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87 年秋,梧桐叶刚落第一茬,国营红星机械厂的大喇叭正播《在希望的田野上》。我攥着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袖口,站在厂门口的传达室里,脚边的解放鞋沾了点泥 —— 早上帮车间老王搬零件,蹭到的。
这馄饨汤的滋味,我记了四十年,比蜜甜,比醋酸,最后都化成了心口的暖。
1987 年秋,梧桐叶刚落第一茬,国营红星机械厂的大喇叭正播《在希望的田野上》。我攥着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袖口,站在厂门口的传达室里,脚边的解放鞋沾了点泥 —— 早上帮车间老王搬零件,蹭到的。
张阿姨从传达室里探出头,手里攥着个红皮笔记本,老远就喊:“建国,人来了!”
我赶紧直了直腰,看见一个穿浅粉色的确良衬衫的姑娘走过来,头发烫成当时时兴的波浪卷,发梢别着个珍珠发卡,手里攥着副蛤蟆镜,指节细细的,涂着淡粉色的指甲油。这就是张阿姨说的刘梅,市物资局干部的女儿,听说介绍人能从厂门口排到巷尾。
“刘梅同志,这是我们厂的技术骨干,李建国,大学生,图纸画得比打印机都准。” 张阿姨拉着我往跟前凑,我能闻见她身上的雪花膏味,和刘梅身上的茉莉香皂味混在一起,有点冲。
刘梅没伸手,只是抬眼扫了我一下,视线从我的衬衫领口滑到鞋尖,眉头轻轻皱了皱:“听说你一个月工资五十六块八?”
“嗯,技术员定级就是这个数,年底有奖金,去年拿了两百。” 我赶紧答,手心有点出汗。我们厂效益在市里排得上号,这个工资不算低,就是我刚工作没几年,没攒下多少。
“住哪儿啊?” 刘梅往传达室的竹椅上一坐,蛤蟆镜架到了头顶,露出双眼皮 —— 后来我才知道是割的。
“厂里的集体宿舍,单间,十二平米,带个小阳台。”
“没自己的房子?” 刘梅挑了挑眉,“我爸单位刚分了套两居室,南北通透,我要是结婚,总不能跟你挤宿舍吧?”
张阿姨在旁边打圆场:“建国年轻,以后肯定有机会分房的,他是重点培养对象……”
“重点培养也得有实打实的东西啊。” 刘梅打断她,从口袋里掏出块上海牌手表看了看,“我妈说了,结婚得有三大件: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条件好的还得有洗衣机。你这三样凑齐了吗?”
我攥了攥手:“自行车有,永久牌的,去年买的;手表也有,北京牌的;缝纫机还没买,打算今年年底……”
“打算有啥用?” 刘梅站起来,理了理衬衫下摆,“李师傅,不是我说你,都二十八了,连个正经住处都没有,我跟你结婚,不是找罪受吗?”
这话扎得我心口疼。我家是郊区农村的,父母供我读大学不容易,弟弟还在念高中,我每个月得寄二十块回家,确实没多少余钱。可我没偷没抢,凭手艺吃饭,咋就成了 “找罪受”?
“刘同志,话不能这么说。” 我声音有点硬,“我虽然现在条件一般,但我肯干,以后日子肯定能好起来。”
“以后是多久?一年还是十年?” 刘梅笑了笑,那笑里带着点轻蔑,“我可等不起。张阿姨,麻烦你了,这人我看不上。”
说完她转身就走,波浪卷的发梢甩得我眼睛疼。张阿姨叹着气拍我的肩:“建国,别往心里去,她就是被家里宠坏了,咱再找更好的。”
我没说话,只觉得脸上发烫,像是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集体宿舍里人多眼杂,回去肯定得被追问,我不想听那些闲言碎语,顺着厂后门的巷子就往前走。
巷口飘来一股鲜香味,是葱花混着骨汤的味道。王大叔的馄饨摊就摆在这儿,铁皮桶改的煤炉烧得正旺,上面架着口大铁锅,汤咕嘟咕嘟地响,白花花的馄饨在里面翻跟头,撒上一把翠绿的葱花,香得人直咽口水。
王大叔五十多岁的年纪,头发有点花白,总戴着顶洗得发黄的蓝布帽,脸上的皱纹里都沾着面粉。他见我走过来,停下手里的勺子喊:“建国?今天咋没上班?”
