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赢了,赢得很彻底、很漂亮,漂亮到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不真实。
1.一个叫元英的“回头客”
钟离之战,打完了。
我们赢了,赢得很彻底、很漂亮,漂亮到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不真实。
钟离之战的硝烟,在我回到合肥后,也总算是在物理层面上散尽了。
可是,在我的精神世界里,经历战争后残留的那股子血腥味和焦糊味,却像是腌入味了的咸菜,怎么也去不掉。
我每天睡到日上三竿,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摸摸我那饱经沧桑的肠胃。
它还在隐隐作痛,像是在无声地控诉我前阵子的疯狂加班。
我让人在后院开垦出来的那块地,总算是可以动工了。
我亲自拄着拐杖,在田垄间比比划划,指挥着家丁们松土、施肥,准备种下我心心念念的养胃小米。
我甚至都想好了,等小米熟了,我就天天喝粥,顿顿喝粥,争取把我的肠胃养成全天下最佛系的器官。
然而,我再一次严重低估了我老板萧衍的折腾能力,也高估了我们北方邻居(北魏)的安分程度。
天监七年(508年),就在我的小米刚刚冒出嫩芽的时候,建康的诏书又一次比催命符还准时地送到了我的案头。
老板萧衍先是给我升官为左卫将军。
我看着这新官职,心里毫无波澜。
左卫将军,听着威风,其实就是个在宫里站岗的,不过是高级保安头子。
紧接着,他又把我调任为安西长史、南郡太守。
我捏着诏书,半天没回过神来。
打赢钟离之战、功高震主的名将韦睿
合肥是我打下来的,是我监工造的,是我养老的地盘。
我这屁股还没把太守的椅子捂热乎,怎么又把我给挪窝了?
我手下的将军们围着我,一个个义愤填膺。
“府君,陛下这是何意?您刚立下不世之功,怎么就把您调离豫州了?”
“是啊!南郡那地方,哪有咱们合肥好?”
我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安静。
我还能不知道老板那点小心思?
钟离一战,我韦睿的风头太盛了。
豫州军现在只知有我韦虎,不知有他萧老板。
正所谓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功高震主,历来是为臣者的大忌。
他这是在敲打我,也是在削我的兵权。
我心里跟明镜似的,但嘴上却不能这么说。
“陛下的安排,自有深意。
我们做臣子的,听令就是。”我叹了口气,指了指院子里那片刚冒出绿意的小米地,“可惜了,我这顿小米粥,怕是喝不上了。”
我收拾行囊,告别了我那还没来得及丰收的梦想,拖着我这把老骨头,晃晃悠悠地往南郡上任去了。
我以为到了南郡,当个太平官,总能清净几年了吧?
事实证明,我还是太天真了。
我刚到南郡,还没来得及熟悉办公室环境,北边就又传来了惊天动地的消息。
司州刺史马仙琕(pín),作为我军一员猛将,前阵子带兵北伐,打得不错。
进攻有余、防守不足的马仙琕
可这位老兄得胜还朝的时候,有点飘了,没做好防备,结果被北魏的军队咬住了尾巴。
更要命的是,这次带兵追击的魏军主将,不是别人,正是我们钟离之战的老熟人,中山王元英。
我听到这个名字时,差点没站稳。
元英?
那个被我用火攻加水淹,打得脱了铠甲、单人匹马跑路的家伙?
他居然还有脸回来?
这哥们儿的心理素质,不是一般的好啊!
据斥候们说,元英这次是憋着一股劲来的,声称要洗雪钟离之耻。
他带着大军,追着马仙琕穷追猛打,搞得我们北边的三关(义阳、茹由、齐安)一带,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马仙琕被追得狼狈不堪,连连向建康告急。
然后毫无意外的,我老板萧衍的圣旨,再一次快马加鞭地送到了我的手上。
内容还是那么的言简意赅(gāi),还是那么的熟悉。
“韦睿,别在南郡养胃了,赶紧给朕滚去安陆救火!
快点督率各路兵马,务必把元英给朕挡回去!
给朕把场子找回来!”
我捏着那卷散发着墨香的诏书,看着窗外阴沉沉的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就知道这活儿,最后还得是我来干。
我这辈子,不是在救火,就是在去救火的路上。
我就是萧家王朝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问题是,我这块砖,已经快碎了啊!
