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厂门口那棵老槐树的叶子,早就被秋风扫荡干净,光秃秃的树杈子,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像一只只伸出来要饭的手。
一九九八年的风,是冷的。
刮在脸上,像砂纸。
厂门口那棵老槐树的叶子,早就被秋风扫荡干净,光秃秃的树杈子,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像一只只伸出来要饭的手。
我手里攥着三百二十七块五毛钱。
这是我的买断工龄费。
六年。我的六年青春,就值这三百多块钱。
“李伟,厂里的决定,你跟我嚷嚷没用。”
车间主任老王把搪瓷缸子往桌上重重一放,溅出来的茶水烫得他龇牙咧嘴。
“我嚷嚷?王主任,你摸着良心说,上个月的生产标兵是谁?连续三个季度技术考核第一的是谁?凭什么是我?”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带着一股子不甘心的锈味儿。
老王躲开我的眼神,低头去吹他那缸子里的茶叶末。
“名额是上面下来的,综合考评……你……你还年轻,路还长。”
他妈的,又是这句。
年轻。
年轻就是原罪。
年轻就活该被牺牲。
我死死盯着他那张油腻的脸,恨不得一拳砸上去。
可我不能。
砸了,这三百多块钱都没了。
我爹妈还在乡下,等着我寄钱给弟弟交学费。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全是机油和铁屑混合的、曾经让我无比安心的味道。
现在,这味道让我恶心。
“行。”
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我拿起那几张被手汗浸得发软的票子,转身就走。
没有回头。
我怕一回头,眼泪就掉下来了。
一个二十三岁的大小伙子,在厂里人缘不错,技术过硬,自以为能像师傅们一样,把这身工服穿到退休。
现在,成了一个笑话。
走出厂门的那一刻,那熟悉的、刺耳的下班铃声响了。
最后一次听。
我站在门口,看着一大群穿着蓝色工服的人,像潮水一样从里面涌出来。
他们脸上带着疲惫,带着麻木,也带着一天工作结束后的松弛。
有人看见我,想打招呼,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
眼神里,有同情,有惋惜,但更多的是庆幸。
庆幸那个倒霉蛋不是自己。
我像个瘟神。
我把那身同样颜色的工服脱下来,揉成一团,狠狠地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再也不穿了。
这辈子都不穿了。
天彻底黑了下来,城市里的灯一盏盏亮起来,像无数双冷漠的眼睛。
我该去哪儿?
我不知道。
宿舍是回不去了,下了岗,你就不再是厂里的人,一切福利待遇,当天作废。
我揣着那三百多块钱,走进了街边最亮堂的一家饭馆。
点了四个菜,一瓶二锅头。
红烧肉,溜肝尖,地三鲜,花生米。
以前跟工友们聚餐,凑份子都不敢这么点。
今天,我一个人,全点了。
酒很辣,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肉很香,腻得我发慌。
我一口酒,一口肉,吃得又快又猛,像个饿死鬼。
邻桌的人都在看我。
看吧,都他妈看吧。
老子今天高兴。
一瓶酒下肚,我脑子开始发昏,看什么都带着重影。
我好像看到了我爸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他一辈子在土里刨食,最大的愿望就是我能有个“铁饭碗”。
现在,碗碎了。
我又好像看到了我妈,她总说,小伟出息了,在城里大工厂上班。
出息个屁。
我趴在桌子上,眼泪混着油污,流了一脸。
结账的时候,一百二十块。
我心里咯噔一下,酒醒了一半。
就这么一顿,三分之一的钱没了。
剩下的二百块,能干什么?
租个最便宜的单间,一个月就要一百五。
剩下的钱,我能活几天?
恐慌像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了我的心脏。
我不敢再乱花钱,揣着兜里剩下的票子,像揣着一团火。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
深秋的夜,凉得刺骨。
我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风跟刀子似的往骨头缝里钻。
路过一家录像厅,门口贴着《古惑仔》的海报,陈浩南和山鸡扛着刀,眼神凶狠。
几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染着黄毛,嘴里叼着烟,嬉笑着走进去。
我也想进去。
在黑暗里,看别人打打杀杀,好像自己的那点破事儿,也就不算什么了。
门口卖票的说,通宵场,十块。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摸出了钱。
录像厅里烟雾缭绕,一股脚臭和汗臭混合的怪味。
我找了个角落坐下,屏幕上的人在喊,在砍,血浆乱飞。
我却一点都兴奋不起来。
后半夜,我靠着椅子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是被老板推醒的。
“哎,哎,醒醒,散场了!”
