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天灰蒙蒙的,像一块用了很久没洗干净的抹布,压在楼顶上,让人喘不过气。
我叫陈静,今年63岁。
老林走的时候,是个阴天。
天灰蒙蒙的,像一块用了很久没洗干净的抹布,压在楼顶上,让人喘不过气。
他提着那个我给他买的行李箱,箱子轮子滚过地板,发出空洞的“咕噜咕噜”声。
声音不大,却像砂纸一样,一下一下地磨着我的神经。
他没回头,只在门口换鞋的时候,含糊不清地说了句:“我走了。”
我“嗯”了一声,站在客厅中央,没动。
我看着他的背影,有点佝偻,头发也白了大半,早就不是我记忆里那个穿着白衬衫,在篮球场上跳起来能摸到篮板的少年了。
门“咔嗒”一声关上了。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我站了很久,直到腿有点发麻,才慢慢走到阳台上。
楼下,老林的身影很快汇入稀稀拉拉的人流,变成一个小黑点,然后不见了。
三个月。
整整九十二天。
一场做了半辈子的梦,醒了。
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胸口那股憋了很久的闷气,好像也跟着散了些。
我转身回到屋里,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家。
沙发上,还扔着他昨晚看报纸时盖的薄毯。
茶几上,是他的老花镜和没喝完的半杯浓茶,茶叶梗子在杯底沉沉浮浮。
卫生间的洗手台上,他的剃须刀和我的护肤品并排摆着,像两个互不搭理的邻居。
一切都还保留着他生活过的痕迹,可这个人,已经从我的生活里,物理性地消失了。
我拿起沙发上的薄毯,叠好,放进柜子。
拿起茶杯,把剩茶倒进马桶,茶叶“哗”地一下被冲走。
拿起他的剃须刀,连同那支快用完的牙膏,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我一边收拾,一边想,这事儿到底是怎么开始的呢?
哦,对了,是从那场该死的同学会开始的。
退休后,我的生活简单又规律。
早上六点半起床,去公园跟着老姐妹们跳一个小时的广场舞。
回来顺路买菜,做一顿简单的早午饭。
下午看看电视,或者用平板跟女儿视频。
女儿晓月在上海工作,忙,但每天都会跟我说几句话。
晚上就更简单了,热点剩饭,或者下碗面条,然后早早睡觉。
我退休工资8500,不多,但在我们这个三线小城,一个人过,绰绰有余。
我有自己的房子,不大,两室一厅,老伴儿走之前就还完了贷款。
我身体还行,没什么大毛病。
女儿孝顺,虽然离得远,但心是近的。
我以为,我的晚年就会这样,平静无波地过下去。
直到我接到了高中同学的电话,说要搞一场毕业四十周年的同学会,无论如何都要我参加。
说实话,我不想去。
那些早就模糊了的人和事,翻出来有什么意思?不过是互相攀比一下谁的孩子更有出息,谁的退休金更高,谁的头发还黑着。
但架不住老班长一个接一个的电话,说我是当年的班花,我不去,这场同学会就不完整。
“班花”这个词,像一颗被遗忘在角落里很久的糖,突然被翻了出来,吹掉灰尘,剥开糖纸,含在嘴里,还是有一丝丝甜味的。
于是我去了。
我特意去烫了头发,买了一件新裙子,暗红色的,显得气色好。
同学会上,觥筹交错,人声鼎沸。
一张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说着客套又疏离的话。
“哎呀,陈静,你可是一点没变啊!”
