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医生姓王,一个很温和的中年男人,镜片后面的眼睛里全是程式化的同情。
拿到确诊报告那天,上海下了场黏糊糊的雨。
我把它折起来,塞进包里,像塞一张过期的电影票。
医生姓王,一个很温和的中年男人,镜片后面的眼睛里全是程式化的同情。
他说了很多,什么积极治疗,什么保持心态,什么医学奇迹。
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终于可以歇歇了。
我叫林未。未来的未。我爸给我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大概是希望我有个光辉灿烂的未来。
结果我把未来过成了一个死期。
在上海漂了十年,从实习生做到创意总监,头发掉了一半,换来一套六十平米老破小的首付和一身病。
胃癌,晚期。
我平静地办了离职,退了租的房子,卖掉了大部分家当。
同事们来送我,哭得稀里哗啦,说我还年轻,一定有希望。
我笑着说,是啊,我准备回老家,换个环境,说不定就好了。
他们信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是回去“疗养”,我是回去“等死”。
我把那套没住几天的老破小挂了出去,委托给中介。银行卡里的积蓄,加上预期的房款,足够我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安安静静地烂在那个我逃离了十年的小镇上。
火车咣当了十几个小时。
越靠近老家,车窗外的绿色就越野蛮,越杂乱无章。
那种绿,跟我待惯了的城市里精心修剪的绿化带不一样,带着一股子不管不顾的生命力。
看得我心烦。
我拖着行李箱,站在老屋门口。
钥匙插进锁孔的时候,有点涩。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股混合着灰尘、霉菌和旧木头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
这就是我童年的味道。
也是我未来坟墓的味道。
屋子不大,我爸妈留下的。他们走得早,一场车祸,连抢救的机会都没有。
那年我刚上大学,拿着赔偿款和亲戚们“赞助”的一点钱读完了书,然后像逃命一样去了上海。
这个房子,就这么空了十年。
我没急着收拾,把行李箱往墙角一扔,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了那张落满灰尘的木板床上。
床板真硬。
硌得我骨头疼。
也可能不是床板,是我身体里的那个东西在疼。
我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像一颗被扔进池塘的石子,正在缓慢地、无可挽回地往下沉。
周围是死一样的寂静。
没有楼上邻居的脚步声,没有楼下夫妻的吵架声,没有午夜街头的鸣笛声。
真好。
我可以在这种绝对的安静里,一点点腐烂,分解,最后化为和这屋子里的灰尘一样的东西。
不知道躺了多久,我被一阵“砰砰砰”的声音吵醒了。
是敲门声。
不对,是敲院子那扇铁门的声音。
很有耐心,不急不躁,就那么“砰、砰、砰”地响着。
谁啊?
我在这个镇上,已经没什么亲人了。除了一个不算亲的姑妈。
我懒得动。
敲吧,敲到天黑,敲到你手断了,我都不会开。
我现在不想见任何人。
尤其是那些揣着好奇、怜悯和八卦来看我笑话的人。
敲门声停了一会儿。
我以为人走了,刚松了口气,那声音又响起来了。
这次更执着了。
“砰、砰、砰、砰。”
我烦躁地坐起来,感觉胃里像塞了一块冰坨子,又冷又硬。
去他妈的。
我下了床,脚踩在地上,扬起一片灰。
我趿拉着鞋,没好气地走到院子里,一把拉开铁门的插销。
“谁啊?有完没完!”
门口站着个男人。
或者说,是个大男孩。
个子很高,皮肤黝黑,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一条裤腿上还沾着泥。
他手里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大碗,碗里是白花花的……米饭?上面还卧着一个金灿灿的煎蛋。
热气腾腾的。
我愣住了。
这个人我认识。
狗剩。
我们镇上最有名的傻子。
他本名叫什么,没人记得了。都叫他狗剩,说他命贱,好养活。
听说他小时候发高烧烧坏了脑子,人就变得有点憨,反应慢,说话也不利索。
他看着我,咧开嘴笑了。
那笑容特别纯粹,像三岁小孩得到了糖。
“给……给你。”他把碗往前递了递,声音含混不清。
我皱起眉。
“你干什么?”
“饭。”他指了指碗,又指了指我,“吃。”
我简直想笑。
一个傻子,跑来给我送饭?
