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汗珠子顺着脖颈子往下滚,军装的衬衣早就湿透了,黏在背上,像扒了层皮。
一九八零年,夏天。
太阳跟个大火球似的,悬在天上,要把人烤化了。
我从部队上下来,揣着那点退伍费,沿着土路往老家走。
路两边是望不到头的高粱地,高粱秆子比人还高,密不透风。
热。
汗珠子顺着脖颈子往下滚,军装的衬衣早就湿透了,黏在背上,像扒了层皮。
心里头烦。
在部队待了几年,枪林弹雨里滚过来的,回到这地方,反倒觉得陌生。
一切都慢吞吞的,连空气都是凝固的。
我抄了条近道,从高粱地里穿过去。
能省个把钟头的路。
高粱叶子划在脸上,拉拉的疼。
就在这时候,我听见了哭声。
很小,压抑着,跟小猫似的。
要不是这四下里安静得只剩下风声和虫鸣,根本听不见。
我站住脚,侧着耳朵听。
没错,是哭声。
还是个女人的。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个女人在这哭,八成不是什么好事。
我这人,在部队里养成的毛病,就是爱管闲事。
或者说,见不得有人受欺负。
我循着声音,拨开高粱秆子,一步一步往前挪。
走了大概十几米,眼前豁然一亮。
地中间被人踩出来一小块空地。
一个姑娘,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头埋在胳膊里,肩膀一抽一抽的。
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两条辫子乌黑,散了一根,乱糟糟地搭在背上。
我咳嗽了一声。
她猛地一抬头。
一张满是泪痕的脸。
眼睛又大又亮,像被雨洗过的星星,但里头全是惊恐和绝望。
她看见我,愣住了,嘴巴微微张着,哭声也停了。
我也愣住了。
这姑娘长得真俊。
不是说多漂亮,就是干净,那股子水灵劲儿,跟这燥热的黄土地格格不入。
“你……你是谁?”她声音发颤,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路过的。”我指了指路的方向,“回家的。”
她看着我身上这身还没来得及换下的旧军装,眼神里的惊恐少了点,但还是戒备。
我没再往前走,怕吓着她。
“大白天的,一个人在这哭啥?”我问。
这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废话。
要不是有伤心事,谁愿意顶着大太阳在这喂蚊子。
她没说话,低下头,眼泪又开始往下掉,一颗一颗砸在干裂的土地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印记。
我心里叹了口气。
得,又是个有难处的。
“家里人?”我试探着问。
她肩膀抖得更厉害了。
我没再问。
转身想走。
别人的家务事,我一个外人,掺和个什么劲。
刚转过身,就听见后面传来一声带着哭腔的、豁出去一般的喊声。
“等一下!”
我停住脚步,回头看她。
她站了起来,个子不高,瘦瘦的,风一吹就要倒似的。
她死死地盯着我,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大哥,看你是个当兵的,是个好人。”
她往前走了两步,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砸在我心上。
“求求你,带我走吧。”
“带我离开这里。”
我脑子“嗡”的一声。
带你走?
往哪儿带?
我跟你非亲非故,萍水相逢。
“你家里人呢?”我皱起眉头。
“我没有家了。”她眼泪流得更凶了,“他们要把我卖了,换钱给我哥娶媳妇。”
卖了。
这个词像根针,狠狠扎了我一下。
八零年了,怎么还有这种事。
“卖给谁?”
“邻村的瘸子,他爹是村长。”她咬着嘴唇,嘴唇都快咬出血了,“给了八百块钱彩礼,就为了这个,我爹我哥昨天还打我,要把我捆着送过去。”
我看着她胳膊上隐约的青紫色。
心里一股火“噌”地就上来了。
这叫什么事?
这他妈的叫什么事!
“你跑出来的?”
她点头,像小鸡啄米。
“我昨晚上一夜没睡,天不亮就从后窗户跳出来了,我不知道能去哪,我就一直跑,一直跑……”
她说着说着,又蹲了下去,哭得喘不上气。
我看着她,心里乱成一团麻。
理智告诉我,这事儿不能管。
管了就是一身的麻烦。
她家里人要是找过来,我就是拐卖人口的流氓,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我好不容易从部队囫囵个儿地回来了,就想安安生生过几天日子。
可是……
我看着她单薄的肩膀,看着她那双绝望的眼睛。
我想起了在战场上,那些倒下的战友。
我们拼了命,不就是为了让家里的人能过上好日子,不受欺负吗?
现在,一个姑娘就在我眼前,被当成牲口一样买卖,我就这么扭头走了?
我还是个人吗?
我还配穿这身军装吗?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声音有点干。
“林漱。”
“林漱。”我念了一遍,“哪个漱?漱口的漱?”
她愣了一下,点点头,脸上泛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红晕。
这名字倒是挺文气的。
“我叫陈劲。”我说,“劲头的劲。”
她看着我,不说话,眼睛里全是恳求。
我把身上的挎包卸下来,从里面掏出军用水壶。
“喝口水吧。”
她犹豫了一下,接了过去,嘴唇碰到壶口,小心翼翼地喝了两口。
水肯定已经不凉了,温吞吞的,带着一股铁锈味。
但她好像喝到了什么琼浆玉液,干裂的嘴唇有了点血色。
“你要去哪?”我问。
她茫然地摇头。
“我不知道……去哪都行,只要不在这里。”
我心里盘算着。
带她走,只有一条路,去县城,坐火车。
我这次退伍,目的地是南方的省城,我姐在那。
从我们这到县城,走路得一天。
从县城到省城,火车得一天一夜。
这一路上,都是风险。
“你家里人肯定在找你。”我说。
她浑身一抖,脸色又白了。
“他们……他们找不到这里的,我专挑小路跑的。”
“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叹了口气,“他们找不到你,就会去车站堵。”
她眼里的光又暗了下去。
我看着她,心里那个结越拧越紧。
管,还是不管?
管了,我这趟回家路就别想安生了。
不管,我这辈子心里都得有个疙瘩。
“你跟着我,想好了?”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这一路可不好走,吃不上饭,睡不好觉,还可能被你家里人追上,到时候连我都得挨顿打。”
她抬起头,眼神里没有了犹豫,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不怕。”
“只要能走,我什么都不怕。”
“你要是把我扔下,我就死在这高粱地里。”
她这话说的很轻,但分量千斤重。
我心里最后那点犹豫,被这句话砸得粉碎。
他娘的。
管了!
