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茶叶在滚水中舒展开,像一朵朵小小的绿云,茶香清冽,带着春天独有的草木气息。
婆婆那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我正端着茶杯。
杯子里是今年的新茶,明前龙井,是陈阳特意托人从杭州带回来的。
他说我辛苦了十年,该对自己好一点。
茶叶在滚水中舒展开,像一朵朵小小的绿云,茶香清冽,带着春天独有的草木气息。
可婆婆一开口,这满屋子的茶香,瞬间就变了味。
变得像梅雨季节里,永远晾不干的旧衣服,潮湿,沉闷,还带着一股子霉味。
她说:“小雅,你看……你弟弟马上要结婚了,女方那边要求必须有套婚房。”
我没做声,只是轻轻吹了吹杯口的热气。
眼角的余光里,我看见坐在对面的陈阳,他的背下意识地挺直了,像个准备挨训的小学生。
婆婆的哭腔酝酿得很快,眼泪说来就来,像拧开了水龙头。
“我们家什么情况,你也知道。我跟你爸这点退休金,给他凑个首付都费劲……”
她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抹着眼睛,泪水从指缝里渗出来,浑浊,黏稠。
“你现在出息了,一个人名下就有三套房。你看……能不能,先让你弟弟住一套,就当是……就当是婚房了。”
“让你弟弟一套当婚房。”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丢进了我平静了十年的心湖里。
不,不是小石子。
是一块巨石,带着千钧之力,轰然砸下,激起的不是涟漪,是足以淹没一切的滔天巨浪。
我手里的青瓷茶杯,忽然变得滚烫,烫得我指尖发麻。
我慢慢地,慢慢地把杯子放回桌上。
杯底和红木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又沉闷的响声。
“嗑哒。”
声音不大,却让婆婆的哭声停了半秒。
也让陈阳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我抬起头,看着婆婆那张沟壑纵横的脸,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和还在往下掉的泪珠。
我忽然觉得很可笑。
十年。
整整十年。
从我嫁给陈阳那天起,我们就过着雷打不动的AA制生活。
这个决定,当初是我提的。
那时候我们都年轻,刚从大学毕业,一穷二白,对未来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说,陈阳,我们不要像别的夫妻那样,为了柴米油盐酱醋茶吵得面红耳赤。我们经济独立,人格独立,AA制,谁也别占谁的便宜,这样才能爱得更纯粹。
陈阳当时握着我的手,眼睛亮晶晶的,他说,好,小雅,就听你的,我们做一对最酷的伴侣。
多天真啊。
天真得像个笑话。
所谓的AA制,很快就成了我一个人的独角戏。
房租,水电,燃气,网费,物业费,所有固定的开销,一人一半,清清楚楚。
但生活里,哪有那么多清清楚楚。
今天家里酱油没了,我下班顺路买了瓶,三块五。
明天厕所的卷纸用完了,他下楼买了一提,十二块。
我记在备忘录里,他忘在脑后。
月底一算账,他总是一脸惊讶,说,这么点小钱,你还记着呢?
是啊,三块五,十二块,都是小钱。
可是一个家,就是由无数个这样的小钱堆起来的。
后来,我懒得记了。
不是我大方了,是我累了。
我白天在公司跟客户斗智斗勇,晚上下班回来,实在没精力再为了几块钱的账目跟他掰扯。
于是,家里的米面粮油,蔬菜水果,日用消耗,渐渐都成了我的开销。
而他负责的那一半,永远只有房租和水电网。
他每个月给我的钱,是一个固定的数字,十年如一日,从没变过。
而物价,却像坐了火箭一样,蹭蹭地往上涨。
我不是没有怨言。
尤其是在我为了省钱,连续一个月晚餐只吃清水煮面的时候。
面条在锅里翻滚,冒着白色的热气,我一边搅动着,一边掉眼泪。
我觉得委屈。
凭什么?
凭什么别的情侣,都是男人恨不得把全世界都捧到女人面前。
而我,却要在一个屋檐下,跟自己的丈夫算计着一毛两分钱。
我哭着给陈阳打电话,他在电话那头,正跟同事们在KTV里吼着《死了都要爱》。
背景音嘈杂,人声鼎沸。
他大着舌头问我,怎么了宝贝?谁惹你了?
