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左腿,老毛病,年轻时在机修厂里砸伤的,一到阴雨天就跟我叫板,疼得像有无数根小针在骨头缝里钻。
我69岁,脑子还行,腿脚不行了。
左腿,老毛病,年轻时在机修厂里砸伤的,一到阴雨天就跟我叫板,疼得像有无数根小针在骨头缝里钻。
老伴儿走了三年。
房子一下子就空了,大得能听见回声。
儿子林强,在城那头搞什么互联网,一周能来看我一次,带两箱牛奶一袋水果,坐半小时,手机响个不停,然后一阵风似的刮走。
他说:“爸,给你找个保姆吧。”
我把眼一瞪,拐杖在地上笃笃地敲。
“我还没死呢!”
“爸,这不是死不死的事儿。你一个人在家,万一摔了怎么办?我这天天开会,走不开。”
他的语气,不像商量,像下达一个无法拒绝的KPI。
我心里憋着火。
什么叫走不开?你老子我就能走得开了?
但我没说。
说了也没用。他听不懂,或者说,不想听懂。
他那个世界,是PPT,是deadline,是用户增长。我这个世界,是药盒子,是天气预报,是下一个整点的钟声。
我们之间隔着一道透明的墙。
“我自己能行。”我嘴硬。
“上回你发烧,要不是邻居张阿姨发现,你想过后果吗?”
我没话了。
那次确实凶险,烧到三十九度五,整个人像被扔进蒸笼,连拿起手机的力气都没有。
最后还是妥协了。
不是为他,是为自己。我还没活够,不想死得太窝囊。
林强找来家政公司的人,领着几个候选人上门,跟选妃似的。
第一个,三十出头,打扮得花枝招展,指甲上贴着亮片,说话甜得发腻,一口一个“大爷您放心”。
我看着她那能戳死人的指甲,心里直犯嘀咕。
这是来照顾人,还是来钓鱼的?
“不行。”我直接对林强说。
第二个,快六十了,看着倒老实,就是动作慢吞吞,说话也颠三倒四。
我问她:“会做什么菜?”
她想了半天:“西红柿炒鸡蛋。”
我又问:“还会别的吗?”
她又想了半天:“鸡蛋炒西红柿。”
我摆摆手,算了,请个祖宗回来还得我伺候她。
林强有点不耐烦了。
“爸,您别这么挑剔行不行?差不多的就行了。”
“吃饭是差不多的事儿吗?过日子是差不多的事儿吗?”我顶回去。
他叹了口气,掏出手机又要处理工作。
就在这时,门口探进来一个脑袋。
“请问,这里是林老师家吗?”
声音不大,有点怯生生的。
是个女人,看着五十岁上下,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外套,人很瘦,脸上有风霜的痕迹,但眼睛很干净。
她就是秦淑芬。
家政公司的人赶紧介绍:“林老,这是小秦,秦淑芬,金牌保姆,客户反馈特别好。”
我上下打量她。
她没像前两个那样急着推销自己,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着,两只手交握在身前,有点局促。
“会做什么?”我问,还是那个老问题。
“家常菜都会一点。”她轻声说,“您有什么忌口,或者喜欢吃什么,可以跟我说,我学得快。”
不卑不亢,挺实在。
“哪里人?”
“徽州乡下的。”
“做这行多久了?”
“快十年了。”
林强插嘴:“爸,我看这个还行,就她吧?”
我没理他,继续问秦淑芬:“为什么做这个?”
她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问这个。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沉默了几秒。
“家里……需要用钱。”
这个理由,比什么“我喜欢照顾人”之类的漂亮话,真实一百倍。
我点了下头。
“行,那就你吧。试用期一个月。”
秦淑芬,我们就叫她小秦吧,虽然她也五十了,但在我这儿,还是“小秦”。
她来我家第一天,没说太多话。
林强跟她交代了一堆注意事项,什么我血压高不能吃咸的,什么我腿脚不好地上不能有水,什么我喜欢看晚七点的新闻联播。
她拿个小本子,一笔一划地记下来,字写得挺娟秀。
林强走了,屋里就剩下我们俩。
气氛有点尴尬。
我坐在我的专属太师椅里,假装看报纸,实际上用余光瞟着她。
她没闲着,先是把自己的一个小行李包放进阳台旁那间小储藏室,然后系上围裙,开始打扫卫生。
她干活很利索。
抹桌子,扫地,拖地,每个角落都弄得干干净净。
我那积了灰的窗台,被她用湿布擦得能反光。
我心里“嗯”了一声,有点满意。
这钱,至少在清洁方面,没白花。
快到中午,她问我:“林老师,中午想吃点什么?”