天已经亮了,灰白色的光从门缝里挤进来。
我又成了那个无家可可归的游魂。
接下来的几天,我彻底体会到了什么叫走投无路。
我去找过工作。
劳务市场里,人挤人,招工的牌子举得老高。
“招力工,一天二十,管午饭。”
“搬运工,装一车货五十。”
我去问了。
人家上下打量我一番,看我虽然个子不矮,但身板在工厂里待久了,不算壮实。
“你?干过没?这可不是在车间里拧螺丝。”
工头一脸不屑。
我涨红了脸,说我干过。
他说,那行,你先跟着搬一趟试试。
一麻袋水泥,一百斤。
我咬着牙,从卡车上扛下来,走了不到二十米,就觉得两腿发软,肩膀像要断掉一样。
好不容易扛到地方,放下麻袋,我整个人都在抖。
工头撇撇嘴,“小年轻,虚得很,走吧走吧,别耽误事儿。”
我连口水都没喝上,就被赶走了。
我兜里的钱,一天比一天少。
我开始算计着花。
一天只吃两个馒头,就着免费的开水。
晚上,就去火车站的候车大厅里凑合。
那里人多,味道难闻,但至少,不那么冷。
我看着南来北往的旅客,他们提着大包小包,脸上或喜或悲,都有个奔头。
我呢?
我的奔头在哪儿?
我给家里打过一个电话,用的是公共电话亭。
电话接通,是我妈。
“喂?谁呀?”
“妈,是我。”
我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
“小伟啊!你咋这时候打电话?厂里不忙啦?钱收到了没?你弟的学费……”
我没等她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我怕我再听下去,会彻底崩溃。
我怎么说?
说我被开除了?说我连自己都养不活了?
我蹲在电话亭下面,像条被主人扔掉的狗。
钱,终于花完了。
最后一个钢镚,买了半个硌牙的烧饼。
吃完,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那天晚上,风特别大,火车站也开始清人。
我被保安推搡着赶了出来。
我站在空无一人的广场上,感觉自己快要冻僵了。
胃里空得发慌,烧得疼。
我沿着一条没走过的小巷子走,希望能找到一个能避风的屋檐。
巷子很深,很黑,两边的老式居民楼连个灯光都没有。
走到巷子底,我看见了一点昏黄的光。
那光是从一扇破旧的木门里透出来的,门上挂着一个更破旧的木牌,上面的字已经模糊不清,勉强能认出“修理”两个字。
是个修理铺。
都这么晚了,还没关门。
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趴在门缝上往里看。
屋子很小,很乱。
地上、架子上,堆满了各种各樣的旧电器。
收音机,电视机,电风扇……像个电器的坟场。
一个瘦小的老人,正背对着我,坐在一个小马扎上。
他低着头,凑在台灯下,手里拿着一把烙铁,正在一块电路板上专注地焊着什么。
烙铁的尖端冒着一缕青烟,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松香的味道。
我注意到,他的左腿,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蜷缩着。
是个瘸子。
也许是饿得眼花,也许是冻得发昏,我竟然觉得那股松香的味道,特别好闻。
我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像要冒火。
就在这时,屋里的老人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他慢慢地转过头。
那是一张满是皱纹的脸,眼神却很亮,像黑夜里的两颗星。
他看见了我。
我吓了一跳,像个被抓了现行的小偷,转身就想跑。
“站住。”
他的声音很沙哑,但很有力。
我僵住了,腿像灌了铅。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
老人扶着门框,站了起来。
他真的很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空荡荡的。
他的左腿,比右腿短了一大截,裤管在脚踝上方晃荡着。
他看着我,没说话,就那么看着。
他的目光不锐利,也不审视,就是很平静地看着。
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低下了头。
“饿了?”
他突然开口。
我猛地抬起头,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我的窘迫,我的不堪,我的所有伪装,好像都被他这一眼看穿了。
他没再问,转身回了屋。
我以为他要关门赶我走。
我心里一阵绝望,转身准备离开这个最后的光源。
“进来。”
又是那两个字。
我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外面冷。”他又补了一句。
我犹豫了。
我一个大小伙子,跟他一个孤老头子,我怕什么?