我说,陈阳,我不想过AA制了。
他沉默了。
良久,他说,小雅,是不是我妈又跟你说什么了?你别听她的,我们过我们自己的日子。当初说好AA的,不是吗?我觉得这样挺好,公平。
公平。
他用了“公平”这个词。
我挂了电话,把锅里煮烂的面条倒进马桶,冲掉。
那一晚,我饿着肚子,睁着眼睛,一夜没睡。
天亮的时候,我想通了。
我不再指望他了。
既然他觉得公平,那就公平到底。
从那天起,我开始疯狂地搞钱。
我白天是写字楼里光鲜亮丽的白领,晚上回家,就变成了一个没有感情的赚钱机器。
我做PPT,一份两百。
我写文案,一篇三百。
我做翻译,一千字八十。
我接过最离谱的活,是帮一个小学生代写寒假作业,五十篇日记,三百块钱。
我写到凌晨三点,眼睛又干又涩,感觉眼球上爬满了红血丝。
我趴在桌上,看着窗外漆黑的夜,忽然觉得,自己像一只在黑夜里觅食的仓鼠,不停地,不停地往自己的洞穴里囤积粮食。
因为我知道,冬天会来。
只有囤够了足够的粮食,我才能安然过冬。
陈阳对此一无所知。
他只知道,我越来越忙,回家越来越晚。
他会抱怨,说我没有以前那么黏他了。
他会撒娇,让我陪他看电影,打游戏。
我只是笑笑,说,不行啊,我得工作。
他撇撇嘴,说,工作狂。
然后就自己抱着电脑,玩得不亦乐乎。
我们的交流越来越少。
他睡着的时候,我还没回来。
我起床的时候,他还在梦里。
我们像两条生活在同一个空间里的平行线,看得见彼此,却永不相交。
这样的日子,我过了五年。
五年,我用那些零零散散的收入,加上我自己的工资,偷偷攒下了一笔钱。
一笔足够付首付的钱。
我看中了一套市中心的老破小,一室一厅,三十五平。
去看房那天,中介唾沫横飞地介绍着,说这房子地段好,学区好,未来升值空间巨大。
我没听他那些。
我只是站在那个小小的阳台上,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看着远处高楼林立。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忽然有一种冲动。
我要在这里,安一个家。
一个完全属于我自己的家。
我没有告诉陈阳。
我一个人去办完了所有的手续。
拿到房本的那天,我躲在公司的洗手间里,哭得泣不成声。
那本红色的小册子,被我攥在手里,攥得变了形。
那不是一本房产证。
那是我的底气。
是我的铠甲。
是我在这座冰冷的城市里,唯一的,可以被称为“家”的地方。
有了第一套,就有第二套,第三套。
我像上了瘾一样,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赚钱和买房这件事上。
我研究楼市,分析政策,学习理财。
我把自己活成了一支军队。
而那三本房产证,就是我攻下的一座又一座城池。
十年。
我用了十年时间,从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变成了一个不动声色的,拥有三套房产的“富婆”。
这些事,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起。
包括陈阳。
不是不信任。
是没必要。
我们的AA制,像一道无形的墙,早就把我们隔开了。
墙的这边,是我金戈铁马,独自打下的江山。
墙的那边,是他岁月静好,一无所知的安逸。
直到半个月前,陈阳的弟弟,陈浩,要结婚了。
准弟媳我见过一次,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眼睛大大的,说话细声细气。
席间,她娇羞地宣布,她怀孕了。
双喜临门。
婆婆笑得合不拢嘴,当场就许诺,婚房的事,包在她身上。
我当时就觉得有点不妙。
以婆家的经济状况,想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买套房,无异于天方夜谭。
果不其然。
今天,婆婆就带着陈阳,坐到了我的面前。
上演了这么一出“借房”的戏码。
不,不是借。
她说的是,“让你弟弟一套当婚房”。
这个“让”字,用得真是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仿佛我的房子,不是我一套一套拼死拼活赚来的,而是大风刮来的。
我心里的那股火,“腾”地一下就窜了上来。
烧得我四肢百骸都疼。
我看着婆婆,一字一句地问:“妈,您凭什么觉得,我会同意?”