“哪儿啊,都老了,你看这眼角的褶子。”
我笑着应酬,心里却觉得无趣。
就在我准备提前开溜的时候,他来了。
林建国,我们都叫他老林。
他推门进来的时候,包厢里瞬间安静了一下。
他个子还是那么高,只是背有点驼了,头发白了一半,但梳理得很整齐。穿着一件干净的卡其色夹克,显得很精神。
他一眼就看到了我。
我也看到了他。
四目相对,时间好像一下子倒流了四十年。
他是我的初恋。
那时候,他是学校的风云人物,篮球打得好,学习也好。我是班上的文艺委员,会弹手风琴。
我们偷偷传过纸条,在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拉过手。
他的手心很热,带着一股淡淡的肥皂味。
后来,高考,他去了北京,我留在了本地。
鸿雁传书了两年,渐渐地,信越来越少,越来越短,最后就断了。
再后来,我们各自成家,生子,在不同的人生轨道上,过着各自的日子。
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陈静。”他朝我走过来,声音有点哑。
“建国。”我站起来,有点局促。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聊当年的老师,聊那些可笑的往事,聊彼此的家庭。
我知道了他老伴儿三年前因病去世了,儿子在北京成家,他一个人在老家生活。
他也知道了,我老伴儿走了五年,女儿在上海。
“你也是一个人啊。”他说,眼神里有一种我能读懂的落寞。
那一刻,我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轻轻地戳了一下。
同学会结束后,他加了我的微信。
从那天起,我的手机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早上,他会发来一张公园里晨练的照片,配文:“今天天气不错。”
中午,他会问:“吃饭了吗?别总对付。”
晚上,他会发来一个晚安的表情。
我们开始像年轻人一样聊天,从诗词歌句聊到家长里短,从年轻时的梦想聊到现在的养生之道。
我发现,我们有很多共同话题。
我们都喜欢听邓丽君的歌,都喜欢看《人世间》,都觉得现在的酱油没有以前的香。
那种感觉很奇妙,好像一块丢失了很久的拼图,突然被找到了,严丝合缝地拼了回去。
晓月视频的时候,看出了我的不对劲。
“妈,你最近怎么老是笑?有什么好事啊?”
我支支吾吾,把事情跟她说了。
晓月听完,沉默了很久。
“妈,你可想清楚了。初恋是初恋,现实是现实。隔了四十年,人都变了。”
我当时不以为然。
“你这孩子,就不能盼我点好?我们都这把年纪了,还能图什么?不就是找个伴儿,说说话,搭个伙过日子嘛。”
晓.月叹了口气:“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怕你吃亏。”
我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我觉得,我和老林之间,是纯粹的。
我们都经历过婚姻,懂得生活的艰辛,也更懂得陪伴的可贵。
我们的关系,在一次散步后,有了质的飞跃。
那天,我们沿着河边走,晚风吹着,很舒服。
他突然停下来,看着我,很认真地说:“陈静,要不,我们在一起吧?”
我心跳得厉害,像揣了只兔子。
“我们都一把年纪了……”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一阵狂喜。
“年纪大了才更需要人照顾。”他拉起我的手,“我不想再一个人了。你搬过来,或者我搬过去,我们搭伙过日子,好不好?”
他的手,还是像年轻时那样,温暖,有力。
我看着他诚恳的眼睛,点了点头。
我感觉自己像是枯了很久的树,突然又发了新芽。
我把这个决定告诉了晓月。
电话那头,晓月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妈,你想好了?”
“想好了。”
“钱的事情怎么说?生活费谁出?万一生病了怎么办?”
晓月一连串的问题,像一盆冷水,浇得我有点冷静下来。
“这些我们都商量好了。”我强撑着说,“他也有退休金,比我还高点。我们说好了,生活费一起出,各管各的医药费,不牵扯孩子。”
“他儿子同意吗?”
“他儿子在北京,一年也回不来一次,他自己的事,自己能做主。”
晓月还是不放心:“妈,我下周末回去一趟。”
我心里有点不高兴,觉得女儿把事情想得太复杂,太功利。
“你忙你的,不用特意回来。我自己的事,心里有数。”
现在想想,我当时真是被猪油蒙了心。
老林搬来的那天,天气特别好。
他东西不多,就一个行李箱,几个纸箱。
我帮他把衣服一件件挂进衣柜,把他的茶杯和我的水杯并排放在一起。
看着满满当-当的屋子,我心里也跟着满了。
第一周,是蜜月期。
我们一起买菜,一起做饭。
他会烧几个拿手的北方菜,味道确实不错。
我夸他,他就笑得像个孩子。
吃完饭,我们一起去散步,手拉着手,跟所有热恋中的情侣一样。
晚上,我们靠在沙发上看电视,他会给我讲单位里的趣事,我给他讲我带晓月时的辛苦。
有他在,屋子里的灯好像都亮了些。
我不再害怕夜晚的寂静,也不再觉得一个人吃饭冷清。
我甚至开始觉得,晓月的担心是多余的。
然而,生活的真相,很快就露出了它粗糙的本来面目。
问题是从一些小事上开始的。
他喜欢吃咸,我口淡。
每次做菜,他总要往自己的碗里再加一勺酱油。
我说:“老林,吃太咸对身体不好。”
他摆摆手:“没事,习惯了。我口味重。”
他睡觉打呼噜,声音像拉风箱一样。
我本来就觉轻,被他吵得整夜整夜睡不好。
我让他去医院看看,他说:“老毛病了,治不好的。你多担待。”
他洗完澡,湿漉漉的毛巾就搭在床头。
我说过几次,让他晾在阳台上。
他口头答应得好好的,“哦哦,忘了忘了”,下次照旧。
他喜欢把换下来的脏袜子随手扔在沙发底下,或者床脚。
我跟在他屁股后面捡,感觉自己不像个伴侣,倒像个保姆。
这些都是小事,我告诉自己,要忍耐,要包容。
毕竟,两个人生活在一起,总要有个磨合的过程。
我老伴儿在世的时候,我们也有各种各样的小摩擦,不也过了一辈子吗?