“调休。” 我往摊前的小马扎上一坐,“王大叔,来碗馄饨,多放香菜。”
“好嘞!” 王大叔掀开锅盖,热气扑得他脸上发红,“还是老规矩,汤多下点?”
“嗯。” 我看着他用长柄勺子舀了十个馄饨,连汤盛进粗瓷碗里,撒上香菜、虾皮,又滴了两滴香油,“大叔,再来两瓣蒜。”
“咋了这是?脸拉那么长,跟谁置气呢?” 王大叔把碗推到我跟前,又递过来一瓣剥好的蒜,“是不是厂里的事?”
我咬了口馄饨,肉馅紧实,是新鲜的五花肉剁的,汤鲜得能鲜掉眉毛。这一口下去,心里的憋屈好像散了点。我嚼着馄饨说:“相亲,黄了。”
王大叔笑了,用围裙擦了擦手:“是张阿姨给你介绍的那个?物资局的?”
“嗯。” 我喝了口汤,“嫌我没房没存款,说跟我结婚是找罪受。”
“呸!她懂个啥!” 王大叔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咱建国是啥人?技术过硬,为人实诚,那是她没眼光!我跟你说,找媳妇不能找那样的,娇生惯养,吃不了苦,日子过不到一块儿去。”
我没说话,又吃了个馄饨。巷子里过了辆自行车,叮铃铃的响,是厂里的同事,见我在这儿,挥了挥手就过去了。
“小伙子,别愁。” 王大叔蹲到我跟前,压低了声音,“我家女儿很漂亮。”
我手里的筷子顿了一下,汤洒了一滴在裤腿上。王大叔的馄饨摊我来吃了快三年,从没见过他提家里人,只知道他一个人守着这个摊子,听说媳妇走得早。
“大叔,您别开玩笑。” 我有点不好意思,低头扒拉着馄饨。
“谁跟你开玩笑?” 王大叔拍了拍我的胳膊,“我女儿叫秀莲,二十五了,在街道服装厂上班,踩缝纫机的手艺是市里比赛拿过奖的。人老实,能干,家里家外一把好手,就是性子腼腆,不爱说话。”
我抬起头,正好看见巷口走来个姑娘。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袖口挽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小臂,手上沾着点蓝墨水 —— 应该是画粉。头发扎成个马尾,用根红绳系着,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贴在脸上,眼睛很大,黑亮黑亮的,像浸在水里的葡萄。
她走到摊前,手里拎着个布包,声音轻轻的:“爸,今天面和多了,晚上煮面条?”
这就是王秀莲。她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王大叔,没往我这边瞟,可我却看清了她的手 —— 指关节有点粗,是常年踩缝纫机磨的,指甲剪得干干净净,没有涂指甲油,虎口处还有个小小的茧子。
“秀莲,这是红星厂的李建国,大学生,技术骨干。” 王大叔拉过女儿,“建国,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我闺女秀莲。”
秀莲这才抬眼看我,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赶紧低下头,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李师傅,您好。”
她的声音像刚煮好的糖水,温温的,不烫嘴,却甜到心里。我攥着筷子的手紧了紧,突然觉得刚才相亲的憋屈,好像都被这声 “李师傅” 冲淡了。
“秀莲刚下班?” 我没话找话,舌头有点打结。
“嗯,今天赶一批童装,加了会儿班。” 秀莲蹲下身,帮王大叔把煤炉的风门调小了点,“爸,你今天馄饨卖得咋样?”