我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温和。
但婆婆脸上的笑容,却瞬间僵住了。
她可能没想到,一向温顺恭谦的我,会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话。
她愣了几秒,然后,眼泪掉得更凶了。
“小雅,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们是一家人啊!”
“一家人?”我重复着这三个字,觉得无比讽刺,“妈,我们AA制了十年。这十年里,您什么时候把我当成过一家人?”
“我刚嫁过来的时候,您跟我说,女人要独立,不能总花男人的钱。我信了。”
“我怀孕了,孕吐得吃不下饭,您跟我说,你们那时候怀着孕还得下地干活呢,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娇气。我忍了。”
“孩子后来没保住,我在医院里躺着,您一次都没来看过我。您跟陈阳说,一个小产,有什么大不了的,别耽误了工作。我也忍了。”
“这十年,我过年给您和我爸买的衣服鞋子,保健品,哪一样少过?您给过我一分钱吗?”
“陈浩上大学,学费生活费,是不是我跟陈阳一人一半出的?他毕业了找不到工作,在家里待了半年,吃穿用度,是不是花的我们这个小家的钱?”
“现在,他要结婚了,您一张嘴,就要我一套房?”
“妈,您不觉得,您的算盘,打得太响了吗?”
我每说一句,婆婆的脸色就白一分。
到最后,她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旁边的陈阳,脸色更是难看到了极点。
他大概也没想到,我会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全都翻出来,一件一件,摆在台面上说。
他想开口,却被我一个眼神给堵了回去。
今天,这里没他说话的份。
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墙上的挂钟,还在“滴答,滴答”地走着。
像是在为我这十年的婚姻,倒数计时。
过了很久,婆婆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不再哭了,眼神变得有些怨毒。
“林雅,我真是看错你了。我以为你是个好孩子,没想到你心肠这么歹毒!”
“你的房子,不就是我儿子的房子吗?你嫁给了陈阳,你的一切就都是陈家的!我让我小儿子住一套,怎么了?天经地义!”
“你别忘了,你是个女人!你早晚是要生孩子的!等你老了,还不是要靠我们陈家的男人给你养老送终!”
我笑了。
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妈,您搞错了一件事。”
我从包里,拿出那三本红色的房产证,一本一本,整整齐齐地摆在桌面上。
像三面鲜红的旗帜。
“第一,这三套房子,都在我一个人的名下,是我的婚前财产,跟陈阳,跟你们陈家,没有一毛钱关系。”
“第二,我买房子的钱,每一分,都是我自己挣来的。跟陈阳AA制,账目清清楚楚,不信,我们可以把这十年的银行流水都拉出来,一条一条对。”
“第三,至于养老,就更不劳您费心了。有这三套房子,我就是去最好的养老院,也足够了。”
“所以,您说的天经地义,在我这里,行不通。”
婆婆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桌上的那三本房产证,像是要盯出三个洞来。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突然,她像一头发了疯的母狮,猛地扑过来,伸手就要去抢那几本房产证。
“这是我儿子的!这是我们陈家的!”她尖叫着。
我早有防备,身子一侧,就躲了过去。
同时,我把房产证迅速收回了包里。
婆婆扑了个空,重心不稳,一下子摔倒在地。
“哎哟!”
她发出一声惨叫,躺在地上,开始打滚,哭嚎。
“没天理了啊!媳妇打婆婆了啊!”
“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娶了个搅家精啊!”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陈阳终于坐不住了。
他一个箭步冲过去,扶起他妈。
“妈,您没事吧?摔到哪了?”
他一边检查着婆婆的身体,一边回头,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失望又愤怒的眼神看着我。
“林雅,你怎么能这样?她是我妈!是长辈!”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母子情深的戏码,只觉得一阵反胃。
“我怎么样了?”我冷冷地反问,“我推她了吗?我碰她一根手指头了吗?”
“是她自己要来抢我的东西,自己摔倒的,你眼瞎了没看见吗?”
陈阳被我堵得哑口无言。
他扶着还在哼哼唧唧的婆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就算……就算是我妈不对,你也不能这么跟她说话!你就不能让着她点吗?”
“让?”