一个大男人,在战场上死都不怕,还怕这点麻烦?
“行。”
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你跟我走。”
“但是说好了,路上都得听我的。”
她猛地点头,眼泪又下来了,但这次,是带着笑的。
那笑容,像乌云后面透出来的一丝光,晃得我心里一颤。
“走吧。”
我把水壶挂回身上,挎上包。
“天黑之前,我们得赶到前面的镇上。”
我没再走那条穿高粱地的近道。
太显眼了。
我带着她,沿着高粱地的边缘,专挑那些沟沟坎坎,不容易被发现的路走。
她一开始还跟得上。
后来,体力就不行了。
脸色越来越白,脚步也虚浮起来。
也是,一个姑娘家,又惊又怕,还跑了一早上,铁打的人也受不了。
“歇会儿吧。”
我找了个土坡,背着大路的方向。
我从包里掏出两个硬邦邦的白面馒头。
这是我妈给我准备的干粮。
我递给她一个。
她摆摆手,“大哥,你吃吧,我不饿。”
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叫了一声。
她脸一下子就红了,红到了耳根。
我没说话,把馒头硬塞到她手里。
“吃。”
“不吃饱,没力气走路,被追上了怎么办?”
这话管用。
她接过去,小口小口地啃着。
那馒头又干又硬,我平时都得就着水才能咽下去。
她却吃得那么香,好像是什么山珍海味。
我看着她,心里不是滋味。
这都什么世道。
“你……家里就非要那八百块钱?”我没忍住,还是问了。
她动作停了一下。
“我哥要娶媳妇,女方家要一千块彩礼,一台缝纫机,一台手表。”
“我爹娘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还差一些。”
“瘸子家有钱,他爹是村长,说只要我嫁过去,就给八百。”
她说的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可我知道,她心里肯定跟刀割一样。
“那你哥呢?”我问,“他就眼睁睁看着?”
“我哥说,我是丫头片子,早晚是别人家的人,能给家里换回一台缝纫机,值了。”
我手里的馒头,突然就咽不下去了。
一股恶心混着愤怒,顶到了嗓子眼。
值了?
的值了。
拿自己亲妹妹的终身幸福,去换一台缝ü纫机。
这算盘打得真精。
“你读过书?”我换了个话题,不想再提那些糟心事。
她眼睛亮了一下。
“读到初中毕业,我们村第一个女初中生。”
说这话的时候,她脸上有一种骄傲。
我明白了。
读了书,见了外面的世界,心就野了。
就不甘心再回到这片黄土地,不甘心被当成一个物件,随便嫁给一个瘸子,过那种一眼望到头的日子。
“我本来想去考中专的,老师都说我能考上。”她声音低了下去,“我爹不让,说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浪费钱。”
“然后就把我关在家里,不让我出门了。”
我沉默了。
这是她的悲哀,也是这个时代的悲哀。
多少像她这样的姑娘,明明有翅膀,却被生生折断,困在一方小小的院子里。
“以后会有机会的。”我安慰她,也不知道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
“到了省城,一切都会好的。”
她看着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大哥,你是个好人。”
又来了。
我最听不得这话。
我不是什么好人。
在战场上,我也开过枪,也见过血。
我只是一个,不想让自己后悔的普通人。
“别说这些没用的。”我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走吧,天快黑了。”
剩下的路,她走得更慢了。
我看得出来,她在硬撑着。
脚上那双布鞋,鞋底都快磨平了。
我放慢了脚步,走在她前面一点,替她挡开那些横七竖八的树枝。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远处的村庄,已经有炊烟升起。
我们终于走到了镇上。
这是个小镇,只有一条主街,两边是些低矮的平房。
街上人不多,偶尔有几个扛着锄头的农民走过,好奇地打量我们。
尤其是打量林漱。
她脸上的泪痕还没干,头发也乱,一看就是出了什么事。
我心里一紧。
不能在这儿多待。
“找个地方吃饭,然后连夜走。”我低声对她说。
“可是……天都黑了。”她有些害怕。
“黑了才好,不容易被发现。”
我在部队里学过夜间行军。
虽然现在不是在战场,但道理是相通的。
我们找了个最偏僻的小饭馆。
连个招牌都没有,门口挂着个布帘子。
进去一股子油烟味。
老板是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光着膀子,正在灶台前忙活。
“吃点啥?”他头也不抬地问。
“两碗面。”
“好嘞。”
我们找了个最角落的桌子坐下。
林漱显得很局促,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这是她第一次下馆子。
我能看出来。
面很快就上来了。
白水煮面,飘着几片菜叶,淋了点酱油和猪油。
香气扑鼻。
我把其中一碗推到她面前。
“快吃。”
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小口,慢慢地嚼。
然后,眼圈又红了。
“怎么了?”我问。
“大哥,这得花多少钱啊?”她小声说。
我愣了一下。
随即明白了。
她是在心疼钱。
“没多少钱。”我笑了笑,“我退伍费还没花呢。快吃,吃了有力气。”
她这才埋头吃起来。
吃得很快,很香。
我看着她,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一碗最普通不过的阳春面,对她来说,已经是难得的美味。
而这份美味,是用她的自由和尊严换来的。
我没什么胃口,胡乱扒拉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结账的时候,老板多看了我们两眼。
“小两口吵架了?”他随口问。
我心里咯噔一下。
林漱的脸“刷”地就红了。
“不是,这是我妹。”我面不改色地回答,“家里出了点事,带她回城里。”
“哦。”老板没再多问,收了钱和粮票。
走出饭馆,夜色已经很浓了。
镇上没有路灯,只有各家各户透出的昏黄光亮。
“我们……我们往哪走?”林漱紧紧跟在我身后。
“去县城。”
“可是,我们不认识路啊。”
“我认识。”
我在地图上看过。
沿着这条国道一直走,天亮就能到。
“跟着我,别掉队。”
我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
我们的影子,在地上被拉得很长。
夜路比白天更难走。
脚下坑坑洼洼,一不小心就会崴到脚。
四周黑漆漆的,只有虫鸣声。
偶尔有风吹过,高粱地里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有人在后面追。
林漱很害怕。
我能感觉到。
她好几次都差点摔倒,我都一把扶住了她。
她的手很凉。
“怕吗?”我问。
“……有点。”
“怕就跟着我走近点。”
她没说话,但脚步声离我更近了。
我们沉默地走着。
我脑子里一直在想。
到了县城怎么办?
