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炉子里的火,一千度,能烧掉皮囊,烧掉执念,烧掉人世间一切的爱恨情仇。
我们这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不问来路,不问归途。
我们是终点站的看门人,手里握着的,是通往最后一程的钥匙。
炉子里的火,一千度,能烧掉皮囊,烧掉执念,烧掉人世间一切的爱恨情仇。
我刚来的时候,什么都不懂,只觉得这地方阴冷,连夏天吹来的风都带着一股子凉气,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
师傅姓刘,别人都叫他老刘。
他不老,也就五十出头,但背驼得厉害,像常年背着一座看不见的山。
他话不多,一双手上全是烫出来的老茧,指甲缝里永远是黑的,洗不干净。
他说,那是灰,是人的念想,洗不掉的。
我跟着他,学着怎么操控炉子,怎么掌握火候,怎么把一具完整的身体,变成一捧干净的、可以装进小盒子的灰。
这是个技术活,也是个良心活。
老刘对每一位“客人”,都保持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尊敬。
他总说,躺在这里的,不管生前是王侯将相,还是贩夫走卒,到了这儿,都一样。
我们得让他们走得体面。
我以为我懂了。
直到那天,送来了一个小姑娘。
十七岁,花一样的年纪,在一场车祸里凋谢了。
她的家人哭得撕心裂肺,那种悲伤像浓硫酸,能把空气都腐蚀出一个洞。
我登记信息的时候,手都在抖。
按照流程,家属告别后,遗体就要被推进焚化炉。
那天轮到我操作。
我推着不锈钢的推车,感觉那轮子碾过的不是水泥地,是我的心。
老刘跟了过来,一言不发。
就在我准备按下按钮的时候,他突然伸手拦住了我。
“等等。”他的声音很哑,像被砂纸磨过。
我愣住了。
他绕到推车前面,俯下身,轻轻掀开了盖在女孩脸上的白布。
那是一张很安详的脸,只是太苍白了。
老刘就那么看着,眼神很奇怪,像是在寻找什么,又像是在告别什么。
他的目光从女孩的额头,到眉眼,再到紧闭的嘴唇,一寸一寸地挪动。
时间仿佛静止了。
操作间里只有鼓风机单调的嗡鸣声,衬得这份沉默格外沉重。
我大气都不敢喘。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地,用那双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的手,把白布重新盖好,掖了掖边角。
动作轻柔得,仿佛那不是一块布,而是一床温暖的被子。
“烧吧。”他直起身,背对着我,声音里带着一丝我听不懂的疲惫。
我按下了按钮。
推车缓缓进入炉膛,铁门轰然落下。
我看着观察窗里腾起的火焰,那红光映在老刘佝偻的背影上,把他拉成一个孤单的剪影。
我心里有个疙瘩,解不开。
从那以后,我发现了一个规律。
只要送来的是年轻女孩的遗体,特别是未成年的,老刘必定会亲自到场。
他会重复同样的动作,掀开白布,仔细地看一看,然后沉默地转身离开。
一次,两次,三次……
我心里的疙瘩越结越大。
我们这地方,闲言碎语是最大的忌讳。
但我还是忍不住。
有一次,趁着休息,我给老刘递了根烟,状似无意地问:“师傅,您每次都……是不是有什么讲究?”