我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
“陈阳,我让了她十年了。”
“我让到最后,换来了什么?”
“换来了她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心肠歹毒。”
“换来了她理直气壮地,要抢我的房子。”
“换来了你,我的丈夫,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我。”
“陈阳,你告诉我,我还应该怎么让?”
我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锤子,一下一下,砸在他的心上。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愧疚,有挣扎,但更多的,是无力。
他是一个被孝道捆绑的男人。
在他心里,妈只有一个。
而老婆,是可以换的。
我看得明明白白。
“林雅……”他艰难地开口,“我知道你委屈。但是,那是我弟,我唯一的弟弟。他现在有困难,我们当哥嫂的,能不帮吗?”
“房子……房子先给他住着,等他以后有钱了,再还给我们,不行吗?”
“不行。”
我斩钉截铁地回答。
“陈阳,这不是还不还的问题。”
“这是原则问题。”
“今天我把房子给了他,明天,他是不是就要我帮他还房贷?”
“后天,他孩子出生了,是不是就要我帮忙养孩子?”
“你们家,就是一个无底洞。而我,不想再被拖下去了。”
我说完,拉开门,准备离开这个让我窒息的地方。
“林雅!”陈阳在我身后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我听到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
“算我求你,行吗?”
“就当是为了我。”
“我们十年的感情,难道就抵不过一套房子吗?”
十年的感情。
这五个字,像一根针,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脏。
疼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缓缓地转过身,看着他。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红血丝,英俊的脸上,满是疲惫和恳求。
我忽然想起,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
那时候,他也是这样看着我。
在学校的林荫道上,他抱着一把破吉他,给我唱《情非得已》。
唱得跑了调,却一脸认真。
他说,林雅,我没什么钱,但我有一颗爱你的心,你要不要?
那时候,我觉得,他就是我的全世界。
我可以为了他,对抗整个世界。
可是,十年过去了。
时间到底改变了什么?
是我变了,还是他变了?
或许,我们都变了。
我不再是那个为了爱情可以奋不顾身的女孩。
他也不再是那个眼中心中只有我的少年。
我们的爱情,早就被这十年AA制的婚姻,消磨得一干二净。
剩下的,只有习惯,和责任。
而现在,他要我为了这份早已名存实亡的感情,放弃我的底线,我的原则,我用血汗换来的一切。
凭什么?
“陈阳。”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无比清晰,“我们的感情,早在你默许你妈提出这个无理要求的时候,就已经不值一套房子了。”
“甚至,它连一毛钱都不值。”
说完,我不再看他,毅然决然地走出了那个家门。
我没有回家。
我去了我那套最小的,也是我买的第一套房子。
三十五平的老破小。
我用钥匙打开门,一股熟悉的,属于我自己的味道扑面而来。
那是阳光晒过被子的味道,混合着淡淡的洗衣液清香。
屋子很小,但被我收拾得井井有条。
我没有开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走到了阳台上。
楼下,城市的霓虹灯闪烁着,像一片璀璨的星海。
我靠在栏杆上,晚风吹起我的长发,有些凉。
我拿出手机,点开那个我很少打开的相册。
里面,全是我和陈阳的照片。
从大学时代,到刚工作,再到结婚。
每一张照片里,我们都笑得那么开心,那么灿烂。
我一张一张地翻看着,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
我不恨陈阳。
我只是觉得悲哀。
为我们逝去的爱情,为我们回不去的十年。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陈阳发来的微信。
“老婆,我错了。你别生气了,快回来吧。我妈已经走了。”
隔了几分钟,又一条。
“我给你炖了你最爱喝的银耳莲子羹,回来喝,好不好?”
再然后,是一段语音。
我点开,是他带着哭腔的声音。
“小雅,我知道你辛苦,我知道你委屈。可是……我真的没办法。一边是养我长大的妈,一边是我最爱的老婆,我夹在中间,我快要疯了。”
“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我会去说服我妈的。”
我听着他的声音,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
他是爱我的。
只是他的爱,太软弱,太无力。
他的爱,不足以支撑他,为我对抗他的原生家庭。
我关掉手机,不想再回复。
我在阳台上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双腿发麻。
我想了很多。
想我们的过去,想我们的现在,想我们的未来。
如果,我这次妥协了。
那么,下一次呢?