买火车票需要介绍信。
我只有我自己的。
她什么都没有。
这是个大问题。
走一步看一步吧。
现在想再多也没用。
大约走了两个多钟头,林漱实在走不动了。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大哥,我……我走不动了。”
我也累得够呛。
这身子骨,离开部队久了,还真就不行了。
“那就歇会儿。”
我靠着一棵大树坐下。
夜空中的星星特别亮,一颗一颗,像钻石。
“大哥,谢谢你。”她突然说。
“谢什么,我不是说了吗,别说这些没用的。”
“不,我一定要说。”她很固执,“要不是你,我可能……可能已经吊死在那片高粱地里了。”
我心里一震。
看着她认真的侧脸。
月光下,她的轮廓显得那么柔和,又那么倔强。
“别想那些。”我说,“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这话,是我在战场上,我们连长最爱说的。
后来,连长牺牲了。
我活了下来。
我就一直记着这句话。
“嗯。”她点点头,“大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说了,我不是什么好人。”
“你就是。”她很肯定地说,“你跟我哥不一样,跟我爹不一样。你把我当人看。”
把我当人看。
这句话,又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原来对她来说,被当成一个人,都是一种奢求。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只能沉默。
“大哥,你家是哪的?”她换了个话题。
“省城的。”
“省城……是不是特别大?有很多高楼,有很多汽车?”她眼睛里充满了向往。
“嗯,比这大多了。”
“真好。”她喃喃地说。
我们聊着天,好像不那么累了。
后半夜,起了雾。
湿气很重,衣服都感觉潮乎乎的。
我让她把我的外套穿上。
她不肯。
“大哥,你穿吧,你身体要紧。”
“我当兵的,身体好得很。”我把衣服硬披在她身上,“你病了,就是个累赘。”
话糙理不糙。
她没再拒绝。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终于看到了县城的轮廓。
高高低低的房子,还有工厂的烟囱。
“到了。”我说。
林漱看着远处的县城,眼睛里又有了光。
进了城,天已经大亮。
街上开始有人了。
上班的工人,推着车子卖早点的。
我们两个,一身尘土,风尘仆仆,跟这个城市格格不入。
“先找个地方洗把脸。”
我带着她,找到一个公共厕所。
用冷水胡乱抹了把脸,总算精神了点。
林漱也洗了脸,重新梳了辫子。
虽然衣服还是那件旧衣服,但人看起来清爽多了。
“我们现在去哪?”她问。
“火车站。”
“可是……我没有介绍信。”她一脸担忧。
“我想想办法。”
这是我最头疼的问题。
八十年代,没有介绍信,寸步难行。
住旅馆要介绍信,买火车票也要介绍信。
我脑子里飞快地转着。
实在不行,就只能去黑市上买高价票了。
但那太危险,也太贵。
我那点退伍费,可经不起这么折腾。
我们先去了火车站。
售票窗口前排着长长的队。
我让林漱在外面等我,我挤进去打探情况。
果然,买票必须要有县级以上单位开的介绍信。
查得很严。
我从人群里挤出来,脸色很难看。
林漱看到我的表情,就知道没戏了。
“大哥,要不……要不算了吧。”她声音很小,“你把我送到这,我已经很感激了。我不能再给你添麻烦了。”
“说什么胡话!”我瞪了她一眼,“都到这了,还能回去?回去了你还有活路吗?”
她不说话了,低着头。
“我去想办法,你在这等我,哪也别去。”
我让她在车站广场的一个角落里坐下。
那里人多,但反而不那么显眼。
我一个人在县城里转悠。
脑子里像一团乱麻。
怎么办?
去哪弄介绍信?
我一个外地人,人生地不熟的。
我走着走着,看到路边有个招工的牌子。
是县里的一个建筑队。
我心里一动。
有了。
我大步走了过去。
负责招工的是个黑瘦的男人,叼着烟,一脸不耐烦。
“干啥的?”他瞥了我一眼。
“来找活干。”
“当过兵?”他看我站得笔直,问了一句。
“嗯。”
“行,身体壮实就行。一天一块五,管顿午饭,干不干?”
“干。”我点点头,“不过,我有个条件。”
“哟呵,还跟我谈上条件了。”他乐了,“你说说看。”
“我得预支三天工钱,还有,我需要一张介绍信。”
“介绍信?”他警惕地看着我,“你要那玩意干啥?”
“我妹妹病了,在老家,我得买火车票回去看她。”我早就想好了说辞。
他上下打量着我。
我心里有点发虚。
但脸上必须镇定。
在部队练出来的气场,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我跟他对视着,丝毫不退缩。
过了好一会儿,他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用脚碾了碾。
“行。”
“不过不是白给你的。”
“你得给我在这干满一个月。要是提前跑了,我就去派出所报案,说你诈骗。”
“可以。”我毫不犹豫地答应。
“这是四块五毛钱,你点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皱巴巴的钱。
“介绍信呢?”
“跟我来。”
他带着我,去了旁边一个临时搭的工棚。
里面有张桌子,桌子上放着纸和笔。
他拿起笔,在一张印着“XX县建筑工程队”抬头的信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字。
“兹有我单位职工陈劲,因家中有急事,需乘坐火车前往XX省城,请予接洽为盼。”
然后盖上了一个红色的公章。
章是萝卜刻的。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但这个年代,谁会去仔细分辨章的真假。
有红色的印,就够了。
“谢了,工头。”我把介绍信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
“我叫赵大海。”他说,“明天早上八点,来这报到。”
“好。”
我拿着钱和介绍信,转身就走。
我没打算真的来这干一个月。
赵大海肯定也知道。
这算是一种交易。
我用我的劳动力做抵押,换来一张能救命的纸。
至于他会不会去报案,我已经顾不上了。
等他发现我不见了,我们早就在几百公里之外了。
我回到火车站广场。
林漱还坐在原来的地方,抱着膝盖,像一只受惊的小鸟。
看到我回来,她赶紧站了起来。
“大哥!”
“搞定了。”我把介绍信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愣住了,随即眼睛里爆发出巨大的惊喜。
“你……你怎么弄到的?”
