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厂里的高音喇叭像一口破锣,每天准时准点地敲打着全厂几千号人的耳膜。
一九七一年,秋老虎还赖在北方的天空不肯走,把人蒸得浑身发黏。
厂里的高音喇叭像一口破锣,每天准时准点地敲打着全厂几千号人的耳膜。
那天下午,喇叭里没放那几首听得耳朵起茧的革命歌曲。
是书记那口带着浓重胶东口音的普通话。
“……经组织查实,我厂子弟学校教师陈山,思想落后,言论反动,存在严重的右倾问题……即日起,停职反省,接受组织和群众的再教育……”
陈山。
我爹。
我叫陈劲,十八岁进厂,今年二十二,铆工组的。
手里的铆枪“突突突”地响,像要把天给钻个窟窿。
我没停。
周围的“突突突”声,却一个接一个地哑了火。
一双双眼睛,从各自的工位后面探出来,像耗子见了光,又惊又疑,黏在我身上。
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无数根细小的、带着铁锈味的钢针,扎在我后背上。
铆枪还在吼。
直到一只手按在我的肩膀上。
是张师傅,我师父。
他没说话,只是把我的电门给关了。
整个车间,死一样地寂静。
只剩下远处传来的,书记那被喇叭扭曲了的声音,还在不依不饶地宣判。
“陈劲,”张师傅的声音很低,像怕惊动了什么,“先……歇会儿吧。”
我抬起头,看着他。
他眼神躲闪,不敢跟我对视。
周围的工友们,也都低下了头,假装在忙活手里的家伙事儿,可谁都没开机器。
我把铆枪往铁架子上一扔,“哐当”一声,吓得好几个人一哆嗦。
我脱了帆布手套,摔在地上,转身就往外走。
没人拦我。
他们给我让开了一条路,就像摩西分红海。
只不过,他们看我的眼神,不像看先知,像在看一个麻风病人。
走出车间,毒辣的太阳一下子糊在我脸上。
我眯着眼,看见厂宣传栏那儿已经围了一圈人,对着新贴上去的大字报指指点点。
都不用凑过去看,我知道上面写的什么。
我爹的名字上,肯定画了一个又黑又粗的红叉。
像屠宰场给猪盖的检疫章。
回家的路,不长,今天却走得像一辈子。
住在家属大院里,就是这点不好。你家多了一双筷子,第二天全院都知道你家来客了。
你家要是塌了天,那更是所有人的饭后谈资。
路过王婶家门口,她正择菜,看见我,手一顿,立马端着盆回屋了,门“砰”地一声关上。
李大爷在树下下棋,棋盘上杀得正欢,我一走近,他捏着“马”的手停在半空,然后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扭过头去。
我心里冷笑。
前天, همین李大爷还拉着我的手,说我爹有本事,养了个好儿子,年轻有为,马上就要提小组长了,以后可得互相照应。
现在,我成了瘟疫。
我家住三楼。
楼道里黑漆漆的,堆满了各家的杂物,一股子陈年的霉味儿。
我走到家门口,看见门上被人用粉笔画了个乌龟。
旁边写着两个字:右派。
字写得歪歪扭扭,一看就是院里那帮半大孩子的杰作。
我伸出手,想去擦。
手抬到一半,又放下了。
擦了干嘛?
擦掉了门上的,擦不掉心里的。
我掏出钥匙,开门。
我妈坐在小马扎上,没开灯,屋里很暗。
她没哭,也没说话,就那么直挺挺地坐着,看着窗外。
我爹也没在客厅。
我走到他那间用布帘子隔出来的小书房门口。
他坐在书桌前,背对着我,腰杆挺得笔直。
桌上还是那些瓶瓶罐罐的胶水,他在修补一本旧书。一本不知道被他翻了多少遍的《古文观止》。
他粘得很专注,仿佛外面天塌地雷,都与他无关。
我喉咙发堵,叫了一声:“爸。”
他手里的镊子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手上的活儿,声音很平静。
“回来了?”
“嗯。”
“厂里……都知道了?”
