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下了班,别人凑在一起打牌喝酒,我喜欢找个安静的角落,支起画板。
一九八三年的夏天,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把整个城市都扣在底下。
空气里不光有热浪,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
街头巷尾,戴着红袖箍的大爷大妈眼神都比平时尖。
我叫陈劲,那年二十岁,在国棉三厂当一名机修工。
年轻,有点力气,对未来有点模糊的向往。
我喜欢画画,没正经学过,就自己瞎琢磨。
下了班,别人凑在一起打牌喝酒,我喜欢找个安静的角落,支起画板。
那天,我刚发了工资,三十六块五毛。
我揣着钱,心里盘算着去买一套新的水彩颜料,剩下的,就带我对象刘芳去看场电影。
刘芳是厂里的播音员,声音跟蜜一样甜,人也长得俊。
我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机修工。
厂区后面有条河,河边长着一大片白杨树,是我常去画画的老地方。
我到的时候,太阳正要下山,把河面染得金灿灿。
我支好画板,刚调好颜料,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
那声音,又短又急,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捂住了嘴。
我心里一咯噔,丢下画笔就往那边跑。
跑过去,只看到一个穿着花布衫的女人,头发乱糟糟的,蹲在地上哭。
再远点,一个黑影一晃,钻进树林不见了。
“同志,你没事吧?”我隔着几步远,不敢靠太近。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全是惊恐,然后抱着头,哭得更凶了。
我有点手足无措,一个大男人,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要不,我送你去派出所?”我试探着问。
她猛地站起来,什么也没说,跌跌撞撞地就跑了。
我愣在原地,看着她跑远,心里七上八下的。
这是遇上流氓了。
那个年代,“流氓”这个词,分量重得能砸死人。
我心里发毛,捡起画板和工具,也赶紧回了厂里。
这事我没跟任何人说,包括刘芳。
我觉得晦气。
两天后,我正在车间满手油污地修机器,车间主任领着两个人过来了。
两个穿警服的。
其中一个年纪大点,国字脸,眉头拧着,眼神像鹰。
另一个年轻些,跟在我身后,堵住了我的退路。
“陈劲?”年纪大的那个开口,声音很沉。
我点点头,心里莫名地开始打鼓。
“跟我们走一趟。”他没说任何理由,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车间里所有的声音好像瞬间都消失了。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钉在我身上。
好奇,惊讶,还有幸灾乐祸。
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红到了脖子根。
“警察同志,这是为啥啊?”我结结巴巴地问。
“去了你就知道了。”
他一摆手,年轻的那个上来,一边一个,就把我“请”出了车间。
我这辈子没这么丢人过。
从车间到厂门口,短短几百米,我感觉走了一个世纪。
所有人都看着我,像看一个怪物。
我被塞进一辆挎斗摩托车里,就是俗称的“长江750”。
风呼呼地从耳边刮过,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到了派出所,我被带进一间小屋子。
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头顶一盏昏黄的灯泡。
还是那个国字脸的警察,他坐在我对面,把一顶大盖帽放在桌上。
“姓名。”
“陈劲。”
“年龄。”
“二十。”
“工作单位。”
“国棉三厂。”
他一边问,一边在纸上写,头也不抬。
“前天下午,你在哪儿?”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我在厂后面的河边画画。”
他终于抬起头,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画画?画什么?”
“画……画风景。”
“画风景?”他冷笑一声,“我看不像吧。有人举报,你在河边耍流氓,意图不轨。”
我“嗡”的一下,血全冲到了头顶。
“没有!我没有!我就是去画画,听见有人喊,过去看了一眼!”
“看了一眼?”他把笔往桌上重重一拍,“你还挺会编!受害人已经指认了,就是你!”
“不可能!”我急得站了起来,“她根本没看清我的脸!天都快黑了,我就问了一句话,她就跑了!”