我努力说服自己。
但有些事情,不是靠说服自己就能过去的。
比如钱。
我们当初说好,生活费AA。
我提议每个月各拿2000块钱出来,作为共同的生活基金,买菜、交水电煤气费,都从这里面出。
他当时满口答应:“行啊,没问题。”
可到了第一个月月底,我跟他要钱的时候,他却面露难色。
“这个月手头有点紧,下个月一块儿给你。”
我没多想,就自己先垫上了。
可到了第二个月,他还是没提。
我忍不住又问了一次。
他从钱包里慢吞吞地掏出一千块钱给我。
“先用着,我儿子那边最近要装修,我支援了他一点。”
我心里“咯噔”一下。
“你支援他多少?”
“没多少,就五万。”他轻描淡写地说。
我没说话,心里却堵得慌。
他的退休金比我高,快一万了。按理说,不该这么紧张。
支援儿子,是天经地义,我没资格说什么。
可我们说好的AA制呢?
从那天起,我开始留心家里的开销。
我发现,我们家的酱油、醋、油、盐,用得特别快。
我平时做菜很省油,可现在,一桶油半个月就见底了。
有一次我提前下楼跳舞回来,看见老林在厨房里忙活。
他拿了一个大塑料桶,正在把我新买的那桶金龙鱼调和油往里倒。
“老林,你干嘛呢?”我问。
他吓了一跳,手一抖,油洒了一地。
“没……没什么。我看这桶快用完了,给你并一下。”他慌张地解释。
我看着他脚边那个至少能装十升油的大桶,里面已经装了小半桶。
我什么都明白了。
他儿子家就住隔壁小区。
我没戳穿他,默默地把地上的油擦干净。
晚上,我躺在床上,听着他震天的呼噜声,第一次失眠了。
我63岁了,我图什么呢?
我图他给我做饭?可他做的菜咸得齁人。
我图他陪我说话?可我们聊天的内容,越来越少,他更喜欢对着电视里的抗日神剧发表长篇大论。
我图他给我温暖?可他连最基本的生活费都不愿意出,把我的家当成他儿子的免费补给站。
我图的,不过是记忆里那个白衣少年的幻影。
可幻影,终究是不能当饭吃的。
晓月回来的那个周末,矛盾彻底爆发了。
晓月给我买了很多东西,吃的穿的用的,塞满了半个冰箱和整个储物柜。
她还给我一个大红包,说:“妈,这是你的零花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别亏待自己。”
我心里暖洋洋的。
老林看见了,眼神有点不对。
吃饭的时候,晓月特意做了几个我爱吃的清淡小菜。
老林吃了一口,就皱起了眉头。
“这菜怎么一点味儿都没有?”
晓月笑笑:“叔叔,我妈口淡,不能吃太咸。”
老林没接话,自己去厨房拿了酱油瓶,往碗里“吨吨吨”倒了小半碗。
饭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就僵了。
吃完饭,晓月帮我洗碗。
“妈,你瘦了,也憔悴了。”她在厨房里小声说。
“哪有,挺好的。”我嘴硬。
“他……对你好吗?”
我沉默了。
晓月叹了口气:“我就知道。妈,不行就算了,别委屈自己。你还有我呢。”
我眼圈一红,差点掉下泪来。
晚上,老林大概是觉得晓月在,有点不好意思,没像往常一样瘫在沙发上看电视。
他主动提出要跟晓月聊聊。
三个人坐在客厅里,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晓月啊,你在上海挺好吧?”老林没话找话。
“挺好的,谢谢叔叔关心。”晓月不咸不淡地回。
“你妈一个人在家,也挺孤单的。我过来陪陪她,你也能放心点。”老林开始往自己脸上贴金。
晓月皮笑肉不笑:“是吗?我怎么觉得我妈更累了呢?”