“差不多了,还剩二十来个,建国这碗吃完,再卖两份就收摊。” 王大叔舀了瓢水倒进锅里,“对了,秀莲,明天你张姨托我问你,她儿子单位有个小伙子,想跟你见个面……”
“爸,我不去。” 秀莲打断他,声音还是轻轻的,“我想先把手艺练好,等厂里评上先进再说。”
“评先进也不能耽误终身大事啊。” 王大叔叹了口气,“你都二十五了,再拖就成老姑娘了。”
秀莲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摊前的小马扎摆整齐,又从布包里掏出个饭盒,递给王大叔:“妈留下的那个搪瓷缸,我今天拿去补好了,盛汤不洒了。”
王大叔接过饭盒,打开看了看,眼眶有点红:“还是我闺女贴心。”
我吃完馄饨,掏出五毛钱放在桌上 —— 那时候一碗馄饨三毛五,我多给了一毛五,算是加的香菜钱。王大叔要找我钱,我按住他的手:“大叔,不用找,下次还来吃。”
“那哪儿行!” 王大叔硬把一毛五塞回我手里,“做生意得讲规矩,一分一厘都不能差。你要是不嫌弃,以后常来,我给你多下两个馄饨。”
秀莲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把装馄饨的铁盆刷干净,摞在架子上。她路过我身边的时候,脚步顿了顿,小声说:“李师傅,刘梅同志…… 她眼光高,您别往心里去。”
我愣了一下,她居然知道我相亲的事。
“你咋知道?”
“张阿姨刚才来摊前买馄饨,跟我爸说了。” 秀莲的耳朵有点红,“我觉得…… 您是好人。”
就这五个字,说得我心里热乎乎的。我看着她跟着王大叔推着馄饨摊往巷深处走,马尾辫在身后一甩一甩的,脚步很稳。梧桐叶落在她的肩上,她抬手拂掉,动作轻轻的,像拂掉一片羽毛。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手里还攥着那毛五分钱,硬邦邦的,却比任何时候都踏实。那天的风有点凉,可我心里却烧得慌,连刚才刘梅带来的委屈,都变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
我突然觉得,这趟相亲没成,说不定是件好事。
第二天上班,我刚走进车间,就被主任叫到了办公室。主任姓周,五十多岁,是个老技术工人,对我一直很照顾。他手里拿着张图纸,指着上面的一个零件说:“建国,这个齿轮的精度要求太高,车间里的机床达不到,你看看能不能改进一下工艺?”
我接过图纸,仔细看了看:“主任,我觉得可以用线切割机床试试,精度能到 0.01 毫米,就是得重新编程序。”
“我也是这个意思。” 周主任给我倒了杯茶,“厂领导很重视这个项目,要是能成,年底的先进工作者肯定有你,分房的时候也能加分。”
我心里一动,分房的事是我最大的顾虑,要是能拿下这个项目,说不定真能早点拥有自己的房子。
“主任您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几乎泡在了车间和技术科。白天跟着工人师傅调试机床,晚上在办公室编程序,有时候忙到半夜,就趴在办公桌上睡一会儿。食堂的饭没时间吃,就啃两个馒头,就着咸菜对付。
有天晚上,我编程序编到快十二点,肚子饿得咕咕叫,想起王大叔的馄饨摊,就收拾东西往巷口走。本以为这么晚了摊早收了,没想到刚拐进巷子,就看见那盏熟悉的马灯亮着,王大叔正坐在小马扎上抽烟,秀莲在旁边缝补一件旧衣服。
“建国?这么晚了还没睡?” 王大叔看见我,赶紧站起来,“是不是饿了?我给你下碗馄饨,还剩点肉馅。”
“不用了大叔,太晚了,你们也该回去休息了。”
“没事,秀莲她妈以前总说,做买卖得实在,不管多晚,只要有人来,就得招呼。” 王大叔已经掀开了锅盖,“你等着,几分钟就好。”
秀莲放下手里的针线,给我搬了个小马扎:“李师傅,你最近是不是很忙?我看你眼睛都红了。”
“厂里有个项目,得赶进度。” 我坐下,看见她手里缝的是件小孩的衣服,针脚细密,“这是给亲戚家孩子缝的?”