“山人自有妙计。”我故作神秘地笑了笑,“走,买票去。”
有了介绍信,事情就顺利多了。
虽然售票员还是盘问了几句,但看我是个当兵的,介绍信上又盖着公章,就没再多说什么。
我买了两张去省城的硬座票。
最近的一班车,是今天晚上十点。
看着手里的两张车票,我心里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这是两张通往自由的门票。
至少,对林漱来说是。
离发车还有好几个小时。
我们不能在车站傻等。
目标太大了。
“走,找个地方歇歇脚。”
我带着她,在县城里七拐八拐,找了一家最便宜的小旅馆。
那种大通铺,一个房间十几张床。
老板娘是个精明的胖女人。
“住宿啊?介绍信。”
我把那张建筑队的介绍信递过去。
“哟,建筑队的啊,来城里打工的?”
“嗯,我妹妹来看我。”
老板娘狐疑地看了林漱一眼。
林漱紧张地抓住了我的衣角。
“一个床位五毛钱,要住几个?”
“两个。”
交了钱,领了床单,老板娘带我们去了房间。
一股子汗味、脚臭味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
房间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人,都在睡午觉。
“你们俩就睡那两个上铺吧。”老板娘指了指角落里的双层床。
“谢谢。”
我把床单铺好。
“你睡下面,我睡上面。”我对林漱说。
“大哥,还是你睡下面吧。”
“让你睡你就睡,哪那么多废话。”我板起脸。
她这才不情不愿地爬上了下铺。
我坐在上铺,靠着墙。
房间里很闷热,只有一个小窗户,还关着。
鼾声此起彼伏。
我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我看着下铺的林漱。
她侧着身子,蜷缩成一团,好像很没有安全感。
这一天一夜,对她来说,就像一场梦。
从绝望的深渊,到看到一丝曙光。
而我,就是那个把她从深渊里拉出来的人。
我不知道我做的对不对。
我只知道,如果时间倒流,我还是会这么做。
下午,我出去了一趟。
用预支的工钱,给林漱买了一身新衣服。
一件淡蓝色的的确良衬衫,一条黑色的裤子。
这个年代,这已经算是很好的衣服了。
我还买了两双新布鞋。
当我把东西递给她的时候,她愣住了。
“大哥,你……你这是干什么?这得花多少钱啊!”
“让你拿着就拿着。”我说,“你那身衣服太扎眼了,一看就是从村里跑出来的。换上这个,安全点。”
“可是……”
“别可是了,快去换上。”
旅馆里有公共的洗漱间。
等她再出来的时候,我眼睛一亮。
人靠衣装马靠鞍,这话一点不假。
换上新衣服的林漱,像是变了个人。
那件淡蓝色的衬衫,衬得她皮肤更白了。
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城里姑娘的洋气。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站在我面前,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好看吗?”她小声问。
“好看。”我说的是真心话。
她的脸更红了。
“把旧衣服扔了吧。”我说。
“不,我留着。”她把旧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进我的挎包里,“这是念想。”
我没再说什么。
晚上,我们吃了晚饭,就提前去了火车站。
候车室里人山人海,空气混浊。
我们找了个角落站着,尽量不引人注意。
我的心一直悬着。
生怕她家里人会突然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
林漱也很紧张,手心里全是汗。
“大哥,你说……他们会追到这来吗?”
“不知道。”我说,“但我们马上就要上车了。上了车,就安全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终于,检票的铃声响了。
人群开始骚动,朝着检aproaching the gate.
“走!”
我护着她,随着人流往前挤。
检票口乱成一团。
我把票递给检票员,他看了一眼,在上面剪了个口子。
我们挤上了站台。
一股煤烟味传来。
绿皮火车像一条巨大的钢铁巨龙,静静地卧在铁轨上。
“快,上车!”
我们找到自己的车厢,奋力挤了上去。
车厢里更是拥挤不堪。
过道上都站满了人。
我们的座位在车厢中间。
等我们好不容易挤到座位上,我全身都湿透了。
“坐下。”
我让林漱坐在靠窗的位置。
她看着窗外,脸上是既兴奋又紧张的表情。
这是她第一次坐火车。
火车“呜”地长鸣一声,缓缓开动了。
站台上的景象开始倒退。
县城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走了。”林漱喃喃地说。
“走了。”我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心里的那块大石头,总算是彻底落了地。
火车开动的那一刻,我才真正感觉到了安全。
但我的轻松没有持续多久。
火车刚驶出县城没多远,我就发现不对劲了。
我们斜对面,坐着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的中年男人。
从我们一上车,他就在偷偷打量我们。
眼神很锐利,不像普通人。
我心里一沉。
难道是她家里人托来的人?
还是说,是派出所的便衣?
因为我那张假的介绍信?
我不敢确定。
但我知道,麻烦可能还没结束。
我碰了碰林漱的胳膊。
“怎么了,大哥?”她回头问我。
“没事,累了就睡会儿。”我低声说。
我不想让她也跟着紧张。
她点点头,把头靠在窗户上。
火车在黑夜里穿行,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
车厢里的人,有的在打牌,有的在聊天,有的已经睡着了。
我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我一直在用眼角的余光,观察那个中山装男人。
他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有时候看看窗外,有时候闭目养神。
但他那过于紧绷的身体,出卖了他。
他在监视我们。
我脑子里飞快地转着。
怎么办?
如果他真是来抓我们的,等到了下一站,他很可能会叫上乘警,把我们堵在车上。
到时候,我们就是瓮中之鳖。
不能坐以待毙。
我得想办法。
火车大概行驶了一个多钟头,在一个小站停了下来。
上来一些人,下去一些人。
那个中山装男人没有动。
我心里更确定了我的猜测。
火车再次开动。
我拍了拍林漱。
“醒醒。”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到站了吗?”
“没有。你跟我来。”
我拉着她,站了起来。
“去哪啊,大哥?”
“上厕所。”
我带着她,往车厢连接处走去。
那个中山装男人,果然也站了起来,不紧不慢地跟在我们后面。
我心里冷笑一声。
狐狸尾巴,总算是露出来了。
车厢连接处,风很大,噪音也很大。
“大哥,怎么了?”林漱感觉到了不对劲。
“我们被人盯上了。”我言简意赅。
她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那……那怎么办?”
“别怕,有我。”
我看着那个中山装男人离我们越来越近。
我把他拉到我身后,挡住了他。
“同志,有事吗?”我主动开口。
他愣了一下,没想到我这么直接。
“没事,我也上厕所。”他挤出一个笑容。
“厕所在那头。”我指了指相反的方向。
他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你是什么人?她是你什么人?”他索性也不装了,指着我身后的林漱。
“我是她哥,带我妹妹回家,有问题吗?”