“坐下!”他吼了一声,整个屋子都在回响。
我被吓得一哆嗦,重新坐回椅子上。
“老实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现在是什么时期你不知道吗?严打!你这种顶风作案的,就是从重从严的对象!”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锤子,砸在我的心上。
严打。
这两个字,我当然知道。
报纸上,广播里,天天都在说。
我知道它的分量。
“我真的没有!”我的声音都在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警察同志,你们要相信我,我不是那样的人!”
“我们只相信证据。”他面无表情地说。
“什么证据?就因为我当时在场?”
“受害人说,那个人跟你身形差不多,也穿着一身蓝色的工装。你还敢狡辩?”
我愣住了。
那天,我穿的确实是厂里发的蓝色工装。
我们厂几千号年轻小伙子,谁不穿工装?
这算什么证据?
“这……这不能说明就是我啊!”
“那你为什么跑?”
“我没跑!是那个女同志跑了,我收拾东西也回厂了!”
“心里没鬼你收拾东西干什么?不应该继续画你的画吗?”
他的逻辑,像一张网,把我死死地罩住。
我百口莫辩。
我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冰窟窿里,浑身发冷,手脚都麻了。
接下来的两天,就是反复的审问。
车轮战。
不让我睡觉,一闭眼就把我弄醒。
那个国字脸的警察叫陈国利,我后来知道了他的名字。
他似乎认定了我就是罪犯。
他看我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和厌恶。
“小小年纪不学好,学人家当流氓,败坏社会风气!你爹妈怎么教你的?”
“你这种人,就是社会的渣滓,必须严惩!”
我一遍遍地解释,一遍遍地喊冤。
没人信。
我的声音越来越嘶哑,最后只剩下绝望。
他们找来了刘芳。
我看到她的时候,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
“芳,你快跟他们说,我不是那样的人!你了解我的!”我冲着她喊。
刘芳站在门口,脸色苍白,不敢看我。
她只是小声地对陈国利说:“警察同志,陈劲他……他平时是挺老实的,但是……但是他有时候也喜欢看一些……一些画报……”
我脑子“嗡”的一声。
什么画报?
不就是我为了学画,托人从美院弄来的几本人体素描集吗?
那在当时,就是“黄色画报”。
我看着刘芳,她的眼神躲躲闪闪。
我明白了。
她害怕了。
她怕被我牵连。
在这个人人自危的年代,清白和爱情,她选择了前者。
我的心,在那一刻,碎了。
比被冤枉,比被审问,更让我疼。
陈国利脸上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他拿到了他想要的“证据”。
思想不纯,动机不轨。
我的案子,就这么被定了性。
“流氓罪”。
在那个年代,这三个字,比杀人放火还难听。
我被送进了看守所。
临走的时候,我最后看了一眼陈国利。
他站在阳光下,背着手,表情严肃。
在他眼里,他只是清除掉了一个社会败类,完成了一项光荣的任务。
他不知道,他毁掉的是一个年轻人的一生。
我恨他。
我把他的脸,他那张国字脸,他那双鹰一样的眼睛,死死地刻在了脑子里。
在看守所的日子,是灰色的。
我被剃了光头,换上了号服。
每天就是吃饭,睡觉,接受改造。
同号房里,有小偷,有打架的,形形色色。
他们看我的眼神,都带着一种奇怪的轻蔑。
“流氓罪”是所有罪名里,最让人瞧不起的一种。
我一句话都不说。
我把所有的话,都咽进了肚子里。
我父母来看过我一次。
隔着一层铁丝网。
我妈哭得站都站不稳,我爸这个一辈子没低过头的男人,头发一夜之间白了一半。
“劲儿啊,你跟爸说实话,你到底干没干?”他哑着嗓子问。
“爸,我没有。”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我爸沉默了很久,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爸信你。你放心,爸在外面想办法。”
我知道,他没办法。
在那个年代,进了这里,就别想轻易出去。
很快,判决下来了。
十年。
当我听到这个数字的时候,我没有哭,也没有闹。
我只是觉得好笑。
太荒唐了。
因为我在一个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一个错误的地点,穿着一件错误的衣服。
