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王家卫的根,藏在浙江舟山定海长岗山的晨雾里。长岗山村的老宅旁,曾立着他爷爷王道利亲手盖的三间瓦屋——这位独生子在二十岁出头时迫于生计闯荡上海,在一家公司管门糊口,后来身体垮了,揣着攒下的微薄积蓄回定海养病,盖完瓦屋没几年便匆匆离世。而他的外公王钱利,同样是独苗,在上海朱家角安了家,一辈子只育有一女,便是王家卫的母亲高雯珍。两条孤独的血脉,在上海交汇。父亲王德衍出生于上海,不到二十岁就进了西餐厅当服务员,后来搭上国际货船做了海员,跟着船满世界漂泊,带回的不仅是南洋的香料,还有一身流利的英语。母亲高雯珍是朱家
王家卫的根,藏在浙江舟山定海长岗山的晨雾里。长岗山村的老宅旁,曾立着他爷爷王道利亲手盖的三间瓦屋——这位独生子在二十岁出头时迫于生计闯荡上海,在一家公司管门糊口,后来身体垮了,揣着攒下的微薄积蓄回定海养病,盖完瓦屋没几年便匆匆离世。而他的外公王钱利(舟山当地媒体报道),同样是独苗,在上海朱家角安了家,一辈子只育有一女,便是王家卫的母亲高雯珍。
两条孤独的血脉,在上海交汇。父亲王德衍出生于上海,不到二十岁就进了西餐厅当服务员,后来搭上国际货船做了海员,跟着船满世界漂泊,带回的不仅是南洋的香料,还有一身流利的英语。母亲高雯珍是朱家角姑娘,温婉娴静,与王德衍成婚后,先后生下两子一女:大儿子王家庆出生在香港,五六岁时被母亲带回上海抚养;二女儿王家柱后来嫁给了著名漫画家张乐平的四儿子,从此定居上海;1958年7月17日,小儿子王家卫在上海降生,因为父母忙碌,他从小就养在外婆家里,被吴侬软语和弄堂烟火包裹着长大。
童年时代的王家卫在上海度过了人生最初的五年。上海的家庭生活给他留下温暖而怀旧的印象:冬日清晨,哥哥姐姐(比他年长十多岁)会和他一起挤在一张床上醒来,母亲通过关系每天为孩子们弄到新鲜牛奶,阳光洒进屋子,一家人共享温馨。这种安全温暖的感觉,是他对故乡最柔软的记忆。
彼时的上海法租界,藏着王家卫童年最柔软的底色。外公王钱利虽是普通人家出身,却有着对生活的精致追求,而母亲高雯珍沿袭了这份讲究,即便在家也总穿着合体的旗袍,梳着整齐的发髻。父亲王德衍出海归来时,会带他去西餐厅吃牛排,教他用刀叉;母亲则在他放学后,牵着他的手钻进法租界的影院,从下午看到深夜。那些年,上海的弄堂里飘着葱花汤面的香气,外婆家的八仙桌上总摆着黑芝麻糊,收音机里循环着周旋的「花样的年华」,这些画面后来都化作了「花样年华」里的旗袍、「2046」中的旧宅,成了他电影里挥之不去的怀旧符号。
1963年,命运的船再次转向。因为有旧上海帮派背景,父亲王德衍决定举家迁往香港,可当时的政策规定一户只能带走一个孩子。十四岁的王家庆、十二岁的王家柱已经能自理,便被留在上海由外婆照料,年仅五岁的王家卫成了唯一跟着父母南下的孩子。他记得登船那天,姐姐攥着他的衣角哭,哥哥塞给他一把上海奶糖,船开时,外滩的钟楼在雾里越来越小,这份别离的怅然,后来变成了「阿飞正传」里无脚鸟的隐喻,变成了「春光乍泄」里对瀑布的执念——那些没说出口的再见,都藏在了电影的留白里。
初到香港的王家卫,仿佛被抛进了一个陌生的星球。他们住在九龙旺角的唐楼里,狭窄的楼道里永远弥漫着咸鱼和中药的味道。不会说粤语的母子俩,常常被街头的孩童指着鼻子嘲笑「大陆仔」。父亲因为工作常年漂泊,母亲便带着小王卫成了电影院的常客。
在1960年代的香港,尖沙咀一带聚集着上百家戏院,母亲每天下午都会在校门口等着他放学,然后两人钻进闷热的放映厅,从邵氏武侠看到好莱坞歌舞片,从黑泽明的武士道看到安东尼奥尼的疏离感。这段每天三四部电影的「填鸭式」观影经历,后来被王家卫称作「最原始的电影学院」。