可我就是迈不开步子。
尊严,那点可怜的、一文不值的尊arrogance,还在作祟。
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也不催我。
过了一会儿,他从屋里端出一个豁了口的搪瓷碗,碗里是白花花的面条,上面卧着一个荷包蛋,还飘着几点葱花。
一股热气腾腾的香气,瞬间钻进了我的鼻子。
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
他把碗递到我面前。
“吃吧。”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一颗一颗砸在地上。
我接过碗,手抖得厉害,面汤都洒了出来。
我蹲在门口,就着那点昏黄的灯光,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面条很烫,烫得我舌头都麻了。
可我顾不上。
我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
吃完面,我把碗递回去,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
我站起来,对着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您。”
声音已经哑了。
他接过碗,看了看我,说:“今晚,就睡这儿吧。”
他指了指墙角一堆码起来的旧报纸和硬纸板。
“明天再走。”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一个劲儿地,机械地点头。
那天晚上,我睡在那堆散发着油墨味的纸板上。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墙上的老式挂钟,在“滴答滴答”地走。
我闻着空气里松香和机油混合的味道,几十年来第一次,睡得那么踏实。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
老人已经起来了,正在用一个小煤炉烧水。
看见我醒了,他递给我一个搪瓷缸子和一条硬邦邦的毛巾。
“巷子口有公用的水龙头。”
我洗漱完回来,他已经把早饭准备好了。
两个馒头,一碟咸菜,一碗热腾腾的玉米糊糊。
我埋头吃着,不敢看他。
吃完饭,我站起来,准备告辞。
“我……我该走了,谢谢您。”
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他,我身无分文。
“去哪儿?”他问。
我又被问住了。
是啊,去哪儿呢?
天大地大,好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他看着我窘迫的样子,没再追问。
他指了指门口的一堆废旧电线。
“会剥铜丝吗?”
我愣了一下,点点头。
在厂里,这活儿见得多了。
“那好,”他说,“今天别走了,帮我把这些弄完,我管你三顿饭。”
我心里一阵狂喜,又一阵酸楚。
我一个厂里的技术标兵,竟然要靠出卖劳力,换三顿饭。
可我没有资格挑剔。
“好!”我答应得很大声,生怕他反悔。
我就这样留下了。
那个修理铺,成了我临时的避难所。
老人姓陈,附近的街坊都叫他“陈瘸子”,或者客气点的,叫一声“陈伯”。
我叫他陈伯。
他话很少,一天到晚,除了必要的交流,几乎不说话。
大部分时间,他都坐在他的工作台前,低着头,修着那些别人当垃圾扔掉的东西。
我的工作,就是打杂。
剥电线里的铜丝,把拆下来的零件分类,打扫卫生,偶尔帮他跑腿,去废品站卖点废铜烂铁。
活儿不累,但很琐碎,很脏。
刚开始那几天,我心里特别憋屈。
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在工厂的日子。
穿着干净的工服,站在轰鸣的机器旁,手里拿着精密的量具,工友们见了面,都客气地叫我一声“李师傅”。
现在呢?
我穿着捡来的旧衣服,浑身油污,手上全是划破的小口子,为了几毛钱的废品,跟收废品的大爷讨价还生。
巨大的落差,像一块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
晚上躺在纸板上,我常常睡不着。
我会想,我这辈子是不是就这么完了?
就在这个破修理铺里,打一辈子杂,然后像这些废品一样,被扫地出门?
我不甘心。
有一次,我正在院子里用锤子砸一个坏掉的电饭锅,把里面的铝内胆取出来。
我越砸越用力,好像要把心里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这口锅上。
“哐!哐!哐!”
整个巷子都回荡着刺耳的噪音。
陈伯从屋里走出来,站在我身后。
“你要把它砸死吗?”他冷不丁地说。
我停下手,回头看他,一脸的戾气。
“坏了的东西,不就该砸了当废品卖吗?”
陈伯没有生气,他走过来,捡起被我砸得变了形的电饭锅外壳。
他指着上面一个烧黑了的小零件。
“发热盘坏了,换一个,十几块钱。”
他又指着另一个地方。
“温控器接触不良,用砂纸打磨一下,一分钱不用花。”
“就为了这点毛病,你就把它判了死刑?”
他看着我,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东西是这样,人也是这样。”
“有点毛病,就觉得自己是废物了?”
“就想把自己砸烂了,当废品卖了?”