我的十年青春,就这么没了。
我被送到了北方的劳改农场。
那里,天是灰的,地是黄的,人是麻木的。
每天就是无休止的劳动。
春天种地,夏天割麦,秋天收玉米,冬天修水利。
太阳把我的皮肤晒得黝黑,劳动让我的手长满了老茧。
我学会了沉默,学会了忍耐。
我不再是那个喜欢画画的文艺青年陈劲。
我只是一个编号,一个犯人。
但我心里,一直憋着一股劲。
我没忘。
我没忘掉国棉三厂的车间,没忘掉刘芳躲闪的眼神,更没忘掉陈国利那张脸。
我一有空,就用树枝在地上画。
画他的脸。
一遍又一遍。
画到最后,我闭着眼睛都能想出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
我告诉自己,不能死,不能麻木。
我得活着出去。
我要亲眼看着,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一年年地过去。
一九八六年,也就是我入狱的第三年。
农场里来了一个新的工作组,说是要复查一些旧案、错案。
当时,没人把这当回事。
我觉得,这不过是走个过场。
直到有一天,队长把我叫到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我不认识的干部,另一个……
是他。
陈国利。
三年不见,他好像老了一些,两鬓添了些白发。
他看到我,眼神很复杂。
有惊讶,有审视,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站在那里,手在身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
我浑身的血,都在往上涌。
就是他。
化成灰我都认识。
“陈劲,我们是市局复查小组的。关于你当年的案子,有些情况需要重新核实。”那个不认识的干部开口了。
我没理他,我死死地盯着陈国利。
“陈警官,好久不见。”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陈国利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
“去年,我们抓获了一个流窜作案的犯罪团伙,其中一个叫李二毛的,交代了他八三年在国棉三厂后面河边犯下的一起案子。”
我的心,猛地一跳。
“他交代的作案手法,时间,地点,跟你的案子完全吻合。我们找到了当年的受害人,她也指认了李二毛。”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打鼓一样。
咚,咚,咚。
我等了三年的这一天,就这么来了?
来得这么突然,这么……平静?
我没有想象中的狂喜,也没有嚎啕大哭。
我只是觉得浑身的力气,一下子被抽空了。
我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我扶住了桌子,才勉强站稳。
我看着陈国利。
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不敢看我的眼睛。
“所以,我……我是清白的?”我问,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是。”复查组的干部点了点头,“我们代表组织,向你道歉。你的案子,是办错了。”
办错了。
轻飘飘的三个字。
我的三年,我的人生,我被毁掉的一切,就换来这三个字。
我突然想笑。
我也真的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哈……”
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陈国利。”我叫他的名字。
他浑身一颤,终于抬起头看我。
“你现在满意了?”我问他。
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当年审我的时候,不是挺能说的吗?说我是社会渣滓,说我败坏风气。你现在再说说看啊!”
我一步步向他逼近。
“你毁了我!你知道吗?你他妈的毁了我!”
我抓起他的衣领,眼睛里全是血丝。
那个复查组的干部赶紧上来拉我。
“陈劲,你冷静点!我们知道你受了委屈,组织上会给你补偿的!”
“补偿?”我甩开他的手,“我的青春,我的名誉,你们拿什么补偿?”
陈国利就那么站着,任由我抓着,一动不动。
他的脸上,满是愧疚和痛苦。
我看着他那张脸,突然觉得没意思。
我松开了手。
我打他一顿,又有什么用呢?
能换回我失去的三年吗?