“随便。”我从报纸上抬起头,说了句万能的回答。
“那……我给您做个烂糊白菜,再蒸个鸡蛋羹,行吗?”
烂糊白菜,是我老伴儿的拿手菜。
她走后,我再也没吃过。
不是不会做,是不想做。
一做,就会想起她。
我心里咯噔一下,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厨房里很快传来“刺啦”一声,是油下锅的声音。
那声音,久违了。
这几年,我都是一个人,吃饭要么是楼下小馆子叫外卖,要么就是白粥配咸菜,厨房早就冷锅冷灶了。
饭菜端上来的时候,我有点恍惚。
白菜炖得软烂,汤汁是奶白色的,上面撒了点葱花。
鸡蛋羹蒸得像镜面一样平滑,滴了几滴香油。
都是最简单的家常菜,没什么花哨的。
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口白菜。
很烫,但味道……竟然有七八分像。
我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
“怎么样,林老师?咸淡还行吗?”她站在一边,有点紧张地问。
“凑合。”我含糊地应了一声,低下头,继续吃饭。
其实,心里已经翻江倒海。
那不是一道菜,那是一把钥匙,一下子就打开了我记忆的匣子。
我想起老赵,想起她穿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的样子,想起她一边炒菜一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眼眶有点热。
我赶紧扒了两口饭,把那股情绪压了下去。
一个大男人,在一个保姆面前流眼泪,像什么话。
那天中午,我多吃了一碗饭。
小秦的到来,像一颗石子投进我这潭死水里,泛起了一圈圈涟漪。
她话不多,但眼力见儿很好。
我水杯空了,她会马上续上热水。
我报纸看完了,她会帮我叠好放在一边。
我晚上起夜,她好像有感应似的,会把客厅的灯给我留一盏。
她把我那个乱得像狗窝的家,收拾得井井有条。
我的药,她分门别类用小盒子装好,每天三餐前准时递到我手上。
我的衣服,她洗得干干净净,还带着太阳的味儿。
有时候,我坐在阳台上晒太阳,看着她在屋里忙来忙去,会产生一种错觉。
好像老赵还在。
但这种错
觉很快就会被打破。
小秦会恭恭敬敬地叫我一声:“林老师。”
老赵只会没好气地喊我:“老林头!”
我渐渐习惯了她的存在。
从一开始的审视和提防,变成了默认和依赖。
我甚至开始跟她说几句话。
“今天这鱼,买贵了。”
“新闻里说,又要降温了,你那间房冷不冷?”
她总是笑着回答。
“没贵,今天的鱼新鲜。”
“不冷,林老师,我铺了两床被子。”
她的笑,不是家政公司培训出来的那种职业假笑,是发自内心的,带着一点淳朴和暖意。
我那颗因为孤独而变得又冷又硬的心,好像被她这不温不火的炉子,慢慢地烤着,开始有点回暖。
林强再来看我的时候,惊讶得合不拢嘴。
“爸,您这气色好多了啊!”
他看见窗明几净的屋子,桌上热气腾腾的四菜一汤,还有我那件被熨得平平整整的衬衫。
“嗯。”我淡淡地应着。
他走到厨房门口,看见正在忙活的小秦,眼里闪过一丝满意。
他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爸,这个不错吧?我可花了大价钱的。”
那语气,像是在炫耀他买的一件高档商品。
我有点不舒服。
“什么价钱不价钱的,人家是来工作的,你尊重一点。”
林强愣住了,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行行行,我尊重,我尊重。”他敷衍道。
吃饭的时候,林强又开始了他的那一套。
“小秦是吧?我爸就交给你了,他有什么事你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
“工资我每个月会准时打给你,好好干,年底有奖金。”
他说话的口气,就像一个高高在上的老板在训示员工。
小秦低着头,“欸欸”地应着,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我把筷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搁。
“食不言,寝不语!吃饭!”
林强吓了一跳,悻悻地闭了嘴。
那顿饭,吃得格外沉默。
我心里堵得慌。
我看得出来,林强只是把我当成一个需要被“管理”的项目。
他花钱,买服务,解决问题。
他不在乎这个叫秦淑芬的女人是谁,从哪里来,有什么故事。
他只在乎她能不能把我这个“项目”维护好,别给他添麻烦。
而我呢?