他的话,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啊。
我被工厂开除了,就像这个电饭锅坏了温控器。
然后我就觉得自己一文不值了,是个废物了。
我就开始自暴自弃,把自己当成垃圾一样,扔在大街上。
我看着陈伯那条残缺的腿,心里突然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
他呢?
他这条腿,难道不是一个比坏掉的温控器,严重得多的“毛病”吗?
可他没有把自己当废品。
他守着这个小小的修理铺,把别人眼里的垃圾,一件一件地修好,让它们重新有了价值。
他也靠着这个,养活了自己。
从那天起,我变了。
我不再把手里的活儿,仅仅当成是换饭吃的苦力。
我开始观察陈伯怎么修理东西。
他有一双布满老茧,但异常灵巧的手。
再复杂的电路板,在他手里,好像都变得简单起来。
他用万用表测电压,用烙铁补焊点,用镊子夹起比米粒还小的电阻。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精准,沉稳,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韵律感。
我看得入了迷。
这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技术。
在工厂里,我们是流水线上的螺丝钉。
一个萝卜一个坑。
我负责的车床,我闭着眼睛都能操作。
但隔壁的铣床,我就一窍不通。
我们是零件,不是工匠。
而陈伯,他是一个真正的工匠。
我开始主动向他请教。
“陈伯,这个万用表怎么用?”
“陈伯,这个二极管,怎么分正负极?”
他一开始有点意外,但还是会耐心地教我。
他的话不多,总是用最简洁的语言,点出最关键的地方。
“红表笔接正,黑表笔接负,看指针。”
“长脚是正,短脚是负,记住。”
我学得很用心,把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牢牢记在心里。
我找来废旧的电路板,自己照着样子练习。
第一次用烙铁,手抖得厉害,焊点弄得像个小土堆,丑得不行。
有一次还烫了手,起了个大水泡。
陈伯看见了,没骂我,也没安慰我,只是扔给我一管烫伤膏。
“慢点,心要静。”他说。
我渐渐地,摸到了一点门道。
我能分清电阻、电容、三极管。
我能用万用表,简单地判断电路的通断。
有一天,邻居张大妈拿来一个不响的收音机。
“陈瘸子,给看看,我孙子非要听。”
陈伯那天正好有点咳嗽,精神不太好。
我看了一眼那个收音机,是很老旧的红灯牌。
我鬼使神差地说:“陈伯,要不……我来试试?”
陈伯看了我一眼,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我心里又激动又紧张,手心都在冒汗。
我学着陈伯的样子,把收音机拆开,仔细地检查电路板。
我发现,是喇叭的连接线断了。
这是一个最简单的毛病。
我笨拙地用烙铁把线重新焊上。
装好外壳,插上电,拧开开关。
一阵“滋啦滋啦”的电流声后,收音机里传出了字正腔圆的播音腔。
“……下面请听评书,《杨家将》。”
响了!
张大妈一脸惊喜,“哎呀,小伙子,行啊你!”
我咧着嘴,笑得像个傻子。
那是我来修理铺之后,第一次笑得那么开心。
陈伯坐在旁边,看着我,嘴角也似乎有了一丝笑意。
从那以后,一些小毛病,陈伯就放手让我去修。
换个保险丝,接个电线,紧个螺丝。
每修好一件东西,我就多一分成就感。
我渐渐明白,能把坏的东西修好,让它重新工作,这种快乐,不比在工厂里造出一个新零件差。
甚至,更实在。
我的生活,就这么在修理铺里安定了下来。
每天和一堆破铜烂烂打交道,身上总是脏兮兮的。
但我心里,却前所未有地踏实。
陈伯不管我饭,但也不给我工钱。
修好东西收的钱,他会分给我一点。
有时候是三块五块,有时候是一块两块。
不多,但够我买点烟,偶尔还能攒下一点。
我用攒下的第一个十块钱,给我妈打了个电话。
这次,我没有挂断。
“妈,我挺好的。”
“我……我换了个工作,跟一个老师傅学手艺,修电器。”
“嗯,挺好的,师傅对我不错,管吃管住。”
“钱……钱刚开始不多,但以后会好的。”
我听见电话那头,我妈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那就好,学手艺好啊,手艺是自己的,到哪儿都饿不着。”
挂了电话,我蹲在地上,心里五味杂陈。
我没有说谎。
我确实在学手艺。
而且,我真的觉得,这手艺能让我饿不着。
日子就像修理铺墙上那个老挂钟的指针,不快不慢地走着。
转眼,冬天来了。
北方的冬天,格外冷。
巷子里积了雪,踩上去“咯吱咯吱”响。
修理铺里没有暖气,只有一个小煤球炉子。
我和陈伯,就围着那个炉子,一边烤火,一边干活。
炉子上温着水,有时候还会烤两个红薯。
红薯的香气,混着松香的味道,就是我记忆里,那个冬天最温暖的味道。
我跟陈伯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我知道了,他原来是红星机械厂的工程师。
高级工程师。
那可是当年响当当的人物。
他的腿,是在一次车间事故里被机器压断的。
厂里给了他一笔补偿金,办理了工伤退休。
老婆嫌他成了残废,没过两年,跟人跑了。
他没有子女。
就一个人,守着这个祖上传下来的小铺子,修修补补,过了大半辈子。
他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很平淡,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但我能感觉到,那平静下面,藏着多深的伤痛。
我问他:“陈伯,你恨吗?”