父亲这个角色对王家卫的影响也很深,虽然在电影中并没有多大的体现。他的父亲后来成了香港最受欢迎的夜总会经理。当时的香港到处都是夜总会,夜总会也算是一个影响较深的回忆了。《重庆森林》就是在一个夜总会拍摄的,是一个西方化的夜总会,由一个富有的菲律宾家庭经营,在香港重庆大厦的地下室。选在这里拍摄也是因为他在这个区长大,一直有着浓厚的兴趣。
王家卫后来回忆说,自己小的时候从来没有出去太远,虽然整个地区(尖沙咀)是娱乐消遣的好地方,适合夜生活,但重庆大厦才是夜总会之所在。那里有香港最好的夜总会之一——叫碧瑶夜总会(Bayside)。(那里也是王家卫父亲曾经工作的地方)。甲壳虫乐队来访香港时,他们在那里举行了记者招待会。的确是一个标志性的建筑。」
1976年,王家卫从香港格致书院毕业。这个理科生没有选择按部就班成为工程师,而是考入香港理工学院攻读平面设计——这份选择并非偶然,而是家学渊源的延续,外祖父王钱利的园林设计基因,早已在他心里埋下了种子。那时的王家卫一点也不叛逆,乖乖沉浸在线条、色彩与构图的世界里,疯狂迷上了罗伯特・弗兰克的摄影集「美国人」,那些充满颗粒感的黑白照片里,底层社会的挣扎与温情深深打动了他。多年后,他将这种街头摄影的美学融入电影,成就了「重庆森林」里晃动的手持镜头和碎片化的叙事。
只是学习设计颇为费钱,就像当年梁思成与林徽因留学归来,梁启超特意为他们设计路线绕道诸国看遍建筑群落一般,王家卫也需要资金支撑自己的学业与眼界。一到暑假,他便跑到一家牛仔裤专卖店打工补贴开支。命运的齿轮在这时悄然转动,一个出挑的女孩走进店里买裤子,一眼万年,王家卫对她生出了特殊情愫,鼓起勇气主动搭讪。
得知王家卫还在香港理工就读,女孩告知自己正在海外留学。年轻人脾性相投,两人聊得十分投机,没有耽误工作,却在整个暑假里形影不离。那段日子里,开心、浪漫、悠然,就连空气中都漂浮着幸福的因子,王家卫彻底陶醉在初恋的甜蜜里。可幸福总是转瞬即逝,暑假结束,女孩要返校继续深造,这段感情没有过多留恋,她挥挥手转身离去,未带走一片云彩。但留下的思念,却在王家卫心里交汇成雨,那是人生初恋的苦雨,带着青涩的遗憾,令他刻骨铭心。
失恋后的王家卫,为了逃脱内心的苦闷,跑到一家酒吧喝闷酒。酒不醉人人自醉,他对着空酒杯给自己下了个赌注:「321,倒计时开始,如果这时进来一个女生,我就开始追她。」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话音刚落,一个戴着墨镜的女生推门而入。迷离的夜晚,失恋的男生,酷酷的女生,注定要碰撞出特别的化学反应。
王家卫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带着年轻人的莽撞与敏感,一阵神侃:「这么晚了,一个女生戴着墨镜,只有三个理由:一她是盲人,二她在耍帅,三她失恋了,不想让别人看到她曾哭泣过的眼睛……」女生倒是沉稳,嫣然一笑反问:「那我属于哪种呢?」「失恋!」王家卫笃定回答。没成想女生反手一击,笑着应答:「照我看来,今晚失恋的人应该是你吧!」被戳破心事的王家卫瞬间破功,哑口无言,只怪自己道行太浅。
这个戴着墨镜的女生,正是香港无线卫视的节目监制陈以靳。她当时为了赶一部连续剧熬红了双眼,特意戴墨镜来酒吧放松,没料到会遇上这样一个有趣的年轻人。交谈之下,王家卫渐渐恢复了敏感的自尊,谈起熟知的影视作品时观点鲜明、颇有见地,让陈以靳暗自惊喜。她主动提议:「不如参加我们无线的导演培训班,学习导演。毕竟,兴趣就是最好的老师嘛。」