“不是,是街道敬老院的,有个小孩父母不在了,住在那儿,衣服破了没人补。” 秀莲把衣服叠好,放进布包,“我闲着也是闲着,就帮忙缝补一下。”
我心里更暖了。现在的姑娘,大多想着穿好的吃好的,像秀莲这样心善的,不多见。
“馄饨好了!” 王大叔把碗端过来,里面卧了个荷包蛋,黄澄澄的,“快吃,补补身子。”
“大叔,我就给您三毛五。” 我掏出钱,他却按住我的手。
“这碗我请你。” 王大叔说,“你是干大事的人,别亏着自己的身子。秀莲,给建国倒碗热水。”
秀莲应了一声,从搪瓷缸里倒了碗温水,递到我手里。水不烫,刚好能喝,我能闻到搪瓷缸上淡淡的肥皂味,和她身上的味道一样。
“李师傅,你那个项目,要是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秀莲站在旁边,手里攥着衣角,“我虽然不懂技术,但要是需要抄个资料、画个图啥的,我都能做。我在服装厂也常画纸样,笔头子还算稳。”
我心里一动,技术科的资料堆得像山,有些需要手抄存档,我正愁没时间。“真的?那太谢谢你了。”
“不客气,互帮互助是应该的。” 秀莲笑了笑,眼睛弯成了月牙,“你要是需要,明天我下班去厂里找你。”
那天的馄饨,我吃得格外香。汤里除了鲜,还多了点别的味道,说不清是啥,就觉得暖,从胃里一直暖到心口。
第二天下午,秀莲真的来厂里了。她穿了件新做的碎花褂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里拎着个布包,里面装着笔墨纸砚。我把她领到技术科的空座位上,给她找了需要抄录的资料。
“就是这些,字迹要工整,不能有错别字。” 我递给她一支钢笔,“这是我的备用笔,你先用着。”
秀莲接过笔,指尖碰到我的手,她像触电似的缩了一下,耳朵又红了。“谢谢李师傅。”
她坐下来,立刻就投入了工作。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她的侧脸上,睫毛长长的,投下一小片阴影。她写字的姿势很端正,握笔的手很稳,一笔一划,一丝不苟。
技术科的老王凑过来,捅了捅我的胳膊,小声说:“建国,这姑娘是你对象?长得真俊,比上次那个刘梅强多了。”
我脸一红:“别瞎说,就是朋友。”
“朋友能来给你抄资料?” 老王挤了挤眼睛,“我看有戏。这姑娘看着就踏实,比那些娇滴滴的强。”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秀莲的背影,心里有点甜。她抄得很认真,遇到不认识的专业术语,就轻轻喊我:“李师傅,这个‘淬硬层深度’是这么写吗?”
“对,就是这个‘淬’,三点水加个‘卒’。” 我凑过去,指着资料上的字,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皂角味。
她的头发很软,发梢刚好碰到我的手背,有点痒。我赶紧缩回手,假装去拿图纸,心跳得像擂鼓。
秀莲好像也察觉到了,写字的手顿了顿,耳根更红了。
那天,她抄到很晚,直到厂里的大喇叭响了下班号,才把抄好的资料递给我。“李师傅,你看看,有没有错的。”
我接过来,一页页翻看,字迹工整清秀,没有一个错别字,连标点符号都标的清清楚楚。“太好了,比我抄的都好。”
“真的?” 秀莲眼睛一亮,“那我就放心了。”
我送她出厂门,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今天太谢谢你了,我请你吃饭吧。”
“不用了,举手之劳。” 秀莲摆了摆手,“你赶紧回去忙吧,别耽误了项目。”
“那我送你到巷口。”
我们沿着路边的梧桐树走,没怎么说话,可一点都不觉得尴尬。风吹过,树叶沙沙响,像在说悄悄话。
走到巷口,王大叔的馄饨摊已经摆好了,看见我们一起过来,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建国,你送秀莲回来的?”
