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卫동,你真好……你放心,我回去了,拼了命也会把你接回去!我们说好的!”
78年,东北。
风跟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疼。
我叫林卫东,上海来的知青,在这片黑土地上刨了快十年了。
手上的茧子,比我口袋里的钱还厚。
唯一的念想,是回城。
还有方茴。
她是我的光,是这北大荒唯一的暖色。
我们说好了,谁先走,就想办法把另一个弄回去。
那年冬天,机会来了。
场部下来一个返城指标,就一个。
整个青年点都疯了。
几十号人,几十双眼睛,都盯着那张薄薄的纸。
那张纸,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船票。
我和方茴也盯着。
夜里,我们在草垛后面,冻得跟孙子似的,但心里是热的。
方茴把头埋在我怀里,声音闷闷的。
“卫东,我怕。”
我搂紧她,下巴抵着她冰凉的头发。
“怕啥,有我呢。”
“就一个名额,万一……”
我拍着她的背,像哄一个孩子。
“没有万一。”
我说得斩钉截铁。
其实我心里也慌得一批。
这十年,我已经不记得上海的黄浦江是什么味道了。
但我记得我妈包的荠菜馄饨。
我想回家。
做梦都想。
但看着怀里的方茴,我又觉得,家好像也在这里。
只要她在我身边。
场部领导找我们挨个谈话,说是要“综合评定”。
狗屁的综合评定。
谁家关系硬,谁送的礼重,谁的机会就大。
我俩都是普通家庭,爹妈在上海是工人,天高皇帝远,指望不上。
唯一能拼的,就是表现。
我是队里的拖拉机手,技术一把抓,年年都是生产标兵。
方茴在场部小学当老师,孩子们都喜欢她,年年也是先进。
我俩的条件,半斤八两。
谁上,都说得过去。
谁下,都意难平。
那几天,青年点的气氛很诡异。
平时称兄道弟的,见了面,眼神都躲躲闪闪。
我和方茴也不怎么说话了。
不是没话说,是不敢说。
怕一开口,就捅破了那层窗户纸。
那天晚上,我修完车,一身机油味地回到宿舍。
方茴坐在我的床沿上,眼睛红红的。
“卫东,我们谈谈。”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把搪瓷缸子放下,水洒了一桌子。
“谈吧。”
她看着我,嘴唇哆嗦着。
“这名额……我想……”
她没说下去。
但我懂了。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慌。
我没说话,点了根烟。
烟雾缭ë绕,我看不清她的脸。
她也看着我,等着我宣判。
我抽了半根烟,把烟屁股摁在桌上,碾灭。
“你想,你就去争取。”
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卫东,你……”
“我没你那么需要这个名额。”我打断她。
我撒谎了。
我需要,我太需要了。
但我是个男人。
我不能跟我爱的女人抢。
我觉得我这么做,特爷们儿。
她哭了,扑到我怀里,哭得喘不上气。
“卫동,你真好……你放心,我回去了,拼了命也会把你接回去!我们说好的!”
我嗯了一声,嗓子眼儿发干。
“我信你。”
我当时,真的信。
我甚至开始想象,她回到上海,我们通信。
她在信里告诉我上海的变化,告诉我她为了我的事跑了哪些部门,见了哪些人。
然后有一天,一封电报拍过来。
“速归。”
多好。
为了这个“多好”,我豁出去了。
我去找了场长,说我年轻,还想在北大荒继续贡献几年。
我说方茴同志身体不好,更适应城市生活。
我说得大义凛然,自己都快信了。
场长拍着我的肩膀,说小林啊,觉悟很高嘛。
我心里冷笑,我有个屁的觉悟。
我就是个被爱情冲昏了头的傻子。
名额定下来了。
是方茴。
青年点里有人恭喜,有人叹气,有人说酸话。
“还是人家林卫东风格高。”
“呵,煮熟的鸭子都能让出去,傻。”
我不在乎。
我只看到方茴的笑。
她笑起来,眼睛像月牙,能把这黑土地都照亮。
我觉得值了。
她走的那天,我去送她。
火车站台上,人挤人。
她穿着我给她买的红围巾,在人群里特别显眼。
她攥着我的手,手心全是汗。
“卫东,等我。一定等我。”
她一遍一遍地说。
我说:“嗯。”
火车鸣笛了。
她踮起脚,在我脸上亲了一下。
很凉,带着眼泪的咸味。
“我走了。”
她上了车,把头探出窗外,对我挥手。
我也挥手。
火车开动了,越来越远。
那抹红色,成了一个小点,最后消失不见。
我站在站台上,站了很久。
直到风把我的脸吹得麻木了。
我好像,把我的全世界都送走了。
回到青年点,宿舍里空荡荡的。
她的东西都带走了,只留下一股淡淡的雪花膏味道。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一夜没睡。
第二天,我照常出工,开拖拉机。
轰隆隆的机器声,能盖住心里的空。
我开始等信。
第一封信,一周后就到了。
很厚。
她说她到家了,一切都好。
她说上海变化好大,高楼又多了。
她说她爸妈让我放心,他们会把我的事当成自家的事来办。
信的结尾,写着:“卫东,我好想你。”
我把信看了十几遍,晚上枕着睡觉。
我觉得日子有盼头了。
我开始拼命干活。
开拖拉机,修机器,什么活儿都抢着干。
我想多拿点工分,多攒点钱。
等我回了上海,不能让她跟着我吃苦。
第二封信,半个月后。
短了点。
说她开始找工作了,不太顺利。
说帮我办返城的事,有点复杂,得慢慢来。
结尾还是那句:“想你。”
我回信,让她别急,照顾好自己。
我说我在这里一切都好,等她好消息。
第三封信,一个月后。
更短了。
像一张便条。
说她进了一家街道工厂,工作很忙,很累。
关于我的事,一个字没提。
结尾也没有“想你”了。
变成了“祝好”。
我的心,凉了半截。
我开始胡思乱想。
她是不是遇到麻烦了?