他正在给一个旧电视的显像管放电,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恨什么?”
“恨那台机器?恨那个跑了的女人?还是恨这个厂?”
“恨有用吗?”
他把显像管拆下来,小心地放在一边。
“人活着,不是为了恨谁。”
“是为了,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
我沉默了。
是啊,好好活下去。
多么简单的一句话,可我用了那么久,才开始明白。
快过年的时候,铺子里的生意好了起来。
家家户户都要看春晚,坏了的电视机都搬了过来。
我和陈伯忙得脚不沾地。
那天,铺子里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是老王,我们厂原来的车间主任。
他抱着一台二十一寸的松下彩电,一脸焦急地走进来。
“师傅,给看看,这电视,突然就没影了,光有声。”
他没认出我。
我当时正蹲在地上,拆一个电暖气的底座,满脸油污,头发也乱糟糟的。
陈伯看了一眼电视,又看了看我,没说话。
我站了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
“王主任。”我开口道。
老王愣住了,他眯着眼睛,仔细打量我。
“你……你是……李伟?”
他的表情,惊讶,尴尬,还有一丝掩饰不住的轻蔑。
“哎呀,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心里一阵刺痛,但脸上却笑了笑。
“我不在这儿,能在哪儿呢?”
“王主任,您这电视,是想修?”
老王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可能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再见到我。
“啊……是,是,突然就坏了,这不过年了嘛,没电视不行。”
他把电视放在桌上,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我心里那股被压抑许久的火,又“噌”地一下冒了上来。
我想说,不修,你拿走。
我想说,你不是觉得我年轻,路还长吗?怎么,你的路就走到我这个破修理铺来了?
但话到嘴边,我看到了旁边的陈伯。
他正平静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催促,也没有指令。
那眼神好像在说:你是师傅,你决定。
我深吸一口气,把那股火压了下去。
我拿起螺丝刀,开始拆电视的后盖。
“我看看吧。”
我说。
老王尴尬地站在一边,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我打开后盖,一股焦糊味传了出来。
我仔细检查电路板,很快就发现了问题。
是行输出管烧了。
这是彩电的常见病。
我对老王说:“行管烧了,要换。”
老王不懂这些,只能一个劲儿点头,“能修好就行,能修好就行。”
“换一个,三十块,手工费二十,一共五十。”我报了价。
这个价格,不便宜,但也不算坑人。
老王愣了一下,大概是觉得贵。
“五十?”
“嫌贵,你可以拉回去。”我淡淡地说。
我不是在赌气。
这是我的技术,它就值这个价。
老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咬了咬牙。
“行,五十就五十,你快给修修。”
我不再理他,转身去零件箱里找匹配的行管。
换行管是个技术活,要先把旧的焊下来,再把新的焊上去,焊点要光滑,不能虚焊。
我屏住呼吸,手里的烙铁,稳稳地点在电路板上。
那一刻,我的心里,无比平静。
没有恨,没有怨。
我只是一个修理匠,在修一台坏了的电视。
老王在旁边看着,大气不敢出。
他可能从来没见过我这么专注的样子。
在他眼里,我永远是那个在车T台上拧螺丝的、愣头青似的小工。
十几分钟后,我修好了。
装上后盖,插上电源。
屏幕“嗡”的一声亮了,雪花点闪烁,随即出现了清晰的图像。
是《西游记》,孙悟空正被压在五指山下。
“好了。”我说。
老王长出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
“哎呀,太好了,李伟……不,李师傅,你这手艺,真行!”
