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风扇跟个得了哮喘的老头似的,有气无力地哼哼,吹出来的风都是滚的。
九三年的夏天,好像比哪一年都热。
风扇跟个得了哮喘的老头似的,有气无力地哼哼,吹出来的风都是滚的。
我,陈默,二十八岁,是红星机械厂最年轻的八级钳工。
我老婆晓慧在纺织厂上班。
我们俩的工资加起来,一个月三百多块。
在那个年代,这日子不算差。
至少,顿顿有肉,过年能给娃扯几尺新布做衣裳。
那天,就是这样一个能把人烤出油的天气。
林向东找到了我。
他是我光屁股长大的兄弟,从小一个大院里滚出来的。
他脑子活,不像我,一根筋,只认手里的锉刀和冰冷的铁疙瘩。
“阿默,出来喝点。”
他在电话那头喊,背景音嘈杂得像个菜市场。
我刚下班,一身的机油味,正想拿凉水冲个头。
“又发什么疯?”我问。
“发财的大事!你赶紧的,老地方,我等你!”
说完,电话就挂了。
老地方,就是厂门口那家“胖子烧烤”。
我换了身干净的汗衫,跟晓慧打了声招呼,揣着兜里十来块钱就出门了。
一到那,林向东已经在了。
他面前摆着两瓶啤酒,一堆烤串,自己正滋滋有味地喝着。
他那张脸,在缭绕的烟气里,被烤得红光满面,眼睛里全是光。
那种光,我只在厂里宣传栏的劳模照片上见过,但又完全不一样。
劳模的光是踏实的,他的光是野的,是飘的。
“来,坐!”
他把一瓶啤酒推到我面前,已经用牙起开了盖。
我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总算把胸口的燥热压下去一点。
“说吧,又琢磨出什么幺蛾子了?”我撸了串腰子,含糊不清地问。
他没立刻回答,而是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干了,然后重重地把杯子往桌上一顿。
“阿默,这世道,要变了。”
他压低了声音,身子往前凑了凑,一股酒气混着烤肉的香气扑面而来。
“变什么?天还能塌下来?”我不以为然。
“比天塌下来还厉害!”他眼睛瞪得溜圆,“你没看报纸?没听广播?南边,深圳,那是什么地方?那是捡钱的地方!”
“捡钱?你去捡啊,我没那本事。”
我承认,我有点嫉妒他。
他总能说出一些我听不懂但又觉得很厉害的词。
什么“下海”,什么“个体户”,什么“市场经济”。
我就知道上班,下班,养家糊口。
“我就是要去!”他一拍大腿,“但不是去捡钱,是去造钱!”
我愣住了。
“我要开公司,做电子产品。BB机,你懂吗?以后人人腰上都得别一个。还有那种大哥大……阿默,这是未来!”
他说得唾沫横飞,好像已经看见了金山银山。
我听得云里雾里。
BB机我知道,厂长有一个,谁呼他,他就得赶紧找电话回过去,威风得很。
“你开公司?你拿什么开?”我问到了最关键的问题。
他沉默了。
脸上的红光也退了点。
他又给自己满上一杯酒,这次喝得很慢。
“阿-默……”
他拖长了音,这么一喊,我就知道下面没好事。
从小到大,他一这么喊我,就是要我背锅,或者借我新买的玩具。
“我……差钱。”
我心里咯噔一下。
“差多少?”
“五万。”
“噗——”
我一口啤酒差点喷他脸上。
“五万?你怎么不去抢?”
我跳了起来,声音大得旁边几桌都朝我们看。
九三年的五万块是什么概念?
我爹妈一辈子的积蓄,可能都不到一万。
我跟晓慧结婚,彩礼、家具、酒席,所有东西办下来,也就花了不到三千。
五万,那是个天文数字。
“阿默,你听我说完。”他一把将我拉住,死死按在板凳上。
“这不是个小数目,我知道。我自己凑了两万,我爸妈把养老的钱都给我了。就差三万,阿默,就三万!”
他的手劲很大,抓得我胳膊生疼。
他的眼睛里,不再是刚才那种野性的光,而是一种近乎哀求的神色。
“三万?”我重复了一遍,感觉舌头都大了,“我上哪给你弄三万去?”
“你有。”
他直勾勾地看着我,“你忘了?你岳父去年分的那套私房,不是卖了么?那笔钱,晓慧说存在你这儿,准备给孩子以后上大学用的。”
我的血,一下子就凉了。
那笔钱,是晓慧的命根子。
她爹是老革命,那套房子是当年单位分的。去年她爹走了,兄妹几个商量着把房子卖了,一人分了一份。
晓慧分到的,不多不少,正好三万块。
她把钱用红布包了一层又一层,交给我,让我去银行存个死期。
她说:“陈默,这是咱闺女的命。以后不管出什么事,这钱都不能动。”
这话,还在我耳朵边上响着呢。
“不行!”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那钱,不能动!那是给我闺女的!”