还是……她变了?
我不敢想下去。
我给她写信,问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信寄出去,像石头沉进了大海。
一个月,没回音。
两个月,还没回音。
青年点的风言风语又起来了。
“我就说吧,回了城的凤凰,哪还看得上咱们这屯子里的土鸡。”
“林卫东这回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我跟他们打了一架。
我把说风凉话最凶的那个,按在雪地里,揍得他满脸开花。
我也挂了彩,嘴角破了,眼眶青了。
指导员罚我写检查,关禁闭。
我谁也不理。
我就是觉得堵得慌。
不是为打架后悔。
是为我那颗悬着的心,没着没落的,难受。
从禁闭室出来,我像变了个人。
话少了,烟抽得更凶了。
每天就是干活,干完活就把自己关在宿舍里。
我还在等。
万一呢?
万一她的信寄丢了呢?
万一她家里出了什么事,顾不上写信呢?
我给自己找了一万个理由。
直到那年夏天。
一个返城回沪探亲的老知青,回来了。
他带回来很多上海的消息。
也带回了方茴的消息。
那天晚上,他把我叫到宿舍外面。
塞给我一包大前门。
“卫东,想开点。”
我心里咯噔一下。
“她……怎么了?”
他叹了口气。
“我见到她了。”
“上个月的事。在南京路上。”
“她跟一个男的在一起,挺亲热的。我上去打招呼,她有点尴尬。”
“后来我找人打听了一下……她上个月就结婚了。”
“对方是区里一个干部的儿子。”
轰的一声。
我的脑子炸了。
后面他说了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耳朵里全是嗡嗡的声音。
像是拖拉机坏掉的引擎,吵得我头疼。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宿舍的。
我只记得,那天晚上的月亮,特别白,白得瘆人。
我把方茴写给我的那三封信,拿出来。
还有我给她写了却没寄出去的一沓草稿。
我点了一根火柴。
看着那些字,在火光里卷曲,变黑,最后化成灰。
我的眼泪,一滴都没掉。
但心里的那块冰,却把五脏六腑都冻僵了。
从那天起,林卫东死了。
活下来的,只是一个叫林卫东的拖拉机手。
一个会喘气的机器。
我不再想上海,不再想回家。
这里就是我的坟墓。
我就准备烂在这片黑土地里了。
生活有时候就是这么操蛋。
你觉得一切都完了的时候,它偏要给你开一扇窗。
那扇窗,叫张师长。
张师长是我们农垦师的最高领导。
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修配厂。
他的专车,一辆半旧的伏尔加,抛锚了。
司机搞了半天没搞好,急得满头大汗。
我那天正好在厂里帮忙。
我听着那发动机的声音,就觉得不对劲。
我走过去,说:“我试试?”
司机是个小年轻,眼睛长在头顶上。
“你?你会吗?这可是伏尔ga!”
他把“ga”字咬得特别重。
我没理他,打开引擎盖,听了听,看了看。
然后跟他说:“你把白金触点间隙调得太大了,火花弱,油给多了,淹了。”
他愣住了。
我让他拿工具来,三下五除二,把问题解决了。
我让他再打火。
突突突……
车子顺畅地发动了。
我拍拍手上的油污,准备走人。
“小同志,等一下。”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车后座传来。
车窗摇下来,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
五十岁上下,眼神锐利,像鹰。
肩膀上的军衔,让我心里一跳。
是张师长。
“你叫什么名字?”
“林卫东。”
“上海来的?”
“嗯。”
“懂技术?”
“会一点。”
他点了点头,没再说话,车窗摇了上去。
伏尔加开走了,留下一股淡淡的尾气。
我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没想到,过了几天,指导员找到我。
“小林,收拾收拾,去师部报道。”
我愣了。
“去师部干嘛?”
“好事!张师长点名让你去,给他当司机!”
我更愣了。
给他当司机?
我一个黑五类子女,一个犯过错误的知青,怎么可能?
“指导员,你没搞错吧?”
“搞错什么!命令都下来了!你小子,走了什么狗屎运!”
指导员又羡慕又嫉妒。
我脑子还是懵的。
狗屎运?