这是什么新出的黑色幽默剧本吗?
“我不要,拿走。”我冷着脸,准备关门。
他却不肯走,固执地把碗举着。
“吃,好……好吃的。”
那颗煎蛋在傍晚的余晖里,黄得有点刺眼。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不是饿,是恶心。
我不想吃任何东西。
“我说了,我不要!”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我自己都意外的尖锐,“你听不懂人话吗?滚!”
他被我吼得缩了一下脖子,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胆怯。
但他没走。
他只是把碗放在了门槛上,然后退后两步,冲我憨憨地笑了笑,转身走了。
走得有点急,像怕我追上去骂他。
我看着门槛上那碗饭,愣了半天。
风吹过来,把米饭的香气和煎蛋的油香送到我鼻子里。
我突然觉得无比荒谬。
我,林未,一个在上海写字楼里喝手冲咖啡、吃轻食沙拉的“精英白领”,回到老家等死的第一天,收到的第一份“接风宴”,居然是傻子狗剩送来的一碗饭。
我“砰”地一声关上了铁门。
那碗饭,我没动。
就让它在门槛上,从温热,到冰凉,最后招来了苍蝇。
第二天,我又睡到日上三竿。
身体里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连抬根手指头都觉得累。
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鸟叫和远处隐约的狗吠,脑子里空空荡荡。
就这么死了算了。
这个念头一遍遍地冒出来。
不疼,不折腾,睡一觉,就什么都结束了。
正想着,那“砰、砰、砰”的敲门声又响了。
又是他。
我把头埋进枕头里,用被子蒙住。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敲门声持续了大概十分钟,停了。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院墙外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心里一惊,坐了起来。
只见墙头上,慢慢探出一个脑袋。
是狗剩。
他不知道从哪儿搬了块石头垫在脚下,正努力地往墙里看。
看见我,他又咧开嘴笑了。
然后他举起手里的东西。
这次不是碗了,是两个烤得焦黄的红薯。
他把红薯小心翼翼地放在墙头上,然后指了指,又指了指我。
“吃。”
说完,他笨拙地从石头上跳下来,跑了。
我看着墙头上那两个丑兮兮的烤红薯,一个还破了皮,露出里面橘红色的瓤。
一股焦甜的香气飘了过来。
我突然觉得有点饿了。
从昨天回来到现在,我一口东西都没吃,只喝了点自来水。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把那两个红薯拿了下来。
还烫手。
我掰开一个,热气夹着甜香涌出来。
我小口地咬着,慢慢地嚼。
很甜。
比我在上海任何一家网红店里买的烤红薯都甜。
吃完一个红薯,我感觉身体里有了一点点暖意。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我们之间,应该没什么交集。
童年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我只记得他总是被一群半大的孩子追着骂“傻子”,有时候还朝他扔石子。
我好像……从来没跟他说过话。
算了,一个傻子,能有什么逻辑。
可能就是看我家亮灯了,觉得里面有人,就傻乎乎地送点吃的过来。
明天他大概就不会来了吧。
我想。
但我错了。
第三天,他送来的是一捧刚从树上摘下来的野枣,青中带红,看着就酸。
第四天,是一把不知道从哪儿挖来的野菜,根上还带着新鲜的泥土。
第五天,是一碗煮得烂烂的玉米糊糊。
他每天都来。
雷打不动。
有时候敲门,我懒得开,他就从墙头递进来。
我从一开始的抗拒、烦躁,到后来的麻木、默许。
反正我也懒得做饭。
他送来的东西,虽然简陋,但至少能让我饿不死。
我就这么靠着一个傻子的投喂,在老屋里过了一周。
第七天,我姑妈找上门来了。
她是我爸这边的远房亲戚,关系不算近,但在这个镇上,也算是唯一的“亲人”了。
她一进门,就用那种评估货物的眼神把我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哎哟,未未,你这孩子,回来怎么也不跟姑妈说一声?”她嗓门很大,震得我耳朵疼。
“我这房子乱得跟猪窝一样,你也不嫌弃。快进来坐。”她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地搬了张凳子,用袖子使劲擦了擦,才坐下。
我没说话。
我跟她没什么好说的。
“你这孩子,怎么瘦成这样了?在上海吃苦了吧?”她啧啧两声,“我就说,大城市有什么好的,还是家里舒服。”
她顿了顿,终于切入了正题。
“我听人说……你病了?”