下下次呢?
是不是只要他一求我,我就要无条件地退让?
那我的底线,我的原则,又算什么?
我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难道就是为了给他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做嫁衣的吗?
不。
我不能。
天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给陈阳回了一条微信。
“我们离婚吧。”
发完这五个字,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靠着墙,慢慢地滑坐到地上。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十年啊。
我人生中最美好的十年。
就这样,画上了一个句号。
我以为,陈阳会像疯了一样给我打电话,会来找我。
但是没有。
我的手机,安静得像一块板砖。
直到下午,他才回了我一条信息。
只有一个字。
“好。”
看到那个字的时候,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捏碎了。
原来,他早就想好了。
原来,所谓的“给我一点时间”,所谓的“去说服我妈”,都只是缓兵之计。
在他心里,我,和我们的婚姻,终究是比不过他的家人。
也好。
长痛不如短痛。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一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人,按部就班地处理着离婚事宜。
我们没有请律师,因为财产分割很简单。
我们婚后住的房子,是租的。
车子,是陈阳的婚前财产。
存款,我们各自有自己的账户,互不相干。
唯一需要分割的,是这些年,我们共同为这个家付出的,那些算不清的账。
我列了一张清单。
从我们结婚第一天起,每一笔我觉得应该由他承担,但最后却是我付了钱的开销。
小到一瓶酱油,大到他弟弟的学费。
密密麻麻,写满了三张A4纸。
我把清单发给他的时候,他沉默了很久。
然后,给我转了一笔钱。
数字,和我清单上列的总额,一分不差。
他还多转了五万块。
附言是:这些年,辛苦你了。
我看着那笔钱,没有收。
我给他回了一句:不用了,我们两清了。
然后,我拉黑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
我们约在民政局门口见面。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灿烂。
他穿了一件白衬衫,是我给他买的。
人瘦了一圈,显得有些憔悴。
我们全程没有交流。
像两个陌生人,排队,填表,拍照,领证。
当工作人员把那本墨绿色的离婚证递到我手里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做了一场梦。
一场长达十年的梦。
现在,梦醒了。
走出民政局大门,阳光刺得我眼睛有些睁不开。
“林雅。”
他叫住我。
我回头,看见他站在台阶上,逆着光,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以后……多保重。”他说。
“你也是。”我点点头。
我们之间,隔着三米远的距离。
这三米,像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站着没动。
我转身,准备离开。
“那套房子……”他突然又开口,“你真的……不能借给我弟吗?”
我猛地停住脚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都已经跟他离婚了。
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他竟然,还在惦记着我的房子。
我慢慢地转过身,看着他。
阳光下,他的脸,显得那么陌生,又那么可笑。
我忽然觉得,我这十年的青春,真是喂了狗。
我没有说话,只是从包里,拿出我的那本离婚证。
在他面前,晃了晃。
然后,我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陈阳,你是不是忘了?”
“我们,已经离婚了。”
“我的房子,跟你,跟你弟弟,跟你妈,跟你们陈家所有人,都没有任何关系了。”
“你,听懂了吗?”
说完,我不再理会他脸上是什么表情,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我走得很快,像是在逃离一场瘟疫。
我没有回头。
一次也没有。
我怕我一回头,就会忍不住,冲上去,给他一巴掌。
离婚后的生活,比我想象中要平静。
我搬到了我的那套老破小里。
每天,我按时上班,下班。
自己做饭,自己吃饭。
周末的时候,我会去逛逛街,看看电影,或者去图书馆待上一整天。
我开始学着,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回到自己身上。
我报了瑜伽班,健身班。
我开始重新拾起我的画笔,在阳台上支起画架,一画就是一下午。
我画阳光,画云朵,画楼下的流浪猫。
我的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那个无忧无虑,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大学时代。
只是,我的身边,少了一个叫陈阳的人。
我以为,我和陈家,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了。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怯生生的。
“请问,是林雅姐吗?”
“我是,请问你是?”
“我……我是陈浩的女朋友,我叫小雨。”
我愣住了。
陈浩的女朋友?她找我做什么?
