里,慢慢地流淌。
我的心,也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我不知道林林会不会原谅我。
我也不知道,这个孩子生下来之后,我要面对什么样的流言蜚语。
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要把他生下来。
健健康康地,生下来。
这是我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执念。
就在我以为,我的生活,就会这样平静地过下去的时候。
有一天,门铃响了。
我以为是社区来查户口的。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去开了门。
门口站着的,是林林。
还有小张。
她瘦了好多,眼窝深陷,脸色憔悴。
手里,还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我们四目相对。
谁也没有说话。
空气,仿佛凝固了。
最后,还是她先开了口。
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妈。”
就一个字。
我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她也哭了。
她走进来,放下手里的东西,一把抱住我。
“妈,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你。”
“妈,我错了。”
她在我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我抱着她,拍着她的背,就像她小时候,我哄她那样。
我的眼泪,滴在她的头发上。
“不怪你,不怪你,是妈不好。”
我们母女俩,抱头痛哭。
把这段时间,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思念,所有的痛苦,都哭了出来。
哭了好久,我们才慢慢平静下来。
小张把东西提进来,都是一些孕妇吃的营养品,还有给婴儿准备的小衣服,小被子。
林林拉着我,在沙发上坐下。
她看着我高高隆起的肚子,眼神复杂。
“妈,我都知道了。”
我愣住了。
“你知道什么了?”
“我知道,这孩子……是爸的。”
我震惊地看着她。
“你怎么会……”
林林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已经有些泛黄的本子。
是老陈的日记本。
他有写日记的习惯,断断续续的。
他走后,我把他的东西都收了起来,这个本子,我一直没舍得扔。
我走的时候,太匆忙,忘了带走。
“我回去之后,想了很久,我觉得不对劲。”林林说,“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绝对不可能,做出对不起我爸的事。”
“我就回家,把你和我爸的东西,都翻了出来。我想找找,是不是有什么线索。”
“然后,我找到了这个。”
她把日记本,翻到最后一页。
上面,是老陈的字。
字迹已经有些潦草了。
那是他生病后期,在医院里写的。
上面写着:
“淑芬,对不起。这辈子,欠你太多了。下辈子,我不想再做你丈夫了。我想做你的孩子。让你抱抱我,亲亲我,好好地,补偿你。”
我的眼泪,再一次,模糊了视线。
老陈。
我的老陈。
这个傻子。
“我看到这个,我就什么都明白了。”林林的声音,也哽咽了,“他真的回来了。他舍不得你,他回来陪你了。”
她伸出手,轻轻地,放在我的肚子上。
“这里面,是爸爸,对不对?”
我含着泪,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感觉,我心里所有的委屈和孤独,都烟消云散了。
有人信我了。
我的女儿,她信我了。
这就够了。
林林和小张,在我这儿住了下来。
他们把工作,都暂时放下了。
说要陪着我,直到孩子出生。
林林变得比我还紧张。
她买了一大堆的书,研究高龄产妇的注意事项。
每天逼着我吃这个,喝那个。
扶着我散步。
给我放胎教音乐。
比她自己怀孕的时候,还要上心。
有时候,看着她忙碌的背影,我会觉得恍惚。
好像,我们母女俩的角色,对调了过来。
她成了那个,无微不至照顾我的,妈妈。
而我,成了一个,被她小心翼翼呵护着的,孩子。
小张也很好。
他包揽了所有的家务。
每天变着花样地,给我做好吃的。
他话不多,但总是用行动,表达着他的支持。
有一天晚上,我跟林林躺在床上聊天。
她摸着我的肚子,说:“妈,你想好,给他起什么名字了吗?”
我想了想,说:“就叫,陈念吧。”
思念的念。
“陈念。”林林重复了一遍,“好听。爸爸听了,也一定会喜欢的。”
我们俩相视一笑。
窗外的月光,很亮,很温柔。
照在我们的脸上。
也照亮了,我们对未来的,所有的希望。
生产那天,是个冬天。
下着很大的雪。
我被推进产房的时候,林林一直抓着我的手。
她说:“妈,别怕,我跟小张就在外面等你。你和……爸爸,都要平平安安地出来。”
我冲她笑了笑。
我知道,这一关,不好过。
医生早就跟我说过,我这个年纪,顺产几乎不可能,剖腹产的风险也极大。
可我一点也不怕。
因为我知道,不是我一个人在战斗。
老陈,林林,小张,还有我肚子里的这个小家伙。
我们一家人,在一起。
手术的过程,很漫长。
我能感觉到医生在我肚子上划开,然后,一层一层地,深入。
我打了麻药,不疼。
但我的意识,是清醒的。
我能听到,器械碰撞的声音。
能听到,医生和护士们,小声交谈的声音。
我的心,很平静。
我甚至,还有心情,在想。
等这个小家伙出来了,第一眼,会看到什么呢?
是无影灯,还是戴着口罩的医生?
他会哭吗?
哭声,会响亮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
我忽然听到,一个医生,用惊喜的语气说:“出来了!是个男孩!”