老林的脸,一下子就挂不住了。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我每天给你妈做饭,陪她散步,我还不够好吗?”
“做饭?”晓月冷笑一声,“做的饭我妈能吃吗?散步?我妈每天跳广场舞,运动量比你大多了,需要你陪?”
“你!”老林气得站了起来,指着晓月,“这是我们大人的事,你一个小辈插什么嘴!”
“她是我妈!她的事就是我的事!”晓月也站了起来,毫不示弱,“我妈退休金8500,有房有存款,一个人过得好好的,凭什么要找个人来伺候?给你当免费保姆,还兼职给你儿子家当后勤部长?”
“你胡说八道什么!”老林气急败坏。
“我是不是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晓月指着门口的鞋柜,“那上面的两瓶茅台,是我爸生前留下的,我妈一直舍不得喝。你倒好,上周你儿子过来,你眼都不眨就拿走了一瓶,你问过我妈了吗?”
我愣住了。
我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那两瓶茅台,是我老伴儿一个战友送的,他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说要等晓月结婚的时候喝。
老伴儿走了,我就更舍不得动了。
我看向老林,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我……我那不是寻思着,都是一家人嘛……”他还在狡辩。
“谁跟你是一家人!”晓月声音更大了,“搭伙过日子,说白了就是合租。你见过哪个合租的,偷拿房东东西去送人情的?”
“晓月,别说了。”我拉了拉女儿的袖子。
家丑不可外扬。
我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比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还难受。
那天晚上,不欢而散。
晓月在我的房间里,抱着我哭。
“妈,你受委屈了。跟他分了吧。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哪还有以前的神采?”
我一夜没睡。
第二天,晓月要回上海了。
临走前,她把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一张银行卡。
“妈,这里面有十万块钱,密码是你生日。你别舍不得花。有什么事,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
我送晓月到楼下,看着她上了出租车。
车开远了,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回到家,老林坐在沙发上抽烟,满屋子乌烟瘴气。
我咳嗽了两声,去把窗户打开。
“咳什么咳,就你娇贵。”他不耐烦地说。
我没理他,开始收拾屋子。
他大概是觉得昨天被晓月下了面子,一整天都拉着个脸。
晚饭,我做了两个菜,一个清炒西兰花,一个西红柿炒蛋。
他看了一眼,筷子都没动。
“就吃这个?喂兔子呢?”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有的吃就不错了。不想吃,自己做去。”我冷冷地说。
他愣住了。
这大概是我第一次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
“陈静,你什么态度?你女儿给你撑腰,你现在长本事了是吧?”
“我什么态度?林建国,我问你,我们搭伙,说好的生活费AA,你给过几个钱?”
“我……我那不是暂时周转不开吗?”
“周转不开?周转不开你还有钱给你儿子五万块?周转不开你还有钱拿我的茅台去送人?”
“那是我们老林家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儿子就是比你女儿亲!”他口不择言地喊道。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狠狠地插进了我的心脏。
我浑身冰冷。
是啊。
他儿子是他儿子。
我女儿是我女儿。
我们,从来都不是一家人。
“好。”我点点头,“说得好。”
我站起来,把碗里的饭倒进垃圾桶。
“林建国,这日子,没法过了。”
“不过就不过!你以为我稀罕你?要不是看你一个人可怜,我才懒得搬过来伺候你!”
“伺候我?”我气笑了,“你摸着良心说说,这两个多月,到底是谁伺-候谁?我给你洗衣做饭,给你收拾屋子,你呢?你除了把这里当成免费饭店和旅馆,还干了什么?”
“我……”他语塞了。
“你走吧。”我说,声音不大,但很坚定,“明天就把你的东西都搬走。”
他大概是没想到我这么决绝,愣了半天,才撂下一句狠话:“走就走!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说完,他摔门进了卧室。
那一晚,我们分房睡。
我躺在晓月的床上,闻着被子上女儿留下的淡淡香味,心里反而前所未有的平静。
天亮了。
我起床,做了我一个人的早餐。
一碗小米粥,一个水煮蛋。
我吃得很慢,很香。
他出来的时候,我已经吃完了。
他看了看空荡荡的餐桌,又看了看我。
我没说话,走进我的房间,把门关上。
我听到他在外面打电话,应该是叫他儿子来帮忙搬家。
然后就是各种收拾东西的声响。
我坐在床上,看着窗外。
天,还是阴沉沉的。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门铃响了。
我没动。
我听到他去开门,是他儿子来了。
“爸,怎么回事啊?怎么好好的又要搬走?”他儿子的声音听起来很不耐烦。
“别问了!赶紧搬!”老林的声音压得很低。
父子俩开始往外搬东西。
衣柜门开开关关,箱子在地上拖来拖去。
我拿出手机,给晓月发了条微信。
“女儿,他要搬走了。”
晓月几乎是秒回:“妈,你没事吧?”