他正低头擦拭一个骨灰盒,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没接我的烟,只是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很深,像一口古井,望不到底。
“不该问的,别问。”他说完,又低下头,继续擦他的骨灰盒,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碰了一鼻子灰,再也不敢提。
但我心里那根刺,却扎得更深了。
我开始偷偷观察他。
老刘住在单位分的宿舍里,一间很小的屋子,除了床和桌子,就只有一个掉了漆的木头柜子。
柜子上,摆着一个更小的、上了锁的木头盒子。
那盒子是檀木的,颜色很深,上面雕着简单的云纹,已经被摩挲得油光发亮。
他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就是用一块干净的布,把那个小盒子擦一遍。
擦得很仔细,很虔诚,像是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有一次,我看见他对着那个盒子发呆,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跟谁说话。
我离得远,听不清。
只看到他的肩膀在微微耸动。
他哭了。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一个每天面对死亡,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焚烧工,对着一个木头盒子,无声地流泪。
那一刻,我心里的那根刺,好像被狠狠地往里捅了一下。
疼。
好奇心像野草一样疯长。
那个盒子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那个秘密,和那些被他凝视过的少女,又有什么关系?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送走的人越来越多,我的技术也越来越熟练。
我渐渐习惯了这里的气味,习惯了悲伤的浓度,习惯了生离死别。
我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了。
直到“她”的到来。
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天气闷得像个蒸笼。
送来的是一个溺水的女孩,十五岁。
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在水里泡了很久。
遗体的情况不太好。
她的父母是一对很朴实的农村夫妇,男人攥着拳头,浑身都在抖,女人已经哭晕过去好几次。
我看着他们,心里堵得慌。
老刘那天正好轮休,但他不知道从哪儿听到了消息,急匆匆地从宿舍赶了过来。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背心,额头上全是汗。
他径直走到推车前,所有人都看着他。
他像是没看见任何人,眼里只有那具被白布覆盖的瘦小身躯。
他又一次,伸出了那双发颤的手。
当白布被掀开的一瞬间,我听到周围传来一阵压抑的抽气声。
女孩的脸因为长时间浸泡,已经有些浮肿变形。
可老刘却像是没看到一样。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女孩的左边脚踝上。
那里,有一个很小很小的,月牙形的胎记。
颜色很淡,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我看到老刘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雷劈中了。
他的嘴唇哆嗦着,眼睛瞪得滚圆,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伸出手,想去触摸那个胎记,可手伸到一半,又猛地缩了回来。
他好像怕把女孩惊醒,又好像怕那只是一个幻觉。
“月……月……”
他的喉咙里,挤出两个含混不清的音节。
那声音,不像是人的声音,更像是一只受伤的野兽,在绝望地哀鸣。
女孩的父亲,那个一直强忍着悲痛的男人,此刻也注意到了老刘的异常。
他走过来,沙哑地问:“同志,你……你认识我女儿?”
老刘没有回答。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胎-记,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整个人晃了一下,要不是我眼疾手快扶住他,他可能就瘫倒在地上了。
他反手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指甲都快嵌进我的肉里。
“小张……”他看着我,眼睛里全是血丝,“扶我……扶我回宿舍。”
我把他搀回那间小屋子。
他一进门,就挣开我的手,踉踉跄跄地扑到那个木头柜子前。
他哆哆嗦嗦地从脖子上拽出一把小钥匙,试了好几次,才把那个檀木盒子打开。
盒子打开的一瞬间,我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样小东西。
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一只小小的、褪了色的红色蝴蝶结发卡。
还有一双小小的、手工缝制的虎头鞋,鞋底已经磨得很薄了。
老刘颤抖着手,从里面拿出那张照片。
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照片上女孩的笑脸,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地砸在照片上。
“月月……我的月月……”
他终于哭出了声。
那是一种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撕裂的痛哭。
他抱着那个盒子,像抱着全世界。
“爸对不起你……爸找了你二十年……终于……终于找到你了……”
我站在他身后,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所有的谜团,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原来,他不是在看每一个死去的少女。
他是在找他的女儿。
一个失踪了二十年的女儿。
我不敢想象,这二十年,他是怎么过来的。
我不敢想象,他每天在这里,面对一具又一具冰冷的遗体,焚烧别人的希望和绝望时,心里是怎样的一种煎熬。
他选择这个职业,守在这个生命终结的地方,抱着怎样一种渺茫又绝望的希望?
他希望找到她,又害怕找到她。
找到她,意味着永别。
找不到她,那份思念又将他凌迟。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残忍的事情吗?
老刘哭了很久,哭到最后,声音都哑了,人也虚脱了。
我把他扶到床上躺下。
他躺在那里,眼睛睁着,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像是丢了魂。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任何语言,在这样的悲痛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默默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门外,那个溺水女孩的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
他手里拿着一包烟,拆开,递给我一根。
“小兄弟,刚才那位老师傅……他……”
我接过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
烟雾呛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我把老刘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那个沉默寡言的庄稼汉,听完后,半天没说话。
他蹲在地上,把头埋在膝盖里,肩膀一抽一抽的。
两个失去女儿的父亲,在这一刻,隔着一扇门,分享着同一种绝望。
过了很久,他站起来,把剩下的大半包烟都塞给我。
“小兄弟,麻烦你个事。”
“你说。”
“等会儿烧我女儿的时候,能不能……让那位老师傅亲自来?”