我看着她,眼神平静。
“嗯。”
“什么病啊?严不严重?要去医院看啊!”她一脸关切,但那双精明的眼睛里,闪烁的却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就像秃鹫闻到了腐肉的味道。
“不用了。”我说,“看过了。”
“那医生怎么说?”她追问。
“医生说,回家等着就行。”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
姑妈愣住了,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很复杂。
有震惊,有惋ere's the beginning of the story based on your detailed instructions.
拿到确诊报告那天,上海下了场黏糊糊的雨。
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终于可以歇歇了。
结果我把未来过成了一个死期。
胃癌,晚期。
他们信了。
火车咣当了十几个小时。
看得我心烦。
我拖着行李箱,站在老屋门口。
钥匙插进锁孔的时候,有点涩。
这就是我童年的味道。
也是我未来坟墓的味道。
这个房子,就这么空了十年。
床板真硬。
硌得我骨头疼。
周围是死一样的寂静。
真好。
是敲门声。
不对,是敲院子那扇铁门的声音。
谁啊?
我懒得动。
我现在不想见任何人。
敲门声停了一会儿。
这次更执着了。
“砰、砰、砰、砰。”
去他妈的。
我下了床,脚踩在地上,扬起一片灰。
“谁啊?有完没完!”
门口站着个男人。
或者说,是个大男孩。
热气腾腾的。
我愣住了。
这个人我认识。
狗剩。
我们镇上最有名的傻子。
他看着我,咧开嘴笑了。
那笑容特别纯粹,像三岁小孩得到了糖。
我皱起眉。
“你干什么?”
“饭。”他指了指碗,又指了指我,“吃。”
我简直想笑。
一个傻子,跑来给我送饭?
这是什么新出的黑色幽默剧本吗?
“我不要,拿走。”我冷着脸,准备关门。
他却不肯走,固执地把碗举着。
“吃,好……好吃的。”
那颗煎蛋在傍晚的余晖里,黄得有点刺眼。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不是饿,是恶心。
我不想吃任何东西。
但他没走。
走得有点急,像怕我追上去骂他。
我看着门槛上那碗饭,愣了半天。
我突然觉得无比荒谬。
我“砰”地一声关上了铁门。
那碗饭,我没动。
第二天,我又睡到日上三竿。
就这么死了算了。
这个念头一遍遍地冒出来。
不疼,不折腾,睡一觉,就什么都结束了。
正想着,那“砰、砰、砰”的敲门声又响了。
又是他。
我把头埋进枕头里,用被子蒙住。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敲门声持续了大概十分钟,停了。
我心里一惊,坐了起来。
只见墙头上,慢慢探出一个脑袋。
是狗剩。
看见我,他又咧开嘴笑了。
然后他举起手里的东西。
这次不是碗了,是两个烤得焦黄的红薯。
“吃。”
说完,他笨拙地从石头上跳下来,跑了。
一股焦甜的香气飘了过来。
我突然觉得有点饿了。
还烫手。
我掰开一个,热气夹着甜香涌出来。
我小口地咬着,慢慢地嚼。
很甜。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我们之间,应该没什么交集。
我好像……从来没跟他说过话。
算了,一个傻子,能有什么逻辑。
明天他大概就不会来了吧。
我想。
但我错了。
第五天,是一碗煮得烂烂的玉米糊糊。
他每天都来。
雷打不动。
有时候敲门,我懒得开,他就从墙头递进来。
反正我也懒得做饭。
第七天,我姑妈找上门来了。
我没说话。
我跟她没什么好说的。
她顿了顿,终于切入了正题。
“我听人说……你病了?”
我看着她,眼神平静。
“嗯。”
就像秃鹫闻到了腐肉的味道。
“不用了。”我说,“看过了。”
“那医生怎么说?”她追问。
姑妈愣住了,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很复杂。
有震惊,有惋惜,但更多的是一种……盘算。
“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现在的医学这么发达,哪有看不了的病!”她干巴巴地安慰着,眼神却开始不自觉地往屋里瞟。
瞟着我爸妈留下来的那几件老旧家具。
瞟着我扔在墙角的行李箱。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在想,我一个没爹没妈的孤女,在上海打拼了十年,肯定攒了点钱。
现在我要死了,这钱,这房子,该归谁呢?