“你哥?”他冷笑一声,“我可是接到报案,说有个叫林漱的姑娘,被人从村里拐跑了。”
他果然是她家里人找来的。
“你哪个单位的?”我问。
“你别管我哪个单位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本,在我眼前晃了一下,“我是公社的干事。我劝你最好老实点,把人交出来。拐卖妇女,可是重罪。”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拐卖她了?”我毫不示弱,“我们有车票,有介绍信,光明正大。倒是你,无凭无据,就想在火车上抓人,你这是滥用职权!”
我的声音很大。
周围一些乘客都看了过来。
那个干事显然没想到我这么难缠。
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你少在这狡辩!到了下一站,我就叫乘警来!”他撂下狠话。
“好啊,我等着。”我抱着胳膊,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我知道,我不能露怯。
一旦我怕了,他就更得寸进尺了。
我们就在车厢连接处对峙着。
风呼呼地吹着。
林漱在我身后,吓得浑身发抖。
我能感觉到她的恐惧。
我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冰凉。
我用力捏了捏,想给她一点力量。
火车又开始减速了。
前面又是一个小站。
那个干事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小子,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我心里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真的让乘警来了,我那张萝卜章的介绍信,肯定兜不住。
到时候,百口莫辩。
怎么办?
怎么办!
我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
跳车?
不行,太危险了。
火车虽然在减速,但速度也不慢。
硬闯?
更不行,他肯定会死死缠住我们。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看到对面车厢,走过来一个穿着铁路制服的列车员。
我心里一动。
有了!
“列车员同志!”我大喊一声。
那个列车员闻声走了过来。
“什么事?”
“他!”我指着那个干事,“他骚扰我妹妹!”
“什么?”列车员愣住了。
那个干事也愣住了。
他没想到我来这么一出。
“你胡说八道!”他气急败坏地喊。
“我胡说?”我把林漱拉到身前,“你问问我妹妹,他是不是从一上车就盯着她看?刚才还拦着我们,不让我们去厕所!”
林漱被我推到前面,吓得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地掉眼泪。
她这一哭,反而更有说服力了。
周围的乘客也开始议论纷纷。
“看着人模狗样的,怎么干这种事。”
“就是,一个小姑娘,多可怜。”
那个年代的人,都很淳朴,也很有正义感。
大家天然地就同情弱者。
列车员的脸色严肃了起来。
“同志,请你出示一下你的证件。”他对那个干事说。
“我是公社的……”
“我不管你是什么单位的,在我的车上,就得守我的规矩。”列车员很强势,“把证件拿出来。”
那个干事没办法,只能不情不愿地掏出他的工作证。
列车员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我。
“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是我哥,带我回家的。”林漱终于鼓起勇气,说了一句。
“她是我从村里带出来,准备卖到山沟里去的!”那个干事急了,口不择言。
这话一出口,周围的乘客都炸了锅。
“什么?人贩子?”
“快抓住他!”
几个膀大腰圆的男人,一下子就把那个干事给围住了。
形势瞬间逆转。
连我都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我只能说,他太蠢了。
“都别激动,都别激动。”列车员赶紧维持秩序,“事情还没搞清楚。”
他把那个干事和我们,都带到了列车长室。
列车长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戴着眼镜,看起来很稳重。
他听我们各自说了一遍情况。
那个干事一口咬定我是人贩子,说林漱的家人已经报了案。
我则坚持说我是林漱的表哥,带她去省城投靠亲戚。
我还把那张建筑队的介绍信拿了出来。
列车长拿着介绍信,看了半天。
又问了林漱几个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林漱。”
“你家是哪的?”
她报了村名。
“你认识他吗?”列车长指着我。
林漱看了我一眼,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是我表哥,陈劲。”
“那他呢?”列车长又指着那个干事。
林漱摇头。
“我不认识他。”
列车长沉吟了片刻。
“这样吧。”他说,“你们两边说的,我都没法证实。现在,我不能把人交给你们任何一方。”
“等到了下一站,郑州站,我会把你们都交给车站派出所。让他们来处理。”
我心里一沉。
交到派出所,事情就麻烦了。
他们只要跟林漱老家的派出所一联系,我的谎言立刻就会被戳穿。
那个干事却很高兴。
“行,就这么办!到了派出所,我看他还怎么狡辩!”
我看着他得意的样子,心里反而冷静了下来。
离郑州站,还有两个多小时。
这两个多小时,就是我最后的机会。
我们被安排在餐车的一个角落里。
一个乘警看着我们。
那个干事得意洋洋地坐在我对面,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林漱很害怕,一直抓着我的手。
“大哥,怎么办?我们会被抓起来吗?”
“不会的。”我拍了拍她的手背,“相信我。”
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一点底都没有。
我观察着四周。
餐车里人不多。
乘警就坐在不远处,喝着茶。
想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根本不可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的额头上渗出了汗。
突然,我想起了一件事。
我的退伍证!
我退伍的时候,部队给我开了一封介绍信,是到我老家县武装部报到的。
但因为我要去省城找我姐,所以就没去报到。
那封介绍信,还有我的退伍证,都还在我贴身的口袋里。
这东西,比那张萝卜章的介绍信,可管用多了。
我心里又燃起了一丝希望。
我借口上厕所,躲开了乘警和那个干事的视线。
在厕所里,我把退伍证和部队的介绍信拿了出来。
看着上面鲜红的公章和“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字样,我心里有了底气。
我回到餐车。
我没有直接去找列车长。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
我得等一个时机。
火车快到郑州站的时候,广播里开始播报。
那个干事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
“小子,准备去吃牢饭吧。”他对我冷笑。
我也站了起来。
“谁吃牢饭,还不一定呢。”
我径直走到那个乘警面前。
“警察同志,我有重要情况要反映。”
乘警愣了一下。
我把我的退伍证和部队的介绍信,递给了他。
“我是刚从越南前线下来的兵。”我压低声音说,“我这次回家,是带我牺牲战友的妹妹,去省城投靠亲戚。”
乘警接过我的证件,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他仔仔细細地看了好几遍。
又抬头看了看我。
眼神里充满了敬意。
“越南前线?”
