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93年,厂里的红头文件下来,说要派两个人去趟南方,考察一个新的合作项目。
93年,厂里的红头文件下来,说要派两个人去趟南方,考察一个新的合作项目。
名单上有我的名字,张建。
另一个是徐静。
消息传开的时候,车间里嗡嗡的,像落了一窝马蜂。
我的师傅老王,把扳手往油腻的棉纱上一扔,凑过来,压低声音:“小子,可以啊,跟徐静一起出差,美差。”
他脸上那种“你懂的”的表情,让我浑身不自在。
徐静是我们厂里的一个传说。
她不是车间工人,是技术科的,平时不怎么下来。但只要她一出现,整个车间的空气都会变。
她长得好看,不是那种甜腻腻的好看,是清冷的好看。皮肤白,眼睛大,但眼角总有点往下的弧度,看着像有什么心事。
关键是,她年纪轻轻,大概也就二十七八岁,但已经是我们厂最厉害的技术员之一,好几个老大难的设备问题都是她解决的。
厂里关于她的闲话很多。
有人说她背景很深,是哪个大领导的亲戚。
有人说她早就结婚了,但没人见过她男人。
还有人更离谱,说她在外面有人,生活作风不检点。
这些话,我听听就算了。我一个刚进厂两年的毛头小子,马上要和未婚妻林月订婚了,脑子里想的都是怎么攒钱,怎么分房子,对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没兴趣。
但现在,我要和这个传说中的女人一起出差。
一想到要跟她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待上好几天,我就头皮发麻。
出发那天,林月来送我。
我们在火车站站台上,她给我整理着衣领,一遍又一遍。
“建,你到了那边,要按时吃饭。”
“嗯。”
“天热,别舍不得买汽水喝。”
“嗯。”
“那个……徐静,你离她远点。”
她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我心里叹了口气,拉住她的手:“你想什么呢?我们是去工作。再说,人家是技术大拿,我就是个跑腿的,话都说不上几句。”
林月眼睛红红的:“我不管,反正你晚上必须给我打电话,从招待所打。”
我心里一暖,使劲点了点头:“一定打。”
绿皮火车发出沉闷的嘶吼,缓缓开动。
我隔着车窗跟林月挥手,直到她的身影变成一个小点。
收回目光,一转身,就对上了徐静的眼睛。
她就坐在我对面,手里拿着一本书,但显然没在看。她的目光很平静,像一潭深水,看不出任何情绪。
“你女朋友?”她问。
“嗯,快订婚了。”我有点拘谨,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感情真好。”她淡淡地说了一句,就低下头继续看书了。
一路无话。
火车上那种混杂着汗味、烟味和泡面味的气息,让我昏昏欲睡。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心里却一直在演练,到了地方该怎么和徐静保持距离。
要表现得尊重,但不能太热情。
要有礼貌,但不能太亲近。
工作上积极配合,生活上划清界限。
嗯,就这么办。
两天一夜的火车,我们终于到了那个传说中遍地是黄金的南方城市。
空气又热又潮,跟我们北方完全不一样。大街上的人穿着花花绿綠的衣服,走路都带着风。
我们按照地址,找到厂里给预订的招待所。
是那种老式的国营招待所,前台一个大妈,戴着老花镜,爱答不理的。
我拿出介绍信,递过去:“同志,您好,我们是北方机械厂的,预订了两个房间。”
大妈扶了扶眼镜,在登记本上慢悠悠地找了半天,然后抬起眼皮。
“没了。”
“什么没了?”我一愣。
“两个单人间没了,就剩一间双人的了。”她语气里没有一丝歉意。
我当时就懵了。
一间房?
我一个大小伙子,怎么能跟一个女同事住一间房?这要是传回厂里,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林月要是知道了,非跟我拼命不可。
“同志,您再给想想办法?我们是两个人,一男一女,这不方便啊。”我急了。
“那我有什么办法?现在是旺季,到处都满房。你们要么住,要么就自己出去找。”大妈一脸“你奈我何”的表情。
我急得额头冒汗,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徐静。
我以为她会比我还激动,会立刻反对。
但她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我身后,看着我,脸上没什么表情。
“要不……我们出去找找别的旅馆?”我试探着问她。
她沉默了一下,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就这儿吧。”
她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我以为我听错了:“什么?”