“林雅姐,我……我能不能,跟您见一面?”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
我本来想拒绝。
但鬼使神差地,我答应了。
我们约在一家咖啡馆。
我到的时候,她已经在了。
就是我上次见过的那个女孩,很清秀,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肚子微微隆起。
看见我,她有些局促地站了起来。
“林雅姐。”
“坐吧。”我示意她坐下。
我们相对无言,气氛有些尴尬。
服务员过来点单,我要了一杯美式,她要了一杯热牛奶。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我率先打破了沉默。
她搅动着杯子里的牛奶,低着头,小声说:“林雅姐,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解地看着她。
“为了房子的事……给您添麻烦了。”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我跟陈浩,已经分手了。”
我有些惊讶。
“分手了?为什么?”
“因为那套房子。”她苦笑了一下,“阿姨……就是陈浩的妈妈,天天逼着他来找您,找他哥,要把房子要过来。陈浩不愿意,说那是您的房子,他没脸要。”
“然后,阿姨就骂他没出息,窝囊废。还说,如果他要不到房子,就不认他这个儿子。”
“我劝阿D姨,我说我们可以自己努力,先租房子住,以后再慢慢买。可是阿姨不听,她说,她儿子结婚,凭什么要租房子?她说,有现成的房子不住,是傻子。”
“我们因为这件事,吵了很多次。后来,我实在受不了了,就跟他提了分手。”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那你肚子里的孩子……”
“我准备自己生下来,自己养。”她抚摸着自己的小腹,眼神里,有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坚定,“林雅姐,我今天找您,不是想求您什么。我只是想跟您说一声对不起。”
“还有,谢谢您。”
“谢我?”我更糊涂了。
“是。”她点点头,看着我,眼神很真诚,“谢谢您让我看清楚了,他们是怎样的一家人。”
“也谢谢您,让我知道,女人,原来可以活得这么有底气。”
“林雅姐,您是我见过的,最酷的女人。”
她说完,站起身,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转身离开了。
我坐在原地,看着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咖啡馆的门口。
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我不知道,我当初那个决绝的决定,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影响了另一个女孩的人生。
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那天之后,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直到两个月后,我再次接到了陈阳的电话。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很疲惫。
“林雅,我妈……病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什么病?”
“脑溢血,很严重。现在在医院抢救。”
我沉默了。
“医生说,手术费要三十万。我……我手头没那么多钱。”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察觉的哽咽,“我知道,我不该再来找你。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林雅,你能不能……借我一点钱?”
“就当是我,最后一次求你。”
我握着电话,久久没有说话。
我脑子里很乱。
我想起了婆婆那张刻薄的脸,想起了她是如何撒泼打滚要抢我的房子。
我恨她。
可是,我又想起了陈阳。
想起了他曾经对我的好。
想起了我们那十年的感情。
虽然已经结束了,但那些记忆,是真的。
我心里,像有两个小人,在疯狂地打架。
一个小人说,林雅,你不能心软!他们家就是个无底洞,你帮了一次,就会有无数次!你忘了你是怎么离婚的吗?
另一个小人说,林雅,那是一条人命啊。不管她以前做过什么,现在,她只是一个躺在病床上,等着钱救命的老人。见死不救,你真的能心安吗?
我挂了电话,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踱步。
我心烦意乱,坐立难安。
最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去了医院。
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口,我看到了陈阳和陈浩。
兄弟俩都憔悴得不成样子,胡子拉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看到我,陈阳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但很快又黯淡了下去。
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没有看他,直接问:“钱,还差多少?”
“还差……二十万。”
我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他。
“这里面有二十万,密码是你的生日。”
陈阳没有接。
他只是看着我,眼眶一点一点地红了。
“林雅,我……”
“拿着吧。”我把卡塞到他手里,“就当我,还你这十年的情分。”
“从今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说完,我转身就走。
我不想再在这里多待一秒钟。
我怕再多看他一眼,我就会心软。
“姐!”
是陈浩的声音。
我停下脚步。
他跑到我面前,“噗通”一声,跪下了。
“姐,对不起!以前都是我们家不对!都是我们的错!”
“我妈她……她其实不是坏人,她就是……就是太要强了,太想为我们好了。”
“我求求你,你再给我哥一次机会,好不好?”