我心里一阵冷笑。
这就是人性。
赤裸裸,血淋淋。
“姑妈,我累了,想歇会儿。”我直接下了逐客令。
“哎,你这孩子……”她还想说什么。
就在这时,“砰、砰、砰”的敲门声又响了。
我心里一动。
姑妈警惕地问:“谁啊?”
我没理她,走过去开了门。
果然是狗剩。
他今天端着一碗面条,上面飘着几片青菜叶子,还有几块小小的肉丁。
看到我姑妈在,他愣了一下,有点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
“这……这不是那个傻子吗?”姑妈站了起来,一脸嫌弃,“他来干什么?未未,你可别跟他走太近,晦气!”
我没看姑妈,只是看着狗剩。
看着他那双因为紧张而不知道往哪儿放的脚,和他手里那碗冒着热气的面。
我突然觉得,跟屋里这个“亲人”比起来,门口这个“傻子”,干净多了。
我朝狗剩伸出手。
“给我吧。”
我的声音很轻,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狗剩愣愣地看着我,然后把碗递到我手里。
温热的触感从碗底传到我冰冷的手心。
“哎!你还真要啊!傻子给的东西能吃吗?脏不脏啊!”姑妈尖叫起来。
我转过身,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他给的东西,比某些人的心干净。”
姑妈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你……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我端着碗,走到院子里的石桌边坐下,拿起筷子,当着她的面,挑起一筷子面条,塞进嘴里。
面条有点坨了,但味道不坏。
肉丁很香。
我吃得很慢,很认真。
姑妈在旁边站了一会儿,大概是觉得自讨没趣,骂骂咧咧地走了。
“不知好歹的东西!我好心来看你,你还给我甩脸子!我看你死了谁给你收尸!”
院子里终于安静了。
只剩下我吸溜面条的声音。
狗剩还站在门口,没走。
他看着我吃,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傻乎乎的笑。
我吃完了面,把汤也喝得干干净净。
我端着空碗走到他面前,递给他。
“谢谢。”
我说。
这是我第一次跟他说谢谢。
他好像没听懂,只是接过碗,咧着嘴笑,然后转身跑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一件事。
一件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大概是我上小学的时候。
有一次放学,我又看到那群半大孩子在欺负狗剩。
他们抢走了他的午饭,一个白面馒头。
他们把馒头在地上滚来滚去,踩来踩去,然后哈哈大笑。
狗剩就蹲在地上哭,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
我也不知道当时哪儿来的勇气。
我冲了过去,把那些孩子都骂跑了。
然后我从书包里,拿出了我妈给我装的、我一直舍不得吃的糖。
一颗大白兔奶糖。
我剥开糖纸,把那颗白白胖胖的糖塞进了他沾满泥土的手里。
“别哭了。”我说,“给你吃。”
他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那颗糖放进了嘴里。
我好像……还伸手帮他擦了擦眼泪。
就这么一件小事。
一件我早就忘到九霄云外的小事。
他居然记了这么多年?
就为了一颗糖?
我靠在门框上,看着远处的天空。
夕阳把云彩染成了橘红色,跟那天我吃的烤红薯一个颜色。
胃里好像不那么疼了。
从那天起,我和狗剩之间形成了一种奇怪的默契。
他每天准时送吃的来,我不再拒绝。
他送来的东西,千奇百怪。
有时候是河里捞的小鱼,用盐巴简单地煎了,焦香焦香的。
有时候是山里摘的野果,酸酸甜甜的,能吃一下午。
有时候是他自己种的菜,水灵灵的,带着露水。
我开始试着自己动手,把那些食材做成能入口的东西。
我把房子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至少能住人了。
我甚至在院子里那块荒了很久的菜地上,撒了点他给的青菜种子。
我姑妈又来过两次。
一次是带着我表姐张兰一起来的。
张兰在镇上的超市当收银员,嫁了个开货车的男人,生了两个孩子。
她看我的眼神,比我姑妈还要赤裸。
“姐,你这病,在上海花了不少钱吧?”她假惺惺地问。
我“嗯”了一声。
“那你卡里……还有钱吗?”