“阿默!”
林向东也急了,声音发颤,“算我借的!我给你写借条!一年!不,半年!半年我就还你!翻倍还你!我给你六万!”
“我不要你的六万!我只要我的三万!”
“你这是不信我?”
“我不是不信你,我是信不过你说的那些玩意儿!什么公司,什么BB机,都他妈是虚的!我手里的铁疙瘩才是实的!”
我们俩吵了起来。
整个烧烤摊的人都在看我们。
老板胖子过来劝了几句,被林向东一把推开。
“陈默,你是我最好的兄弟!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坑过你?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汤的!现在,我这是要带你一起发财啊!你懂不懂?”
“我不想发财!我就想安安稳稳过日子!”
“安稳?”
他冷笑一声,指着不远处我们那栋灰扑扑的家属楼,“就像我爸妈那样,在厂里干一辈子,最后拿几百块退休金,病了都不敢去大医院?那就是你想要的安稳?”
我哑口无言。
他说的,戳中了我的痛处。
我自己的爹,就是机械厂的老工人,前年查出肺病,为了省钱,硬是拖着不去住院,最后在家里咳血,人就那么没了。
我攥紧了拳头。
那天晚上,我们喝了多少酒,我记不清了。
只记得林向东一直在说,说深圳的繁华,说未来的蓝图,说他那个叫“东方通讯”的公司,名字都想好了。
东方,向东。
他说得我热血沸腾,好像不跟着他干,就是错过了一个时代。
最后,我醉醺醺地被他扶回家。
一进门,晓慧就迎了上来。
她闻到我一身的酒气,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
“又跟他去鬼混了?你看你这样子!”
我没理她,一头栽在床上。
脑子里,全是林向东画的那些大饼。
接下来一个星期,林向东天天来找我。
上班在车间门口等我,下班在家属楼下堵我。
他不跟我提钱的事,就跟我聊天,聊我们小时候怎么偷西瓜,怎么拿弹弓打邻居家的玻璃。
他说:“阿默,这辈子,我最信得过的人就是你。”
我心里的那道防线,就这么一点点被他磨穿了。
我开始觉得,也许他说的是对的。
万一,万一真成了呢?
那可是六万块。
我跟晓慧不吃不喝,得攒多少年?
我动摇了。
我跟晓慧摊牌了。
那天晚上,我特意炒了两个好菜,还开了瓶酒。
闺女在里屋睡了。
我给晓慧倒上酒,她警惕地看着我。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又有什么事?”
我把林向东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我说得口干舌燥,晓慧就那么静静地听着,一句话没说。
等我说完,她才慢慢开了口。
“陈默,你脑子是不是被机床夹了?”
她的声音很冷,像冬天车间里的铁。
“那钱是闺女的,你忘了吗?”
“我没忘!向东说了,半年就还,翻倍还!”
“放屁!”
晓慧猛地一拍桌子,把我都吓了一跳。
她从来没这么大声说过话。
“林向东是什么人,你比我清楚!从小就油嘴滑舌,不干正事!他说的话,你也信?”
“他是我兄弟!”
“兄弟就能动咱们闺女的命根子?陈默,我告诉你,这钱,你要是敢动,我就跟你离婚!”
那天晚上,我们吵得天翻地覆。
那是我们结婚以来,吵得最凶的一次。
最后,她哭着回了娘家。
我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客厅里,抽了一晚上的烟。
烟雾里,我仿佛看到了两条路。
一条,是现在这样,安稳,但也死气沉沉,一眼能望到头。
另一条,铺满了黄金,但也可能是万丈深渊。
我骨子里,也许并没有我自己想的那么安分。
我选了后一条。
第二天,我请了假,去了银行。
我把那三万块钱取了出来。
厚厚的三沓“大团结”,用报纸包着,沉甸甸的。
我找到林向东的时候,他正在一个租来的小门脸里忙活。
里面乱七八糟,堆着些我看不懂的电子元件。
他看到我,看到我怀里的报纸包,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阿默!”
我把钱递给他。
“向东,我把身家性命都交给你了。”
他接过钱,手都在抖。
他没数,直接塞进一个破旧的皮包里。
然后,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刷刷刷写了张借条,签上自己的名字,按了手印。
“阿默,你放心!半年!半年后,我连本带利还给你!”
他抱着我,用力拍着我的背,拍得我生疼。
“等我发了财,给你在深圳买大别墅!”