我开始在乎了。
我开始好奇,这个默默无闻的女人,她那双干净的眼睛背后,藏着什么样的生活。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
很平淡,但也很安稳。
我跟小秦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
我每天早上六点醒,她五点半就已经起来在厨房熬粥了。
我上午看报纸,她就轻手轻脚地打扫卫生。
我中午要午睡,她会提前把我的床铺好。
下午,她会扶着我,在小区里慢慢地走一圈。
小区的那些老头老太太,都认识她了。
“老林,你这保姆找得好啊,看着就踏实。”
“是啊,比我儿子都贴心。”
我听着,嘴上不说,心里却美滋滋的。
有一次,我下楼梯的时候,脚下一滑,整个人往后倒。
我心想,完了,这把老骨头要交代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跟在我身后的小秦,想都没想,用她那瘦弱的身体,从后面死死地抱住了我。
我们俩一起滚了下去。
我被她垫在下面,除了手肘擦破了点皮,一点事没有。
她却摔得不轻,半天没爬起来。
我慌了。
“小秦!小秦!你怎么样?”
我活了快七十年,第一次那么害怕。
她龇牙咧嘴地撑着坐起来,额头上全是冷汗。
“林老师……我没事……您没摔着吧?”
她第一句话,问的还是我。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赶紧给林强打电话,让他开车过来,送小秦去医院。
林强在电话那头一听,第一反应是:
“爸,她没讹你吧?现在这种事可多了,故意弄伤自己要赔偿的。”
我气得浑身发抖。
“你混账!她是为了救我才摔的!你赶紧给我滚过来!”
我吼得整个楼道都能听见。
林强大概是被我吓到了,没敢再多说,很快就开车来了。
到了医院,一检查,小秦的胳膊骨裂了,要打石膏。
医生开了一堆药,办了一堆手续。
林强跑前跑后地付钱,但他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关心,不如说是烦躁。
好像这一切,都是小秦给他惹的麻烦。
在医院走廊里,他把我拉到一边。
“爸,这医药费我先垫了。但是这人不能再用了,太危险了。回头我跟家政公司说说,换一个。”
我看着他那张冷漠的脸,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
“换?你凭什么换?她是为了我才受伤的!你现在就要把她赶走?林强,你还有没有良心!”
“爸,这不是良心不良心的问题!这是风险管理!万一今天不是她受伤,是您受伤了呢?这个责任谁来负?”
“她没让我受伤!她救了我!”
“那这次是运气好!下次呢?”
我们俩在医院走廊里吵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
小秦打着石膏,从诊室里走出来,正好听见我们的争吵。
她脸色苍白,嘴唇哆嗦着。
“林老师,林总……你们别吵了。是我自己不小心……不关林老师的事。”
她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医药费……我自己出。工作……我……”
她“我”了半天,说不下去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看着她那副委屈又无助的样子,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走过去,扶住她没受伤的另一只胳膊。
“什么你自己出!你是因为我受的伤,医药费、误工费、营养费,一分都不能少!林强,去,把钱都付清了!然后送我们回家!”
我的语气,不容置疑。
林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看着我的眼神,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他大概从没见过我这么强硬的样子。
回到家,我让小秦在沙发上坐好,不许她再动。
“从今天起,你什么都不用干,好好养伤。这一个月,我给你开双倍工资。”
“不不不,林老师,这怎么行……”她急得脸都红了。
“我说行就行!你现在是伤员,我是雇主,你得听我的。”我拿出一家之主的威严。
然后,我转身进了厨房。
我这个几十年没下过厨的老头子,翻箱倒柜,找米找锅,准备亲自给她熬一锅粥。
结果,差点把厨房给点了。
小秦打着石膏,一瘸一拐地冲进来,哭笑不得地指导我。
“林老师,火太大了!”
“林老师,水放少了!”
那天晚上,我们俩喝着一锅半生不熟、还有点糊味的粥,却都笑了。
那是我这三年来,笑得最开心的一次。
从那天起,我们俩的角色好像对调了。
我成了照顾人的那个。
我学着给她热牛奶,削苹果,甚至试着做一些简单的饭菜。
虽然做得一塌糊涂,她却吃得津津有味。
“林老师,您做的菜,比饭店的还好吃。”
我知道她是哄我,但心里还是很高兴。
我们开始聊天,天南地北地聊。
我跟她讲我年轻时在厂里当技术标兵的光辉岁月。
她跟我讲她老家门前那条河,河里的鱼有多肥。
我这才知道,她男人走得早,是得急病没的,家里为了给他治病,欠了一屁股债。
她一个人,拉扯着儿子长大,供他读书,还清了所有的债。
“我儿子,很争气。”她说起儿子的时候,眼睛里有光,“就是……身体不太好。”
我问:“什么病?”
她眼神黯淡了一下,含糊地说:“老毛病了,不碍事。”
我见她不想多说,也就没再追问。
谁家还没点难念的经呢。
那段时间,林强来得更勤了。
但他不是来看我的,是来“监督”小秦的。
他总觉得小秦是在装病,想赖在我家。
他会冷不丁地问:“小秦,胳膊好点了吗?什么时候能拆石膏啊?”