“喇叭喊的,全厂都听见了。”
他又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才说:“别影响你工作。”
我没接话。
影响?何止是影响。
我走到我妈身边,蹲下。
“妈。”
她这才像活过来一样,转头看我,眼睛里全是血丝。
“劲儿……”她抓住我的手,冰凉,“你爸他……”
“我知道。”我拍拍她的手背,“没事儿。”
怎么可能没事。
天,已经塌了。
晚饭谁也没吃。
我妈没做,我爹没提,我也没有一点胃口。
屋子里安静得可怕,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晚上八点多,门被敲响了。
不是那种试探性的轻敲,是“梆梆梆”的,又急又重,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
我妈吓得一哆嗦。
我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林雪,我的未婚妻。
还有她爸,她妈。
林雪穿着一件崭新的蓝色涤卡上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可脸色白得像纸。
她爸是厂工会的干事,叫林胜利。此刻,他双手背在身后,一脸严肃,像来视察工作的领导。
她妈,周阿姨,手里拎着个网兜,里面装着两瓶罐头,一包点心。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架势,不像探望,倒像是……告别。
“叔叔阿姨,小雪,快进来坐。”我强挤出个笑脸。
林胜利摆摆手,没往里走。
“不进去了,陈劲。”他开口,声音冷硬,“我们来,是跟你家说个事。”
周阿姨把网兜往我手里一塞。
“陈劲啊,这是我们家一点心意。你爸这事儿……唉,谁也没想到。”她叹了口气,眼神却瞟向别处。
林雪从头到尾都低着头,不敢看我。
我攥着那个网兜,像是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叔,有话就直说吧。”
林胜利清了清嗓子,官腔十足。
“陈劲,你是个好孩子,我们都清楚。但是,眼下的情况,你也知道。我们家小雪,是团员,是厂里的积极分子,马上还要竞争先进生产者。她的前途,不能受影响。”
他顿了顿,吐出最关键的那句话。
“所以,你和小雪的婚事……我看,就算了吧。”
就算了吧。
三个字,像三把锥子,扎进我耳朵里。
我看着林雪。
她还是低着头,肩膀微微发抖。
我多希望她能抬起头,哪怕是跟我说一句“对不起”,或者哭一下。
可是没有。
她就像个木头人,任由她爸妈摆布。
我妈从屋里出来了,扶着门框,嘴唇哆嗦着。
“老林,你……你们不能这样啊!孩子们感情这么好,都快要办喜酒了……”
周阿姨立刻接上话:“嫂子,话不能这么说。现在不是感情好不好的问题,是政治问题!我们家三代贫农,根正苗红,可不能沾上一点污点!”
“污点?”我冷笑出声,“我爸教了一辈子书,怎么就成了污点?”
“陈劲!”林胜利的调门高了起来,“注意你的态度!你爸的问题是组织定的性,你想干什么?想翻案吗?”
好大一顶帽子。
我死死地盯着林雪。
“小雪,你也是这个意思?”
她终于抬起了头。
眼睛红红的,但眼神里没有挣扎,只有一种让我心寒的决绝。
“陈劲……对不起。我们……不合适。”
说完,她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转身就往楼下跑。
“哎,这孩子!”周阿姨假惺惺地喊了一声,然后拉着林胜利,也跟着走了。
“陈劲啊,别怪我们,要怪,就怪你爸……”
脚步声消失在楼道里。
我手里还拎着那网兜。
两瓶黄桃罐头,一包桃酥。
我跟林雪订婚的时候,送去她家的彩礼,是六十六块钱,一块上海牌手表,还有一辆崭新的永久自行车。
现在,就换回了这两瓶罐头,一包点心。
划算。
我猛地一扬手,想把这玩意儿砸到楼下去。
手举在半空,又停住了。
我妈在后面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角。
“劲儿,别……”
我回过头,看见她满脸是泪。
我把网兜放在门口的鞋柜上,然后蹲下去,抱着头。
我没哭。
就是觉得,心里有个地方,空了,漏着风,呼呼地响。
那一晚,我睡在客厅的帆布床上,一夜没合眼。
窗外,月光凉得像水。
我睁着眼睛,把这两年和林雪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像放电影一样,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从第一次在厂里联欢会上见她,她穿着红裙子跳舞,像一团火。
到我托人去说媒,她羞答答地点了头。
再到我们一起去逛百货大楼,我给她买那块粉色的确良布料,她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
一幕一幕,都还那么清楚。
可现在,全成了笑话。
第二天,我照常去上班。
一进车间,就感觉气氛不对。
张师傅把我叫到一边。
“陈劲,车间主任让你……去后勤组报到。”
后勤组。
说白了,就是打杂的。
扫厕所,清垃圾,搬东西。全厂最脏最累的活儿,都在那儿。
我点点头:“知道了,师傅。”
张师傅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孩子,挺住。”
我去了后勤组。
组长是个五十多岁的瘦老头,姓黄,一脸褶子,看人的时候眼睛半睁半闭,好像永远没睡醒。
他指了指墙角的一堆工具。
“那儿,扫帚簸箕,还有皮泔子。先把一到三车间的厕所清了。”
厂里的厕所,是那种老式的旱厕,一个大坑。
夏天,那味儿能把人熏一个跟头。
我拿起工具,一声没吭,去了。
中午,我去食堂打饭。
平时跟我称兄道弟的几个哥们儿,看见我,都跟没瞅见一样,端着饭盒绕着我走。
我打了一份白菜,一份米饭。
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
刚吃两口,就听见旁边桌在议论。
“听说了吗?陈山的大字报,是李卫国写的。”
“哪个李卫国?”