我笑了。
是苦笑。
我把晓慧从娘家接了回来。
我跪在她面前,求她原谅。
她没说话,只是哭。
那之后的一个月,家里跟冰窖一样。
晓慧不跟我说话,饭做好了就自己吃,晚上背对着我睡。
我每天都活在煎熬里。
林向东走了。
去了深圳。
刚开始,他每隔几天就给我打个长途电话。
说他公司开起来了,叫“东方通讯”,招了几个大学生,正在研发新产品。
他说那边的一切都好,遍地是机会。
我的心,也跟着他的描述,一点点热了起来。
我甚至开始幻想,半年后,他真的拿着六万块钱回来,我把钱拍在晓慧面前,她会是什么表情。
大概过了一个月,他的电话开始变少。
从几天一个,变成一个星期一个。
再后来,半个月一个。
他说他很忙,忙得脚不沾地。
我相信了。
开公司嘛,肯定忙。
又过了一个月,他的电话,彻底没了。
我往他公司的号码打,一开始是没人接。
后来,就变成了空号。
我慌了。
我发了疯似的往深圳打电话,打到他之前留给我的一切联系方式。
全都没用。
我甚至给深圳的工商局写信,询问“东方通讯”这家公司。
半个月后,回信来了。
查无此此公司。
我的天,塌了。
我坐在厂里的角落,看着那封信,浑身发抖。
骗子。
他是个骗子。
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局。
我像个傻子一样,把我们家唯一的希望,亲手送到了骗子手里。
我不敢回家。
我不知道怎么面对晓慧,怎么面对我那还在牙牙学语的闺女。
那天晚上,我在外面游荡到半夜。
最后,还是回了家。
晓慧没睡,坐在客厅里等我。
灯光下,她的脸很憔悴。
“怎么了?”她问。
我再也忍不住,一个快三十岁的男人,在她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把所有事都说了。
她没有骂我,也没有打我。
她只是抱着我,轻轻拍着我的背。
“没了就没了吧。”
她哽咽着说,“钱没了,可以再挣。人还在,家就还在。”
那一刻,我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嘴巴。
我他妈的,都干了些什么啊。
日子,还得过。
只是更难了。
那三万块,有一半是跟亲戚借的。
现在,林向东跑了,债就落在了我头上。
我跟晓慧,开始了漫长的还债生涯。
我们俩的工资,除了最基本的生活开销,全都拿去还债。
我下了班,还去外面接私活,帮人修机器,做零件。
晓慧也揽了些糊纸盒的活,每天晚上做到半夜。
家里的肉,没了。
闺女的零食,没了。
新衣服,更是想都别想。
亲戚们上门要债的时候,话里话外,都是讥讽。
“陈默啊,当初让你别信那小子,你偏不听。”
“人心隔肚皮啊,这年头,兄弟算个屁!”
我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能一遍遍地保证:“叔,婶,这钱我一定还,您再宽限我几天。”
那几年,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
我不再是厂里那个意气风发的八级钳工。
我变得沉默寡言,见谁都低着头。
“林向东”这三个字,成了我们家的禁忌。
谁也不能提。
一提,晓慧的眼圈就红。
而我,心就像被刀子反复地割。
恨吗?
当然恨。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无数次幻想,如果再见到林向东,我会怎么样。
我会不会一拳打烂他那张虚伪的脸?
我会不会把他揪到我面前,问他,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么?
但更多的时候,是无力。
深圳那么大,中国那么大,我上哪去找他?
他就那么人间蒸发了。
97年,厂里效益越来越差,开始下岗分流。
我很“荣幸”,成了第一批。
拿着几千块的买断工龄钱,我彻底成了一个无业游民。
那段时间,我整天在街上晃。
看着高楼大厦一天天拔地而起,看着街上的汽车越来越多,看着人们腰上的BB机换成了小巧的手机。
我觉得,这个时代,把我抛弃了。
是晓慧,又一次拉了我一把。
她说:“陈默,你手艺那么好,咱们自己开个店吧。”
“开店?开什么店?”
“就开个五金店。你懂那些螺丝、轴承、阀门的,肯定行。”
于是,我们用剩下的一点钱,加上跟她娘家借的,在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子里,租了个小门脸。
我的“陈记五金”,就这么开张了。
没有鞭炮,没有庆贺。
只有我和晓慧,还有我们六岁的闺女。
开店的日子,比在厂里还辛苦。
每天天不亮就得去进货,晚上盘点到深夜。
什么都要自己扛,自己搬。
一开始,生意很差。
一天都做不了几单。
但我没放弃。
这是我最后的退路了。
我把在厂里学的那一套都用上了。
对客户,我从不敷衍。
哪怕只是来买一个一块钱的螺丝,我也会问清楚他用在什么地方,给他推荐最合适的型号。
有些老旧机器的零件市面上买不到,我就自己动手,在店后面的小作坊里,用车床给他车一个出来。
一传十,十传百。
慢慢地,我的小店有了名气。
附近的工厂,工地的师傅,都知道巷子里有个“陈师傅”,手艺好,人实在。
生意,渐渐好了起来。
债,也一点点还清了。
还清最后一笔债的那天,我特意买了瓶好酒,炒了几个菜。
我对晓慧说:“媳妇,苦日子,到头了。”
晓慧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日子,就像五金店里那些冰冷的零件,平淡,琐碎,但真实。
闺女上了小学,中学,成绩很好,很懂事。
她知道家里不容易,从来不跟别的孩子攀比。
我们家也从家属楼,搬到了五金店楼上的小阁楼。
虽然小,但很温馨。
我对生活,不再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发财?