“对。”
那个年代,刚打完对越自卫反击战。
从前线回来的兵,在老百姓心里,地位是非常高的。
“那她……”乘警指了指林漱。
“她哥哥,叫林卫国,是我们班的副班长。为了掩护我,牺牲了。”我面不改色地撒着谎。
反正死无对证。
“他临死前,托我照顾他妹妹。他家里穷,要把他妹妹卖了。我看不下去,就带她出来了。”
我把林漱的遭遇,安在了这个虚构的“林卫国”身上。
乘警听完,沉默了。
他看了一眼那个得意洋洋的干事,眼神里充满了鄙夷。
又看了看林漱,眼神里充满了同情。
“你说的,都是真的?”
“千真万确。”我拍着胸脯保证,“你可以去查林卫国的档案。他是我们XX部队XX团的。”
我报了一个真实的部队番号。
我相信,他们不会真的去查。
就算查,也需要时间。
而我们最需要的,就是时间。
乘警拿着我的证件,去找了列车长。
他们在列车长室里,谈了很久。
我看到那个干事,也想凑过去听,被另一个乘警拦住了。
他脸上的表情,从得意,慢慢变成了疑惑,又变成了不安。
过了大概十几分钟,列车长和那个乘警一起走了出来。
列车长径直走到我面前。
“小同志,辛苦了。”他握住我的手,用力地摇了摇,“我代表全体列车工作人员,向你,向所有保家卫国的英雄,表示敬意!”
我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知道,我赌赢了。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我谦虚地说。
“至于这个人,”列车长指着那个干事,脸色一沉,“冒充国家干部,在列车上寻衅滋事,等到了郑州站,我们会把他交给派出所,严肃处理。”
那个干事一下子就傻了。
“不是,列车长,你听我解释!我才是……”
“你闭嘴!”乘警呵斥道,“你涉嫌敲诈勒索,冒充公职人员,跟我们走一趟吧!”
两个乘警,一左一右,把他架了起来。
他还在不停地喊冤。
但已经没有人相信他了。
火车缓缓驶入郑州站。
那个倒霉的干事,被乘警带下了车。
临走前,他还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冲他笑了笑。
列车长亲自把我们送到了座位上。
还让餐车送来了热腾腾的饭菜。
“小同志,路上有什么需要,随时找我们。”
“谢谢列车长。”
周围的乘客,看我们的眼神,也全都变了。
充满了尊敬和善意。
“原来是战斗英雄啊,失敬失敬。”
“这姑娘也真可怜,幸亏遇到好人了。”
林漱低着头,脸红红的。
她知道我在撒谎。
但她一句话也没说。
危机,总算是解除了。
我靠在椅背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这一天一夜,比我在战场上打一场仗还累。
“大哥。”林漱小声叫我。
“嗯?”
“我……我哥他不叫林卫国。”
“我知道。”我笑了笑,“我瞎编的。”
“你就不怕他们去查吗?”
“查?等他们查清楚,我们早到地方了。再说,他们也不会真的去查。”
我相信,那个年代的人,对于“战斗英雄”这四个字,有着天然的信任和敬畏。
“快吃饭吧,都凉了。”
我把筷子递给她。
她拿起筷子,却没有吃。
只是看着我,眼睛里亮晶晶的。
“大哥,你真厉害。”
“厉害什么,就是胆子大点。”
“不,你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人。”
她这句话,说得无比认真。
我心里,竟然有了一丝小小的得意。
从郑州到省城,后半程的路,非常顺利。
再也没有任何麻烦。
第二天早上,火车终于抵达了终点站——省城火车站。
走出车站,一股热浪夹杂着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
宽阔的马路,来来往往的汽车,还有路边的高楼。
林漱看花了眼。
她紧紧地跟在我身后,像一只初次进城的猫,充满了好奇和胆怯。
“这就是省城吗?”
“嗯。”
“真大啊。”
我看着她兴奋的样子,心里也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总算是把她安全带出来了。
“我们现在去哪?”她问。
“去找我姐。”
我姐叫陈静,在省城的一家纺织厂当工人。
我退伍前给她写过信,告诉她我大概这几天到。
我凭着记忆,带着林漱,去找公交车站。
坐上公交车,车上挤得像沙丁鱼罐头。
林漱很不适应,被挤得东倒西歪。
我伸出手,护在她周围,给她撑开一小片空间。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感激。
车子摇摇晃晃,过了大概半个多钟头,终于到了纺织厂。
巨大的厂区,门口挂着“红星纺织厂”几个大字。
门卫很严格,不让外人进。
我报了我姐的名字和车间。
门卫打了个电话进去。
过了不一会儿,一个穿着工装,扎着马尾的女人,急匆匆地从厂里跑了出来。
“小劲!”
是我姐。
几年不见,她好像没什么变化。
“姐!”我看到她,心里一热。
“你可算来了!让我看看,瘦了,也黑了。”我姐拉着我,上上下下地打量。
然后,她看到了我身后的林漱。
“这位是?”
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介绍了。
“她……她是我战友的妹妹,叫林漱,来省城投靠亲戚的。”我只能继续沿用火车上的那个谎言。
“哦,你好你好。”我姐很热情,拉着林漱的手,“快,跟我回家,我给你们做了好吃的。”
我姐的家,就在纺织厂的家属院里。
一个很小的两居室。
姐夫在外面出差,家里只有我姐和我的小外甥。
“快坐,快坐,别客气。”
我姐给我们倒了水,又拿出糖果饼干。
林漱显得很拘谨,坐在小板凳上,一动不动。
我姐看出了她的紧张。
“小漱是吧?别害怕,就把这当自己家。”
我姐是个热心肠。
她拉着林漱的手,问长问短。
问她家是哪的,家里还有什么人。
林漱只能含含糊糊地回答。
我看着她为难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吃午饭的时候,我把我姐拉到厨房。
“姐,我跟你说实话吧。”
我把林漱的真实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姐。
我姐听完,愣了半天。
“你这孩子,胆子也太大了!”她点了点我的额头,“这种事你也敢管?万一被人家里人找上门来,怎么办?”
“我这不是没办法吗?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推进火坑吧。”
“你啊……”我姐叹了口气,“从小就这个牛脾气。”
她沉默了一会儿。
“那现在怎么办?总不能让她一直住在我们家吧?我们家就这么大点地方,也不方便。”
“我想着,先让她在你这住几天。然后,我帮她找个工作,让她能自己养活自己。”
“找工作?哪那么容易。”我姐皱着眉头,“她一个农村来的姑娘,没文凭,没户口,谁要啊?”