“家政公司那边我又联系了几个,你要是实在不方便,就先回去休息,我换个人来。”
句句都在催她走。
小秦每次都只是低着头,小声说:“快好了,快好了。”
我实在听不下去。
“林强,你没事就去忙你的事业,我这里不用你操心。小秦的伤一天不好,她就一天不能走。”
我下了死命令。
林强碰了一鼻子灰,只好作罢。
但他看小秦的眼神,越来越像在看一个骗子。
一个月后,小秦的石膏拆了。
她活动着还有点僵硬的手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林老师,总算好了。明天开始,又能给您做饭了。”
她笑得很开心,好像恢复工作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我也松了口气。
说实话,这一个月,我也快被厨房折磨疯了。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正轨。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跟小秦之间,不再是单纯的雇主和保姆。
我们更像是……搭伴过日子的家人。
我会把报纸上看到的好笑的事情念给她听。
她会跟我抱怨菜市场的菜价又涨了。
我们一起看电视,为电视剧里的角色命运争论不休。
家里,又有了烟火气。
我甚至觉得,现在这样,挺好。
如果日子能一直这么过下去,也挺好。
但是,生活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
一个周日的下午,我正在午睡,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
是小秦的手机。
她拿着手机,跑到阳台上去接,声音压得很低,但我还是能听见一些零碎的词。
“……怎么会这样?”
“……别急,我马上想办法。”
“……钱的事你别担心。”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充满了焦虑和无助。
挂了电话,她一个人在阳台上站了很久。
我看见她不停地抹眼泪。
我没去打扰她。
我知道,她家的那本难念的经,又翻开了一页。
晚饭的时候,她明显心不在焉。
炒菜放了两次盐,咸得发苦。
我没说什么,默默地吃着。
吃完饭,她收拾好碗筷,犹豫了很久,才走到我面前。
“林老师……”
她欲言又止。
“有事就说。”我说。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林老师,我想……预支三个月的工资。”
我愣了一下。
她来我家快半年了,从来没提过钱的事,工资都是林强按月打给她。
“出什么事了?”我问。
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我儿子……他……他出事了。”
原来,她那个“身体不太好”的儿子,不是身体有病,是脑子有病。
不是精神病那种,是……智力发育迟缓。
今年二十七岁了,智商还跟七八岁的孩子一样。
这些年,她一直在外打工,儿子就托付给乡下的哥哥嫂子照顾。
她每个月都把大部分工资寄回去。
可就在今天,她嫂子来电话,说她儿子跟村里的小孩玩,不小心把人推倒了,小孩的头磕破了,流了好多血。
现在人家家里不依不饶,闹着要赔钱,不然就要报警,说她儿子是“傻子疯子”,要送去精神病院。
“我哥嫂怕了,他们自己家也不容易……人家要三万块钱,不然不罢休。”
“我这些年攒的钱,都给儿子看病、贴补家用了,手上实在没那么多……”
她说着说着,泣不成声。
一个五十岁的女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三万块,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大数目。
我的退休金,加上老伴儿留下的一些积蓄,拿出来绰绰有余。
但……
我犹豫了。
不是舍不得钱。
而是,我突然想起了林强那张充满警惕的脸。
“爸,现在这种事可多了。”
“这是风险管理!”
这些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
我开始怀疑。
这一切,会不会是个圈套?
一个精心设计的,骗取我同情的圈套?
先是苦心经营,获取我的信任。
然后舍身救我,让我对她充满感激和愧疚。
最后,再编造一个悲惨的故事,向我借钱。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迅速缠住了我的心。
我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的女人,突然觉得她有点陌生,甚至有点可怕。
我的脸色,肯定很难看。
小秦看出了我的犹豫和怀疑。
她慢慢地止住了哭声,眼神里的光一点点熄灭了。
“林老师……对不起,是我唐突了。”
她擦了擦眼泪,站起身。
“钱的事,我自己再想办法。就当我……没说过。”
她的声音,很轻,很飘,带着一种绝望的平静。
说完,她就默默地回了她那间小小的储藏室。
那一晚,我失眠了。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一个小人说:“老林,你糊涂啊!人心隔肚皮,你可别被骗了!这年头,骗子手段多高明啊!”
另一个小人说:“老林,你没良心啊!人家为了你胳膊都断了,她要是骗子,用得着下这么大本钱吗?你忘了她是怎么照顾你的了?”