那是个笑话。
我只求一家人平平安安,我的小店能一直开下去。
偶尔,我也会想起林向东。
但心里的恨,已经被时间磨平了。
只剩下一点淡淡的,说不清的滋味。
就像一道陈年的旧疤,不碰不疼,但它确实在那里。
我甚至会想,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是不是真的在深圳发了大财?
还是,跟我一样,在哪个不知名的角落里,为了生活挣扎?
但这些念头,都只是一闪而过。
我的生活,已经被柴米油盐和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声填满了。
我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直到2003年的那个下午。
那天,跟十年前的那个夏天一样热。
店里的老吊扇吱呀作响。
我正戴着老花镜,帮一个老主顾修理一个水泵。
门口,停下了一辆黑色的轿车。
锃亮,气派。
跟我们这条破旧的小巷子,格格不入。
我没在意,以为是谁家来了贵客。
车上下来一个年轻人。
西装革履,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戴着一副金丝眼镜。
他径直走进了我的店。
一股好闻的,但我说不上来的香水味,立刻驱散了店里常年不散的机油味。
“请问,您是陈默,陈先生吗?”
他开口了,声音很客气,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距离感。
我抬起头,扶了扶眼镜。
“我是。你找我?”
“是的。”
他点点头,从一个精致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个文件夹。
“我叫周浩,是东方科技集团的法律顾问。我受我们董事长,林向东先生的委托,特地来找您。”
“林……向……东?”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这个名字。
感觉像是在念一个咒语。
一个被我封印了十年,已经快要忘记的咒语。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手里的扳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周浩似乎对我的反应早有预料。
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过了好半天,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他让你来干什么?”
我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林董十年前,因为一些特殊原因,不告而别。他一直深感愧疚。”
周浩说得很官方,很客套。
“这些年,他一直在找您。最近,才通过一些老关系,打听到您的下落。”
“找我?呵呵。”
我冷笑一声,“找我干嘛?还钱吗?”
“是的。”
周浩推了推眼镜,“不只是还钱。”
他打开了那个文件夹,从里面抽出一份文件,递到我面前。
那是一份装帧精美的册子。
封面上,烫金的几个大字,刺得我眼睛疼。
“东方科技集团,股权转让协议书”。
我没接。
我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几个字。
东方。
东方通讯。
林向东。
十年前的那些画面,像潮水一样涌进我的脑子。
他的信誓旦旦。
我的孤注一掷。
晓慧的眼泪。
亲戚的白眼。
下岗的落魄。
开店的艰辛。
十年。
整整十年。
他的一句“特殊原因”,就想抹掉这一切吗?
“陈先生?”
周浩见我没反应,又叫了我一声。
我回过神来。
我看着他,也看着他手里的那份文件。
“这是什么?”
“这是林董的意思。”
周浩把文件放到我面前的桌子上,翻开了第一页。
“十年前,您借给林董三万块钱,作为他的创业启动资金。林董当时就说过,这笔钱,算您入股。”
“放屁!”我忍不住骂了一句,“他给我写的是借条!”
“是的。”
周浩很平静,“但林董认为,没有您那笔钱,就没有东方科技的今天。所以,他决定,将公司百分之五的原始股份,无偿转让给您。”
百分之五?
我听不懂。
我只知道,我被骗了。
现在,这个骗子派人来,又想玩什么新花样。
“我不要什么股份!让他把欠我的三万块钱还给我!加上利息!十年的利息!一分都不能少!”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点燃的炮仗。
周浩似乎被我的激动吓了一跳,但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陈先生,您先别激动。您先看看这份文件,再做决定。”
他把文件又往前推了推。
我的目光,落在了文件上的一行小字上。
“东方科技集团,目前市值约二十亿人民币。”
二十亿……
我数了数后面有几个零。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二十亿的百分之五……是多少?