我看着跪在我面前的陈浩,这个曾经让我觉得不学无术,只知道啃老的男人,此刻,却哭得像个孩子。
我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我把他扶了起来。
“陈浩,你起来。”
“你和你哥,都欠我一句对不起。”
“但是,道歉,并不能让所有的事情,都回到原点。”
“有些伤害,造成了,就是一辈子的疤。”
“我和你哥,回不去了。”
我说完,不再看他们兄弟俩,径直走出了医院。
外面的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我的心,也像是被一块湿漉漉的抹布,紧紧地包裹着。
闷得我喘不过气。
婆婆的手术,很成功。
命,是保住了。
但是,留下了后遗症,半身不遂,口齿不清。
出院后,她就瘫在了床上,吃喝拉撒,都需要人照顾。
陈阳和陈浩,轮流请假,在家里照顾她。
没过多久,兄弟俩都撑不住了。
工作受到了影响,身体也累垮了。
他们想请个护工,但是,家里的钱,都花在了手术费和后续的康复治疗上,已经所剩无几。
有一天,陈阳又来找我了。
他站在我的家门口,看起来比上次更加憔-悴,也更加苍老。
他没有进门,只是隔着一道防盗门,跟我说话。
他说,他想把他那辆车卖了,给我凑钱。
他说,他知道,那二十万,是我辛辛苦苦挣来的,他不能白要。
他说,他妈现在这个样子,都是报应。
他说,他对不起我。
他说了很多很多。
我一直没有开门,就那么静静地听着。
到最后,他哽咽着说:“林雅,我后悔了。”
“我真的后悔了。”
“如果时间能倒流,我一定不会让我妈说出那句话。”
“我一定会,好好地保护你。”
门外,是他压抑的哭声。
门内,是我无声的眼泪。
我知道,他是真的后悔了。
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
也没有后悔药。
“陈阳。”我隔着门,轻轻地叫他的名字。
“你回去吧。”
“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我们,各自安好。”
门外,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听到了他转身离开的脚步声。
一步一步,越来越远。
直到,再也听不见。
我靠在门上,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把脸埋在膝盖里,放声大哭。
我哭我逝去的爱情。
哭我错付的十年。
也哭那个,再也回不去的,曾经。
日子,还在一天一天地过。
我把那套老破小,重新装修了一遍。
换了新的墙纸,新的地板,新的家具。
我把所有跟他有关的东西,都扔掉了。
我只想,开始一段全新的生活。
有一天,我在整理旧物的时候,翻出了一个尘封已久的盒子。
打开一看,里面是我大学时画的画。
其中有一幅,画的是一个男孩,坐在草地上,抱着吉他,笑得一脸阳光。
画的右下角,写着一行小字:我的少年,我的光。
我看着那幅画,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把它,连同那个盒子,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再见了,我的少年。
再见了,我的光。
从今以后,我就是我自己的太阳。
我以为,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我和陈阳,从此以后,就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我会遇到新的人,开始新的生活。
他会守着他瘫痪的母亲,和他那个破碎的家,慢慢变老。
我们会在各自的轨道上,渐行渐远,直到彻底消失在彼此的世界里。
可是,生活,永远比小说更戏剧化。
一年后,我接到了陈浩的电话。
他说,陈阳出事了。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他正在急救室里抢救。
陈浩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抱着头,浑身都在发抖。
我问他,怎么回事。
他说,陈阳为了多挣点钱,给他妈治病,下班后去开网约车。
昨天晚上,接了一个醉酒的客人,客人耍酒疯,跟他发生了争执。
拉扯中,那个客人掏出了一把水果刀……
捅在了陈阳的腹部。
我感觉自己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扶着墙,才勉强站稳。
我看着急救室那扇紧闭的大门,上面的红灯,像一只嗜血的眼睛,刺得我生疼。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和陈阳的重逢,会是在这样的场景下。
我以为,我已经把他放下了。
我以为,我已经对他,心如止水了。
可是,当我知道,他可能随时会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
我的心,还是会痛。
痛得像要裂开一样。
原来,十年,不是说忘就能忘的。
原来,有些爱,早就刻进了骨子里,融进了血液里。
哪怕被伤得体无完肤,哪怕已经分道扬镳。
那份牵挂,依然在。
手术,持续了八个小时。