她走到前台,对我,也像是对那个大妈说:“开一间吧。”
然后,她转向我,补充了一句,像是在解释:“出去找也未必有,而且人生地不熟的。再说,这样……能给单位省点钱。”
给单位省钱?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这是什么理由?单位会在乎这一间房的钱吗?
我看着她,她的眼神很平静,甚至有点……坦然。
我完全搞不懂她了。
前台大妈倒是乐了,麻利地办了手续,把一把带着铜牌的钥匙扔在柜台上。
“312,上楼左转。”
我僵在原地,像个木头人。
徐静拿起钥匙,又看了我一眼。
“走吧,张建。先把行李放下,下午我们还要去拜访客户。”
她的语气,就像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我机械地跟在她身后,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完了。
这下全完了。
房间在三楼,走廊里一股陈年的霉味。
徐静用钥匙打开门。
一间很小的屋子,两张一米宽的单人床,中间隔着一个床头柜。一个掉漆的写字台,一把椅子,还有一个老式的铁皮暖水瓶。
这就是我们未来几天要“同居”的地方。
徐静很自然地把自己的行李箱放在靠窗的那张床上,开始收拾东西。
我站在门口,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你也收拾一下吧。”她头也不抬地说。
我“哦”了一声,把我的帆布包放在靠门的那张床上。
我不敢看她。
我能感觉到我的脸在发烧。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不是夫妻,不是情侣,就这么共处一室。这在93年,简直是惊世骇俗。
我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
她到底想干什么?
难道厂里的传闻是真的?她真的……那么开放?
可她为什么要找我?我一个什么都没有的愣头青。
我偷偷瞄了她一眼。
她正弯腰从箱子里拿洗漱用品,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我赶紧把目光挪开,心跳得像打鼓。
不行。
我不能这样。
我得做点什么,表明我的态度。
“徐工,”我鼓起勇气,清了清嗓子,“你看这样行不行,晚上我……我去外边找个小旅馆睡。”
她直起身,看着我,眼神里有点意外,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为什么?”
“这……这不方便。”我结结巴巴地说,“孤男寡女的,传出去不好听。”
她沉默了。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我只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声音很低。
“张建,你想多了。”
“我只是觉得,没必要浪费那个钱。”
“我们是出来工作的,不是来度假的。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就行了。”
她说完,就拿着毛巾和牙刷,走出了房间,应该是去公共盥洗室了。
我一个人愣在房间里,感觉自己像个小丑。
是我想多了吗?
是我思想太龌龊了吗?
可我怎么可能不多想?
我坐立不安,在狭小的空间里踱来踱去。
我摸出一根烟,想抽,又想起这是室内,只能烦躁地把烟在手指间来回捏。
我必须得跟林月打个电话。
我不能让她从别人嘴里听到这件事。
我跑到一楼前台,那里有一部公用电话。
我哆哆嗦嗦地拨通了林月单位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人接。
“喂,我找一下林月。”
“林月?她今天请假了,不在。”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她怎么请假了?出什么事了?
我挂了电话,心里更乱了。
回到房间,徐静已经回来了。她换了一件干净的白衬衫,头发湿漉漉的,散发着一股洗发水的清香。
她看了我一眼:“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没什么。”我闷声说。
下午,我们去拜访客户。
那是一家新成立的电子厂,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香港人,普通话说得很蹩脚。
我本来以为,这种技术谈判的场合,我就是个摆设。
没想到,徐静的表现让我大吃一惊。
她既没有我想象中的清高,也没有我想象中的强势。
她很从容,很有耐心。
客户提出很多苛刻的技术要求,她都一一解答。遇到听不懂的粤语词汇,她就拿出纸笔,连说带画。
她甚至还会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来缓和气氛。
一下午谈下来,对方老板对她赞不绝口,连连说:“徐小姐,你真是个专业的人才。”
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这个女人,跟我认识的,跟厂里传言的,完全不一样。
晚上,客户请我们吃饭。
饭桌上,免不了要喝酒。
那个香港老板,带着几个手下,轮流给徐静灌酒。
“徐小姐,这杯你一定要喝,预祝我们合作成功!”
“徐小姐,巾帼不让须眉,我们再干一杯!”
徐静的酒量似乎并不好,几杯白酒下肚,脸就红了。
我看着心里着急。
我是男的,这时候应该替她挡酒。
我刚要站起来,徐静sempre就用眼神制止了我。
她端起酒杯,对那个老板笑了笑:“黄总,我酒量不行。这样吧,我喝一杯,您喝三杯,这才公平,您说是吧?”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亮亮的,带着一点狡黠。
那个黄总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好!徐小姐快人快语,我喜欢!就这么办!”