不能。
“我要出去。”我说,“现在,立刻,马上。”
半个月后,我走出了劳改农场的大门。
一张平反证明,还有三百块钱的补偿款。
这就是我用三年青春换来的东西。
我站在门口,看着外面久违的世界,觉得陌生又遥远。
我回家了。
我爸妈看到我,抱着我哭得撕心裂肺。
家还是那个家,只是更旧了。
爸妈也老了,背都驼了。
我才知道,我出事后,我爸为了我的案子,到处求人,家里的积蓄都花光了。
我妈因为这事,落下个心悸的毛病,不能受刺激。
我的房间,还保持着我走之前的样子。
画板靠在墙角,上面蒙了一层厚厚的灰。
我伸手摸了摸,指尖一片冰凉。
我回到了国棉三厂。
厂里的人看我的眼神,还是怪怪的。
同情,怜悯,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怀疑。
平反了又怎么样?
在他们眼里,我始终是那个“进去过”的人。
我的工作没了,机修车间早就进了新人。
厂领导看在我是冤案的份上,给我安排了一个去仓库当保管员的闲差。
我去找过刘芳。
她家搬了。
邻居说,她在我出事后第二年就结婚了,嫁给了一个供销社的采购员,跟着去了南方。
我站在她家原来的楼下,站了很久。
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不恨了。
只是觉得,那段记忆,连同那个叫刘芳的姑娘,都死在了我被抓走的那天下午。
生活,还得继续。
我每天上班,下班,回家。
两点一线,像个上了发条的钟。
我不爱说话,也不跟人来往。
我把自己封闭起来。
那三年的经历,像一个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的骨子里。
我以为,我和陈国利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了。
直到那天,他找上了门。
他提着两瓶酒,一包点心,站在我家门口,局促不安。
我爸看到他,脸当场就沉了下来。
“你来干什么?我们家不欢迎你!”我爸堵在门口,就要关门。
“老哥,你让我进去,我……我是来赔罪的。”陈国利的声音带着一丝乞求。
我从屋里走出来。
“让他进来。”我说。
我爸看了我一眼,不情愿地让开了。
陈国利走进来,把东西放在桌上,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陈劲,我……”
“坐吧。”我打断他。
他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小心翼翼地在凳子上坐下。
我给他倒了杯水。
他端着杯子,手在抖。
“对不起。”他终于说出了这三个字。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我知道,一句对不起没用。我……我这辈子都对不住你。”他的眼圈红了。
“当年,压力太大了。上面天天要破案率,那个案子又正好发生在严打的风口上。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你,我……我就先入为主了。”
他试图解释。
“所以,为了你的破案率,我活该倒霉?”我冷冷地问。
他低下头,肩膀塌了下去。
“我不是那个意思。是我错了,我没做到一个警察该有的实事求是。我……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惩罚?”我笑了,“我被关了三年,你呢?你因为破案有功,升职了吧?”
他的脸更红了。
我猜对了。
“我那段时间,天天做噩梦。梦见你穿着号服,在里面受苦。”他声音沙哑,“后来你平反,我心里……比谁都难受。”
“你难受,我就得原谅你?”
“不,我没指望你原谅我。我就是……想来看看你,看看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做什么?给我钱?还是给我找个好工作?”我语气里全是讽刺。
“只要我能办到。”
我看着他那张写满愧疚的脸,心里的恨,好像突然找到了一个宣泄口,但又觉得无力。
我恨他。
可恨他,又能怎么样呢?
我爸在旁边听着,气得浑身发抖。
“你走!你现在就给我走!我们家不想再看见你!”我爸指着门口吼。
陈国利站起来,深深地给我鞠了一躬。
“对不起。”
然后,他失魂落魄地走了。
从那以后,他隔三差五就来。
有时候是送点米面油,有时候是送点肉蛋。
我爸妈都不给他好脸色,但他每次都默默放下东西就走。
有一次,他看我家屋顶漏雨,第二天就自己扛着油毡和梯子来了。
他爬上屋顶,一个人默默地修补。
那天下了点小雨,他浑身都湿透了。
我站在窗户后面,看着他笨拙的身影,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他在赎罪。
可是,罪,是能赎的吗?