图穷匕见了。
我看着她那张涂着廉价口红的嘴,突然觉得很可笑。
“有啊。”我说,“还挺多的。”
她眼睛一亮。
“那你可得收好了,别让人骗了。现在这社会,坏人多。”她意有所指。
我笑了。
“是啊,坏人是挺多的。不过放心,我立了遗嘱。”
“遗嘱?”她和我姑妈异口同声地问。
“对。”我慢悠悠地说,“我死了以后,所有的钱,所有的财产,包括这栋房子,全部捐给慈善机构。”
她们俩的脸,瞬间就绿了。
那表情,比狗剩送来的苦瓜还难看。
从那以后,她们再也没来过。
世界清净了。
我的日子,就在这种清净里,一天天过去。
白天,我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看书,或者什么都不干,就看着墙角那棵野草发呆。
傍晚,狗剩会准时出现。
我们之间没什么交流。
他把东西给我,我接过来。
有时候我会跟他说声“谢谢”。
他还是那样,憨憨地笑,然后跑掉。
我开始观察他。
他的手指很粗糙,指甲缝里总是嵌着黑泥。
他的衣服总是那几件,洗得发白,但很干净。
他走路的时候,总是一颠一颠的,好像有一条腿不太利索。
我从邻居大婶的闲聊里,拼凑出了他这些年的生活。
他父母早就没了。
他跟着年迈的奶奶过。几年前,奶奶也走了。
他就一个人住在那间快塌了的土坯房里。
靠着给镇上的人打零工,种种菜,养几只鸡,勉强糊口。
镇上的人都可怜他,有时候会给他点剩饭剩菜。
但他很少要。
他有自己的骨气。
虽然在别人眼里,他是个傻子。
那天,下起了大雨。
我以为他不会来了。
可是,天快黑的时候,敲门声还是响了。
我打开门,看到他浑身湿透,像一只落汤鸡。
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
他把油纸包递给我,咧嘴一笑,牙齿白得晃眼。
“鸡……鸡腿。”
我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一个热乎乎的、香喷喷的烤鸡腿。
“你……”我看着他湿透的头发和往下滴水的衣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好像很冷,打了个哆嗦。
“快……快吃。”他说完,转身就要跑进雨里。
“等等!”我叫住他。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我。
“进来,躲躲雨。”我说。
他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脏。”他指了指自己脚上的泥。
“没事,进来。”我把他拉了进来,关上了门。
我找了条干毛巾给他,又翻出我爸留下的一件旧衣服。
“去,把湿衣服换下来。”
他很听话,抱着衣服和毛巾进了里屋。
我把那个鸡腿放在火上烤了烤,然后坐在桌边,等他出来。
他换好了衣服,我爸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有点短,看着有点滑稽。
他局促地站在那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坐。”我指了指对面的凳子。
他小心翼翼地坐下,只坐了半个屁股。
我把鸡腿递给他。
“你吃。”
他愣住了,一个劲地摇头。
“不,给你……你吃。”
“我吃过了。”我撒了个谎,“这是你的。”
他还是不肯。
我只好把鸡腿掰成两半,把大的那半塞到他手里。
“一起吃。”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手里的鸡腿,终于张开嘴,小口地咬了起来。
吃得很珍惜。
那是我第一次,和他坐在同一张桌子前,吃一样东西。
雨下得很大,敲在屋顶的瓦片上,噼里啪-啦作响。
屋子里很安静。
只有我们两个人咀嚼的声音。
我突然觉得,这样也挺好。
雨停了,他要走。
我把他送到门口。
“以后下雨,就别来了。”我说。
他看着我,好像在努力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然后他摇了摇头,很固执。
“要来。”
“为什么?”我问。
他想了很久,憋得脸都红了。
“你……会饿。”
说完,他抱着换下来的湿衣服,跑了。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很久都没有动。
心里某个地方,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地蛰了一下。
不疼。
有点痒。
我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
有时候,胃会疼得像有把刀在里面绞。
我蜷在床上,疼得满头大汗,连哼的力气都没有。
每次疼过之后,就是巨大的虚弱和空洞。
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开始写日记。
不是那种多愁善感的少女日记,就是记流水账。
今天天气晴,狗剩送来三个玉米。
今天阴天,胃疼了半小时,狗剩送来一碗南瓜粥。
今天下雨,狗剩送来一条鱼,我没力气做,就那么放着。
我发现,我的日记里,出现最多的词,就是“狗剩”。
我开始给他钱。
他送东西来的时候,我塞钱给他。
他不要。
像见了鬼一样,把钱扔在地上就跑。
我只好换一种方式。
我去镇上的小卖部,买最好的烟,最好的酒,还有一些肉和点心。
他来的时候,我把这些东西塞给他。
“拿回去。”
他还是不要。
“我……不要。”他摆着手,一脸惊恐。
“这不是给你的。”我说,“这是让你拿回去,给你奶奶上坟的。”
我从邻居那儿听说,他每个月都会去山里给他奶奶上坟。
他愣住了。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他默默地接过了那些东西,转身走了。
那天,他没有回头。
我开始主动跟他说话。
“你今天去山里了?”