我烦躁得不行,起身喝水。
路过储藏室门口,门缝里透出一点微弱的光。
我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还有打电话的声音,她在跟她哥哥说话。
“哥,你再跟人家说说好话,求求他们,宽限两天……我一定能借到钱的……”
“别……千万别报警……强强他胆子小,他会被吓坏的……”
“我知道给你们添麻烦了……嫂子骂得对……是我没用……”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了。
那一刻,我所有的怀疑,都烟消云散了。
没有哪个骗子,会演戏演到这个地步。
这是作为一个母亲,最真实、最无助的哀求。
第二天一早,我趁她出去买菜的时候,给林强打了个电话。
我没说借钱的事,我怕他又说一堆风凉话。
我让他帮我查一下,徽州那个村子,是不是有个叫秦淑芬的人,她儿子是不是叫强强,是不是出了点事。
林强虽然不耐烦,但还是答应了。
他的“互联网”,在这种时候,确实有点用。
不到半天,他就回了电话。
“爸,查了。是有这么个人。她儿子确实有点……那什么,智力问题。昨天也确实跟村里人起了冲突,派出所都出警了,有记录。对方家里不依不饶,在村里闹呢。”
挂了电话,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愧疚。
我竟然怀疑她。
怀疑一个为了我奋不顾身的、可怜的母亲。
小秦买菜回来,情绪还是很低落。
我把她叫到客厅。
我从卧室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她。
“这里是五万块钱。三万拿去赔给人家,剩下的,给你儿子买点东西,再给你哥嫂家添补一下。算我……借给你的。”
我本来想说“送给你”,但怕伤了她的自尊。
小秦看着那个信封,整个人都呆住了。
她嘴唇颤抖着,半天说不出话。
突然,她“噗通”一声,就要给我跪下。
我赶紧扶住她。
“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林老师……我……我这辈子都报答不了您……”
她哭了,这次不是压抑的啜泣,是嚎啕大哭。
把这些天的委屈、焦虑、绝望,全都哭了出去。
我拍着她的背,心里五味杂陈。
“好了好了,快去把事情解决了。钱不够,再跟我说。”
她拿着钱,当天就请假回了老家。
她走后,家里又恢复了以前的冷清。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竟然觉得有点不习惯。
没有人在厨房里叮当作响。
没有人提醒我按时吃药。
也没有人陪我一起看电视。
我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成了我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三天后,小秦回来了。
脸上的愁云散了,人看着精神了不少。
她告诉我,事情都解决了。
她把钱赔给了对方,还带着水果上门赔礼道歉,对方总算不闹了。
她给我带了好多老家的土特产,笋干,咸肉,把冰箱塞得满满的。
“林老师,这钱,我一定会还给您的。我给您打个欠条!”
她说着,就真的去找纸笔。
我拦住她。
“欠条就不用了。以后从你工资里慢慢扣吧。”
我知道,如果不让她还,她心里会不安。
“谢谢您,林老师,谢谢您……”她反反复复,只会说这句话。
从那以后,她对我更好了。
好得……让我有点不自在。
她把我的所有事情都放在第一位。
我稍微皱一下眉头,她就紧张得不行。
“林老师,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林老师,是不是菜不合胃口?”
她看我的眼神里,除了尊敬,还多了一种东西。
一种我不敢深究的东西。
我开始刻意地跟她保持一点距离。
我怕她误会什么。
也怕我自己,误会什么。
我毕竟是个快七十岁的老头子了。
老伴儿走了,儿子指望不上,心里那点空缺,很容易被一点温暖填满。
但我得清醒。
我们是雇主和保姆,仅此而已。
我把更多的时间,花在跟小区里那帮老头子下棋、聊天上。
尽量减少跟她单独相处的时间。
她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疏远,眼神里有些失落,但什么也没说,只是更沉默地干着手里的活。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两个月。
风平浪静。
我以为,那次借钱的风波,已经彻底过去了。
我以为,我们的关系,会就此定格在一种安全、稳定、又带着点疏离的状态。
直到那天。
那天是我的七十岁生日。
虚岁。
林强难得地没有加班,提着一个大蛋糕,还带了一瓶红酒,说要给我好好庆祝一下。
小秦也张罗了一大桌子菜,都是我爱吃的。
气氛本来挺好的。
饭桌上,林强喝了点酒,话就多了起来。
他开始畅谈他的职业规划,他的买房计划,他的未来人生。
我默默地听着,没怎么插话。
他的未来里,有豪车,有大房子,有成功的事业。
却没有我这个老父亲的位置。
说着说着,他话锋一转,又提到了那件事。
“爸,说真的,您这房子也太老了,小区环境也不行。等我明年换了那套四居室,就把您接过去。或者,我给您联系一家最高档的养老院,那里的条件,比家里好多了,还有专业的医生护士。”
又是这套说辞。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我哪儿也不去!我就死在这个家里!”
“爸,您怎么又说这种话。”林强皱起眉头,“我也是为了您好。”
“为我好?为我好就是把我像个皮球一样踢来踢去?从这个家,踢到你家,再踢到养老院?林强,我不是你的包袱!”