我开始重新画画。
我把仓库收拾出一角,当我的画室。
我画山,画水,画天上的云。
我就是不画人。
我害怕画人,我怕一动笔,画出来的还是那张我画了无数遍的脸。
有一天,我正在画画,仓库门口探进来一个脑袋。
是个姑娘。
二十出头,扎着两个麻花辫,眼睛很大,很亮。
“你就是陈劲?”她问,声音脆生生的。
我点了点头。
“我叫陈书婷。”她走进来,好奇地看着我的画,“你画得真好。”
我没理她,继续画我的。
“我爸让我来看看你,看你需不需要什么帮忙。”
我手里的画笔一顿。
“你爸?”
“陈国利。”
我抬起头,重新打量她。
她是陈国利的女儿。
她长得不像她爸,眉眼间很柔和。
“我不需要。”我冷冷地说。
“你别误会,我不是来替我爸赎罪的。”她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我就是觉得……你挺可怜的。”
可怜?
这个词,像根针,扎在我心上。
我最讨厌的,就是别人可怜我。
“我不可怜。”我放下画笔,“你可以走了。”
她不但没走,反而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我知道我爸对不起你。他这几年,没睡过一个好觉。他总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那是他的事,跟我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她看着我,“你的人生,因为他,拐了一个大弯。我替他,跟你说声对셔不起。”
她站起来,也给我鞠了一躬。
我愣住了。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做。
“我爸做错了事,他该承担。但是你,不应该一直活在过去。你才二十多岁,你的人生还长着呢。”
她说完,就走了。
我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心里乱糟糟的。
陈书婷。
这个名字,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死水一般的心湖。
从那以后,她总来。
有时候是下班路过,有时候是特意跑来。
她不怎么提她爸,也不提我的过去。
她就坐在我对面,看我画画。
“你为什么总画风景啊?你画个人看看呗。”
“你这幅画,颜色太暗了,应该用点亮的颜色。”
她叽叽喳喳的,像只小麻雀。
一开始,我很烦她。
但慢慢地,我习惯了。
仓库里不再只有我一个人,不再那么死寂。
有一天,她带来一个饭盒。
“我妈做的红烧肉,你尝尝。”
我本来想拒绝,但那肉香,实在太诱人了。
在里面三年,我没吃过一顿像样的肉。
我没出息地接了过来。
真香。
我吃得狼吞虎咽。
她就托着下巴,笑着看我吃。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那天,我第一次对她笑了。
我们的关系,就这么不咸不淡地处着。
厂里开始有了一些风言风语。
说我跟那个害我坐牢的警察的女儿搞到了一起。
说我没骨气。
这些话传到我耳朵里,我只是一笑置之。
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我爸妈也知道了。
我妈气得犯了心悸,我爸则把我叫到跟前,狠狠地抽了一袋烟。
“儿啊,你……你到底怎么想的?”
“爸,我跟她,没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她天天往你这跑?”我爸不信,“陈家的闺女,咱们不能要!我怕街坊邻居戳咱们的脊梁骨!”
“我不在乎。”
“我跟你妈在乎!”我爸把烟袋锅往桌上重重一磕,“陈劲,你不能忘了你那三年的苦!你不能忘了你妈为你流了多少泪!”
我沉默了。
我怎么可能忘。
那些日日夜夜,像刻刀一样,刻在我心里。
我开始刻意躲着陈书婷。
她来仓库,我就说忙。
她给我送饭,我就说吃过了。
她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疏远,来的次数渐渐少了。
仓库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清。
我发现,我竟然有点不习惯。
我画画的时候,总觉得耳边少了点什么。
那年冬天,特别冷。
我得了重感冒,发高烧,一个人躺在宿舍里,浑身滚烫。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有人在用湿毛巾给我擦脸。
我睁开眼,看到了陈书婷。
她的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
“你……你怎么来了?”我声音嘶哑。
“我听说你病了,就过来看看。”她给我掖了掖被角,“你发烧了,得去医院。”
她扶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把我送到了医院。
挂号,交钱,打针。
她一直陪着我。
我躺在病床上输液,看着她忙前忙后的身影,心里那座冰山,好像裂开了一道缝。
“你不用对我这么好。”我说。
“我愿意。”她坐在我床边,低着头说。
“为什么?”