“嗯。”
“累不累?”
“不累。”
“你种的菜长得真好。”
他听了,就嘿嘿地笑。
我们的对话,总是这么简短,干巴。
但他好像很高兴。
每次我说一句话,他都要乐半天。
有一天,他送来一篮子鸡蛋。
土鸡蛋,蛋壳上还沾着鸡毛。
“你养的鸡?”我问。
“嗯。”
“下了这么多蛋?”
“攒……攒了很久。”他断断续-续地说,“给你……补身体。”
补身体。
他居然知道我需要补身体。
我看着那篮子鸡蛋,突然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赶紧转过身,怕被他看见。
“知道了。”我闷声说,“你回去吧。”
我用那些鸡蛋,给自己蒸了鸡蛋糕。
很滑,很嫩,带着一股子腥甜的香气。
我一口一口地吃着,感觉像在吃一颗一颗的心。
我开始想,我能为他做点什么。
我这点可怜的“城市技能”,在这个小镇上,一文不值。
我不会种地,不会养鸡,甚至连生火都笨手笨脚。
我唯一会的,就是花钱。
我去了镇上最好的裁缝店,扯了最好的布料,给狗剩量身定做了两身新衣服。
我还去鞋店,给他买了一双牛皮底的、结结实实的鞋。
东西拿回来那天,他正好来送饭。
我把衣服和鞋子递给他。
“给你的。”
他吓得连连后退。
“我……我不要。”
“不是白给你的。”我说,“你天天给我送吃的,我总得付钱吧。我没力气做饭,就当是雇你当我的厨师了。这是你的工钱。”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想出这么蹩脚的理由。
他愣愣地看着我,好像在消化“厨师”和“工钱”这两个高级词汇。
过了好半天,他才点了点头。
“哦。”
他收下了。
第二天,他穿上了新衣服,新鞋子。
衣服很合身,显得他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他站在门口,有点不好意思,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他其实长得不赖。
眉眼很周正,就是常年风吹日晒,皮肤糙了点。
如果他不是个“傻子”,应该会有很多姑娘喜欢吧。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是一个快死的人。
他是一个傻子。
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不,我们连一个完整的世界都没有。
我们是两个被世界抛弃的碎片。
只是偶然间,撞在了一起。
秋天来了。
院子里的那棵老桂花树,开花了。
满院子都是甜得发腻的香气。
我的身体越来越差。
疼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长。
有时候,我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
狗剩好像察觉到了。
他不再只是把吃的放在门口。
他会推开那扇虚掩的门,走进院子,把东西放在我的床头。
如果我没力气吃,他会笨拙地试图喂我。
我拒绝了。
我不想让他看到我这么狼狈的样子。
他就不再坚持,只是默默地坐在床边,守着我。
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有时候我疼得厉害,会忍不住呻吟。
他就会很紧张,站起来,在屋子里团团转,像一只被困住的大型动物。
他会用他那粗糙的大手,轻轻地拍我的后背。
“不疼……不疼……”
他翻来覆去,只会说这两个字。
可是,很奇怪。
他那笨拙的安抚,居然真的有一点用。
至少,心里的那种绝望和恐慌,会消散一些。
有一天,我疼得实在受不了了,在床上翻来覆去。
他急得满头大汗。
突然,他跑了出去。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他回来了。
他手里拿着一小包东西,还喘着粗气。
他把那个小包递给我。
“糖。”
我打开一看,是一包大白兔奶糖。
和我小时候给他的那种,一模一样。
镇上的小卖部,居然还有卖这个。
他指了指糖,又指了指我。
“吃……吃了,就不疼了。”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写满了焦急和期盼的脸。
我剥开一颗糖,放进嘴里。
甜腻的奶味在口腔里化开。
和记忆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我对着他,笑了。
“嗯,不疼了。”
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那是回到老家之后,我第一次哭。
不是因为疼,不是因为绝望。
而是因为一颗糖。
中介打来电话,说上海的房子卖掉了。
一笔不小的钱,打进了我的银行卡。
我看着手机短信上那一长串的零,心里毫无波澜。
这些钱,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取了五万块现金出来,用一个布包装好。
那天狗剩来的时候,我把那个布包递给他。
“这是你的工钱。”我说,“我预支给你的。”
他看着那个鼓鼓囊囊的布包,吓得脸都白了。
“不……太多了。”
“不多。”我说,“你以后别去给别人打零工了,太辛苦。你就好好种菜,养鸡,然后给我送吃的。这些钱,够你用很久了。”