结果,一场酒喝下来,黄总他们几个大男人被灌得东倒西歪,徐静却始终保持着清醒。
回去的路上,夜风吹着,有点凉。
我扶着她,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酒气。
“徐工,你没事吧?”
“没事。”她走路有点飘,但意识还很清楚,“今天多亏了你。”
“我?”我一愣,“我什么都没做。”
“你在旁边,就是一种支持。”她轻声说。
我心里一动。
回到招待所,我抢先一步,去公共盥gexi室打了一盆热水。
我把热水盆放在地上:“徐工,你先泡泡脚吧,解解酒。”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惊讶。
她没说话,默默地脱掉鞋,把脚放进热水里。
“嘶……”她舒服得长出了一口气。
我站在旁边,有点手足无措。
“张建。”她忽然叫我。
“嗯?”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一个女人,出差非要跟男同事住一间房。”她自嘲地笑了笑,“是挺奇怪的。”
我沉默着。
“你不用紧张。”她说,“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我……我没那么想。”我辩解道,但声音很小。
她抬起头,看着我,灯光下,我看到她眼圈有点红。
“我只是……想省点钱。”
又是这个理由。
我觉得很无力。
一个能跟香港老板在酒桌上谈笑风生的技术精英,会在乎这一晚几十块的房费吗?
我不信。
但我也问不出口。
那一晚,我几乎没怎么睡。
我躺在靠门的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隔壁床的徐静,似乎也一样。
我能听到她翻来覆去的声音。
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清浅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汽车声。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尴尬又压抑的气氛。
我脑子里不停地想着林月。
我想象着她如果知道我现在的情景,会是什么反应。她一定会哭,会闹,会觉得我背叛了她。
我越想越烦躁,越想越愧疚。
大概到了后半夜,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
我忽然听到了一阵极其压抑的……哭声。
声音很小很小,像是从喉咙里硬擠出来的,断断续续,还带着轻微的抽噎。
是从徐静的床上传来的。
我一下子就清醒了。
我屏住呼吸,仔细听。
没错,是她在哭。
她把头埋在被子里,以为我听不见。
但在这样寂静的夜晚,那一点点声音,被无限放大,像小锤子一样,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上。
一个在白天那么坚强、那么 professional 的女人,为什么会在半夜里偷偷哭泣?
我心里所有的警惕、防备、猜疑,在那一刻,忽然都消失了。
只剩下一种莫名的心疼。
我犹豫了很久。
我不知道该不该出声。
出声,会不会让她更尴尬?
不出声,就这么听着她哭,我是不是太冷漠了?
我的内心在激烈地斗争。
最后,我还是忍不住,轻轻地问了一句。
“徐工……你,没事吧?”
我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突兀。
哭声,戛然而止。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甚至能想象到,她此刻正僵在被子里,身体紧绷。
我有点后悔了。我是不是不该问的?
过了足足有一分钟,黑暗中才传来她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
“我没事。”
“吵到你了,不好意思。”
她的声音在发抖。
这怎么可能是没事的样子?
我从床上坐了起来。
“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我小心翼翼地问。
她没有回答。
我又听到了那种压抑的抽噎声,比刚才更厉害了。
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我下了床,摸索着走到她的床边。我不敢靠得太近,就站在床尾的位置。
“徐工,你要是信得过我,就跟我说说。我虽然帮不上什么大忙,但至少可以当个听众。你一个人憋在心里,会憋坏的。”
我的话说得很笨拙,但很真诚。
黑暗中,她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不再压抑自己,终于放声大哭。
那不是嚎啕大哭,而是一种绝望的、无助的呜咽,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在深夜里独自舔舐伤口。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只能默默地从写字台上拿起我的那包烟,抽出一根,递过去。
我忘了她不抽烟。
我又把烟收了回来。
我从暖水瓶里倒了一杯水,递到她床边。
“喝点水吧。”
她没有接。
她哭了很久很久,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哭出来。
我一直就那么站着,陪着她。
渐渐地,她的哭声小了下去,变成了低低的抽泣。
“谢谢你。”她沙哑着说。
“没事。”
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
但这一次,气氛不再尴尬。
“我……”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厉害,“我不是故意要跟你住一间房的。”
“我知道。”我说。
“我省下那点房费,不是为了给单位省钱。”
“是为了给我儿子。”
我的心猛地一沉。
儿子?她有儿子了?