“我没说您是包袱!我这不是想让您安度晚年吗?”
“我的晚年怎么安度,不用你来安排!”
我们俩又吵了起来。
小秦在一旁,手足无措,想劝又不敢劝。
蛋糕还放在桌上,一口没吃。
生日,过成了一场战争。
林强摔门而去。
屋子里,瞬间死寂。
只剩下我和小秦,还有一桌子逐渐变凉的饭菜。
我气得浑身发抖,拄着拐杖,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混账东西……混账东西……”
我骂着,心里却是一片悲凉。
养儿防老,养儿防老。
我这养的,是个什么儿子啊。
小秦走过来,默默地把桌上的残局收拾干净。
然后,她给我倒了一杯热茶。
“林老师,别生气了,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我接过茶杯,手还在抖。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这个世界上,真正关心我身体的,竟然是她这个外人。
那一刻,我心里的防线,彻底崩塌了。
我像个无助的孩子,把所有的委屈和孤独,都向她倾诉。
我讲我怎么拉扯林强长大,讲我老伴儿临终前还惦记着他。
讲他现在怎么一个月都难得打个电话。
讲我的晚年,有多么凄凉。
小秦就那么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地给我添点茶水。
她的眼神里,满是同情和理解。
等我说完了,屋子里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过了很久,她才开口。
她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炸弹,在我耳边炸开。
她说:
“林老师,要不……我们俩,搭个伴儿过吧?”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结婚吧。”
她看着我,眼神很认真,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思。
“你当我的老伴儿,我当你的老伴儿。我照顾你,一辈子。我们互相做个伴,好不好?”
我彻底懵了。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结婚?
跟我?
一个六十九岁,腿脚不便的糟老头子?
而她,才五十岁,虽然辛苦,但身体健康,手脚麻利。
她图什么?
图我这套老破小?
图我那点退休金?
图我这个半截身子都入了土的人?
一瞬间,之前所有被压下去的怀疑、警惕,全都变本加厉地涌了上来。
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一个天大的笑话。
人家根本不是图我那几万块钱。
人家图的是我这个人,我这整副家当!
我的脸,肯定涨成了猪肝色。
“秦淑芬!”
我连名带姓地喊她,声音都在发抖。
“你把我当什么了?把我林家当什么了?收容所吗?你儿子赖着不走,现在你还想赖一辈子?”
我说的话,很难听,很刻薄。
我知道。
但我控制不住。
我觉得自己被欺骗了,被愚弄了。
我所有的信任和感激,都变成了一把插向自己的刀。
小秦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她没想到我会是这个反应。
她更没想到,我会说出这么伤人的话。
“林老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你别说了!”我打断她,“我不想听!”
“你的那点心思,我清楚得很!你不就是看我一个孤老头子,儿子也不管,好拿捏吗?”
“我告诉你,秦淑芬,你想错了!”
“我还没老糊涂!想算计我,你还嫩了点!”
我指着门口。
“你现在就给我走!立刻!马上!我这里不欢迎你!”
小秦浑身都在颤抖。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委屈,和深深的失望。
她什么也没再说。
没有辩解,没有争吵。
她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默默地走进了那间储藏室。
我听见里面传来窸窸窣窣收拾东西的声音。
我的心,像被掏空了一样。
我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
我只知道,我亲手推开了一个,可能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心对我好的人。
没过多久,她拉着那个小小的行李包,从储藏室里出来了。
她走到我面前,把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
“林老师,这里面是五万块钱。密码是您生日。我还给您了。”
“这些日子,谢谢您的照顾。”
她朝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头也不回地打开门,走了出去。
门,“咔哒”一声关上了。
整个世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看着桌上那张银行卡,看着那杯还冒着热气的茶,看着这个被她收拾得一尘不染的家。
突然觉得,我好像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
小秦走了。
我的生活,又回到了原点。
甚至,比原点更糟糕。
以前只是孤独,现在,这孤独里还掺杂着无尽的悔恨和自我厌恶。
屋子,空得可怕。
我每天坐在太师椅里,一坐就是一天。
耳朵里,总好像还回响着她在厨房里的声音,在阳台上晾衣服的声音。
吃饭,又变回了白粥配咸菜。
可不管吃什么,都味同嚼蜡。
我的血压又高了,腿也疼得更厉害了。
药盒子乱七八糟地堆在桌上,我常常忘了吃,或者吃错。
林强来看过我一次。
他一进门,就皱起了眉头。
“爸,怎么又乱成这样了?那个保姆呢?”
“我让她走了。”我面无表情地说。
“走了?为什么?不是干得好好的吗?”