我那只会算螺丝和轴承价格的脑子,彻底当机了。
我拿起那份文件。
我的手,抖得比刚才修水泵的时候还厉害。
纸张很厚,很滑,带着一股好闻的油墨香。
不像我店里那些粗糙的包装纸。
我一页一页地翻。
上面有很多我看不懂的图表和术语。
什么“资产负债表”,什么“年度利润增长率”。
但我看懂了最后的那个数字。
一亿。
周浩在旁边解释道:“按照目前的市值估算,这百分之五的股份,价值大约为一亿人民币。”
“您签署这份协议后,您将成为东方科技的股东。每年,您可以根据公司盈利情况,获得分红。去年的分红,大概是这个数。”
他伸出五根手指。
“五百万?”我试探着问。
他摇摇头,微笑着说:“是税后五百万。”
我瘫坐在椅子上。
手里的文件,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几乎要扔掉。
一亿?
五百万?
这是什么概念?
我辛辛苦苦开这个五金店,一年到头,刨去所有成本,能剩下三四万,就算好年景了。
我得开几辈子店,才能挣到这么多钱?
这不是真的。
这一定是个骗局。
是林向东那个混蛋,又想出来的新骗术。
“我不信。”
我把文件推了回去,“你们走吧。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我的三万块钱。”
周浩愣住了。
他可能见过各种各样的人,但一定没见过我这样的。
面对一亿的巨款,竟然无动于衷。
他大概以为我在欲擒故纵。
“陈先生,我理解您的心情。林董也预料到您可能不会轻易相信。”
他从公文包里,又拿出一个信封。
“这是林董给您的亲笔信。”
我接过信封。
很普通的牛皮纸信封,上面没有写地址,只写着三个字:
“阿默收”。
那字迹,歪歪扭扭,跟十年前借条上的一模一样。
我的心,猛地一揪。
我拆开信封。
里面是一张信纸。
“阿默:
展信安。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找了你十年。
我知道,一句对不起,弥补不了我对你造成的伤害。
当年,我不是故意要跑。
我拿着你的钱到了深圳,确实想大干一场。但现实比我想象的残酷一百倍。我被合伙人骗了,钱被卷走了一大半,公司还没开起来就倒了。
我没脸见你,也没脸见我爹妈。
我成了个流浪汉,睡过桥洞,捡过垃圾,跟野狗抢过吃的。
那时候,我身上唯一的念想,就是你那张借条。
我告诉自己,我不能死。我死了,就真成了个言而无信的混蛋。
后来,我遇到了一个贵人,他看我懂点技术,给了我一份在电子厂打杂的工作。
我从最底层的流水线工人做起,白天上班,晚上自学编程和管理。
我用了三年时间,成了厂里的技术主管。
又用了五年,我攒够了钱,加上那位贵人的投资,我才真正创办了‘东方科技’。
我成功了,阿默。
但我知道,这份成功,有一半是你的。
没有你当年的那三万块,没有你那份不计后果的信任,我可能早就饿死在深圳的街头了。
我派人找了你很久。
红星厂早没了,家属院也拆了。
我找了所有我们认识的人,他们都说不知道你的下落。
他们都骂我,说我不是人,说我把你害惨了。
我知道,他们骂得对。
前几天,我终于通过一个在公安系统的老同学,查到了你的地址。
我知道你开了个五金店。
我知道你过得不容易。
阿默,我不敢亲自来见你。
我怕你打我,骂我。
更怕你,不认我这个兄弟。
这份股权书,不是施舍,也不是补偿。
这是本就属于你的东西。
当年,我们说好了一起发财。
现在,我做到了。
收下它,阿默。
这是我欠你的。
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兄弟,就来深圳看看我。
如果你不想见我,我也不怪你。
只求你,收下这份迟到了十年的回报。
弟,林向东。”
信不长。
我看了很久。
信纸上,有几处模糊的墨迹,像是被泪水滴过。
我的眼睛,也模糊了。
十年。
原来,在我辛苦还债,为生活奔波的时候。
他也经历了这么多。
恨意,像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子就泄了气。
剩下的,是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有心酸,有感慨,也有一丝……释然。
“陈先生?”
周浩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我把信纸叠好,小心翼翼地放回信封。
“这份文件,我先收下。”
我说,“但我需要时间考虑。”
“当然。”
周浩点点头,递给我一张名片,“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您随时可以联系我。另外,林董让我转告您,如果您决定来深圳,一切行程,我们都会安排好。”
他没再多说,礼貌地告辞,上了那辆黑色的轿车,消失在巷子口。
我一个人,坐在店里,看着桌上的那份股权书,还有那封信。
感觉像做了一场梦。
一场荒诞的,不真实的梦。
我关了店门,回到楼上的小阁楼。
晓慧正在做饭。
闺女在写作业。
饭菜的香气,和闺女念课文的声音,让我感觉稍微真实了一点。
“今天怎么这么早关门?”晓慧端着一盘菜从厨房出来。
“生意不好?”