2.筑城大师的自我修养:你打你的,我盖我的
终究,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是皇帝老板。
没有办法,我只能再次告别我那还没来得及开垦的小米地,点齐兵马,坐上我那辆熟悉的敞篷板车,一路颠簸着向安陆进发。
一路上,我都在琢磨元英这个人。
按理说,钟离之战,他输得那么惨,几十万大军灰飞烟灭,他自己都差点成了俘虏。
这种奇耻大辱,换做一般人,早就没脸见人了。
可他倒好,这么快就重整旗鼓,卷土重来。
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个人,要么是脸皮厚到了极致,要么就是心里的执念和仇恨,已经强大到可以覆盖一切羞耻感。
对于这种人,你不能用常理来揣度。
他现在就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一心只想复仇,疯狂且不计后果。
很快,我军抵达安陆。
安陆城,这座边境重镇,此刻正笼罩在一片紧张肃杀的气氛中。
城墙上,士兵们来回巡逻,神色紧张。
城外,到处都是丢弃的辎重和混乱的脚印,看得出马仙琕将军撤退时的狼狈。
城内外的将士和百姓,看到我的旗号,就像是看到了救星,一个个又变得欢呼雀跃。
我安抚完军民后,便指挥亲兵抬着我,在城墙上转了一圈。
我摸了摸斑驳的城砖,又看了看深浅不一的护城河,眉头却皱得更紧了:
这安陆城,城墙太矮,护城河太浅。
城防设施,年久失修。
就这?
别说挡住元英的复仇大军了,就是来一伙土匪攻城,都够呛能守住。
我手下的将军们却一个个摩拳擦掌,请示我何时出城迎敌,一雪马仙琕被追着打的耻辱。
“府君,马将军已经退入城中,魏军主力尚在数十里外,我军是否应该立即出城,迎头痛击魏军,以挫其兵锋?”
“是啊府君!元英那小子,上次是咱们的手下败将,这次打他肯定也不在话下!”
我手下的将军们,大概是钟离之战打出了自信,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我坐在颠簸的板车上,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
“出击?为什么要出击?”我指着那低矮的城墙,反问道,“我们现在是主场作战,有城可守,有险可依。
为什么要放弃自己的优势,跑到野外去跟一头憋着疯劲的野兽硬碰硬?”
我没理会他们错愕的表情,直接把我的工兵总指挥冯道根叫了过来。
“道根,从今天起,你的任务,不是打仗。”
冯道根这个闷葫芦愣了一下,茫然地看着我。
擅长建城的冯道根
我指着安陆的城墙,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下令:“我要你带着所有能动弹的人给我把这座城墙,再加高二丈!”
“什么?!”
“再把外面的护城河给我挖深一倍,拓宽一倍!”
“啊?!”
“城里所有关键位置,给我修筑高楼,要修筑那种可以俯瞰(kàn)全城,监控城外一草一木的高楼!”
我的命令,一道接一道,把所有人都给砸得惊呆了。
他们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从建功立业的兴奋,变成了匪夷所思的迷茫。
“府君……我们是来打仗的,不是来当泥瓦匠的啊!”
“府君!魏军将至,我们不厉兵秣马,准备迎敌,反而在这里搞土木工程?这……这不是向敌人示弱吗?这……这太窝囊了!”
“是啊府君!敌人看到我们只守不攻,还拼命加固城墙,肯定会笑话我们是缩头乌龟的!”
“到时候,我军士气必然受挫啊!”