然后,一声响亮的,清脆的婴儿啼哭声,响彻了整个产房。
“哇——”
那一瞬间,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护士把孩子简单清理了一下,抱到我面前。
“快看看,多漂亮的小子。”
我努力地,偏过头。
他小小的,红通通的,眼睛还没睁开。
可我看着他,却觉得,那么熟悉。
他的眉眼,他的鼻子,他的嘴巴。
都像极了,年轻时候的老陈。
我伸出手,想摸摸他。
可我一点力气都没有。
我只能看着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喊着那个名字。
老陈。
你回来了。
你真的,回来了。
我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病房里了。
林林和小张,守在我的床边。
安安,被外婆接回家了。
林林见我醒了,眼睛一亮。
“妈,你醒了!”
我动了动嘴唇,声音嘶哑。
“孩子……孩子呢?”
“在保温箱里呢,护士说他很好,很健康。”林林说,“你才是,吓死我们了。你大出血,抢救了四个小时。”
我看着她憔悴的脸,心里一阵后怕。
“辛苦你们了。”
“妈,你说什么呢。”林林握住我的手,“我们是一家人。”
是啊。
我们是一家人。
我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
身体,才慢慢地,恢复过来。
陈念,也从保温箱里,抱了出来。
他是个很乖的孩子。
不怎么哭闹。
就是能吃,能睡。
长得很快。
林林说,他这脾气,不像我,也不像她爸。
我笑着说,他这是心疼我,知道我生他不容易。
出院那天,天气很好。
冬天的太阳,暖洋洋的。
我们一家人,抱着陈念,走在回家的路上。
阳光照在我们的身上。
也照在陈念熟睡的小脸上。
他的睫毛,长长的,像两把小扇子。
嘴角,还带着一丝甜甜的笑意。
像是在做什么美梦。
我看着他,心里被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幸福感,填得满满的。
我知道,未来的路,可能还会有很多困难。
我要面对的,是别人异样的眼光。
是这个社会,对一个“老来得子”的女人的,各种揣测和非议。
可我,一点也不怕了。
因为,我不是一个人。
我有林林,有小张,有安安。
现在,还有了陈念。
我的家,完整了。
老陈,你看到了吗?
我们的女儿,长大了,懂事了。
我们的外孙,很可爱。
我们的……小儿子,也回家了。
你放心吧。
我会好好地,爱他们。
连同你的那一份,一起。
我们会,很幸福,很幸福地,生活下去。
回到家,生活又回到了那种忙碌而充实的节奏里。
只是,以前是围着一个孩子转,现在是围着两个。
大的叫安安,小的叫念念。
林林休了长假,专心在家帮我。
我们俩,一个负责大的,一个负责小的,配合得天衣无缝。
有时候,看着两个小家伙并排躺在床上,一个咿咿呀呀,一个呼呼大睡,我会觉得,人生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
安安很喜欢这个小舅舅。
他会摇摇晃晃地走到婴儿床边,把他的小脸,贴在念念的脸上。
然后,用他那含糊不清的语言,说着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悄悄话”。
每到这个时候,林林就会拿出手机,把这幅画面拍下来。
她说,要等他们长大了,给他们看。
让他们知道,他们是从小,就这么相亲相爱的。
我的身体,恢复得比想象中要好。
可能是心情好的缘故。
我觉得自己,好像年轻了十几岁。
每天都充满了干劲。
以前,我总觉得自己老了,不中用了。
活着,就是为了等死。
可现在,我不了。
我看着这两个小生命,我觉得,我的生命,才刚刚开始。
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做。
我要看着安安,学会走路,学会说话。
我要看着念念,一点点长大,长成他爸爸当年的模样。
我要教他们,读书,写字。
我要给他们,讲他们外公的故事。
我要告诉他们,他们的外公,是一个多么好,多么好的人。
我的生活,有了新的奔头。
那些曾经让我恐惧的,流言蜚语,好像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小区里的邻居,看到我抱着念念,都会投来好奇的目光。
有的人,会在背后指指点点。
“你看,就是那个老太太,五十多了,还生了个孩子。”
“听说是她女儿不要,扔给她养的。”
“不是吧,我听说是……她找了个小的。”
各种版本的猜测,传得沸沸扬扬。
一开始,我还会觉得难受,觉得刺耳。
可后来,我想通了。
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我的幸福,不需要他们来定义。
我的生活,也不需要他们来评判。
有一天,我抱着念念,在楼下晒太阳。
那个平时最喜欢说三道四的张阿姨,又凑了过来。
她绕着我,转了两圈。
用一种阴阳怪气的语调说:“哎呦,刘姐,你这……是孙子吧?长得可真俊。”
我知道,她是故意这么问的。
换做以前,我可能会红着脸,随便找个借口搪塞过去。
可那天,我没有。
我抬起头,迎着她的目光,笑了。
我笑得,特别坦然,特别大声。
我说:“不是孙子。”
“这是我儿子。”
“我亲生的。”
张阿姨愣住了。
周围几个看热闹的邻居,也都愣住了。
我抱着怀里的念念,在他的小脸上,亲了一口。
阳光,洒在我的头发上,也洒在我儿子的脸上。
暖洋洋的。
那一刻,我感觉,我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一种,前所未有的,强大的力量。
我知道,我的人生,翻开了新的一页。
这一页,写满了挑战。
也写满了,爱和希望。
而我,已经准备好了。
用我余下的所有生命,去书写,这个关于爱,关于奇迹,关于一个家,最温暖的,故事。
来源:玩次拓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