这八个小时,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八个小时。
我坐在长椅上,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我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我和他过去的点点滴滴。
他给我唱跑调的情歌。
他在大雨里,背着我走了三条街。
他在我生病的时候,笨手笨脚地给我熬粥。
他……
那些我以为已经被我遗忘的细节,此刻,却像电影一样,一帧一帧,在我的脑海里,清晰地回放。
我才发现,我记住的,竟然全都是他的好。
而那些争吵,那些伤害,那些怨恨,反而变得模糊了。
天快亮的时候,急救室的门,终于开了。
医生摘下口罩,一脸疲惫地走了出来。
“病人失血过多,但万幸,没有伤到要害。命,是保住了。”
听到这句话,我紧绷了八个小时的神经,瞬间断了。
我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病房里了。
陈浩守在我的床边,眼睛肿得像核桃。
“姐,你醒了。”
“你哥……他怎么样了?”我挣扎着想坐起来。
“他没事了,已经转到普通病房了。”陈浩按住我,“医生说你低血糖,加上情绪激动,才会晕倒的。让你好好休息。”
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眼泪,顺着眼角,滑进了头发里。
他没事了。
真好。
我在医院里住了一天。
第二天,我就不顾陈浩的阻拦,坚持出了院。
我没有去看陈阳。
我知道,他现在最不想见的人,应该就是我。
我回到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大睡了一天一夜。
醒来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卖掉了我名下的两套房子。
一套,是我后来买的学区房。
一套,是市中心的大平层。
两套房子,卖得很快,也很顺利。
到手的钱,除去还银行的贷款,还剩下五百多万。
我把这笔钱,分成了三份。
一份,我留给了自己。
一份,我匿名捐给了一个儿童救助基金会。
还有一份,我打到了陈阳的卡上。
就是我之前给他的那张卡。
密码,依然是他的生日。
我给他发了一条短信。
“钱,收到了吗?”
“用这些钱,请个好点的护工,照顾阿姨。也给你自己,换个轻松点的工作。”
“不要再那么拼命了。”
“还有,好好生活。”
“祝你,也祝我。”
发完短信,我换了手机号,退掉了租的房子,搬到了我剩下的,也是我最喜欢的那套,郊区的房子里。
那是一套顶楼的复式,带一个很大的露台。
我把露台,改造成了一个玻璃花房。
里面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
我辞掉了工作,开了一家小小的画室,教孩子们画画。
我的生活,变得简单,而纯粹。
我再也没有见过陈阳。
也没有再打听过他的任何消息。
我知道,我们的人生,已经彻底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我不知道,他收到那笔钱后,是怎样的心情。
我也不知道,他和他的一家人,后来过得怎么样。
我只知道,当我放下所有怨恨的那一刻。
我才真正地,得到了解脱。
有一天,我在花房里浇花。
阳光透过玻璃,洒在我的身上,暖洋洋的。
我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是一个苍老,而又嘶哑的声音。
含糊不清,每个字,都说得很费力。
“是……是……林……雅……吗?”
我愣住了。
这个声音……
是婆婆。
“阿姨?”
“对……对……不……起……”
电话那头,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压抑的哭声。
“我……我……错……了……”
我握着电话,站在阳光里,泪流满面。
我知道,这句迟到了太久的道歉,终于还是来了。
虽然,它已经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但是,它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最后一道枷锁。
我对着电话,轻轻地说:“都过去了。”
“阿姨,您也要,好好生活。”
挂了电话,我看着满屋子的阳光和鲜花,忽然就笑了。
笑得释然,也笑得坦然。
人生,就像一趟单程列车。
沿途,会遇到很多人。
有些人,会陪你走一程。
有些人,只是擦肩而过。
但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感谢,那些曾经的相遇。
因为,是他们,让我们变成了,更好的自己。
至于陈阳……
我希望,他也能像我一样。
放下过去,拥抱未来。
找到那个,真正能陪他走到终点的人。
而我,会带着我的画笔,我的花房,和我这十年换来的,一身铠甲。
继续,勇敢地,走下去。
一个人,也要活成一支队伍。
因为,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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