我想让他过得好一点。
至少,在我死后,他能过得好一点。
他死活不要。
我急了,声音也大了起来。
“你必须拿着!这是我欠你的!”
他被我吼得愣住了。
“你不欠我。”他小声说,声音里带着委屈。
“我欠!”我几乎是喊出来的,“我欠你一条命!”
他看着我,不说话了。
我们就这么僵持着。
最后,我妥协了。
“这样吧,”我说,“你先帮我收着。我一个病人,身边放这么多钱,不安全。你就当是我的保险柜,行不行?”
他想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
他把那个布包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拍了拍,好像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我……会收好。”他郑重其事地说。
我松了口气。
我知道,这钱,他一分都不会动。
但他会像保护自己的命一样,保护着它。
这就够了。
房子的问题解决了,钱的问题也解决了。
我的后事,也该准备了。
我不想办什么葬礼。
我讨厌那种虚伪的哭丧和廉价的同情。
我只想安安静静地走,安安静静地被烧成一把灰。
然后,撒进我们镇后面那条河里。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狗剩。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
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
“我死之后,”我尽量用最简单的词语,“你就把我烧了。”
他瞪大了眼睛,一脸惊恐。
“然后,”我继续说,“把我的灰,倒进河里。就我们小时候经常去玩的那条。”
“不!”他突然大叫起来,情绪很激动,“不烧!”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大吼。
“为什么?”
“烧了……就没了。”他眼圈红了,声音带着哭腔。
我愣住了。
是啊。
烧了,就什么都没了。
在这个世界上,连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我一直觉得无所谓。
可是,看着他那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我心里突然有点难受。
“那你说,怎么办?”我问他。
他想了很久。
“埋了。”他说,“埋在……后山。”
“后山?”
“嗯。”他指了指窗外那座青黛色的山,“我奶奶……也埋在那儿。我……可以天天去看你。”
天天去看我。
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酸酸的,涩涩的。
“好。”我说,“就埋在后山。”
我们像是在商量一件很平常的事。
比如,晚饭是吃米饭还是吃面条。
那天之后,狗剩开始往后山跑。
他扛着锄头和铁锹,每天都去。
我问他去干什么。
他说,去挖个“好地方”。
他要在后山,给我挖一个“家”。
一个可以让他天天都来看我的“家”。
我没阻止他。
我知道,这是他唯一能为我做的事。
也是他唯一能让自己安心的方式。
我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我已经没法下床了。
每天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
大部分时候,我都在昏睡。
在那些昏昏沉沉的梦里,我总是回到上海。
回到那个狭小但明亮的办公室,回到那些加不完的班,回到那些改了八百遍的方案。
我看到年轻的自己,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困兽,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横冲直撞。
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
现在想想,真傻。
比狗剩还傻。
狗剩每天都守着我。
他学会了熬粥,熬得很稠,很烂。
他会一勺一勺地喂我。
我没什么胃口,但还是会努力咽下去几口。
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吃,他会难过。
有一天,我醒来,发现他不在。
我心里有点慌。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守在我床边。
他去哪儿了?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却一点力气都没有。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门开了。
狗剩回来了。
他手里捧着一个东西。
是一盆花。
一盆开得正艳的……仙人球。
是的,一颗长满了刺的仙人球,头上顶着一朵粉红色的小花。
在深秋的萧瑟里,那朵小花开得有点不合时宜,但又异常的鲜艳。
“花。”他把那盆仙人球放在我的床头柜上,献宝似的说。
“哪儿来的?”我声音很虚弱。
“买的。”他说,“镇上……新开的花店。”
他居然会去花店买花了。
“为什么买这个?”