“没事,好得很。”
“那就好。晚上我跟你视频。”
“嗯。”
外面渐渐安静下来。
我估摸着他们搬得差不多了。
我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客厅里,只剩下那个我给他买的行李箱。
他儿子已经走了,大概是去楼下等他。
他站在门口,正在换鞋。
于是,就出现了开头的那一幕。
他走了。
我把整个家,彻彻底底地打扫了一遍。
地板拖了三遍,亮得能照出人影。
沙发套、床单、被罩,所有他用过的东西,全都拆下来,扔进洗衣机,加了双倍的消毒液。
厨房的油烟机,我踩着凳子,用钢丝球和强力去污剂,擦了整整一个小时,直到露出金属本来的光泽。
等我把所有事情都做完,天已经黑了。
我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但心里,却无比的敞亮。
这个家,又变回了我一个人的家。
干净,整洁,安静。
我打开冰箱,里面塞满了晓月给我买的各种食材。
我拿出两个鸡蛋,一把青菜,给自己下了一碗面。
我坐在空无一人的餐桌前,吸溜着面条,打开了电视。
电视里,正在播一个情感调解节目,一对年轻夫妻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得不可开交。
我看着,笑了。
是啊,生活,不就是这样一地鸡毛吗?
跟谁过,都一样。
关键是,你愿不愿意,去捡这一地的鸡毛。
年轻的时候,有爱情,有孩子,有对未来的期盼,我们有的是力气和耐心去捡。
可现在,我63岁了。
我的腰弯不下去了。
我不想再为了一地鸡毛,弄得自己灰头土脸。
我的退休金8500,足够我体面地生活。
我的房子,能为我遮风挡雨。
我的女儿,是我最贴心的小棉袄。
我拥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挣来的,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
我凭什么,要让一个不相干的人,来打破我的平静,消耗我的精力,甚至觊觎我的财产?
就因为他是我那虚无缥缈的“初恋”?
简直是笑话。
晚上,晓月打来视频。
她看着我,小心翼翼地问:“妈,你真的没事吗?”
我把摄像头对准我干净整洁的家,然后又对准我自己。
“你看,我像有事的样子吗?”
我给她看我新换的床单,我擦得锃亮的厨房,还有我为自己准备的丰盛晚餐(虽然只是一碗面,但我加了两个荷包蛋)。
晓月看着看着,笑了。
“妈,你好像又变回以前的样子了。”
“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我说。
挂了视频,我泡了个热水脚。
水温刚刚好,从脚底暖到心口。
我想起老林搬来后,我连泡脚的习惯都放弃了。
因为他嫌卫生间潮,说对老年人身体不好。
现在想想,真是可笑。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不清楚吗?需要他来指手画脚?
第二天,我睡到自然醒。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亮堂堂的。
我起床,给自己冲了一杯牛奶,烤了两片面包。
然后,我换上我最喜欢的运动服,下楼,去了公园。
老姐妹们看到我,都围了上来。
“哎哟,陈静,你可算来了!这阵子跑哪儿去啦?”
“你不是找了个伴儿吗?怎么样啊?”
我笑了笑,说:“分了。”
大家愣了一下,随即又七嘴八舌地安慰我。
“分了也好!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就是!还是一个人自在!”
我跟着她们,汇入跳舞的人群。
音乐响起,是那首我们跳了无数遍的《最炫民族风》。
我舒展着身体,跟着节拍,尽情地舞动。
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有点咸,但我心里,是甜的。
中午,我没有回家做饭。
我和几个老姐妹,一起去了附近新开的一家自助餐厅。
60块钱一位,菜品很丰盛。
我拿了我最爱吃的清蒸鱼,凉拌木耳,还有一小碗南瓜粥。
老林在的时候,是绝对不会让我来这种地方的。
他总说,外面的东西不干净,浪费钱。
可我花的是我自己的钱,我乐意。
吃完饭,我们又相约去逛街。
我给自己买了一支新口红,迪奥的,色号999。
晓月之前送过我一支,我一直没舍得用。
老林说,都这把年纪了,涂那么红给谁看?