我没说话,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她。
她擦了擦手,疑惑地接过去。
她先是看到了那封信,看到了“林向东”三个字。
她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他……他还有脸来找你?”
她的声音都在发抖。
“你先看看。”我说。
她打开信,一字一句地读。
读着读着,她的眼圈就红了。
等她读完,她又拿起了那份股权书。
当她看到“一亿”那个数字时,她的手一抖,文件差点掉在地上。
“这……这是真的?”
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点点头。
“应该是。”
“他……他给你一个亿?”
“是公司百分之五的股份,值一个亿。”
我们俩,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
客厅里,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过了很久,晓慧才找回声音。
“这钱……我们不能要。”
她说得斩钉截铁。
“为什么?”我问。
“不为什么。”
她把文件和信都推给我,“这十年,我们是怎么过来的,你忘了?我们不欠他的。他也不欠我们的。那三万块钱,就当喂了狗。我们现在日子过得好好的,我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牵连。”
我知道她的心结。
这十年的苦,在她心里留下的疤,比我还深。
“可信上说……”
“信上说什么我不管!”
她打断我,“陈默,我问你,如果没有这一个亿,你还认他这个兄弟吗?”
我沉默了。
是啊。
如果没有这一个亿,如果他只是个穷困潦倒的失败者回来找我。
我还会认他吗?
我不知道。
“吃饭吧。”
晓慧把菜往桌上一放,转身进了厨房。
那顿饭,我们俩吃得味同嚼蜡。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脑子里,一会儿是林向东信里的内容,一会儿是晓慧决绝的表情。
一边是迟来的,巨大的财富。
一边是安稳的,习惯了的生活。
我该怎么选?
第二天,我照常开了店。
但一整天,我都心不在焉。
老主顾来买东西,我都差点给人家拿错。
“老陈,你今天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没什么,昨晚没睡好。”
我勉强笑了笑。
下午,我鬼使神差地,走进了巷口新开的一家网吧。
那是我们这片第一家网吧,很时髦。
我学着年轻人的样子,开了台机器。
在网吧老板的指导下,我笨拙地打开了搜索页面。
我颤抖着手,输入了“东方科技”四个字。
屏幕上,立刻跳出来无数条信息。
“东方科技,国内通讯行业的领军者。”
“东方科技董事长林向东,荣登本年度财富榜。”
“专访林向东:从一无所有到百亿身家,一个传奇的诞生。”
我点开那些链接。
看到了林向东的照片。
他胖了点,也黑了点。
但眉眼间,还是我熟悉的样子。
只是,他穿着昂贵的西装,打着领带,对着镜头侃侃而谈。
眼神里,充满了自信和成功者的光芒。
他不再是当年那个穿着汗衫,在烧烤摊上跟我吹牛的愣头青了。
他成了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林董”。
我关掉网页,在网吧坐了很久。
心里,五味杂陈。
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去深圳。
不是为了钱。
也不是为了去攀附他这个大老板。
我只是想去亲眼看看。
看看他信里说的是不是真的。
看看他这十年,到底走了一条什么样的路。
也想当面问他一个问题。
当年,在我最绝望的时候,他有没有哪怕一秒钟,想起过我这个兄弟。
我把这个决定告诉了晓慧。
她沉默了很久。
最后,她说:“我跟你一起去。”
我有点意外。
“你想通了?”
“我不是想通了。”
她说,“我是不放心你。我怕你又被他给骗了。而且,我也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公司,值一个亿。”
我笑了。
这才是我的晓慧。
刀子嘴,豆腐心。
我给那个叫周浩的律师打了电话。
他很快就帮我们订好了机票和酒店。
出发前一天,我把五金店的钥匙,交给了隔壁修车铺的老王。
“老王,帮我看几天店。”
“出远门啊?旅游去?”