“嗯,秀莲帮我抄了一下午资料,我送她回来。”
“这孩子,就是热心。” 王大叔舀了碗汤,递给秀莲,“快喝点汤暖暖身子。”
秀莲接过汤,喝了一口,对我笑了笑:“李师傅,明天要是还需要帮忙,你就去服装厂找我,我在第三车间。”
“好。” 我点头,“你也早点休息。”
我转身往回走,刚走两步,就听见王大叔喊我:“建国!”
我回头,他朝我招了招手。我走过去,他压低声音说:“小伙子,我看你是个实诚人。秀莲她妈走得早,我一个大老粗,没把她教得多金贵,但这孩子心善,能干,是个过日子的料。你要是对她有意思,就主动点。”
我的心 “砰砰” 直跳,脸都红了:“大叔,我…… 我怕配不上她。”
“配得上!” 王大叔拍了拍我的肩膀,“你有文化,有手艺,为人正直,比那些花里胡哨的强多了。秀莲要是能跟你,我放心。”
那天晚上,我回到宿舍,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秀莲的样子,她笑的时候眼睛弯成月牙,她写字的时候认真的侧脸,她递水给我时发红的耳朵。我摸出枕头底下的北京牌手表,表盘上的指针滴答滴答转着,像是在数我的心跳。
我突然觉得,我得好好干,不光是为了分房,更是为了能配得上秀莲这样的好姑娘。
接下来的日子,秀莲每天下班都来厂里帮我。有时候是抄资料,有时候是帮我整理图纸,有时候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给我泡杯热茶。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话也越来越多。
我知道了她妈是在她十岁的时候走的,得了急病,那时候王大叔还在国营食堂上班,为了照顾她,主动辞了工作,摆起了馄饨摊。她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就进了街道服装厂,从学徒做起,现在已经是车间的技术能手了,上个月还拿了厂里的奖金。
她也知道了我家在郊区农村,父母都是农民,弟弟在读高三,成绩很好,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你弟弟要是考上大学,学费不够的话,我这里有积蓄。” 有天晚上,我们一起走在巷子里,秀莲突然说。
我愣了一下:“不用,我这些年攒了点,不够的话再跟同事借点,总能凑够。”
“同事的钱哪有我的方便。” 秀莲停下脚步,看着我,“我攒了八百多块,是准备以后结婚用的,现在先给你弟弟交学费,没关系的。”
我心里一热,眼眶有点湿。那时候的八百块,相当于我一年半的工资,她居然愿意拿出来给我弟弟交学费。
“秀莲,这不行。” 我攥住她的手,她的手很软,有点凉,“你的钱是你的嫁妆,我不能动。”
她的手僵了一下,没抽回去,只是低下头,声音轻轻的:“建国,我要是跟你在一起,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这句话像一道暖流,瞬间涌遍了我的全身。我看着她,月光落在她的脸上,很白,很柔和。我鼓起勇气,轻轻喊了声:“秀莲。”
“嗯?”
“我喜欢你。”
秀莲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着光,像是有星星落了进去。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只是用力点了点头,眼泪掉了下来。
我伸手,轻轻擦去她的眼泪,她的眼泪很烫,像烧在我的手心上。“秀莲,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
她扑进我的怀里,双手紧紧抱住我的腰,声音哽咽:“建国,我信你。”
那天晚上,我们在巷口抱了很久。风吹过,带来馄饨汤的香味,带来梧桐叶的清香,带来她头发上的皂角味。我觉得,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刻,就是现在了。
可幸福的日子没过多久,麻烦就来了。
那天我正在车间调试机床,张阿姨突然找到我,神色有点复杂:“建国,你跟王大叔家的秀莲处对象了?”