“我儿子……他病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却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
“很严重的病,需要很多钱。”
“我丈夫……”她顿了一下,声音里充满了苦涩,“他不管。他觉得那就是个无底洞,不愿意花钱。”
“我们天天吵架。他让我放弃。”
“我怎么能放弃?那是我儿子啊。”
“这次出差,项目要是谈成了,厂里会有一笔奖金。我想把这笔钱攒下来,偷偷地……给我儿子治病。”
“所以,能省一点,是一点。”
“住招待所的钱,出差补助……我一分钱都舍不得花。”
“我怕他知道了,又会把钱抢走。”
她断断续續地讲述着。
我站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像被雷击中了一样。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终于明白了。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要坚持住一间房。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说“想省点钱”。
我终于明白她白天为什么那么拼命,在酒桌上那么不要命。
那不是为了工作,不是为了表现。
那是在为一个母亲的希望,在拼命。
而我呢?
我之前都在想些什么?
我在怀疑她,揣测她,提防她。
我觉得她生活不检点,觉得她别有用心。
我为自己那些龌龊、狭隘的想法,感到无地自容。
我像个傻子,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对不起。”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徐工,对不起。”
“不怪你。”她轻轻地说,“换成是谁,都会那么想的。”
那一刻,我看着黑暗中她那个模糊的轮廓,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必须帮她。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我去外面买了早点,豆浆,油条,还有两个茶叶蛋。
我把茶叶蛋剥好,放在她面前。
“徐工,快吃吧,吃了我们好去工作。”
她看着我,眼睛红肿,但眼神里没有了昨晚的绝望。
她对我笑了笑,那是我第一次见她笑得那么……真实。
“谢谢你,张建。”
“别客气,快吃。”
那一天,我们再去客户那里,我的心态完全变了。
我不再是一个旁观者。
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帮她整理资料,记录要点。客户说话的时候,我竖着耳朵听,生怕漏掉一个细节。
中间休息的时候,我主动去给客户和她倒水。
黄总开玩笑说:“徐小姐,你这个助理很不错嘛,很醒目。”
徐静看了我一眼,笑了:“他是我同事,也是我弟弟。”
听到“弟弟”两个字,我心里热乎乎的。
谈判进行得很顺利。
第三天,我们成功签下了合同。
黄总非常高兴,当场拍板,说要给我们一笔额外的“辛苦费”,算是私下给的红包。
他拿出两个厚厚的信封。
我看着那两个信封,心跳加速。
这笔钱,对徐静来说,太重要了!
黄总把其中一个信封递给我。
我 subconsciously地就想推辞。我们厂里有规定,不能收客户的红包。
但我的手还没伸出去,徐静就开口了。
“黄总,您太客气了。”她笑着说,“我们张建还是个年轻人,您这样会把他惯坏的。”
她一边说,一边自然地从黄总手里接过两个信封,然后把其中一个,塞回了黄总手里。
“这一个,您收回去。我们代表的是北方机械厂,心意领了,但规矩不能坏。”
然后,她晃了晃手里剩下的那个信封。
“这一个,我替我们两个收下了。就当是您请我们吃饭的饭钱,我们就不跟您客气了。”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给了对方面子,又守住了底线,还成功地把钱拿到手了。
我简直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黄总哈哈大笑:“好!徐小姐,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从客户公司出来,徐静把那个厚厚的信封直接塞到了我手里。
“拿着。”
我吓了一跳:“徐工,这不行!这是你的钱!”
“什么我的钱?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她看着我,“合同能签下来,你也有功劳。”
“可我什么都没做啊!”我急了,“而且……你比我更需要这笔钱!”