他从兜里掏出钱,数了五张十块的,递给我。
我接过来,数都没数,直接放进了钱箱。
“慢走。”
老王抱着电视,走到门口,又停住了。
他回过头,表情很复杂。
“李伟啊……当初厂里那事儿……你别往心里去。”
“我也是……没办法。”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他挺可悲的。
一个在体制里待了一辈子的人,永远学不会为自己的决定负责,只会说“没办法”。
“都过去了,王主任。”我说。
我不是原谅他。
我只是觉得,再跟他计较这些,没意思。
他走了。
铺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陈伯一直没说话,他只是默默地看着。
等老王走远了,他才开口。
“心里舒坦了?”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说不上舒坦,就是觉得……没劲。”
“这就对了。”陈伯说,“等你觉得跟谁计较都没劲的时候,你就长大了。”
那天晚上,我用老王给的那五十块钱,买了半斤猪头肉,一瓶老白干。
我和陈伯,第一次像样地喝了一顿。
酒过三巡,陈伯的话也多了起来。
他跟我讲他年轻时候的事,讲他怎么钻研技术,怎么攻克难关。
他的眼睛里,闪着光。
我知道,那是一个属于他的,回不去的时代。
“小伟,”他喝得脸颊泛红,“你知道,我这铺子,为什么能开这么多年吗?”
我摇摇头。
“因为,东西坏了,得有人修。”
“人心,有时候也一样。”
“碎了,烂了,总得有块地方,能把它一点点拼起来。”
“我这铺子,修东西是假,修人是真。”
我看着他,眼眶有点发热。
他修好了那些旧电器,也修好了我这个差点成了废品的人。
年,是在修理铺过的。
除夕夜,我和陈伯包了饺子。
白菜猪肉馅的。
铺子外面,是震耳欲聋的鞭炮声。
电视里,是赵本山和宋丹丹的小品,逗得全国人民哈哈大笑。
我和陈伯,就着一盘饺子,一碟花生米,喝着酒,看着电视。
那一刻,我竟然觉得,这就是家。
一个瘸腿的老人,一个落魄的青年,两颗被时代抛弃的心,在这个寒冷的冬夜,相互取暖。
过了年,天气渐渐暖和。
我的技术,也越来越熟练。
收音机、电视机、洗衣机……大部分的家电,我都能独立修理了。
我在巷子里,也渐渐有了名气。
大家都知道,陈瘸子那儿,来了个手艺不错的小伙子。
找我修东西的人,越来越多。
我不再是那个打杂的学徒,我成了“李师傅”。
我开始有了稳定的收入。
虽然不多,但每一分钱,都是我用自己的手艺,堂堂正正挣来的。
我开始每个月给家里寄钱。
不多,五十块。
但这是我离开工厂后,第一次给家里寄钱。
我在信里告诉他们,我一切都好,让他们别担心。
我没说我住在哪儿,也没说我过得有多苦。
我只是说,我找到了自己的路。
一九九九年的夏天,巷子里要拆迁。
一纸通告,贴在了巷子口的墙上。
整个巷子都炸了锅。
街坊邻居们,有的高兴,盼着拿了拆迁款,住上新楼房。
有的发愁,不知道搬到哪儿去。
我和陈伯的修理铺,也在这片拆迁的范围里。
这意味着,我们很快就要没地方去了。
那段时间,陈伯的眉头,一直紧锁着。
他常常一个人坐在铺子门口,看着巷子里来来往往的人,一坐就是一下午。
我知道,他舍不得。
这个铺子,是他的根。
有一天,几个穿着制服,戴着安全帽的人,走进了铺子。
带头的是个胖子,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
“陈师傅是吧?”胖子趾高气扬地问。
陈伯点点头。
“这是拆迁补偿协议,你看一下,没问题就签字吧。”
胖子把文件夹扔在桌上。
陈伯打开看了看。
铺子的面积,加上后面的小屋,一共三十平米。
按照每平米三百块的标准补偿,一共九千块钱。
另外,给一笔搬家费,五百块。
九千五百块。
在当时,不算一笔小钱。
但这点钱,想在城里再买个铺面,根本是天方夜谭。
“太少了。”陈伯说。
“少?”胖子笑了,露出一口黄牙,“老头,别给脸不要脸。这个价,是政策。你不签,有的是人抢着签。”
“我这铺子,是祖上传下来的。”陈伯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祖上传下来的?有房产证吗?”胖子一脸嘲讽。
陈伯沉默了。
这种老房子,哪儿来的房产证。
“没证,就是违章建筑!按规定,一分钱不给都行!给你们钱,是政府照顾你们!”胖子提高了声音。
我当时正在里屋整理零件,听到这话,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我冲出去,挡在陈伯面前。
“你嘴巴放干净点!”我指着胖子的鼻子。
胖子愣了一下,随即也火了。
“你他妈谁啊?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我是他儿子!怎么了?”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吼了一嗓子。
整个铺子都安静了。
胖子被我吼得一愣一愣的。
陈伯也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
“儿子?”胖子打量了我一下,又看了看陈伯的瘸腿,笑得更厉害了,“就他?还能有你这么个儿子?别他妈逗了!”