我愣住了。
“我们家穷,没啥能报答的。就想……就想让他亲手送送孩子。既然他找了这么多年,也算……也算了却一桩心愿。”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点了点头。
我回到操作间,那个女孩还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看着她脚踝上那个月牙形的胎记,突然觉得,这或许不是一个巧合。
这或许是命运,用最残忍的方式,给了老刘一个交代。
我把女孩父亲的话,转告给了老令。
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像是没听见。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同意的时候,他慢慢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穿上工作服,戴上口罩和手套,一步一步,走回了那个让他痛苦了半辈子,也期盼了半辈子的地方。
他走到推车前。
这一次,他没有再掀开白布。
他只是伸出手,隔着白布,轻轻地放在了女孩的额头上。
他的手停留在那里,很久很久。
像是在传递最后的温暖,又像是在感受最后的余温。
然后,他亲自按下了那个红色的按钮。
炉门落下。
火焰升腾。
老刘站在观察窗前,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我看到,有两行清泪,从他的眼角滑落,消失在口罩里。
那一天,火烧了很久。
老刘亲自守着,寸步不离。
直到第二天凌晨,骨灰才冷却下来。
他亲自捡骨,把每一块细小的骨头,都小心翼翼地放进骨灰盒里。
女孩的父母,跪在地上,给他磕头。
他没有扶。
或许,他觉得,他受得起。
他把装好的骨灰盒,亲手交到那个男人手里。
“好好……待她。”
他说完这三个字,就转过身,蹒跚着离开了。
从那以后,老刘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话更少了,背也更驼了。
但他不再去检查那些送来的少女遗体了。
他好像把所有的力气,都在那天用光了。
他把那个檀木盒子,连同里面的东西,一起烧了。
就在他送走“月月”的那个炉子里。
他说,该放下了。
人不能总活在过去。
可我知道,他没放下。
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头里的,烧不掉。
他只是把那份思念,埋得更深了。
埋在了心里最不见光的地方。
那件事之后,我和老刘之间,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
我们很少说话,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彼此都能懂。
我知道他心里那座山有多重,他也知道我知道。
我们成了这世界上,唯一能分享那个秘密的人。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也是最钝的刀子。
它会慢慢磨平伤口,也会在不经意间,让你血流不止。
老刘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他开始咳嗽,一开始是干咳,后来咳出来的痰里带着血丝。
我劝他去医院看看。
他总说,老毛病了,没事。
我知道他不是怕花钱。
他只是觉得,没意思。
那个他想守护一生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活着,不过是在熬日子。
直到有一天,他没来上班。
我给他打电话,没人接。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跑到他宿舍,门是虚掩的。
我推开门,看见他躺在床上,很安详,像是睡着了。
床头柜上,放着一张纸,是他写的遗书。
字不多,歪歪扭扭的。
“小张,我走了,去找我的月月了。这辈子,辛苦你了。下辈子,别干这行了,太苦。骨灰,就撒在单位后面那片小树林里吧,那里清静。”
我拿着那张纸,手抖得不成样子。
我没哭。
我只是觉得,心口堵得慌,像塞了一团沾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
我按照他的遗愿,亲自送了他最后一程。
还是那个炉子。
我按下按钮的时候,仿佛看到了二十多年前,他第一次站在这里的样子。
那时候的他,或许还很年轻,背还没有这么驼。
那时候的他,心里还燃着一团火,一团寻找女儿的火。
如今,火灭了。
人也走了。
我把他的骨灰,撒在了那片小树林里。
那里有很多不知名的小野花,风一吹,摇摇曳曳的。
我想,他大概会喜欢这里。
老刘走后,我接替了他的位置。
我成了新的“老师傅”。
单位里来了新的年轻人,就像当年的我一样,懵懂,好奇,带着一丝对死亡的恐惧。
我教他们技术,教他们规矩。
但我没告诉他们老刘的故事。
那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我把它,连同老刘的遗书,一起锁进了我的柜子里。
我以为,这件事,就会这样,永远地尘封。
直到两年后的一天。
那天,我正在办公室整理档案。
一个穿着警服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他很客气,说是有个案子,需要我们协助调查。
“二十二年前,本市发生过一起女童失踪案,失踪的女童叫刘映月,小名月月。”
听到“月月”这两个字,我的心猛地一抽。
“我们最近抓到了一个人贩子,他交代了当年的犯罪事实。他说,他当年拐走了那个叫月月的女孩,卖到了外省一个偏远的山村。”
我的呼吸停滞了。
“我们根据线索,找到了那个山村,也找到了那个女孩。她……还活着。”
警察后面的话,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我脑子里嗡嗡作响,只有一个念头。
月月,还活着。
老刘的女儿,还活着。
那个被他错认,被他亲手焚化的女孩,不是他的女儿。
他找了一辈子,念了一辈子,痛苦了一辈子的人,其实一直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办公室的。
我跑到那片小树林,跑到我撒下老刘骨灰的地方。
我跪在地上,用手刨着泥土,像个疯子。
“师傅!你听到了吗!月月还活着!她还活着!”