“就子弟学校那个,教体育的,跟陈山一个办公室。”
“我操,真的假的?他俩平时关系不是挺好的吗?还一块儿下棋呢。”
“好个屁!知人知面不知心。听说李卫国早就想当教导主任了,陈山一直压他一头。这下可好,机会来了。”
我的手,握着筷子,关节捏得发白。
李卫国。
这个名字,我像用刀子一样,刻在了心上。
他家就住我们对门。
一个院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
我扒拉了两口饭,再也吃不下去了。
回到家,我妈还在发呆。
我爹依旧在修他的书。
这个家,像一口枯井,死气沉沉。
我把食堂听来的话,跟我妈学了一遍。
我妈听完,眼泪又下来了。
“老李他……他怎么能这样啊!你爸还帮他闺女介绍过工作……真是个白眼狼!”
我爹在里屋听见了,咳嗽了一声。
“行了,别说了。背后议论人,不好。”
我火一下子就上来了。
“爸!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这个!人家都骑到你脖子上拉屎了,你还讲什么君子风度!”
他从布帘子后面走出来,看着我。
“那你想怎么样?去找他打一架?”
“打一架怎么了?总比当缩头乌龟强!”我吼道。
他摇摇头,眼神里是一种我看不懂的疲惫。
“陈劲,记住,嘴长在别人身上,腿长在自己身上。把自己的路走正了,比什么都强。”
说完,他又回了他的书房。
我一拳砸在墙上。
墙皮簌簌地往下掉。
走正路?
路都他妈的没了,还怎么走?
晚上,我又是一个人躺在客厅。
肚子饿得咕咕叫。
一整天,就中午在食堂吃了两口。
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就在我快要被饥饿和愤怒折磨疯的时候,门,又响了。
是那种很轻很轻的敲门声。
“叩,叩。”
像小猫的爪子在挠。
我烦躁地坐起来:“谁啊?”
门外没声音。
过了一会儿,又响了两下。
“叩,叩。”
我趿拉着鞋过去,猛地拉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女孩。
个子不高,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布衫,梳着两条麻花辫。
是李卫国的女儿。
李淑娟。
她手里端着一个豁了口的搪瓷碗,碗上盖着个盘子。
一股饭菜的香气,从碗里丝丝缕缕地飘出来。
我愣住了。
她也愣住了,看见是我,眼神有些慌乱,端着碗的手往后缩了缩。
“我……我找周阿姨。”她小声说。
周阿姨是我妈。
“她睡了。”我面无表情地堵在门口,没有让她进来的意思。
“哦……”她点点头,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
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我看着她。
她就是那个“白眼狼”的女儿。
我应该把门“砰”地关上,让她滚蛋。
可我没动。
因为我闻到了那碗里飘出的味道。
是白米饭,还有……红烧肉。
我他妈的快饿疯了。
她似乎也看出了我的窘迫,犹豫了一下,把碗往前递了递。
“陈劲哥,这个……我爸单位今天分的肉,我妈做了不少。你们……尝尝吧。”
她的声音很小,像蚊子叫。
我盯着那碗肉。
肥瘦相间的五花肉,被酱油烧得红亮红亮的,上面还撒着几粒翠绿的葱花。
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楼道里,格外清晰。
她的脸“唰”地一下红了。
我的脸也热得发烫。
这算什么?
她爹把我爹搞垮了,她现在端着一碗肉来我家献殷勤?
是炫耀?还是施舍?