她沉默了很久。
“我第一次听我爸说起你的事,我就觉得,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倒霉的人。”
我苦笑。倒霉,确实。
“后来我见到你,我觉得你跟我想象的不一样。你不颓废,也不抱怨,你就是……太苦了。”
她的声音有点哽咽。
“我想让你活得甜一点。”
我的心,被这句话重重地撞了一下。
输完液,她又把我送回宿舍。
临走前,她站在门口,突然说:“陈劲,我喜欢你。”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一个劳改犯,一个在别人眼里不清不白的人,怎么配得上她?
她可是警察的女儿,前途一片光明。
“你别说了。”我打断她,“我们……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她倔强地看着我,“就因为我爸是陈国利?”
“是。”
“那不是他的错,是我的错吗?你要把对他的恨,都算在我头上吗?”
我无言以对。
“陈劲,你看着我的眼睛。”她走到我面前,“你告诉我,你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我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面有我的倒影。
我撒不了谎。
“有。”我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她笑了,眼泪却流了下来。
“有就行了。”
那天之后,她没有再躲避,反而追得更紧了。
她不管别人的闲言碎语,每天依旧来找我。
她把我的宿舍收拾得干干净净,给我做饭,洗衣服。
她像一束阳光,强行照进了我阴暗的世界。
我心里的那座冰山,在她的温暖下,一点点地融化。
我开始尝试着画人像。
我画的第一张人像,就是她。
她坐在我对面,托着下巴,笑盈盈地看着我。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她身上,像给她镀了一层金边。
我的笔尖,在画纸上沙沙作响。
我画得很慢,很仔细。
我想把她的每一个细节,都刻在画里,也刻在心里。
画完之后,我拿给她看。
“像吗?”
“像。”她看着画里的自己,眼睛亮晶晶的,“就是……比我本人好看。”
“没有。”我说,“你比画好看。”
她脸红了。
我也觉得自己的脸有点发烫。
我决定,带她回家。
我爸妈看到我领着陈书婷进门,脸色都很难看。
“叔叔,阿姨,你们好。”陈书婷很有礼貌地打招呼,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
没人理她。
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爸,妈,我跟书婷在处对象。我今天带她回来,是想告诉你们,我要娶她。”我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
我妈“哇”的一声就哭了。
“儿啊,你怎么这么糊涂啊!她是陈国利的女儿啊!那个害了你一辈子的人啊!”
“妈,当年的事,跟书婷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他们是一家人!”我爸吼道,“我不同意!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不同意你娶她!”
“爸!”
“你别叫我爸!我没你这样的儿子!”我爸气得嘴唇发紫。
陈书婷站在那里,脸色苍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她倔强地没让它掉下来。
“叔叔,阿姨。”她突然开口,“我知道,你们恨我爸。我也恨他。”
我们都愣住了。
“他做错了事,毁了陈劲的三年,也毁了我们这个家。这几年,他活在愧疚里,我妈活在眼泪里,我活在别人的指指点点里。我们家,没有一天是开心的。”
“他错了,他应该受到惩罚。但是陈劲没有错,我也没有错。我们只是想在一起,好好过日子。这也有错吗?”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敲在我的心上。
我爸妈不说话了。
那天,陈书婷在我家待了很久。
她没走,我爸妈也没赶她。
她就默默地帮我妈择菜,帮我爸倒水。
晚上,我送她回家。
路上,我拉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
“书婷,对不起。”
“你不用说对不起。”她摇了摇头,“我早就想到了。这条路,不好走。”
“我们不走了,行吗?”我看着她,心里很疼。
我不想让她受这种委屈。
她甩开我的手。
“陈劲,你看不起我?”她眼睛红了,“你以为我是那种遇到点困难就退缩的人吗?我告诉你,我认定了你,就是一辈子!你爸妈不同意,我就天天去,直到他们同意为止!”