“老板说……”他努力地回忆着,“说这个,好养活。能……活很久。”
能活很久。
我看着那颗浑身是刺的仙人球,和那朵柔弱又顽固的小花。
突然就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这个傻子。
他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祝福我。
希望我能像这颗仙人球一样,活很久。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我梦见我没有生病。
我还在上海。
我辞了职,回到老家。
我在院子里种满了花。
狗剩不再是傻子了。
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会笑了,会跟我说很多很多话。
他跟我说,他喜欢我,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了。
他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
我点了点头。
我们在桂花树下办了婚礼。
没有宾客,只有我们两个人。
阳光很好,桂花很香。
一切都很美好。
我是在一阵剧痛中醒来的。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剧烈的疼痛。
像是有无数把小刀,在我身体里疯狂地搅动。
我疼得蜷成一团,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我知道,时候到了。
我看到狗剩扑了过来,一脸惊恐。
他抱着我,不停地喊我的名字。
“林未……林未……”
他居然,能完整地喊出我的名字了。
我努力地睁开眼睛,想再看看他。
他的脸在我的视线里,变得越来越模糊。
我感觉自己的生命,正在一点一点地流逝。
像漏气的气球。
“狗剩……”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抓住他的手。
他的手很大,很暖。
“别……别难过。”我说,“我只是……去后山……住下了。”
“不……”他哭得像个孩子,“你别走……”
“我……没走。”我努力地朝他笑了笑,“你……天天……都来看我……好不好?”
他拼命地点头,眼泪一颗一颗地砸在我的脸上。
热热的。
“我给你……带糖吃。”我说。
这是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的手,从他的掌心滑落。
世界,陷入了黑暗。
……
(尾声)
狗剩把林未埋在了后山。
他亲手挖的坑,很深,很整齐。
他没有给她立碑。
因为她说,她不喜欢。
他只是在那个小小的土包前,种下了一棵桂花树。
从那以后,狗剩每天都会去后山。
天不亮就去,天黑了才回来。
他会带着吃的。
有时候是一个烤红薯,有时候是一个煮鸡蛋。
他会把吃的放在那个小土包前,然后坐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说上一整天。
他说,他种的菜又丰收了。
他说,他养的鸡又下了好多蛋。
他说,镇上新开的超市在打折,他给她买了新口味的糖。
他说,院子里的仙人球,又开花了。
他说,林未,我想你了。
镇上的人都说,狗剩更傻了。
以前只是有点憨,现在是彻底疯了。
天天对着一个土包说话。
狗剩不在乎。
他有自己的世界。
他的世界里,有林未。
她没有死。
她只是搬家了,搬到了一个离他很近的地方。
他每天都可以去看她,给她送吃的,跟她说话。
她会听着。
他知道。
有一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
雪封了山,好几天都上不去。
狗剩急得在屋子里团团转。
他怕她会饿。
雪一停,他就迫不及待地扛着铁锹往山上跑。
路很滑,他摔了好几跤。
等他终于爬到那个小土包前,他愣住了。
他看到,那棵他亲手种下的小桂花树,居然在这么冷的天,开花了。
小小的,金黄色的花朵,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的好看。
一股淡淡的甜香,在冷冽的空气里弥漫开来。
狗剩看着那些花,突然就笑了。
他知道,是她。
是她在跟他说,她收到了他送的东西。
她不饿。
她过得很好。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在土包前坐下。
“林未,”他从怀里掏出一颗大白兔奶糖,剥开,放在嘴里。
“糖,真甜啊。”
来源:思起星为伴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