我话说出口就后悔了,这等于揭了她的伤疤。
她果然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她才说:“张建 ",这是我们应得的。你拿着,这是你那份。”
她从信封里抽出一半的钱,塞给我。
剩下的一半,她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自己贴身的口袋里。
我捏着手里那叠还带着温度的钞票,感觉烫手。
我知道,她这是在维护我的尊严。
她不想让我觉得,我是在可怜她,施舍她。
我们是平等的同事,是并肩作战的“战友”。
我眼圈一热,吸了吸鼻子,把钱收下了。
“徐工,谢谢你。”
“傻小子。”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姐请你吃好吃的去。”
那天晚上,她带我去了一个路边的大排档。
我们点了很多海鲜,还点了一箱啤酒。
那是我们出差这么多天,吃得最放松的一顿饭。
我们聊了很多。
聊工作,聊理想,聊我们北方的雪,聊她记忆里儿时的大海。
她告诉我,她老家就在海边。她说她儿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去看一次大海。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
我看着她,觉得她真美。
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坚韧的美。
回去的路上,我们都有点醉了。
还是那间小小的房间,还是那两张床。
但这一次,没有任何尴尬和不自在。
我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我睡得很沉,很安稳。
我知道,隔壁床上的那个女人,她也一样。
回程的火车上,我们的话明显多了起来。
她会跟我讲一些技术上的难题,会给我分析厂里的人事关系。
她就像一个真正的姐姐,在教导一个涉世未深的弟弟。
快到站的时候,她忽然对我说:“张建,回去以后,就当我们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愣了一下。
“就当……我们还是住了两间房。”她说,“不要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尤其是你女朋友。”
我明白了。
她是在保护我。
她怕这件事传出去,会影响我的名声,影响我和林月的感情。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徐工,你放心。”
回到厂里,一切都和我们走之前一样。
车间里还是那股机油味,老王还是那样喜欢凑过来 gossiping。
“小子,可以啊,满面春光的。跟美女出差就是不一样哈?”
我笑了笑,没接话。
我去给领导汇报工作,把签好的合同和剩下的出差经费,一分不差地交了上去。
领导很高兴,当众表扬了我们。
奖金很快就发下来了。
我拿到我的那份,第一时间就去找徐静。
我把我的奖金和黄总给的那个红包,全都塞给她。
“徐工,这个你拿着。”
她愣住了,然后立刻把钱推回来:“张建 ",你这是干什么?我们说好的!”
“你听我说完。”我按住她的手,很认真地说,“我马上要订婚了,我未婚妻家里条件不错,我暂时不缺钱。你比我需要它。”
“这不是施舍,也不是可怜。”
“这算我……借给你的。等你以后宽裕了,再还给我。”
“就当是……我这个弟弟,给未来小外甥的一点心意。”
我一口气把话说完。
徐静看着我,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她没再推辞,默默地把钱收下了。
“谢谢。”她哽咽着说。
从那以后,我和徐静在厂里,恢复了普通同事的关系。
我们见面会点头微笑,但不会有更多的交流。
我知道,这是我们之间的默契。
厂里关于她的流言蜚语,我再听到时,心里只有鄙夷。
你们根本不知道,你们议论的这个女人,她有多么了不起。
我和林月很快就订婚了。
订婚宴上,我喝了很多酒。
林月扶着我,心疼地说:“你喝这么多干嘛?”
我看着她,笑了笑,说:“高兴。”
我是真的高兴。
为我,也为徐静。
我希望她能用那笔钱,给她儿子带来希望。
时间过得很快。
转眼间,几年过去了。
90年代的浪潮,席卷了我们这个平静的北方小城。
厂里的效益越来越差,开始裁员,下岗。
我因为年轻,技术也还行,留了下来。
而徐静,却在第一批“优化”的名单里。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非常震惊。
以她的技术能力,怎么可能被“优化”?
后来我才听说,是她自己主动申请的。
她拿着一笔买断工龄的钱,离开了这个她工作了近十年的地方。
她走的那天,我去送她。
还是在那个熟悉的火车站。
她看起来比几年前憔悴了一些,但眼神却比以前亮了。
“你要去哪儿?”我问。
“回南方。”她笑着说,“我联系了黄总,他愿意给我提供一个职位。”
“那……孩子呢?”我小心翼翼地问。
提到儿子,她的脸上绽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光彩。
“他很好。手术很成功。现在已经可以像正常孩子一样跑跳了。”
“我这次去南方,就是想把他接过去,在那边上学。”
我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对了,”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我离婚了。”
我愣了一下。
“早就该离了。”她笑得云淡风风轻,“离开那个男人,我才觉得,天都亮了。”
火车又要开了。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这是什么?”