我看着她倔强的样子,一把把她抱进了怀里。
“傻瓜。”
从那以后,陈书婷真的就天天往我家跑。
帮我妈干活,陪我爸下棋。
我爸妈一开始还板着脸,但人心都是肉长的。
时间长了,他们的态度也渐渐软化了。
我妈开始留她吃饭了。
我爸虽然还是不怎么跟她说话,但她倒水的时候,会说声“谢谢”了。
我知道,这事,有门儿了。
最大的阻力,其实来自陈国利。
他知道我和陈书婷的事之后,冲到我家,差点跟我爸打起来。
“陈劲,你冲我来!你打我骂我都行!你别打我女儿的主意!”他红着眼睛对我吼。
“你以为我是为了报复你?”我看着他。
“不然呢?”
“陈国利,你太小看我陈劲了,也太小看你女儿了。”我平静地说,“我爱她,跟你是谁,没关系。”
他愣住了。
“我告诉你,书婷我娶定了。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都改变不了。”
我拉着陈书婷,当着他的面,走出了家门。
那天晚上,陈书婷哭了。
她说,她爸从来没对她发过那么大的火。
她说,她觉得对不起我,也对不起她爸。
我抱着她,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我们俩,夹在中间,最难受。
但我们谁也没想过放弃。
一九八八年春天,我们结婚了。
没有盛大的婚礼,就两家人,坐在一起吃了顿饭。
饭桌上,气氛很诡异。
我爸和我岳父,两个加起来快一百岁的男人,谁也不理谁,一个劲地喝酒。
我妈和我岳母,两个女人,则偷偷地抹眼泪。
只有我和书婷,心里是甜的。
我们终于在一起了。
婚后,我们搬进了厂里分的一间小筒子楼里。
日子虽然清苦,但很幸福。
书婷是个好妻子。
她把我们的小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每天我下班回家,总能吃上热乎乎的饭菜。
我的性格,也因为她,开朗了很多。
我开始跟同事说笑,下班后也会跟他们一起打打牌。
厂里的人,看我的眼神也渐渐变了。
他们不再把我当成一个“劳改犯”,而是当成了“陈书婷的丈夫”。
我和我岳父陈国利的关系,依旧很僵。
他每次来,都是偷偷地来,放下东西就走,生怕被我看见。
书婷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转机发生在我儿子出生的那天。
书婷难产,大出血,情况很危险。
我守在产房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我爸妈也来了,我岳母也来了。
后来,我岳父也来了。
他穿着警服,风尘仆仆,应该是刚从单位赶过来。
他站在走廊的另一头,看着我,欲言又止。
几个小时后,医生出来了。
“大人小孩都保住了。”
我腿一软,直接瘫坐在了地上。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我岳父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样的。”他说。
我抬头看着他,这个我恨了那么多年的男人。
他眼眶通红,脸上满是疲惫和后怕。
那一刻,我心里的恨,好像又淡了一些。
他也是一个父亲。
他担心的,是他的女儿。
儿子出生后,取名陈念。
思念的念。
我希望他记住过去,但不要被过去束缚。
小家伙的出生,成了我们两个家庭的粘合剂。
我爸和我岳父,两个老头,为了谁抱孙子多一点,能争得面红耳赤。
我妈和我岳母,则凑在一起,研究怎么给孩子做辅食。
家里的笑声,越来越多了。
我和岳父的关系,也慢慢缓和了。
他退休了。
退休之后,人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几岁。
他经常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发呆。
我知道,他心里那道坎,还没过去。
有一次,他过生日,书婷非拉着我回去吃饭。
饭桌上,他喝多了。
他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
“小劲……我对不住你……我这辈子……都欠你的……”
他一遍遍地重复着这句话。
书婷在旁边哭。
我给他倒了一杯酒。
“爸,”我叫了他一声,“都过去了。”
他愣愣地看着我。
这是我第一次,叫他爸。
“你……你叫我什么?”