“嗯,去趟深圳。”
“哟,去大城市见世面啊。”
我笑了笑,没多说。
坐上飞机的时候,我心里很忐忑。
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
看着窗外越来越小的城市,和棉花糖一样的云。
我感觉很不真实。
晓慧抓着我的手,她的手心也全是汗。
“你说,他会不会派个车队来接我们?”她小声问。
“想什么呢,他又不是皇帝。”
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也这么想过。
但事实证明,我们都想多了。
飞机在深圳宝安机场降落。
来接我们的,只有周浩一个人。
开的,也不是什么豪华车队,就是他那辆黑色的奥迪。
“陈先生,陈太太,一路辛苦了。”
他很客气地帮我们把行李放进后备箱。
“林董本来想亲自来接你们的,但他临时有个重要的跨国会议,实在走不开。他让我代他向你们表示歉意。”
“没事,他忙。”我赶紧说。
车子驶出机场,进入市区。
深圳的繁华,超出了我的想象。
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川流不息的车流,打扮时髦的男男女女。
这里的一切,都跟我那个灰扑扑的小巷子,是两个世界。
晓慧看得目不转睛,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乖乖,这就是深圳啊。”她小声感叹。
周浩把我们安排在一家五星级酒店。
房间在顶楼,是个巨大的套房。
从落地窗望出去,可以俯瞰大半个深圳的夜景。
“陈先生,陈太太,你们先休息。明天上午,我来接你们去公司。”
周浩安顿好我们,就告辞了。
我和晓慧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璀璨的灯火,半天说不出话。
“陈默,我怎么感觉跟做梦一样。”晓慧说。
“我也是。”
那天晚上,我们又失眠了。
第二天上午,周浩准时来接我们。
车子开了大概半个小时,停在了一栋极具现代感的玻璃幕墙大楼前。
大楼的顶端,是几个巨大的蓝色字体:
“东方科技”。
我的心,又开始不争气地狂跳。
周浩带着我们走进大楼。
一楼大堂,宽敞明亮得像个广场。
穿着统一制服的年轻人,脚步匆匆,脸上都带着一种自信而忙碌的神情。
每个人看到周浩,都会停下来,恭敬地喊一声:“周律好。”
而他们看向我和晓慧的眼神,则充满了好奇和探究。
我们俩,穿着从老家带来的,自认为最好的衣服。
但站在这里,却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就像两只误入天鹅湖的土鸭子。
周浩带着我们,乘坐专用电梯,直达顶楼。
电梯门一开,是一个装修得像宫殿一样的区域。
一个穿着职业套装,非常漂亮干练的年轻女孩迎了上来。
“周律,林董在办公室等您。”
她对周浩说完,又微笑着对我们点点头。
“董事长办公室,就在前面。”周浩指了指走廊的尽头。
我的脚步,变得有千斤重。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上。
走廊的尽头,是一扇厚重的红木门。
周浩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一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声音。
“请进。”
周浩推开门,对我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我深吸一口气,和晓慧一起,走了进去。
办公室大得不像话。
一整面墙,都是落地窗。
一个男人,背对着我们,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城市。
他的背影,宽厚,挺拔。
他慢慢地转过身来。
是他。
林向东。
他比照片上,显得更成熟,也更沧桑。
眼角,已经有了细密的皱纹。
但那双眼睛,还是和十年前一样,亮得惊人。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
我也看着他。
我们俩,就这么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对望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十年的恩怨,十年的隔阂,十年的思念和愤恨,在这一刻,都化成了沉默。
最后,还是他先开了口。
“阿默。”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arle的颤抖。
“你来了。”
我点点头,喉咙发干。
“嗯。”
他笑了。
笑得有些勉强,眼圈却红了。
“瘦了。”他说。
“你也……胖了。”我说。
我们俩,说着这没营养的废话。
晓慧在旁边,拉了拉我的衣角。
林向东这才注意到她。
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愧疚和局促。
“嫂子。”
他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对不起。”
晓慧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良久,她叹了口气。
“都过去了。”
林向东的身体,明显松弛了下来。
他走过来,想给我一个拥抱。
但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办公室的气氛,一下子又凝固了。
“坐吧。”
他收回手,指了指旁边那套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真皮沙发。
“喝点什么?茶?咖啡?”
“白开水就行。”我说。
他的那个漂亮秘书,很快就端来了水。
我们三个人,坐在沙发上,相对无言。
还是林向东打破了沉默。
他开始讲他这十年的经历。
讲得,比信里更详细。
讲他怎么被骗,怎么流落街头,怎么在电子厂打工,怎么自学技术,怎么遇到贵人,怎么一步步把公司做大。
他讲得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但我能从他偶尔的停顿和紧握的拳头里,感受到那些岁月里的艰辛和凶险。
我和晓慧,都听得入了神。
这确实是一个传奇。
一个属于这个时代,草根逆袭的传奇。
“……所以,阿默,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
他最后总结道,“那份股权书,你一定要收下。”
我看着他真诚的眼睛。
心里的最后一丝隔阂,也消失了。
“向东。”
我开口了,叫出了这个久违的名字。
“我来深圳,不是为了这个。”
“我知道。”
他点点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他站起身,走到办公桌前,从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个用塑料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他把那个东西,放到我面前。
我认出来了。
那是我十年前,给他写的那张借条。
纸张已经泛黄,边角都磨损了。
但上面的字迹,还很清晰。
“我流浪的时候,身上所有的东西都丢了,只剩下这张借条。”
他说,“每次我撑不下去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它提醒我,我欠你的,不只三万块钱,还有一份兄弟的情义。我得活着,我得把它还上。”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晓慧在旁边,也悄悄地抹着眼泪。
“向-东……”我哽咽着,说不出话。
他走过来,这次,我没有躲。
他用力地抱住了我。
“阿默,我的好兄弟!”