“她心术不正。”
林强一听,立刻来了精神,那副“风险管理专家”的样子又上来了。
“我就说吧!这种人信不过!她是不是跟您要钱了?还是提什么过分要求了?”
我看着他那张幸灾乐祸的脸,突然觉得一阵恶心。
我什么都不想跟他说。
“你走吧,我累了。”
我把他赶走了。
我宁愿一个人待着,也不想看见他。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越来越沉默,身体也越来越差。
有一天,邻居张阿姨敲开了我的门。
“老林,你没事吧?我好几天没见你下楼了。”
她提着一篮子鸡蛋。
“我没事。”我说。
“你那个保姆呢?我看着她前几天拉着行李走了,你们吵架了?”
我没说话。
张阿姨叹了口气,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哎,老林啊,不是我说你。小秦那个人,真是好人啊。”
“前阵子,我家老头子半夜犯了心绞痛,我一个人手忙脚乱,不知道怎么办。还是小秦听见动静,跑过来帮忙,又叫救护车,又帮着拿东西,一直陪我们到天亮。”
“还有上次,楼上小李家的孩子发高烧,她也是二话不说,背着孩子就往医院跑。”
“我们这栋楼里,谁家没受过她的恩惠?她那个人,就是心善,看不得别人受苦。”
张阿
姨的话,像一把把小锤子,一下一下地敲在我的心上。
“她走的时候,还特意来跟我打招呼,让我多照看照看你。说你身体不好,脾气又倔,让她不放心。”
“老林啊,这么好的人,你怎么就让她走了呢?”
张阿姨走了,我却在门口站了很久。
原来,她不仅对我好。
她对所有人都好。
那不是算计,不是伪装。
那就是她的本性。
善良,已经刻进了她的骨子里。
而我,却用最恶毒的心思,去揣测她,伤害她。
我就是个混蛋。
一个老混蛋。
我回到屋里,拿起电话,颤抖着手,拨通了林强的号码。
“帮我……找一个人。”
“谁?”
“秦淑芬。”
“找她干嘛?爸,您可别犯糊涂啊!”
“我让你找,你就找!不管花多少钱,用什么办法,把她给我找回来!”
我几乎是在咆哮。
林强被我的态度镇住了,没敢再多问。
他的效率很高。
两天后,他给了我一个地址。
一个离市区很远的,城乡结合部的老旧小区。
“她没回老家,就在这儿租了个地下室。好像在附近的餐馆里洗盘子。”林强说。
我拿着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手抖得厉害。
我换上了一件最体面的衣服,那件小秦给我熨得平平整整的衬衫。
我没有叫林强,也没有叫车。
我拄着拐杖,一个人,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小区。
我倒了三次公交车,问了无数次路。
等我找到那个小区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那是个很破败的地方,垃圾遍地,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
我按照地址,找到了那间地下室。
门是虚掩着的。
我推开门,一股呛人的油烟味扑面而来。
我看见了她。
她正背对着我,坐在一张小板凳上,面前是一个大盆,里面堆满了油腻的碗碟。
她的手,在冰冷的水里,泡得又红又肿。
就是这双手,曾经为我端茶倒水,为我洗衣做饭,为我挡住了致命的一摔。
而现在,却在这里洗着别人吃剩的盘子。
我的心,疼得无法呼吸。
我站在门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似乎听到了动静,回过头来。
当她看到我的时候,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们俩,就这么隔着一屋子的狼藉,遥遥相望着。
她的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怨。
只有惊讶,和一丝不知所措。
“林……林老师?”
她站起身,擦了擦手,想走过来。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向她走去。
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我走到她面前,看着她那张憔悴的脸,看着她那双红肿的手。
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
最后,我只说出三个字。
“跟我……回家。”
她愣愣地看着我,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
我没有再提“结婚”那两个字。
我知道,那两个字,已经被我玷污了。
我只是说:“家里,不能没有你。”
“我的药,不知道放哪儿了。”
“我的饭,吃不习惯了。”
“我那盘棋,还没下完。”
我一句一句地说着,像个耍赖的孩子。
她哭着,却笑了。
“林老师,您……”
“别叫我林老师。”我打断她,“叫我……老林。”
小秦还是跟我回来了。
我们没有结婚。
她还是叫我林老师,我还是叫她小秦。
她还是睡在那间小小的储藏室里。
一切好像都没变。
但一切,又都变了。
我不再刻意跟她保持距离。
我们会一起去逛菜市场,为了一毛钱的差价跟小贩争得面红耳赤。
我们会一起在阳台上晒太阳,什么话都不说,但心里很安宁。
林强再来看我,看见小秦,表情很复杂。
他把我拉到一边,小声问:“爸,你们……”
“我们什么我们。”我瞪他一眼,“以后,她就是这个家的人。你对她,要像对我一样尊重。”
林强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他大概也看出来了,这个家,离不开这个女人。
我把我的工资卡,交给了小秦。
“家里的开销,你来管。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别亏待自己。”
她推辞了半天,最后还是收下了。
但她一分钱都没有乱花,每一笔账,都记得清清楚楚。
有一天,她又一次,很郑重地坐在我面前。
我心里一紧,以为她又要提那件事。
结果,她提了另一件,让我同样无法接受,甚至……更无法接受的要求。
她说:“林老师,我想……把我儿子接过来。”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接过来?接到哪儿?”