顿时,质疑声、嘲讽声此起彼伏。
我坐在板车上,听着他们的叽叽喳喳,也不生气。
我慢悠悠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水囊,喝了口温水,润了润我那又开始隐隐作痛的胃。
“都说完了?”我放下水囊,淡淡地问道。
大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我环视着他们,平静地说:“你们说的都有道理。
但是,你们想过没有,为将者,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勇猛!”一个年轻将军脱口而出。
“是谋略!”另一个年长些的补充道。
我笑了笑,摇了摇头。
“是活下去。”
我的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勇猛,有机会施展谋略。”我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我这肚子告诉我,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
马仙琕将军新败,我军远道而来,人困马乏,士气不稳。
而魏军呢,衔尾追击,气势正盛。
这个时候跟他们硬碰硬,不是勇猛,是愚蠢。”
我顿了顿,换了个更让他们容易理解的说法。
“你们觉得,我们现在是在示弱?”我指着帐外的方向,“不,我们是在告诉他们,我韦睿来了。
我来了,就在这里不走了。
我还要在这里盖个更舒服的房子住下。
你们有本事,就过来拆。”
“这叫心理战。”我看着他们那似懂非懂的表情,决定说句更实在的。
“兵者,诡道也。
有时候,最强的威慑,不是亮出你的刀,而是让他们不知道你的刀藏在哪里,有多长。”
最后,我用一句流传后世的名言,结束了这场战地教学。
“为将者当有怯时,不可专勇。”
“勇敢,不是无脑往前冲。
怯,也不是真的怕死。
怯,是敬畏,是谨慎,是知道什么时候该亮出爪牙,什么时候该把头缩回来。”
“元英现在憋着一口气,他最希望的,就是我们冲出去跟他决一死战,好让他一雪前耻。
我偏不让他如愿。”
“我就要在这里,高筑墙,广积粮。
我就要让他看着我修城,看着我挖沟,让他只能干着急,就是摸不着我一根汗毛。”
我把话说完,整个营帐里鸦雀无声。
将军们看着我,眼神复杂。
他们大概觉得,我这个主帅的脑回路,跟正常人不太一样。
但我不在乎。
战争,从来就不是光靠热血和勇气的游戏。
战争,要想打赢,靠的是谋略和智慧。
3.不战而屈人之兵?不,是吓跑元英
说完这些,我挥了挥手。
“都别愣着了,开工吧。谁的城墙砌得最快最好,晚饭我请他喝肉粥。”
将军们虽然还是一脸懵,但看着我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只能躬身领命,一脸憋屈地当起了包工头。
就这样,接下来的日子,安陆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
数万军民在冯道根的指挥下,开始了疯狂的基建。
口号声,夯(hāng)土声,铁锹(qiāo)和石头的碰撞声,取代了喊杀声和兵刃的交击声。
我每天就坐在我的板车上,被亲兵抬着,在工地上四处巡视,像一个最严厉的监工。
“那边的,土再夯实一点!想偷工减料吗?”
“你们几个,挖的什么沟?养鱼啊?再给我挖深点!”
“高楼的地基要打牢!要是塌了,我拿你们是问!”
路过的百姓,看着我们这支不像军队倒像施工队的王师,一个个都看傻了。
他们大概在想,这帮当兵的,是不是走错片场了?
几天后,元英的大军终于气势汹汹地杀到了安陆城下。
元英这家伙,自从钟离之战被我打得单人匹马逃回去后,一直憋着一口气,做梦都想找回场子。
这次马仙琕兵败,让他看到了机会。
他觉得这是上天赐给他一雪前耻的良机,于是兴冲冲地带着大军就追了过来。
可当他的先头部队抵达安陆城外时,他们看到的,不是一支严阵以待、杀气腾腾的梁军,而是一个……巨大的建筑工地。
城墙上,无数光着膀子的士兵正在砌墙。
城墙下,无数满身泥浆的民夫正在挖沟。
城内,一座座高耸的脚手架拔地而起,上面还有工匠在叮叮当当。
整个安陆城,尘土飞扬,热闹非凡,就是没有一点大战将至的紧张感。
带队的魏军斥候队长,揉了揉眼睛,又掐了掐自己的大腿,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他派人飞马回报元英。
“报!大王!梁军……梁军他们……他们在筑城!”
元英当时正在中军大帐里,跟手下将领们吹嘘他将如何生擒韦睿,以报钟离之仇。
想报仇雪耻、却再遇天敌韦睿的北魏名将元英
听到这话,他惊得下巴差点掉到地上。
“筑城?你说什么?韦睿那个病秧子,不在城里部署防御,竟跑去筑城?”
“回禀大王,千真万确!
那城墙一天一个样,眼看着就高了一大截!
那护城河也挖得跟条小河似的!