“嗯,张阿姨,我们是认真的。” 我以为她是来祝福我的,没想到她却叹了口气。
“建国,你糊涂啊!” 张阿姨拉着我走到一边,“刘梅后悔了,她跟我说,之前是她说话太冲,不是真的看不上你。她爸说了,只要你跟刘梅处对象,就把你调去供销科当科长,还能给你分套两居室的房子,家具家电都给你配齐。”
我皱了皱眉:“张阿姨,我已经跟秀莲在一起了,不可能再跟刘梅处对象。”
“你傻啊!” 张阿姨急了,“秀莲再好,也就是个馄饨摊老板的女儿,服装厂的工人。刘梅可是干部家庭的,能帮你少奋斗十年!你想想,你要是当了供销科科长,工资翻番,还有房有车,你弟弟上大学的学费、你父母的养老,不都解决了?”
“张阿姨,感情不是交易。” 我声音有点硬,“秀莲心善、能干,是个好姑娘,我不能对不起她。”
“你对得起她,谁对得起你自己?” 张阿姨提高了声音,“你要是跟秀莲结婚,就得挤在十二平米的宿舍里,一辈子当技术员,啥时候才能出头?”
我没再理她,转身就回了车间。可张阿姨的话,却像根刺,扎在我心里。我不是不想要更好的生活,可我更不能做对不起秀莲的事。
没想到,这事还没完。第二天,刘梅的父亲,市物资局的刘科长,居然亲自来厂里找我。他穿着笔挺的中山装,戴着眼镜,派头很足,直接把我叫到了厂长办公室。
“李建国同志,我听说你很有才华,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刘科长坐在沙发上,端着厂长递过来的茶,“我们物资局和你们厂有长期合作,我很欣赏你这样的年轻人。”
“刘科长过奖了,我只是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做好本职工作不够,还要有发展的眼光。” 刘科长放下茶杯,“我知道你跟我女儿之前有点误会,年轻人嘛,说话直,别往心里去。我女儿对你还是有好感的,不然也不会让我来跟你说这些。”
厂长在旁边帮腔:“建国,刘科长可是市里的领导,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
“刘科长,谢谢您的厚爱,可是我已经有对象了。” 我挺直腰板,“我不能始乱终弃。”
刘科长的脸色沉了下来:“李建国,我把话放在这儿,跟我女儿结婚,你前途无量;要是你不识抬举,后果你自己掂量。你们厂的原料供应,可是归我们物资局管的。”
这话里的威胁,再明显不过了。他是在说,要是我不答应,他就断了我们厂的原料供应,到时候不光我,整个厂的工人都得受影响。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都嵌进了肉里。我知道,刘科长有这个能力,他一句话,就能让我丢了工作,甚至让整个红星厂陷入困境。
从厂长办公室出来,我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我该怎么办?答应刘科长,就能得到房子、地位、前途,可我就得对不起秀莲,这辈子都得活在愧疚里;不答应,我可能会丢工作,甚至连累厂里的同事。
那天晚上,我没去馄饨摊,也没回宿舍,一个人在厂后面的操场上走了很久。月亮很圆,却照不亮我心里的迷茫。
快十二点的时候,我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是秀莲。她穿着件薄外套,手里拎着个饭盒,脸色有点白。
“建国,你怎么在这儿?我去宿舍找你,没找到。” 她走到我跟前,把饭盒递给我,“这是我给你包的韭菜盒子,还热着,你吃点。”
我接过饭盒,打开,里面有四个韭菜盒子,金黄金黄的,还冒着热气。“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王大叔说你没去吃馄饨,我猜你可能在这儿。” 秀莲蹲下来,双手抱膝,“是不是刘科长找你了?”
我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张阿姨去馄饨摊找我了。” 秀莲的声音很轻,“她跟我说,刘科长给你许了很多好处,让我主动离开你。”
我的心一紧:“秀莲,你别听她的,我不会离开你的。”
“建国,我知道你难。” 秀莲抬起头,眼睛里有泪光,“刘科长说的那些,确实很诱人。你要是答应他,就能少奋斗十年,你弟弟的学费,你父母的养老,都能解决。我没关系的,真的。”
“你胡说什么!” 我把她拉起来,攥住她的手,“我喜欢的是你,不是那些房子、地位。就算我一辈子当技术员,一辈子住宿舍,我也愿意跟你在一起。”
“可是……”
“没有可是!”
来源:星辰一点号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