“当年借你的钱。”她说,“还你的。”
我连忙推回去:“徐姐,不用……”
我第一次叫她“徐姐”。
她把信封硬塞到我怀里:“必须拿着。我们说好的。”
“张建,谢谢你。”她认真地看着我,“如果不是你,我可能撑不到今天。”
“是你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好人的。”
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火车开动了。
我隔着车窗,看着她带着笑容的脸,离我越来越远。
我知道,她要去奔赴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全新的生活了。
又过了很多年。
我也离开了那个日渐衰败的工厂,自己出来单干,开了个小小的加工厂。
我和林月结婚了,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生活平淡,但也幸福。
我再也没有见过徐静。
她就像我生命中的一个过客,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了。
但那次出差,那个夜晚,那间小小的招待所房间,却像一幅画,永远地刻在了我的记忆里。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会想起她。
我会想起她那双清冷的眼睛,想起她在酒桌上的谈笑风生,想起她深夜里压抑的哭声,想起她提到儿子时脸上那温柔的光。
她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她让我明白,永远不要轻易去 judging 一个人。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在那副平静甚至冷漠的外表下,她扛着怎样的重担,经历着怎样的风暴。
她也让我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坚强。
真正的坚强,不是从不哭泣,而是在深夜痛哭之后,第二天依旧能擦干眼泪,穿上盔甲,继续战斗。
前年,我去南方参加一个展会。
鬼使神差地,我去了当年我们出差的那个城市。
城市变化太大了,高楼林立,车水马龙,我几乎认不出来了。
我凭着记忆,找到了当年那家国营招待所的位置。
招待所早就拆了,原地盖起了一座五星级酒店,金碧辉煌。
我站在酒店门口,恍如隔世。
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一辆车在我身边停下。
车窗摇下来,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出现在我面前。
她穿着一身得体的职业套装,化着精致的淡妆,头发盘了起来,显得非常干练。
是徐静。
她看起来比以前胖了一点,也更有神采了。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但更多的是一种从容和自信。
“张建?”她有些不确定地叫我的名字。
我激动得差点说不出话来:“徐……徐总?”
我从黄总那里听说,她现在已经是那家电子公司的副总了。
她笑了,打开车门:“上车吧,老朋友。”
我们找了一家咖啡馆坐下。
她给我看她手机里儿子的照片。
一个很高很帅的小伙子,在一所名牌大学的校门口,笑得阳光灿烂。
“他今年大三了。”徐静的语气里满是骄傲。
我们聊了很久,聊这些年的变化,聊各自的家庭和事业。
临走时,她对我说:“张建,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
“当年,谢谢你没有拆穿我的谎言。”
我一愣:“什么谎言?”
“我说我丈夫不管孩子,其实……”她苦笑了一下,“我那时候,根本就没有丈夫。”
“我……我没结过婚。”
我彻底惊呆了。
“那孩子……”
“他是我一个人的孩子。”她说得很平静,“我年轻的时候,犯过傻,爱错了人。等我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那个人已经消失了。”
“我家里人逼我打掉,我不肯。我就自己把他生下来了。”
“为了不让别人说闲话,我就对外说,我结婚了,丈夫在外地工作。”
“所以,当年我跟你说的那些,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假的。儿子生病是真的,需要钱是真的。但是,没有那个抢我钱的丈夫。”
我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以为我已经知道了全部的真相。
原来,我所知道的,依然只是冰山一角。
她所承受的,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重得多。
在一个对未婚妈妈充满歧视的年代,她一个人,顶着所有的流言蜚语,把一个生病的孩子拉扯大,供他上大学。
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力?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问。
“因为你是我唯一信得过的朋友。”她看着我,眼神无比真诚,“我不想再对你撒谎了。”
“而且,一切都过去了。”
她站起身,对我伸出手。
“张建,很高兴能再见到你。我要去机场接我儿子了,他放假回来。”
我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很温暖,很有力。
“徐姐,”我说,“你是我见过最了不起的女人。”
她笑了,眼睛里有泪光在闪。
“你也是我见过最善良的男人。”
看着她开车离去的背影,我站在原地,很久很久。
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闷热的南方夜晚。
那个在被子里偷偷哭泣的女人。
那个故作坚强的母亲。
那个用一个又一个谎言,为自己和孩子编织出一件脆弱铠甲的战士。
原来,我们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起承转合里。
而我有幸,在她故事的“转”处,短暂地出现过。
并且,用一点微不足道的善意,参与了她走向“合”的结局。
这就够了。
来源:言浅意更深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