“拿走。”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陈劲哥……”
“我叫你拿走!我们家不吃你们家的东西!”我的声音陡然拔高。
她被我吓了一跳,端着碗的手抖了一下。
碗里的汤汁都洒了出来,烫在她的手背上。
她“嘶”地抽了口冷气,却没松手。
“你……你别生气。”她低着头,声音里带了点哭腔,“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看……看阿姨今天没开火……”
一个院住着,谁家烟囱冒烟,谁家没冒,一清二楚。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不是恨,也不是怒,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
我看着她被烫红的手背,又看看她那双快要哭出来的眼睛。
那碗肉,还端在我面前。
香气一个劲儿地往我鼻子里钻。
理智告诉我,应该把这碗肉扣在她脸上。
可我的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
最后,我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碗。
“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我背靠着门,大口地喘着气。
手里的碗,还带着她的体温,温热的。
我把碗放在桌上。
我妈被吵醒了,从里屋出来。
“谁啊?”
“没人。”
她看见了桌上的碗,愣了一下。
“这……”
“不知道谁放门口的。”我撒了个谎。
我揭开盘子。
满满一碗红烧肉,下面是压得结结实实的白米饭。
我妈看着那碗肉,眼圈又红了。
“造孽啊……”
我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肉,塞进嘴里。
肉炖得很烂,入口即化。
很香。
香得让我恶心。
我一边吃,一边想,这是李卫国拿我爹的前途换来的肉。
我吃着这肉,就等于在啃我爹的骨头。
可我停不下来。
我太饿了。
我狼吞虎咽地把一碗饭菜全都扒拉进肚子里。
连碗底的汤汁都舔得干干净净。
吃完,我坐在黑暗里,像一尊石像。
胃里暖了,心里却更冷了。
第二天,我把空碗洗干净,放在我家门口的窗台上。
我知道她会来拿。
果然,等我下班回来,碗已经不见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我在厂里扫厕所,清垃圾。
曾经的哥们儿见了我绕道走。
曾经对我笑脸相迎的领导,现在看我的眼神都带着鄙夷。
林雪再也没出现过。
听说,她真的评上了先进生产者,照片贴在了厂里最显眼的光荣榜上。
红底的照片,她笑得灿烂如花。
我每次路过,都想啐一口唾沫上去。
我爹还是每天在家里修他的书,或者对着一本字帖练字。
话越来越少。
我妈的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根根变白。
这个家,越来越像一个坟墓。
唯一的活气,是每天晚上,那个悄无声息的敲门声。
李淑娟每天都会来。
时间不固定,有时候是八点,有时候是九点。
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她每次都端着那个豁了口的搪瓷碗。
有时候是白菜炖豆腐,有时候是熬得烂烂的粥,有时候,运气好,会有一两个鸡蛋。
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交流。
她敲门,我开门,接过碗,关门。
第二天,我把洗干净的碗放在窗台上。
她悄悄地拿走。
像两个进行地下交易的特务。
我一次都没有跟她说过谢谢。
我也一次都没有再冲她发过火。
我就这么麻木地,吃着仇人女儿送来的饭。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也许是她爸让她来的,一种虚伪的补偿。
也许是她自己,出于一种廉价的同情。
我懒得去想。
有一次,碗里是饺子。
猪肉白菜馅的。
我一口咬下去,尝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是我妈以前包的饺子味儿。
我愣住了。
我妈已经很久没包过饺子了。
家里没有肉,也没有那个心情。
我跑到厨房,我妈正在和面,准备贴饼子。
“妈,你今天给李淑娟家送面了?”
我妈一愣:“没有啊。怎么了?”
我明白了。
是李淑"娟"来我家,问我妈要的方子。
她甚至知道我爱吃什么馅儿的。
我端着那碗饺子,心里五味杂陈。
我开始偷偷地观察她。
她总是很安静。
院子里的大妈们聚在一起说闲话,她从来不参与,总是低着头匆匆走过。
她不像别的女孩那样,穿着鲜艳的衣服,叽叽喳喳。
她总是那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话也很少。
有一次,我提前下班,看见她在院子里的水龙头前洗衣服。
她身边围着几个半大孩子,就是上次在我家门上画乌龟的那几个。
他们一边唱着编排我爹的顺口溜,一边朝她扔小石子。
“右派的邻居,也是个小地主!”
“李卫国拍马屁,他女儿送饭去!”