“我操你妈!”
我再也忍不住了,一拳就打了过去。
我这一年多,搬东西,砸零件,力气比在工厂时大了不少。
这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了胖子的鼻子上。
胖子的鼻血,当场就流了下来。
“哎哟!打人了!他妈的打人了!”
胖子捂着鼻子尖叫起来。
他身后那几个人,立马围了上来。
我顺手抄起桌上的一把大扳手,横在胸前。
“谁他妈敢上来试试!”
我眼睛都红了,像一头被惹怒的野兽。
那几个人被我的架势吓住了,一时间不敢上前。
就在这时,陈伯抓住了我的手。
“小伟,放下。”
他的手很干,但很有力。
“陈伯!”我不甘心。
“放下。”他又说了一遍。
我看着他平静的眼神,手里的扳手,慢慢地垂了下来。
“好,好!你们等着!给我等着!”
胖子捂着鼻子,撂下一句狠话,带着他的人,狼狈地跑了。
铺子里,又只剩下我和陈伯。
“你啊……”陈伯看着我,叹了口气,不知道是夸我,还是怪我。
“陈伯,他们欺人太甚!”
“我知道。”陈伯说,“但是,打人解决不了问题。”
“那怎么办?就让他们这么欺负?”
“总有办法的。”陈伯说。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办法。
接下来的几天,铺子门口,总有几个小混混在晃悠。
他们不进来,也不说话,就是往门口一站,斜着眼看你。
街坊邻居想来修东西,看到他们,都绕着走了。
我们的生意,一落千丈。
我知道,这是那个胖子搞的鬼。
我气得好几次想冲出去跟他们拼了。
但都被陈伯拦住了。
“别急,再等等。”他总是这么说。
我不知道他在等什么。
直到一个星期后,铺子里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一个穿着笔挺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
他提着一个公文包,身后还跟着两个人。
他一进门,就四处打量,眼神里带着一股怀念。
“请问,陈继德师傅,还住在这里吗?”他客气地问。
陈继德,是陈伯的名字。
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全名。
陈伯从里屋走出来,扶了扶老花镜,看了他半天。
“你是……小马?”
中年男人一脸激动,快步走上前,一把扶住陈伯。
“陈师傅!真的是您!我可算找到您了!”
原来,这个中年男人叫马国良,是陈伯当年在工厂里带的徒弟。
也是最得意的徒弟。
后来工厂改革,马国良下了海,自己开了个电子厂,如今已经是市里有名的企业家。
他这次回来,是听说老厂区要拆迁,特地回来看看。
没想到,找到了自己的恩师。
两人坐下,聊了很久。
从当年的技术革新,聊到后来的世事变迁。
马国良说起陈伯,满是敬佩和感激。
他说,没有陈伯当年的倾囊相授,就没有他的今天。
聊到最后,马国良问起了拆迁的事。
陈伯把情况说了。
马国良听完,当场就拍了桌子。
“欺人太甚!这帮蛀虫!”