这份「花式推销」恰好击中了王家卫的心事,当兴趣与梦想撞个满怀,他当即决定报名。就这样,陈以靳成了他的上司,也成了他创作路上的第一个知音。她欣赏这个理工男的独特风格,常常为他的作品提出中肯意见;他熬夜写稿时,她会默默煲好粥陪伴左右。有一次,陈以靳看到王家卫熬红的双眼,心疼地递上一副RAYBAN墨镜,低声说:「自己的身体,要爱惜!」那一瞬间,王家卫心底的块垒全被这句暖心之语冲刷,他抱住陈以靳,郑重承诺:「今后的日子,这副墨镜就是我的魔镜,我要永远戴着它……」从此,黑色墨镜成了王家卫的标志性人设,遮住了他的疲惫与敏感,也为他筑起了一道与世界保持距离的围墙。
然而,命运似乎总爱和这个敏感的年轻人开玩笑。1980年,王家卫因为沉迷摄影和文学,最终从理工学院肄业。在朋友的介绍下,他进入TVB导演训练班,成为了一名制作助理。这段经历对他来说堪称噩梦:每天要干杂活到凌晨,帮导演端茶倒水、整理剧本,稍有不慎就会被当众辱骂;明明参与了「轮流传」「执到宝」等剧的构思和修改,却只能在片尾字幕里找到一个不起眼的「助理编导」署名,甚至有时连名字都被遗漏。
林奕华曾回忆,那时的王家卫常常趴在导播台上睡着,「四周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他却像一具被抽空的躯壳」,累到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可即便如此,也会被路过的制片轻轻踢醒,递上一叠需要连夜整理的拍摄素材。
青年时期王家卫
他跟着「电视教父」甘国亮做「轮流传」「执到宝」时,不仅要写配角的边角戏,还要负责场记、道具核对,甚至得帮演员背台词,稍有疏忽就会被甘国亮当着全剧组的面批评「做事不用心」。那些日子里,他没有固定的办公桌,常常抱着一堆剧本在茶水间的角落写稿,听着周围人讨论「这个新人到底能不能留下来」,连反驳的勇气都没有。
1981年,王家卫跳槽到新艺城影业,本以为能大展拳脚,却遭遇了职业生涯的第一次重大挫折。老板黄百鸣给他三个月时间写剧本,结果他闭门造车许久,交上来的初稿却被批得一无是处。黄百鸣当着全公司的面质问他:「我写「搭错车」只用了48小时,「最佳拍档」也不过一周,你三个月写出来的就是这堆废纸?」后来施南生也证实,王家卫领了两个月工资,却几乎没去过公司,更没交出过成型的东西。这段被当众羞辱的经历,后来被王家卫悄悄藏进了「阿飞正传」,张国荣饰演的旭仔在片场被导演指着鼻子骂「没演技」的场景,正是他当年心境的真实写照。
黄百鸣谈王家卫写剧本
大多数人哪怕是王家卫资深影迷,或许都不记得他在新艺城写的第一部电影。那是1982年的《彩云曲》,其中一个男配角是刘德华。讲述甄嬛和安小鸟是中学闺蜜,甄嬛加入TVB训练班成为了演员,安小鸟则独居别墅自暴自弃,用闺蜜的对照组展现奋斗才能拥有美好人生的主旨。
离开新艺城后,王家卫加入了永佳电影公司,成为了一名专职编剧,老板是陈勋奇。说起陈勋奇大家可能不熟悉,但说起《大话西游》里紫霞被捅死的那段BGM(《天地孤影任我行》)你可能就知道了。。但在这个以量产喜剧为主的公司里,他的日子并没有好过多少,甚至被卷入了香港电影圈「集体创作」的漩涡里,受尽了隐形的欺负。
那时的香港电影工业,编剧更像是流水线上的工人。永佳的剧本大多由黄炳耀这类资深编剧把控,王家卫作为新人,只能跟着打打下手。他后来回忆,在永佳的七年里,他前前后后构思了近五十个剧本,真正署上自己名字的却只有十几个。很多时候,他在头脑风暴会上熬了好几个通宵想出来的桥段,被资深编剧拿去稍作修改,就变成了对方的成果;有时他辛辛苦苦写完一版剧本,导演看都不看就扔回来,只说「不够好笑」「不够刺激」,让他从头再来,连一句具体的修改意见都没有。