她不说话,也不躲,就那么默默地搓着衣服。
石子打在她身上,她只是缩一下肩膀。
我当时就站在不远处的拐角。
我应该冲出去,把那帮小兔崽子揍一顿。
可我没动。
我看见她洗完衣服,端着盆,低着头往回走。
路过那几个孩子身边时,她停了一下。
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糖,递给了他们。
那几个孩子愣了一下,抢过糖,一哄而散。
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个比我小两岁的女孩,身上有一种我说不出的东西。
那是一种,在这样的世道里,近乎奢侈的……善良。
秋天很快就过去了。
冬天来了。
北方的冬天,冷得像刀子。
我每天天不亮就要去清理厂区的积雪。
手和脸都冻得像胡萝卜。
回到家,屋里也没有炉子。
以前分的煤,因为我爹的事,被收回了一半。
剩下的,得省着烧。
一天晚上,李淑娟又来了。
碗里是热气腾腾的疙瘩汤。
我接过碗,她的手冻得通红。
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不冷?”
她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跟她说话。
“还……还好。”她把手缩进袖子里。
“进来喝口热水吧。”我说。
说完我就后悔了。
我请仇人的女儿进我家?我疯了吗?
她也吓了一跳,连连摆手。
“不了不了,我……我回去了。”
她转身就跑,像只受惊的兔子。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但那天晚上,喝着那碗热乎乎的疙瘩汤,我觉得,胃里不光是暖的,心里某个结冰的角落,好像也化开了一点点。
年关将至。
厂里发了年货。
往年,我家能分到一整只猪后腿,还有鱼,有鸡。
今年,只有一小块肥肉,一袋白面。
除夕夜。
我妈努力地想营造出一点过年的气氛。
她用那块肥肉炼了油,用油渣包了顿饺子。
我爹拿出他珍藏的一小瓶白酒,给我和都倒了一点。
电视里,正在播革命样板戏。
“叮叮当当”的锣鼓点,敲得人心烦。
我们三个人,谁也没说话,默默地吃着饺子。
就在这时,门又响了。
还是李淑娟。
她今天穿了一件红色的确良上衣,虽然样式旧了,但看着很喜庆。
两条辫子上,还扎了红头绳。
她手里没端碗。
她递给我一个纸包。
“陈劲哥,新年好。”她小声说,脸上带着一点羞涩的笑,“这是……我妈炸的丸子,你和叔叔阿姨尝尝。”
我接过纸包,温热的。
“还有这个,”她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东西,塞进我手里,“给你。”
然后,她就跑了。
我摊开手心。
是一个用红纸包着的……五分钱的硬币。
是压岁钱。
我一个二十二岁的大男人,收到了一个女孩给的五分钱压岁-钱。
我捏着那枚硬币,站在门口,半天没动。
我妈走过来:“谁啊?”
“李淑娟。”
我把手里的东西给她看。
我妈看着那枚在灯光下闪着微光的硬币,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这孩子……”
那天晚上,我爹喝多了。
他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劲儿,爹对不起你……爹对不起你……”
我扶着他,说:“爸,你没错。”
他没错。
他只是在一次学习会上,说了几句真话。
他说,不能把所有的古书都当成“四旧”烧掉,里面有好东西。
他说,教育不能只讲斗争,也要讲知识。
就因为这几句话,他成了右派。
而那个在会上带头批判他,把他的话添油加醋上报组织的李卫国,成了进步分子。
这个世界,的黑白颠倒。
过完年,日子还是一样。
只是,我和李淑娟之间的气氛,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她来送饭的时候,不再是放下就跑。
有时候,会站在门口,跟我说两句话。
“陈劲哥,今天冷,多穿点。”
“陈劲哥,我听我爸说,厂里要来新设备了。”
“陈劲哥,院子里的迎春花开了。”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但我知道,她是想让我知道,这个世界,除了冰冷和恶意,还有春天,还有花开。
有一次,她来的时候,我正在看书。
是我爹让我看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她说:“你也喜欢看书啊。”
我“嗯”了一声。
她说:“我爹书房里也有好多书,不过他现在不怎么看了。”
我心里冷笑,他当然不看了,他忙着写别人的大字报呢。
但我没说出口。
我只是问她:“你喜欢看什么书?”