我冲着空气大喊,喊得声嘶力竭。
眼泪糊住了我的眼睛。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哭,还是在笑。
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
命运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它让一个父亲,在绝望中寻找了二十年。
又在他死后,告诉他,他找的人,其实一直都在。
我坐在地上,坐了很久很久。
从白天,到黑夜。
我想起了老刘。
想起他佝偻的背,想起他布满老茧的手,想起他看着那些少女时,绝望又期盼的眼神。
想起他抱着那个檀木盒子,哭得像个孩子的样子。
想起他最后,平静地躺在床上,去另一个世界寻找他的“月月”。
如果他知道真相,会怎么样?
他会不会后悔?会不会不甘心?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的心,疼得快要碎了。
几天后,警察又来了。
他们说,刘映月想来这里看看。
看看她父亲工作了一辈子的地方。
我答应了。
我见到了那个叫月月的女人。
她三十岁左右,面容憔悴,但眉眼间,依稀能看到那张黑白照片上,小女孩的影子。
她的左边脚踝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她是被她的养父母带来的。
一对很老实的山里人,一路上都很局促。
月月说,她小时候发高烧,烧坏了脑子,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她只隐约记得,自己好像有过另外一个爸爸妈妈。
她被拐卖后,养父母对她很好,但村里人都知道她的来历,她从小就在别人的指指点点中长大。
她结过婚,又离了,自己带着个孩子。
这些年,过得很苦。
她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很平静,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我带她去了老刘的宿舍。
那间小屋子,还保持着老刘走时的样子。
她看着那张小小的单人床,看着那个空了的木头柜子,眼圈慢慢红了。
“他……就是在这里,住了二十年吗?”
我点了点头。
我打开我的柜子,拿出那封被我珍藏的遗书。
“这是他留下的。”
月月接过那张薄薄的纸,像是接过了千斤重的东西。
当她看到“去找我的月月了”那几个字时,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失声痛痛。
那种哭声,和老刘当年的哭声,一模一样。
是压抑了太久的委屈,是错过了太久的思念,是再也无法弥补的遗憾。
我退出了房间,把空间留给了他们父女。
虽然,他们已经天人永隔。
后来,月月把老刘的牌位,接回了家。
她说,要让爸爸,看着她和外孙,好好活下去。
她走的时候,跟我说了很多感谢的话。
我只是摇了摇头。
我没做什么。
真正伟大的,是老刘。
是他那份沉默如山,却又深沉如海的父爱。
那份爱,跨越了生死,跨越了二十多年的光阴,最终,还是找到了回家的路。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火葬场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迎来,送往。
每天都有新的悲伤上演,每天都有旧的故事落幕。
我依然是这里的看门人。
只是我的心里,多了一座坟。
里面埋着一个叫老刘的师傅,埋着一个关于寻找和错过的故事。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一个人坐在操作间里,听着鼓风机的声音,会想起老刘。
我会想,如果那天,送来的不是那个有月牙胎记的女孩,老刘是不是就能撑到月月被找到的那一天?
他们父女,是不是就能团聚?