这也是我最担心的问题。
“总得试试。”我说,“实在不行,就去干点体力活,饭店里洗碗,工地上搬砖,总能有口饭吃。”
“那也太苦了。”我姐心疼地看了一眼客厅里的林漱。
“吃苦,总比嫁给一个瘸子,被人打一辈子强。”
我姐没再说什么。
算是默许了。
林漱就在我姐家住了下来。
她很懂事,也很勤快。
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帮我姐打扫卫生,做饭,带孩子。
我姐本来还对她有点戒心,几天下来,也真心喜欢上她了。
“这姑娘,真是个好姑娘。”我姐私下里跟我说,“可惜了,命不好。”
我开始每天往外面跑,给她找工作。
但现实,比我想象的要残酷。
就像我姐说的,没有城市户口,没有介绍信,根本没人敢用她。
我跑遍了省城大大小小的工厂,饭店。
得到的回答,都是摇头。
我那点退伍费,也快花光了。
我心里越来越急。
林漱看出了我的焦虑。
一天晚上,她找到我。
“大哥,别为我费心了。”她说,“我明天就自己出去找活干。什么脏活累活,我都能干。”
“你一个小姑娘,能干什么?”
“我能。”她眼神很坚定,“我不想再拖累你和你姐了。”
第二天,她真的自己出去了。
晚上回来的时候,一脸疲惫,但眼睛里有光。
“大哥,我找到活了。”
“在哪?”我赶紧问。
“在一个小饭馆,帮人洗碗。老板说,一个月给三十块钱,还管吃住。”
三十块钱。
很少。
但对她来说,已经是新生了。
“老板人怎么样?没欺负你吧?”
“没有,老板娘人挺好的。”
我还是不放心,第二天专门去那个小饭馆看了看。
是个很小的店,生意还不错。
老板娘是个爽利的中年女人。
我看到林漱在后厨,系着围裙,满头大汗地刷着堆成山的碗。
她看到了我,冲我笑了笑。
那笑容,很灿烂。
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把她从一个火坑里拉了出来。
但她要面对的,是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也同样艰难的世界。
我不知道,我做的到底对不对。
林漱开始在饭馆打工。
她每个周末会回我姐家一次。
每次来,都会给我姐和小外甥带点东西。
有时候是一包糖,有时候是一个苹果。
都是她用自己挣的钱买的。
她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脸上的笑容也多了。
她说,饭馆的老板娘教她认了很多字。
她还说,她攒了钱,想去上夜校,把初中的课程补回来。
我看着她一点一点地变化,一点一点地变得自信,开朗。
我由衷地为她高兴。
我自己的工作,也定了下来。
我姐夫托关系,把我安排进了他们厂里的保卫科。
工作不累,就是有点无聊。
但总算是在这个城市,站稳了脚跟。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我们都以为,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直到那天。
那天我正好休息,去饭馆看林漱。
我刚走到饭馆门口,就看到里面乱哄哄的。
我心里一紧,赶紧跑了进去。
只见一个男人,正揪着林漱的头发,往外拖。
旁边还有一个中年妇女,在旁边又哭又骂。
“你个不要脸的死丫头!还敢跑!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是她哥!
还有她妈!
我脑子“嗡”的一声,血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他们怎么找来的?
“放开她!”我大吼一声,冲了过去。
我一把推开她哥,把林漱护在身后。
“是你!”她哥看到我,眼睛都红了,“你个人贩子!我总算找到你了!”
他挥着拳头就朝我打过来。
我当了几年兵,可不是白当的。
我侧身一躲,抓住他的手腕,一拧。
他“嗷”地一声惨叫,跪在了地上。
“你敢打我儿子!”她妈扑了上来,又抓又挠。
饭馆里乱成一团。
老板娘吓得赶紧报了警。
很快,派出所的民警就来了。
我们所有人都被带到了派出所。
在派出所里,他们一口咬定我是拐卖林漱的人贩子。
还说我跟饭馆老板娘合伙,逼良为娼。
我气得浑身发抖。
“你们胡说八道!”
“我们怎么胡说了?要不是你,我妹妹会跑到这来洗盘子?”她哥恶狠狠地说。
“那也比卖给一个瘸子强!”我反唇相讥。
“那是我家的事,你一个外人,管得着吗?”
民警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都别吵了!”一个年长的民警敲了敲桌子,“一个一个说。”
事情的经过,很快就搞清楚了。
原来,他们一直没放弃找林漱。
他们先是找到了那个被我坑了的公社干事。
那个干事被关了几天就放出来了,心里一直憋着火。
他告诉他们,我们是往省城方向去的。
于是,他们就一路打听,一路找。
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打听到的,竟然真的找到了这家小饭馆。
“警察同志,他就是人贩子,你们快把他抓起来!”她哥指着我喊。
“他不是!”林漱终于开口了,“是我自己要跟他走的!是我求他带我走的!”
“你闭嘴!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她妈指着她骂。
“我没有!”林漱哭着喊,“你们为了给我哥娶媳妇,就要把我卖了!你们有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你们有没有把我当成你们的女儿?”
她的声音,充满了委屈和愤怒。
整个派出所都安静了下来。
那个年长的民警,看着林漱,又看了看她哥和她妈。
叹了口气。
“你们这属于家庭纠纷。”他说,“至于这位陈劲同志,他是见义勇为,不构成犯罪。”
“什么?”她哥不干了,“他把我妹妹拐跑了,还不是犯罪?”
“是你妹妹自愿跟他走的。”民警说,“她已经成年了,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
“那不行!她必须跟我们回去!”
“这个,我们管不了。”民警摇摇头,“如果你们强行带她走,限制她的人身自由,那你们就犯法了。”
她哥和她妈都傻眼了。
他们没想到,法律竟然不站在他们这边。
最后,在民警的调解下,事情算是暂时解决了。
他们不能强行带走林漱。
但他们要求林漱,必须把那八百块钱彩礼还给瘸子家。
“我们家已经把钱收了,现在人家天天上门来要人。不把钱退了,我们家在村里就没法做人了。”她妈哭着说。
八百块钱。
对现在的林漱来说,是个天文数字。
她一个月才挣三十块钱。
不吃不喝,也要两年多才能攒够。
我看着她为难的样子,心里一横。
“这钱,我来还。”我说。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林漱。
“大哥,不行!”她赶紧说,“这是我自己的事,不能再让你花钱了。”
“你那点工资,要还到什么时候?”我说,“这事因我而起,就该我来解决。”
我把我所有的积蓄,加上我姐那的一部分,凑了八百块钱。
当着民警的面,交给了她妈。
她妈拿着那沓钱,手都在抖。
“这……这……”
“钱你们拿了,以后,不准再来骚扰林漱。”我冷冷地说,“否则,我就报警,告你们敲诈勒索。”
他们拿着钱,灰溜溜地走了。
走出派出所,天都黑了。
林漱一直跟在我身后,不说话。
“怎么了?”我问。
“大哥。”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我该怎么还你这笔钱?”