她说她喜欢诗。
她给我背了一首普希金的诗。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她的普通话,带着一点这个城市特有的腔调,很好听。
在那个昏暗的楼道里,她的声音,像一道光。
我开始期待每天晚上的那个敲门声。
它像一个约定。
我知道,只要那个声音响起,我就不是一个人在捱着。
有一个人,在用她自己的方式,陪着我。
春天,厂里组织青年团员去郊区植树。
我不是团员,自然没资格去。
那天,我一个人在厂里打扫卫生。
下午的时候,林雪突然来找我。
她还是那么光鲜亮丽,穿着一件新做的碎花衬衫。
她把我叫到一个没人的角落。
“陈劲,我听说你……还在生我的气?”她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大度。
我看着她,没说话。
“我知道,当初是我家不对。可那时候,谁敢跟你家沾边啊?我也是没办法。”
“你现在来找我,是想说明你当初有多么情非得已吗?”我讽刺道。
她的脸白了一下。
“陈劲,你别这样。我今天来,是想帮你。”
“帮我?”我笑了,“怎么帮?让我也去植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不是,”她压低声音,“我跟我们工会的张主席提了你。他说,只要你写一份深刻的检查,跟你父亲划清界限,表明自己的立场,他可以考虑把你调回车间。”
划清界限。
又是这四个字。
“写检查?”我看着她,“怎么写?是不是还要写几句‘我爹陈山罪大恶极,我与他势不两立’?”
林雪急了:“陈劲!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我这是为你好!你才二十二岁,难道真想一辈子扫厕所吗?”
“我扫厕所,至少心里干净。”我盯着她的眼睛,“不像有的人,身上穿着新衣服,心里早就烂透了。”
“你!”她的脸涨得通红,“陈-劲!你真是不可理喻!我算是看透了,你跟你爸一样,都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活该!”
她跺着脚,气冲冲地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我曾经爱过的那个姑娘,早就死了。
死在了她爸妈拎着两瓶罐头来我家退婚的那个晚上。
那天晚上,李淑娟来送饭。
碗里是炒土豆丝。
她看见我情绪不高,小声问:“陈劲哥,你怎么了?”
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鬼使神差地,把下午林雪来找我的事说了。
我说得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她静静地听着。
听完,她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去批判林雪的势利。
她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陈劲哥,你做得对。”
就这么一句话。
比任何安慰都有用。
因为她懂。
她懂那种坚守的价值,哪怕这种坚守在别人看来,是又臭又硬。
“其实,”她犹豫了一下,才开口,“我爸他……也后悔了。”
我愣住了。
“那天他喝多了,跟我妈说,他不是人。他说陈叔叔是最好的人,对他有恩。可他为了那个教导主任的位置……他把我给他的良心,卖了。”
她的眼圈红了。
“他说,他现在天天晚上做噩梦,梦见陈叔叔用那种眼神看他。”
我心里翻江倒海。
我一直以为李卫国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
没想到,他也会后悔,会做噩梦。
“他活该。”我冷冷地说。
“是,他活该。”李淑娟点点头,眼泪掉了下来,“可是陈劲哥,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恨他做的事,可他是我爸。”
我看着她哭,心里堵得难受。
我伸出手,想去拍拍她的肩膀。
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我有什么资格去安慰她?
我们之间,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那道鸿沟,是她父亲亲手挖的。
夏天又来了。
天气越来越热。
我的工作也越来越难熬。
垃圾堆和厕所的味道,在高温下发酵,熏得人头晕眼花。
有一天,我中暑了。
在厕所里晕倒了。
等我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厂卫生所的床上。
张师傅守在床边。
“醒了?感觉怎么样?”
“师傅……我怎么在这儿?”
“是李家那闺女发现你的。”张师傅说,“她中午给你送饭,看你没在家,就去厂里找你。结果在厕所门口看见你倒那儿了。多亏了她,不然你小子今天就交代在那儿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李淑娟……
她找到我的时候,我正躺在那个全厂最肮脏的地方。
我这辈子最狼狈,最不堪的一面,就这么被她看见了。
我躺在床上,用手背盖住眼睛。
我觉得没脸见人了。
晚上,我回到家。
我妈眼睛红红的,给我熬了绿豆汤。
“劲儿,以后别干了。咱不受这个气。”
“不干了,我们娘俩吃什么?”我说。
我爹从书房里走出来。
他手里拿着一个信封。
“把这个,拿去给李家丫头。”
我接过来,是钱。
十块钱。
“爸,你哪来的钱?”