“接到……这里。”她指了指脚下,“让他……跟我们一起住。”
我脑子“嗡”的一声。
那个智力只有七八岁的,二十七岁的儿子?
住到我家来?
开什么玩笑!
我不是没有同情心。
但是,一个正常的家庭里,突然要住进一个……那样的人。
我无法想象那样的生活。
无法想象每天要面对一个行为举止都像孩子的成年人。
无法想象随之而来的各种麻烦和混乱。
“不行。”
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绝对不行!”
我的反应,很激烈。
小秦的脸,又一次白了。
但这次,她没有退缩。
“林老师,您听我说完。”
“我哥嫂家,添了孙子,实在没精力再管强强了。我把他一个人扔在乡下,我不放心。他很乖,不吵不闹,还能帮忙干点活。我们可以让他住储藏室,只要有个地方让他待着就行。”
“他是我儿子,我不能不管他。”
她的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
我看着她,心里乱成一团麻。
理智告诉我,必须拒绝。
这是一个无底洞。
一旦答应,我的晚年,将永无宁日。
可是,情感上,我怎么能拒绝?
我怎么能拒绝一个母亲,如此卑微,又如此坚定的请求?
我拒绝了她,她会怎么样?
她会再次离开我吗?
去一个能容纳她和她儿子的地方?
我不敢想。
我怕了。
我怕这个刚刚找回来的家,再一次破碎。
我们俩,陷入了长久的对峙。
谁也不说话。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就在这时,我的电话响了。
是林强。
“爸,我下周要出差半个月,去新加坡。您自己在家,注意身体啊。”
又是这样。
通知,而不是商量。
“哦。”我淡淡地应了一声。
“行了,爸,我这儿还有个会,先挂了啊。”
电话,被匆匆挂断。
我握着已经没了声音的手机,突然觉得一阵彻骨的寒冷。
我的儿子,在规划着他全球飞的宏伟蓝图。
而我,只是他行程表上一个需要被“确认安全”的打卡点。
他可以随时飞走。
而我,却被困在这间老房子里,哪儿也去不了。
我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小秦。
她还站在那里,倔强地,又带着一丝哀求地看着我。
她,和她的儿子,是她的全部。
而我呢?我的全部是什么?
这套空荡荡的房子?
还是那个一年也见不到几次的儿子?
都不是。
我突然明白了。
我的全部,是“家”。
一个有温度,有声音,有饭菜香气的家。
而这个家,是小秦给我的。
如果,她的儿子,是这个“家”的一部分。
那我,又有什么资格,把他拒之门外呢?
我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仿佛要把这七十年的所有孤独和无奈,都叹出去。
“储藏室,太小了,也不通风。”
我说。
小秦愣住了,不明白我什么意思。
我指了指林强那间常年空着的卧室。
“把那间房,收拾出来吧。”
“让……强强住。”
小秦的眼睛,一点一点地睁大。
里面,蓄满了不敢置信的泪水。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看着她,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知道,我做了一个可能会让我的晚年变得无比“麻烦”的决定。
我知道,林强回来,一定会跟我大吵一架。
我知道,小区里的邻居,背后一定会对我指指点点。
我知道。
我全都知道。
但是,我不在乎了。
我快七十岁了,还能活几年?
剩下的日子,我不想再一个人,守着一屋子的清冷。
我想活得像个人。
活在一个真正的家里。
哪怕这个家,有点奇怪,有点吵闹,有点麻烦。
那也是家。
小秦终于反应了过来。
她没有说谢谢,也没有哭。
她只是走到我身边,拿起我桌上的那杯已经凉了的茶,走去厨房,重新给我换了一杯热的。
然后,她走进那间属于林强的卧室,开始动手收拾。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忙碌的背影上。
我坐在我的太师椅里,看着她,慢慢地笑了。
我想,如果老赵还在,看见我今天这个决定,大概会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一句“老糊涂”。
但是骂完,她一定会走进厨房,一边念叨着“家里要多一张嘴吃饭了”,一边,给那个叫强强的孩子,多盛一碗米。
来源:言浅意更深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