可生活没有如果。
命运的剧本,从来不按我们的想法来写。
它充满了巧合,也充满了捉弄。
但我也在想,或许,对老刘来说,那样的结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他在人世间最后的念想,就是找到女儿。
他以为他找到了,亲手送了她最后一程。
他带着这份“圆满”,平静地离开。
他不用再承受寻找的煎熬,也不用再面对女儿这些年所受的苦难。
他把所有的苦,都自己一个人扛了。
这或许,是一个父亲,能给女儿的,最后的温柔。
有一天,单位又送来一个年轻的女孩。
意外去世。
新来的学徒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解和紧张。
家属告别后,我推着车,走向焚化炉。
在按下按钮前,我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
我学着老刘当年的样子,俯下身,轻轻掀开了白布。
那是一张陌生的,青春洋溢的脸。
我静静地看了几秒钟。
我不是在寻找什么。
我只是想,用这种方式,跟老刘说说话。
告诉他,师傅,我懂了。
我们这行,烧掉的,从来不只是皮囊。
我们烧掉的,是一段段人生,一个个故事。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守着这炉火,守着这人世间最后的体面,给每一个远行的人,点一盏回家的灯。
哪怕,那灯的光,只能照亮我们自己。
我把白布盖好,掖了掖。
然后,按下了按钮。
火焰,一如既往地升腾。
映着我的脸,也映着我心里,那座永不熄灭的,属于老刘的坟。
我开始理解老刘当年擦拭那个檀木盒子的心情。
那不是一个简单的动作,那是一种仪式。
一种与思念对话的仪式。
每一天,他都在用这种方式告诉自己,他没有忘记,他还在寻找。
那个小小的盒子,承载了一个父亲全部的希望和绝望。
而我,现在也有了我的“盒子”。
就是这间小小的操作间,这台冰冷的机器,这熊熊燃烧的炉火。
我守着它们,就像老刘守着他的盒子一样。
我开始留意每一个来这里送别的人。
他们的眼泪,他们的沉默,他们的拥抱,他们的不舍。
每一个表情背后,都是一个独一无二的故事。
我见过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送别她的老伴。
她没有哭,只是颤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掏出两个核桃,放在老伴的手里。
她说,老头子,你先去那边,占个好位置,把核桃盘亮了,等我。
我见过一个中年男人,送别他因公殉职的警察儿子。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警服,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他说,儿子,任务完成,我接你回家。
我还见过一个年轻的女人,送别她的丈夫。
她带来了他们的结婚照。
照片上,两个人笑得那么甜。
她把照片放在丈夫的胸口,轻声说,老公,你等等我,下辈子,我还嫁给你。
这些瞬间,像一把把刻刀,在我的心里,刻下了深深的浅浅的痕迹。
我不再觉得这份工作是冰冷的,是晦气的。
我开始觉得,我是在做一个摆渡人。
把他们从人生的此岸,渡到彼岸。
虽然我不知道彼岸是什么样子,但我希望,那里没有痛苦,没有别离。
月月后来又来过几次。
她会带一些自己种的蔬菜水果给我。
我们不怎么提过去的事,只是像老朋友一样,聊聊家常。
她说,她的孩子上学了,很聪明。
她说,她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家超市当收银员,虽然辛苦,但很踏实。
她说,她把养父母也接到了城里,一家人在一起,很好。
看着她脸上渐渐多起来的笑容,我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也为老刘。
他的月月,虽然吃了很多苦,但终究是长成了一个善良、坚韧的大人。
她没有被苦难打倒。
我想,这大概就是生命的力量。
就像那片小树林里的野花,不管经历多少风雨,春天来了,依然会努力绽放。
有一次,月月问我,她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想了很久。
该怎么形容老刘呢?
他固执,沉默,不善言辞。
他一辈子,好像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但我最后告诉她:“你爸爸,是个英雄。”
她愣住了。
我接着说:“他用他的一生,守护了一份爱。这份爱,比我见过的任何东西,都更强大,更勇敢。”
月月哭了。
她说,她会把爸爸的故事,讲给她的孩子听。
让他知道,他的外公,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
我也在想,什么是了不起?
是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吗?
或许是。
但或许,更是像老刘这样,用一生的时间,去坚持一件看起来微不足道,却又重于泰山的事情。
比如,爱。
比如,思念。
比如,寻找。
老刘走后的第三年,火葬场进行了翻新。
旧的焚化炉被拆掉了,换成了更先进的环保设备。
那间伴随了老刘和我无数个日夜的操作间,也被推倒,改建成了一间宽敞明亮的休息室。
一切都在变。
只有单位后面那片小树林,还和以前一样。
每年春天,野花照常开放。
每年秋天,落叶铺满一地。
我时常会去那里坐坐,跟老刘说说话。
我说,单位新来的小伙子,比我当年还笨。
我说,月月又来看我了,她的孩子又长高了。
我说,师傅,我想你了。
风吹过树林,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在回应我。
我知道,他听得见。
他一定,在那个没有痛苦的世界,和他的月月,重逢了。
不,不对。
他的月月,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那他重逢的,是谁呢?