最让他憋屈的是「署名权」的问题。他和黄炳耀合编「伊人再见」时,大部分对白和情节都是他打磨的,但因为黄炳耀是公司的「金牌编剧」,最终的署名顺序黄炳耀在前,报酬却要两人平分,美其名曰「行业惯例」。还有一次,他为一部喜剧写了完整的剧本,拍摄时导演临时加了很多低俗段子,成片和他的初稿几乎没什么关系,可片尾字幕里,他的名字依然在列,仿佛这部烂片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催稿的压力更是如影随形。香港电影黄金时代,老板们恨不得一天出一个剧本,王家卫的「慢」成了原罪。他总说「要躲起来才能写」,可公司根本不给他人独处的时间,催稿电话每天能打十几个到家里。无奈之下,母亲高雯珍只能天天变着花样替他编瞎话,一会儿说「家卫发烧了」,一会儿说「他去上海探亲了」,可挂了电话,看着儿子对着空白稿纸发呆的样子,母亲也只能默默叹气。
更让他寒心的是不被尊重。有一次,他为陈勋奇写「小狐仙」的剧本,因为坚持要保留一个略带伤感的结尾,被陈勋奇当着剧组的面嘲讽:「你一个写喜剧的,搞什么文艺腔?观众是来笑的,不是来哭的!」最终,那个结尾被改成了夸张的闹剧,王家卫看着银幕上陌生的剧情,第一次萌生了「当编剧当怕了」的念头——他不想再让自己的文字被随意篡改,不想再做别人的「笔杆子」。还有一次,他花九个月时间打磨「吉人天相」的剧本,特意细化了廖伟雄和王青之间的情感互动,结果导演廖伟雄觉得「不够热闹」,硬加了几个无厘头的喜剧桥段,把他原本细腻的情感表达拆得支离破碎。
他为谭家明编写的「最后胜利」获得了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编剧提名,这部讲述黑帮小弟与老大情人纠葛的电影,已经显露出他对复杂人性的探索。同年,他与刘镇伟合作编写的「猛鬼差馆」大卖,证明了他在商业类型片上的才华。
但真正改变他命运的,是为张同祖编写的「江湖龙虎斗」。这部由周润发主演的黑帮片,让制片人邓光荣看到了他的潜力,决定投资让他执导处女作「旺角卡门」。
圈内流传一句话,投王家卫,钱要多,命要长,邓光荣曾经差点被拖垮。拍「阿飞正传」的时候,原本要3个月拍完,王家卫硬是拖了将近一年半。预算从1500万涨到2300万港币,当年港片的平均成本也就300万港币。成本这么高,上映后却只有900万的票房。邓光荣赔了四五百万,公司濒临破产。后来,王家卫曾在采访中回应过:「那是我必须拍的电影。否则,我就永远拍不出自己的电影。」对他来说,拍出自己想要的最重要。其他的都可以不管不顾。
那时候的王家卫,就像「阿飞正传」里无脚的鸟,在香港电影的江湖里颠沛流离,被轻视、被否定、被随意摆弄。他后来在采访里说「当编剧当怕了,才想当导演」,这话里藏着的,或许正是那些年「被欺负」的委屈与不甘——他太清楚不被尊重的滋味,太明白创作者的心血被践踏有多难受。
可谁也没想到,多年后他功成名就,却在录音里轻描淡写地谈论「现在编剧待遇好多了,以前都不给钱」,转头却用相似的方式对待年轻编剧:让对方熬夜赶稿却随意搁置,推翻所有构思只因为「不合心意」,把当年自己承受过的委屈,变相施加在了后辈身上。这种轮回般的「欺负」,比起早年的窘迫,更让人唏嘘——那个曾经在茶水间角落默默写稿的年轻人,终究还是活成了自己当年最讨厌的样子。
来源:汤圆的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