“不用你还。”我说,“就当我,替我那个牺牲的战友,林卫国,照顾他妹妹了。”
她愣住了。
然后,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了下来。
她蹲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
我知道,她心里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压力,都在这一刻释放了出来。
我没有去扶她。
就静静地站在她身边。
等她哭够了。
从那以后,林漱工作更努力了。
她除了在饭馆洗碗,晚上还去夜校上课。
周末,她还去批发市场,批点袜子手套,到天桥上去卖。
她好像要把自己变成一个陀螺,一刻也不停歇。
我知道,她想尽快把钱还给我。
我跟她说了很多次,不用还。
她不听。
每个月,她都会把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塞给我。
我不要,她就生气。
没办法,我只能收下。
但我把那些钱,都给她存了起来。
一晃,两年过去了。
林漱通过夜校,拿到了初中毕业证。
她不再是那个只会洗碗的小工了。
她凭着自己的努力,在一家商场里,找了份售货员的工作。
穿着整洁的工装,站在柜台后面。
自信,大方。
她已经完全融入了这个城市。
她把最后一笔钱还给我的时候,我们一起吃了顿饭。
还是在那个她曾经洗过碗的小饭馆。
“大哥,谢谢你。”她说,“要不是你,就没有今天的我。”
“是你自己努力。”我说。
“不。”她摇摇头,“是你给了我努力的机会。”
她看着我,眼神很亮。
“大哥,你还记得你当年带我走的时候,我说过什么吗?”
“说过什么?”我有点忘了。
“我说,等我以后有钱了,我就嫁给你。”
我愣住了。
她说过这话吗?
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我说过吗?”我有点尴尬。
“说过。”她很肯定地点点头,然后脸红了,“你忘了吗?”
我仔细想了想。
好像,是有那么回事。
在我把她从高粱地里带出来,在路上歇脚的时候。
那时候,我只当她是小孩子说胡话,根本没放在心上。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干笑了两声。
“对我来说,不是过去的事。”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大哥,我现在有能力养活自己了。我……我还想嫁给你。”
我手里的酒杯,差点掉在地上。
我看着她。
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瘦弱、胆怯的小姑娘了。
她出落得亭亭玉立,眉眼间,有着这个年纪的姑娘少有的成熟和坚定。
说实话,我不是没有对她动过心。
这样一个美丽、善良、又坚强的姑娘,谁会不喜欢呢?
但是……
“小漱,你听我说。”我放下酒杯,认真地看着她,“你现在还年轻,未来还有很多可能。我比你大好几岁,只是一个普通的保卫科干事,我配不上你。”
“我不在乎。”她说,“我只知道,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是你向我伸出了手。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是你在我身边。这就够了。”
“可是,那不是爱情。”我说,“那是同情,是责任。”
“是吗?”她看着我,眼睛里慢慢浮起了水汽,“那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没结婚?你姐给你介绍了那么多对象,你为什么一个都看不上?”
我哑口无言。
是啊,为什么?
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或许,在我心里,早就已经住进了一个人的影子。
一个蹲在高粱地里,哭得满脸是泪的姑娘的影子。
只是我自己,一直不愿意承认。
“小漱,我……”
“大哥,你不用现在就回答我。”她打断了我,“我可以等。等到你愿意承认,你心里有我。”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一直在想林漱的话。
我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喜欢她吗?
答案是肯定的。
那我为什么不敢接受她?
是因为那八百块钱?
还是因为,我总觉得,我们之间的开始,不是那么纯粹?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的心,乱了。
又过了半年。
我姐又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
是她同事的女儿,一个小学老师。
我姐把对方夸得天花乱坠。
我拗不过,只能答应去见一面。
见面的那天,我特意换了身新衣服。
对着镜子照了半天。
我不知道,我是想给那个老师留个好印象,还是想做给某个人看。
我们约在公园见面。
我到的时候,对方已经在了。
是个很文静的姑娘,戴着眼镜,跟我姐描述的差不多。
我们聊了聊工作,聊了聊爱好。
气氛有点尴尬。
我总是走神。
脑子里,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林漱的脸。
就在我们准备结束这次不怎么成功的相亲时,我看到了她。
林漱。
她就站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静静地看着我们。
我不知道她在那站了多久。
她的脸色很白。
看到我望过去,她转身就跑了。
“小漱!”
我什么也顾不上了,推开椅子就追了过去。
“陈劲同志!”那个相亲的老师在后面喊我。
我已经听不见了。
我只想追上她。
我只想告诉她,我错了。
我终于在公园的另一头追上了她。
我从后面抱住她。
“别走。”
她在我怀里挣扎着。
“你放开我!你不是要去相亲吗?你去找你的老师啊!”她哭着喊。
“我不去。”我把她抱得更紧了,“我哪也不去,我就要你。”
她停止了挣扎,身体慢慢软了下来。
“你……你说的是真的?”她带着哭腔问。
“真的。”我把她的身子转过来,让她面对着我,“小漱,我错了。我一直不敢承认,我早就喜欢上你了。从我第一眼在高粱地里看见你,就喜欢上了。”
“我怕,我怕你对我的感情,只是一种报恩。我怕耽误了你。”
“你这个傻瓜。”她用拳头捶着我的胸口,“你这个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我抓住她的手,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她的唇,带着泪水的咸味。
但很甜。
一九八五年,春天。
我和林漱结婚了。
没有隆重的婚礼,没有昂贵的彩礼。
我们就请了两边的亲戚朋友,简单吃了顿饭。
我姐把我们那个小两居,重新粉刷了一遍,当做我们的新房。
结婚那天,林漱穿着一身红色的新衣服。
是我给她买的。
她看着我,笑得很甜。
“大哥,不,老公。”她改了口,有些害羞,“谢谢你。”
“傻瓜,我们之间,还用说谢谢吗?”
我把她揽进怀里。
窗外,阳光正好。
我想,这辈子,我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
就是在那个炎热的夏天,路过那片高粱地时,没有选择转身离开。
来源:淡泊的溪水DJhxI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