城里还建起了好多高楼,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
听到这些情报,元英的脸瞬间就绿了。
他太熟悉这个配方了。
在那个噩梦般的夜晚,在邵阳洲上,那个叫韦睿的男人,就是用一个晚上的时间,在他眼皮子底下,变魔术一样地变出了一座城寨。
然后,就是无尽的噩梦。
坚不可摧的车阵,撕裂重甲的强弩,还有那场吞噬一切的大火和洪水……
元英打了个冷战。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瘦弱的身影,坐在简陋的板车上,手里拿着一柄白色的如意,平静地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韦睿……又是韦睿……”元英喃喃自语,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他不信邪。
第二天,他亲自带着一队亲兵,来到安陆城下观望。
当他看到那座比记忆中高了不止一头的崭新城墙,看到那宽阔得难以逾越的护城河,看到城墙上那一座座如同巨兽般俯瞰着他的高楼,看到在高楼上藐视他的我时,他彻底沉默了。
他知道,那些高楼是干什么用的了。
那是瞭望塔,是炮台,是韦睿那双冰冷的眼睛。
他仿佛能感觉到,韦睿此刻就坐在某一座高楼的顶上,一边喝着他那该死的养胃米粥,一边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欣赏着自己在城下的窘(jiǒng)态。
“大王,我们……还攻城吗?”身边的副将小心翼翼地问道。
元英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攻城?
怎么攻?
拿人命去填那深不见底的护城河吗?
还是让士兵们扛着云梯,去爬那比原来高了一倍,而且滑不溜秋的新墙?
就算侥幸爬上去了,天知道那个姓韦的病秧子,又在城里准备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物理学大礼包等着他们。
是会爆炸的陶罐?还是会喷火的猛兽?
元英越想越怕,越想越觉得这安陆城,已经不是一座城了,而是一个巨大的、张着血盆大口的陷阱。
韦睿这个老狐狸,他根本不是在示弱,他是在赤裸裸地挑衅!
他就是在说:“我来了,我把城池修好了,有本事,你进来啊!”
元英在城下徘徊了很久。
他想冲进去,把那个坐在板车上的家伙碎尸万段。
但他不敢。
钟离之战的阴影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怕了。
他怕自己再一次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最终,这位一心复仇的北魏名将,在我的“新房”面前,做出了一个和他上次一样“明智”的决定。
他对着安陆城,遥遥地望了一眼,仿佛要将这座城,和城里那个可恶的病秧子,永远刻在心里。
然后,他拨转马头,一言不发地走了。
“传令,全军后撤三十里,安营扎寨!”
元英走了。
来的时候气势汹汹,走的时候灰头土脸。
他没有发动一次像样的攻击,甚至连一句狠话都没敢放,就这么被我一个正在施工的工地给吓跑了。
消息传回安陆城,我手下那帮之前还满腹牢骚的将军们彻底傻眼了。
他们聚集在我的板车周围看着我,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怪物。
“府君……这……这就完了?”
“元英……就这么走了?”
“他可是带着十几万大军来的啊!”
我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端着我的小米粥,轻轻吹了口气。
“不然呢?难道非要打得血流成河,才叫打仗吗?”我喝了口粥,慢悠悠地说,“能用土木工程解决的问题,为什么要用人命去填?”
“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我看着他们一个个恍然大悟又崇拜不已的表情,在心里默默地补充了一句。
“当然,主要还是因为,元英被我打出心理阴影了。这叫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
闻听此言,将军们脸上的表情都是崇拜。
“府君神算!”
“不战而屈人之兵!府君真乃兵圣也!”
我坐在帐里喝着米粥,听着外面的欢呼,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神算?
兵圣?
拉倒吧。
我只是比元英更了解,一个失败者在面对昔日噩梦时,心里有多虚而已。
没过多久,老板萧衍的诏书又来了。
内容还是那么简单:元英既然已经怂了,你们也别在那儿待着了,收工回家吧。
于是,轰轰烈烈的安陆保卫战,就以我们单方面完成了一项大型基建工程而告终。
我军将士毫发无伤,还顺便把安陆城修缮一新。
我这一趟,名为救火,实为装修。
给安陆城免费做了个升级改造,顺便把那个叫元英的回头客给吓跑了。
这活儿,干得还行。
我坐在回程的板车上,看着身后那座雄伟的新城,心里琢磨着,我是不是该改行去当个工部尚书?
感觉比当将军有前途多了。
来源:崔浩畅谈历史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