或许,是他想象中的,那个永远扎着羊角辫,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的,他的小月月。
那个停留在他记忆里,永远不会长大,永远不会受苦的女儿。
这样,也很好。
人生在世,总要有一些念想。
哪怕是错的,哪怕是虚幻的,但只要能支撑着我们,走过那些难熬的岁月,就是好的。
我的工作还在继续。
我依然是那个终点站的看门人。
我送走了一个又一个“客人”。
我看着他们的故事开始,又看着他们的故事结束。
我渐渐明白,死亡,或许不是终结。
它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开始。
就像老刘,他虽然走了,但他的爱,留了下来。
留在了月月的心里,留在了我的心里,留在了这片小树林里。
只要还有人记得他,他就没有真正离开。
而我,会一直记着他。
记着那个背有点驼,话不多,却用一生教会我什么是爱的,我的师傅。
我会守着这炉火,直到我变成灰的那一天。
然后,我会让风,把我和他,撒在一起。
我们师徒俩,就在这片小树林里,看着日出日落,看着云卷云舒,看着人来人往。
也挺好。
我开始写日记。
不是那种记录日常琐事的日记,而是记录那些逝者的故事。
我不想让他们,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化作一捧白灰。
我想把他们的故事留下来。
那些爱过的,恨过的,笑过的,哭过的瞬间。
我想证明,他们曾经来过这个世界,活得那么用力,那么鲜活。
我的文笔不好,写的都是大白话。
但我写的每一个字,都是真诚的。
我写那个送别老伴的老太太,后来她的子女告诉我,那两个核桃,是她和老伴年轻时定情的地方,一起捡的。他们盘了一辈子,已经变得像玛瑙一样温润。
我写那个敬军礼的中年男人,后来我才知道,他自己也是一名退伍军人。他用军人最高的方式,送别了他的英雄儿子。
我写那个把结婚照放进丈夫胸口的女人,后来我听说,她没有再嫁,而是在丈夫的母校,捐助了一间以他名字命名的图书馆。
每一个故事,都像一颗小石子,投进我平静的心湖,荡起一圈圈涟漪。
我发现,原来悲伤,也可以有温度。
原来死亡,也可以有力量。
它让我们更懂得,活着的意义。
就是去爱,去珍惜,去记住。
我的日记本,越写越厚。
从一本,到两本,到三本……
它们被我整整齐齐地放在柜子里,挨着老刘的那封遗书。
我不知道写这些有什么用。
或许,什么用都没有。
或许,只是我给自己找的一个寄托。
就像老刘当年,守着他的檀木盒子一样。
我们都需要一个东西,来安放我们无处可去的,那些沉重的情感。
有一天,月月带着她的儿子来看我。
小家伙已经上小学了,虎头虎脑的,很可爱。
他很有礼貌地叫我:“张爷爷好。”
我摸着他的头,笑了。
我好像,也到了被人叫爷爷的年纪了。
月月说,她想把老刘的骨灰,迁回老家的祖坟。
她说,落叶归根,该让他回家了。
我陪她一起,去了那片小树林。
我们挖出了那个小小的骨灰坛。
月月抱着坛子,哭得很伤心。
她说:“爸,我们回家了。”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老刘这一生,是圆满的。
他虽然失去了二十年,但他最终,还是等到了女儿的这句“我们回家了”。
这就够了。
送走月月后,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只是心里,好像空了一块。
那片小树林,我还是会去。
但感觉,不一样了。
好像那个唯一能听我说话的人,也走了。
我开始感到孤独。
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
我快六十岁了。
无儿无女,孑然一身。
我这辈子,送走了那么多人,却没有一个,是真正属于我的亲人。
我开始想,等我死后,谁来送我?
谁来为我捡骨?
谁会记得我?