“我帮你王叔修了个收音机,他给的。”
我捏着那十块钱。
“爸,这……”
“去吧。”他说,“人家救了你的命。我们陈家,不能欠人家的情。”
我拿着钱,在家门口站了很久。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李淑娟。
是感谢她?还是继续恨她爸?
天黑透了,她来了。
还是那个搪瓷碗。
我把她拦在门口。
“以后,别来了。”我说。
她愣住了,眼里的光,一下子就暗了下去。
“陈劲哥……”
“我们家,不缺你这口饭。”我说得又冷又硬。
然后,我把那十块钱塞到她手里。
“这个,是你今天把我送到卫生所的医药费和……感谢费。”
我说出“感谢费”三个字的时候,觉得自己像个混蛋。
李淑娟看着手里的钱,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甩开。
钱,散落了一地。
“陈劲!”她第一次对我大声说话,声音都在发抖,“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我给你送饭,不是可怜你!不是施舍你!我只是……我只是想做点什么!我爸做错了事,我没办法改变,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看着你们就这么垮下去!”
她哭得泣不成声。
“你以为我愿意每天偷偷摸摸像做贼一样吗?院子里的人都戳我脊梁骨,说我不知廉耻,去巴结右派的儿子!我不在乎!我只知道,陈叔叔是好人,你们家不该是这个下场!”
“我把你当哥哥,当……当朋友!可你呢?你用钱来砸我!陈劲,你太伤人了!”
她说完,转身就跑下了楼。
我站在原地,看着散落一地的毛票和硬币,像个傻子。
楼道里,还回荡着她的哭声。
每一声,都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抽在我的脸上。
我蹲下去,一张一张地,把钱捡起来。
那张皱巴巴的十块钱,被我攥在手心,汗水浸湿了。
我错了。
我错得离谱。
我一直以为,她在施舍我。
其实,是我在用我的骄傲和自尊,一遍遍地伤害她。
她不是在弥补她父亲的罪过。
她是在坚守她自己的良知。
在所有人都选择明哲保身,选择划清界限的时候,这个瘦弱的女孩,用她最笨拙,最朴素的方式,在对抗着这个颠倒黑白的世界。
她送来的不是饭。
是人情,是温暖,是告诉我,这个世界上,还有对错。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
第二天,我没有去上班。
我拿着那个空碗,站到了李家的门口。
我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李卫国。
他看见我,愣住了。
“你……你来干什么?”他眼神躲闪,一脸警惕。
我没理他。
我把碗递过去。
“我找李淑娟。”
“她不在!”李卫国想关门。
我用手抵住门。
“叔,”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做的那些事,我们先不提。但是你女儿,是个好姑娘。你别拦着她。”
李卫国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你……你什么意思?你还想缠上我女儿?”
“我不是缠上她,”我说,“我是来谢谢她。在我最难的时候,是她,让我觉得自己还像个人。”
屋里传来李淑娟的声音:“爸,让他进来。”
李卫国不情愿地让开了。
我走了进去。
李淑娟坐在桌边,眼睛还是肿的。
我走到她面前,把碗放在桌上。
然后,我对着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淑娟,对不起。”
她没想到我会这样,一下子站了起来,手足无措。
“陈劲哥,你……你别这样。”
“昨天,是我混蛋。”我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谢谢你。这大半年,谢谢你。”
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这是我这大半年来,第一次,在人前示弱。
李淑娟的眼泪又下来了。
但这次,不是伤心,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她旁边的李卫国,看着我们,脸色复杂到了极点。
他大概从来没想过,他拼了命想撇清关系的“右派”的儿子,会站在他家里,跟他女儿道歉和道谢。
从那天起,一切都变了。
李淑娟还是会来我家。
但不再是偷偷摸摸地送饭。
她会光明正大地走进来。
帮我妈收拾屋子,陪我妈说话。
她会进我爹的书房,看我爹修书,听我爹讲那些书里的故事。
我爹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我妈的脸上,也开始有了笑容。
这个死气沉沉的家,因为她的到来,又活了过来。
院子里的人,看我们的眼神更奇怪了。
风言风语也更多了。
“看见没,李卫国那闺女,真跟陈家小子好上了。”
“嘿,这叫什么?仇人变亲家?”