两个加起来快八十岁的男人,在偌大的办公室里,抱头痛哭。
所有的恩怨,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我们在深圳待了一个星期。
林向东推掉了所有不必要的应酬,亲自陪着我们。
他带我们参观他的公司,那个庞大的商业帝国。
他带我们去吃深圳最好的海鲜,去最高级的商场买东西。
晓慧一开始还很拘谨,后来也慢慢放开了。
她给闺女,给亲戚朋友,买了一大堆礼物。
林向东给我的那张卡,她刷得毫不手软。
她说:“这是他欠我们家的。”
林向东只是笑,说:“嫂子,你随便刷,刷爆了算我的。”
他还带我们去了他住的地方。
一栋在半山腰的,带游泳池的大别墅。
“阿默,你看。”
他指着别墅说,“我当年在烧烤摊上吹的牛,实现了。我说过,要给你在深圳买大别墅。”
我笑了。
“我现在可住不惯这么大的房子。我还是喜欢我那个小阁楼。”
临走前,在机场。
林向东把那份已经签好他名字的股权转让协议,又递给了我。
“阿默,收下吧。你不为自己想,也为嫂子和侄女想想。”
我看着晓慧。
她对我点了点头。
我接了过来,在上面,签下了我的名字。
“陈默”。
签完字,我把那张泛黄的借条,递还给他。
“这个,物归原主了。”
他接过借条,笑了。
“好。”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当着我们的面,把那张借条点燃了。
火光中,那段沉重的过去,化为了灰烬。
“以后,别再提欠不欠的了。”他说。
“好。”我点点头。
回到家。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我还是每天开着我的五金店。
晓慧还是每天做饭,操持家务。
只是,我们的心态,完全不一样了。
那份股权书,被我锁在了一个最安全的保险柜里。
年底的时候,周浩打来电话,通知我去办理分红手续。
一笔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巨款,打进了我的账户。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给闺女换了最好的学校。
然后,我在市中心,买了一套大平层。
我们终于搬离了那个小阁楼。
我还把之前借过钱给我们的亲戚,都请来吃了顿饭。
每家,我都封了一个大大的红包。
他们看着我,眼神里不再有讥讽,全是羡慕和讨好。
但我心里,却很平静。
我没有关掉我的五金店。
晓慧劝我,说现在不差这点钱了,没必要再那么辛苦。
我说:“这不一样。”
对我来说,这个小店,不只是一个谋生的工具。
它是我这十年挣扎的见证。
它让我明白,靠自己双手挣来的踏实,是再多钱也换不来的。
我还是喜欢每天听着叮叮当当的金属声,闻着那股熟悉的机油味。
跟老主顾们聊聊天,帮他们解决一些小麻烦。
这种生活,让我觉得,我还是那个陈默。
那个靠手艺吃饭的钳工。
而不是一个突然暴富的亿万富翁。
林向东也来过我们这小城几次。
他不再是西装革履,而是穿着普通的T恤和牛仔裤。
他会来我的店里,跟我一起,帮客人修东西。
他手上的动作,已经很生疏了。
但我们俩,就像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机械厂。
我们一起喝着廉价的啤酒,吃着路边摊的烧烤。
聊着公司里的烦心事,也聊着街坊邻居的八卦。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林董”。
我也不再是那个心怀芥蒂的债主。
我们,又变回了那对可以一起光着膀子喝酒的兄弟。
有时候,我会想。
如果十年前,林向东没有跑路。
如果他的公司,一开始就成功了。
我们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我会成为他公司的元老,过上富足的生活。
但我也许,就不会经历那十年的沉淀。
不会有我的五金店,不会明白生活的艰辛和踏实的可贵。
更不会有现在这样,和晓慧患难与共,愈发深厚的感情。
命运,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它拿走你一些东西,也总会在另一个地方,以另一种方式,补偿给你。
现在,我快五十岁了。
闺女大学毕业,进了林向东的公司,从基层做起。
林向东说,要让她自己去闯。
晓慧退休了,每天跳跳广场舞,养养花,过得比谁都滋润。
而我,依旧守着我的“陈记五金”。
阳光好的下午,我喜欢搬个小马扎,坐在店门口,看着巷子里人来人往。
看着孩子们嬉笑打闹,看着情侣们牵手走过。
看着这平凡的,真实的,市井生活。
我知道,我的人生,因为那三万块钱,被劈成了截然不同的两段。
前一段,是关于梦想和信任。
后一段,是关于背叛和挣扎。
而现在,这两段,终于被时间和情义,重新缝合在了一起。
虽然,留下了一道永远无法抹平的疤。
但那道疤,也成了我生命中最深刻的印记。
它提醒我,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又该往哪里去。
来源:心动晨为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