这个问题,像一根毒刺,扎在我的心里。
我开始害怕死亡。
我这个每天跟死亡打交道的人,竟然开始害怕了。
我觉得很可笑。
也很可悲。
那段时间,我整个人都很消沉。
上班,下班,吃饭,睡觉。
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了一个包裹。
是月月寄来的。
里面是一本书。
书名很朴素,叫《父亲的守望》。
作者的名字,是刘映月。
我颤抖着手,翻开了书。
扉页上写着一句话:献给我最伟大的父亲,以及所有用生命守护爱的人。
书的内容,就是老刘的故事。
是月月根据我讲给她的,以及她自己后来了解到的,整理出来的。
她用细腻的笔触,写了老刘的二十年。
写了他的寻找,他的绝望,他的坚持,他的错认,他的离去。
我一页一页地看,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佝偻的背影,在操作间里,在宿舍里,在小树林里,孤独地守望着一份没有回应的爱。
书的最后,月月写道:
“我常常在想,如果父亲还在,他会对我说什么?我想,他大概什么都不会说,只会像小时候一样,用他那双粗糙的大手,摸摸我的头。而我,也什么都不用说。因为我知道,有一种爱,不需要语言。它刻在时间里,融在血液里,永不磨灭。”
“这本书,不仅是为了纪念我的父亲,也是为了告诉所有像我父亲一样,在黑暗中踽踽独行的人:请不要放弃。因为,你守护的光,总有一天,会照亮回家的路。”
看完最后一页,我合上书,紧紧地抱在怀里。
我跑到窗前,看着外面的天空。
天很蓝,云很白。
阳光很暖。
我突然觉得,我不孤独了。
老刘的故事,被那么多人看到了。
他不再是一个默默无闻的焚烧工。
他成了一个象征。
一个关于父爱,关于守望的象征。
而我,是这个故事的见证者,也是传承者。
我的工作,突然有了新的意义。
我不再只是一个处理遗体的匠人。
我是一个故事的守护者。
我守护着这些即将被遗忘的人生,守护着他们留在世间最后的温度。
我的那几本日记,也不再是无用的废纸。
它们是火种。
或许有一天,它们也能像月月的书一样,点亮某个黑暗中的角落,温暖某个孤独的灵魂。
我不再害怕死亡了。
因为我知道,只要故事还在,人,就还在。
我会老去,会死去。
但这些故事,会留下来。
会有人记得,曾经有一个叫老刘的师傅,用一生等一个回不了家的人。
会有人记得,曾经有一个叫小张的我,用一生记录那些回了家的人。
这就够了。
我把那本书,放在了老刘的遗书旁边。
它们静静地躺在柜子里,像两个久别重逢的老友。
我仿佛听到,老刘在对我说:“小张,干得不错。”
我笑了。
眼泪流进了嘴里,是咸的。
但心里,是甜的。
从那天起,我不再只是机械地工作。
每当有家属来,我都会主动和他们聊几句。
听他们讲讲逝者的故事。
我发现,每个人,都是一本书。
有的人,是荡气回肠的史诗。
有的人,是温婉隽永的散文。
有的人,是戛然而止的短篇。
但每一本,都值得被认真阅读。
我把这些故事,都写进了我的日记里。
我的日记本,越来越多。
柜子已经放不下了,我就买了一个新的书架。
那个书架,成了我们单位最特别的一道风景。
同事们都笑我,说我一个焚烧工,倒成了作家。
我只是笑笑,不解释。
他们不懂。
这不是写作,这是拾荒。
我在时间的废墟里,捡拾那些被遗落的珍珠。
每一颗,都闪着人性的光。
又过了几年,我退休了。
我把我的那些日记本,都交给了接替我的年轻人。
我告诉他:“这,才是我们这份工作,真正的价值。”
年轻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相信,他总有一天会懂的。
就像当年的我,懂了老刘一样。
退休后的生活,很清闲。
我搬离了那个住了大半辈子的宿舍。
在郊区租了一个带小院子的房子。
我养了些花,种了些菜。
每天看书,喝茶,晒太阳。
月月会时常带着孩子来看我。
小家伙已经长得比我还高了。
他考上了大学,学的是新闻。
他说,他想像他妈妈一样,用文字,去记录这个世界。
我很高兴。
我觉得,老刘的生命,以另一种方式,得到了延续。
那是一种精神的延续。
是关于爱,关于守护,关于记录的延续。
我时常会想起老刘。
但不再是悲伤。
而是一种温暖的,平静的怀念。
我知道,他一直在。
在我心里,在月月的书里,在他外孙的笔下。
在一个又一个,被爱和思念照亮的故事里。
而我,这个曾经的看门人,也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我的归宿,不在于一间房子,一个牌位。
而在于那些我记录下的,闪闪发光的故事里。
只要还有一个读者,在读着这些故事,为之感动,为之流泪。
我就没有白活。
我躺在院子的摇椅上,看着夕阳,慢慢落下。
天边是绚烂的晚霞,像一团燃烧的火。
我知道,那不是结束。
那是明天,新的日出。
就像死亡,不是终结。
那是爱与记忆,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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