他拿出手机,当着我们的面,打了个电话。
“喂?是区建委的张主任吗?我是马国良啊……对,对,我有点事想跟你反映一下……”
我不知道他跟电话那头说了什么。
我只知道,第二天,那个胖子,提着水果和点心,亲自上门道歉来了。
他鼻子上还贴着创可贴。
他对着陈伯,一个劲儿地鞠躬。
“陈老,对不起,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
他又转过头,对着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这位……这位小哥,那天是我不对,我给您赔不是了。”
我冷冷地看着他,没说话。
最后,拆迁补偿款,从九千五,变成了三万。
另外,在市郊的开发区,给陈伯批了一块地,让他可以重建一个修理铺。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马国良的功劳。
搬家的那天,巷子里的老街坊都来帮忙。
我们把铺子里那些修好和没修好的电器,一件一件地搬上卡车。
那些瓶瓶罐罐的零件,那些发黄的电路图纸,那些陪伴了我们无数个日夜的工具。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空荡荡的铺子。
门口那块“修理”的牌子,已经被摘了下来,抱在陈伯怀里。
阳光照进空屋,灰尘在光柱里飞舞。
这里,是我人生的最低谷,也是我重生的起点。
新的修理铺,在开发区的一条新马路边上。
比以前的铺子,大了两倍。
我和陈伯,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把它重新布置起来。
刷墙,打货架,拉电线。
我们把那个旧的“修理”牌子,重新挂在了门口。
开张那天,马国良送来一个大花篮。
新的铺子,新的开始。
我的生活,也翻开了新的一页。
二零零零年,千禧年。
我二十五岁。
我用攒下的钱,在修理铺旁边,租了一个小单间。
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家”。
我还认识了一个姑娘。
她就在附近的一家纺织厂上班,叫小琴。
她的随身听坏了,拿到我这里来修。
我帮她修好了。
她为了感谢我,请我吃饭。
一来二去,我们就熟了。
她不嫌我学历低,不嫌我一身机油味。
她说,她就喜欢我修东西时,那股认真的劲儿。
她说,靠手艺吃饭的男人,踏实。
二零零二年,我和小琴结婚了。
没有盛大的婚礼,就在附近的小饭店,请了几个要好的朋友和街坊。
陈伯是我们的证婚人。
那天,他穿上了马国良给他买的新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他把一个存折塞到小琴手里。
“我没啥好东西给你们,这里面有五万块钱,是我攒了一辈子的。你们拿着,买个房子,安个家。”
小琴和我,都哭了。
我们没有要他的钱。
但那份情,我们记在心里。
后来,我们用自己攒的钱,还有跟马国良借的一部分,在开发区买了一套小小的两居室。
有了自己的房子,真正意义上的家。
再后来,我们的儿子出生了。
我们给他取名叫“念诚”。
纪念的念,诚实的诚。
纪念我和陈伯的相遇,也希望他一辈子,做个诚实的人。
陈伯当了爷爷,高兴得像个孩子。
他不再下地干活了,每天就坐在铺子门口,抱着我的儿子,给他讲那些我听过无数遍的故事。
讲收音机里的声音是怎么来的,讲电视机里的小人是怎么动的。
阳光照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温暖而祥和。
我的修理铺,生意越来越好。
我不再满足于只修一些小家电。
我开始自学电脑,学手机维修。
这个时代,变化得太快了。
我不学习,就会被再次淘汰。
我不想再过那种日子了。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躺在床上,会想起一九九八年的那个冬天。
想起那个被工厂开除,身无分文,在街上游荡的自己。
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走到那条小巷。
如果那天晚上,陈伯没有打开那扇门。
如果那天晚上,没有那碗热腾腾的面条。
我现在,会在哪里?
我不敢想。
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
它在你最绝望的时候,关上一扇门,但又会在一个你从没注意过的角落,为你开一扇窗。
重要的是,当窗户打开时,你有没有勇气,爬出去。
如今,我的儿子已经上了小学。
陈伯,在前年,平静地走了。
他走的时候,很安详。
我把他和他的老伴,合葬在了一起。
那个他恨过,也爱了一辈子的女人。
修理铺,现在由我一个人打理。
我还带了两个徒弟,都是从乡下来的,找不到工作的年轻人。
我像当年陈伯教我一样,教他们技术,也教他们做人。
我告诉他们,手艺,是咱们穷人家的孩子,安身立命的根本。
学会了,到哪儿,都饿不死。
铺子里,还挂着那块陈伯传下来的,旧得发黑的“修理”牌子。
每当我看到它,我就会想起陈伯。
想起他坐在台灯下,专注地焊着电路板的背影。
想起他说过的话。
“东西坏了,得有人修。”
“人心,也一样。”
是啊。
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多破碎的东西,和破碎的心。
而我,只是一个修理匠。
尽我所能,把它们,一点点,修好。
来源:风过星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