“爸。”我又叫了一声,“喝酒。”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也端起酒杯,手抖得厉害,酒都洒了出来。
他喝完,趴在桌上,哭得像个孩子。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恨,所有的怨,都烟消云散了。
我原谅他了吗?
我不知道。
或许,不是原谅,而是和解。
和自己和解,和那段不堪的岁月和解。
人,总要往前看。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儿子一天天长大,聪明又调皮。
我还在仓库当保管员,工作清闲,有大把的时间画画。
我的画,在市里获了奖,还有人专门来买我的画。
生活,好像一切都走上了正轨。
只是,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会做梦。
梦见劳改农场那片灰黄色的土地,梦见身上那件冰冷的号服。
我知道,那三年的经历,是我一辈子的烙印。
它提醒着我,我是谁,我从哪里来。
二零零五年,我岳父去世了。
食道癌。
临终前,他把我叫到床边。
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是紧紧地抓着我的手。
他的手,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他看着我,眼睛里,有愧疚,有不舍,还有一丝……托付。
我明白他的意思。
“爸,你放心。”我握紧他的手,“有我呢。”
他笑了。
然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葬礼上,我作为家属,捧着他的遗像。
来吊唁的,有很多他以前的同事。
他们看着我,眼神复杂。
他们大概都想不通,当年那个被他亲手送进监狱的年轻人,怎么会成了他的女婿,还为他养老送终。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么荒诞。
办完岳父的后事,我和书婷整理他的遗物。
在一个上锁的抽屉里,我们发现了一个日记本。
是他的工作日记。
翻开,里面密密麻麻,记录了他一生的办案经历。
我翻到了关于我那个案子的记录。
一开始,他的字迹刚劲有力。
“嫌疑人陈劲,态度顽抗,拒不交代,必是惯犯,需加大审讯力度。”
看到这里,我心头还是一紧。
往后翻。
在我被判刑之后,他写道:
“此案终结,为民除害,心甚慰。”
再往后,是我平反之后。
他的字,开始变得潦草,甚至有些颤抖。
“惊闻陈劲一案乃错案,如遭雷击,五内俱焚。我陈国利从警一生,竟成冤案制造者,何以面对党徽,何以面对百姓?”
“夜不能寐,陈劲在狱中受苦之景,时时浮现眼前。我之过错,毁其一生,罪孽深重,百死莫赎。”
日记的最后,有一页被泪水浸透过,字迹都模糊了。
“闻小女书婷与陈劲交往,心如刀割。此乃天意弄人,亦或是对我之惩罚?我无颜面对陈劲,更无颜面对女儿。唯愿他们能幸福,或可稍减我心之罪孽。”
我拿着日记本,手在抖。
书婷在我身后,早已泣不成声。
我一直以为,他只是愧疚。
我不知道,这件错案,也折磨了他半生。
他不是一个坏人。
他只是一个,在特殊的年代里,犯了错的,普通人。
我走出房间,来到阳台。
儿子陈念正在客厅里看电视,动画片里传来叽叽喳喳的笑声。
书婷从后面抱住我。
“都过去了。”她说。
我点了点头。
是啊,都过去了。
我的人生,就像一部跌宕起伏的小说。
起于一九八三年的那个夏天,承于三年的铁窗生涯,转于真相大白的那一刻,而合,则是与他的女儿,相守一生。
我失去了很多。
但也得到了很多。
我抬头看着天边,夕阳正红。
我想起了我的画。
或许,我该画一幅全家福了。
画上有我,有书婷,有儿子。
也应该有我爸妈,还有……他。
那个我恨了半辈子,最后却叫了他十几年“爸”的男人。
那个叫陈国利的,我的岳父。
来源:圣骑HjFe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