现在,我想涂就涂。
我涂给我自己看。
我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涂上口红。
镜子里的那个女人,眼角有皱纹,头发有银丝,但她的眼睛,是亮的。
那种光,叫自由。
回到家,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是老林。
“陈静……”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有事吗?”我的语气很平静。
“我……我就是想问问你,还好吗?”
“我很好。”
电话那头,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我……我那天是气话,你别往心里去。”他终于还是服软了。
“林建国,”我打断他,“我们都这把年纪了,别再说那些没用的了。”
“我们不合适。”
“从四十年前,就不合适了。”
四十年前,他是天之骄子,要去北京闯世界。而我,只是一个安于现状的小城姑娘。我们的路,从一开始就不同。
四十年后,他习惯了被人伺候,以自我为中心。而我,习惯了独立自主,有自己的生活节奏和底线。
我们就像两棵长在不同地方的树,各自长成了自己的模样。现在硬要捆绑在一起,只会互相伤害,最后两败俱伤。
“那……我们还能做朋友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算了吧。”我说,“相见不如怀念。”
把那份少年时的美好,留在记忆里,挺好的。
别让现实的鸡零狗碎,把它弄得面目全非。
我挂了电话,把他拉黑了。
我不想再有任何纠缠。
我的生活,应该翻开新的一页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但又有些不一样了。
我开始更舍得为自己花钱。
我报了一个烘焙班,学着做蛋糕和饼干。
烤箱里飘出的黄油香气,让我觉得很幸福。
我把做好的点心,分给邻居和广场舞的姐妹们,看着她们吃得开心的样子,我也很开心。
我还开始学着用智能手机处理各种事情。
网购,叫外卖,用APP打车。
我发现,这个世界比我想象的要方便、有趣得多。
有一次,家里的水管漏了。
以前,这种事都是我老伴儿弄。
老林在的时候,他会嘴上抱怨几句,然后不情不愿地去修。
现在,只有我一个人。
我没有慌。
我打开手机里的APP,找到了一个维修服务。
半个小时后,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小伙子上门了。
他很专业,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
收费也很合理。
我给他倒了杯水,他连声道谢。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上,没什么事是离了谁就不能办的。
钱,能解决大部分问题。
而剩下的那一小部分,靠的是自己的心态。
周末,晓月又回来看我。
她一进门,就闻到了我烤的蔓越莓饼干的香味。
“哇,妈,你现在可以啊!都会自己做饼干了!”
我得意地把一盘饼干推到她面前:“尝尝。”
晓月捏起一块,放进嘴里。
“嗯!好吃!比外面卖的还好吃!”
我们娘俩,坐在沙发上,一边吃着饼干,一边聊着天。
阳光从窗外洒进来,暖洋洋的。
“妈,你现在这样,真好。”晓月由衷地说。
“是啊。”我点点头,“我也觉得挺好。”
我不用再看谁的脸色,不用再迁就谁的口味,不用再跟在谁的屁股后面收拾烂摊子。
我想几点起就几点起,想吃什么就做什么,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我的钱,我的房子,我的时间,都完完全全属于我自己。
这种感觉,叫踏实。
那三个月的搭伙生活,像一场高烧。
烧得我晕头转向,也烧掉了我对爱情最后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烧退了,人也清醒了。
我明白了,对于一个63岁的女人来说,什么最重要。
不是虚无缥缈的爱情,不是少年时的那点念想。
而是握在手里的退休金,是属于自己的房子,是健康的身体,和一颗不依附于任何人的、自由的心。
老林后来怎么样了,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听说他儿子儿媳对他搬回去住,颇有微词。
听说他一个人,过得也挺冷清。
但那都与我无关了。
我们就像两条相交后又分开的直线,各自延伸向不同的远方,再无交集。
我现在的生活,很充实。
上午跳舞,下午烘焙,晚上看书。
我还加入了社区的书法班,每周去上两节课。
老师夸我,说我的字,沉稳有力,有风骨。
我想,这大概就是岁月给我的馈赠吧。
经历了那么多,心,自然就静了,稳了。
前几天,高中班长又在群里张罗,说要搞个金秋十月郊游活动。
有人@我,问我去不去。
我看了看手机,笑了笑,退出了群聊。
那些过去的人,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我更喜欢的,是现在。
是清晨公园里清新的空气,是午后烤箱里甜美的香气,是夜晚台灯下宁静的时光。
是我一个人,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每一天。
来源:绿茵吕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