“李卫国这脸,算是丢尽了。自己把人家爹拉下马,闺女又贴上去了。”
李卫国果然不干了。
他好几次把李淑娟锁在家里,不让她出门。
可没用。
她会从窗户里跳出来。
他打她,骂她。
她不还口,也不哭,第二天,照样来。
有一次,我看见她胳膊上有几道青紫的印子。
我问她怎么了。
她笑笑说,不小心碰的。
我直接冲到了她家。
李卫国正在喝酒。
我一把夺过他的酒瓶,摔在地上。
“你再动她一下试试!”我指着他的鼻子吼。
他借着酒劲,也站了起来。
“我打我自己的闺女,关你屁事!你个右派的儿子,你给我滚出去!”
“她是为你好!”我吼了回去,“她是在替你赎罪!你把自己的良心卖了,你女儿在帮你一点点往回捡!你他妈的还打她?你配当爹吗?”
我的话,像一把刀子,扎进了他的心窝。
他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抱着头,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嚎啕大哭。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李卫国哭。
哭得像个孩子。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拦过李淑娟。
他只是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喝酒。
我和李淑娟的感情,就在这所有人的注视和议论下,一点点地生长。
我们一起去废品站,淘我爹爱看的老书。
我们一起在小河边散步,听她给我背诗。
我发现,我越来越离不开她。
不是因为那碗饭的恩情。
是因为,她是我生命里,唯一的光。
一九七六年,那场席卷了十年的风暴,终于过去了。
我爹的问题,得到了平反。
他回到了学校,当上了他早就该当上的教导主任。
而李卫国,因为当年“站队”的污点,一直没能再往上走,最后病退了。
我呢,也被调回了车间,凭着我的技术,很快就当上了小组长。
一切,好像都回到了正轨。
厂里给我介绍对象的人,又踏破了门槛。
其中,还有人想撮合我和林雪。
听说,她后来嫁的那个干部子弟,在运动中也出了问题,她离了婚,日子过得不怎么样。
我直接拒绝了。
我心里,早就住下了一个人。
一个在所有人都抛弃我的时候,端着一碗红烧肉,敲开我家门的人。
我正式向李淑娟提了亲。
我没有准备六十六块钱,没有手表,也没有自行车。
我就拿着那枚她给我的,被我盘得锃亮的五分钱硬币,走到了她面前。
“淑娟,”我说,“嫁给我吧。”
她哭了。
哭着哭着,又笑了。
她点点头。
我们的婚礼,办得很简单。
就在院子里,摆了几桌酒。
来的人,有我的工友,我爹的同事,还有院子里的街坊四邻。
那些曾经躲着我们走的人,现在都端着酒杯,满脸笑容地来敬酒。
“陈劲,恭喜啊!”
“淑娟,你真是好眼光!”
林雪也来了,站在人群的角落,远远地看着。
她憔-悴了很多。
我看见她了,但我的目光,只在我新娘的身上。
李卫国也来了。
他喝了很多酒,拉着我爹的手,老泪纵横。
“老陈,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啊……”
我爹拍着他的背,说:“都过去了。”
是啊。
都过去了。
晚上,闹洞房的人都散了。
屋里只剩下我和淑娟。
她穿着那件红色的确良上衣,坐在床边,脸上的红晕比衣服还艳。
我走到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
“淑娟。”
“嗯?”
“你后悔吗?”我问。
“后悔什么?”
“后悔……在当年那种时候,选择了我。”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陈劲,”她说,“我这辈子做过最大胆,也最正确的事,就是在那个晚上,端着那碗饭,敲响了你家的门。”
“我当时其实怕得要死,”她笑着说,“我怕你把我连人带碗一起扔下楼。”
我把她搂进怀里。
“我舍不得。”
我舍不得。
我怎么舍得。
那一碗饭,不仅仅是填饱了我的肚子。
它喂养了我枯萎的尊严,温暖了我冰封的心。
它让我相信,即使在最黑暗的岁月里,人性里最宝贵的那点光,也永远不会熄灭。
后来,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爹和我妈,帮我们带着孙子,安享晚年。
李卫国病退后,身体一直不好。
淑娟每周都回去看他,给他做饭,陪他说话。
有时候,我也跟着去。
我们三个人,坐在一起,谁也不提过去。
只是沉默地,吃着饭。
日子就像一条河,慢慢地流。
当年的惊涛骇浪,都变成了河底的卵石,被岁月磨平了棱角。
但我永远记得。
记得一九七一年那个秋天。
记得那个被全世界抛弃的下午。
也记得那个夜晚,那个端着一碗红烧肉,像一道光一样,照亮了我整个世界的姑娘。
来源:外星人自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