也许吧。
我的人生,好像就是一堆狗屎。
偶尔,能从里面刨出一颗没消化完的玉米粒。
就这么着,我成了师长的司机。
从青年点搬到了师部大院。
住进了单人宿舍。
吃上了机关小灶。
开上了那辆我亲手修好的伏尔ga。
一切都像做梦。
师部的人看我的眼神,都带着探究。
他们想不通,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年轻人,是什么来头。
我谁也不解释。
我就是干好我的活。
开车,保养车。
张师长话不多,在车上基本不说话。
要么看文件,要么闭目养神。
我也不说话。
车里安安静静,只有引擎的声音。
这种安静,让我觉得踏实。
有一天,他突然开口。
“听说你为了个女娃,把返城名额让了?”
我的手一抖,方向盘差点没抓住。
这事他怎么知道的?
“是。”我低声回答。
“后悔吗?”
我看着前方的路,沉默了很久。
“不后悔。”
“哦?为什么?”
“当时是心甘情愿的。”我说,“后悔的是,看错了人。”
他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
“小子,有点意思。”
从那以后,他偶尔会跟我聊几句。
聊上海,聊农场,聊拖拉机。
我发现他其实什么都懂。
他不是那种只会发号施令的官僚。
他是个从战场上滚出来的兵。
我对他,渐渐有了一种敬畏。
开车的日子很规律,也很枯燥。
但比在农场刨地强多了。
至少,不用再听那些风言风语。
我的心,像一潭死水,不起波澜。
直到我遇见张妍。
她是张师长的女儿。
我第一次见她,是在师长家里。
那天我送师长回家,他让我进去喝口水。
一进门,就看到一个姑娘坐在沙发上看书。
穿着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两条长长的辫子垂在胸前。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那双眼睛,很亮,很干净。
像山里的泉水。
“爸,你回来了。”
她的声音也很好听,清清脆脆的。
“嗯。”张师长指着我,“这是我的司机,小林。”
然后又对我说:“这是我女儿,张妍。”
我局促地搓着手。
“你好。”
她对我笑了笑。
“你好,林师傅。”
那一笑,像春风吹过冰封的湖面。
我的心,好像……动了一下。
但我很快就掐灭了那个念头。
别傻了,林卫东。
人家是师长的千金,大学生。
你是谁?
你是个被女人甩了的臭知青。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从那以后,我尽量避免去师长家。
每次送他到楼下,我就找借口离开。
我怕再见到那双眼睛。
我怕我那颗好不容易才死掉的心,又死灰复燃。
可是,躲不过。
张妍好像对我很好奇。
她会找各种理由来跟我说话。
“林师傅,我爸让你明天早点来,要去军区开会。”
“林师傅,这有几个苹果,我爸让我拿给你。”
“林师傅,你真是上海来的吗?上海是不是特别好玩?”
她像一只好奇的小鸟,总是在我身边叽叽喳喳。
我 většinou只是“嗯”“啊”地应付。
我保持着距离。
我不想再受伤了。
有一天,车子又坏了。
一个小零件出了问题,师部修配所没有。
得去几十公里外的市里买。
那天正好是周末,张师长没安排。
我就自己开着师部的吉普车去了。
没想到,刚出大院门口,就看到张妍站在路边。
她穿着一身军绿色的旧军装,更显得皮肤白皙。
看到我,她眼睛一亮,跑了过来。
“林师傅,你要去市里?”
“嗯,买个零件。”
“带我一个,行吗?我想去市里买几本书。”
我犹豫了。
带上师长的女儿,这……不合适吧?
她看出了我的为难,小嘴一撇。
“怎么?怕我爸说你?我跟他说过了,他同意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没法拒绝。
“上车吧。”
她高兴地跳上车。
一路无话。
我专心开车。
她好像也感觉到了我的冷淡,没怎么说话,只是看着窗外。
到了市里,我让她在书店门口等我,我去汽配商店。
她说:“我跟你一起去吧,我也想看看。”
我拗不过她,只好带上她。
汽配商店里,一股浓重的机油味。
到处是黑乎乎的零件。
她一个女孩子,却一点也不嫌弃。
东看看,西摸摸,满眼都是好奇。
“林师傅,你都懂这些吗?”
“懂一点。”
“你好厉害啊。”
她的夸奖,很真诚。
不像方茴。
方茴也夸过我厉害。
但她的夸奖里,总带着一种……怎么说呢?
像是城里人对乡下亲戚手巧的惊讶。
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而张妍的夸奖,是平等的。
是发自内心的佩服。
我的心,又不受控制地跳快了。
买完零件,她说她请我吃饭。
我拒绝了。
“我是给你爸开车的,怎么能让你请我吃饭。”
“那不一样的!”她急了,“现在不是工作时间,我们是朋友!”
朋友?
我愣住了。
已经很久,没人跟我提过这两个字了。
最后,我还是跟她去了一家小饭馆。
她点了两个菜,一盘饺子。
她很自然地把饺子推到我面前。
“你多吃点,开车辛苦。”
我看着她,突然有点恍惚。
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我和方茴在农场的小食堂。
她也总是把肉菜夹给我。
“你干体力活,多吃点。”
心口,又开始疼了。
我埋头猛吃,想用食物堵住那股酸楚。
“林师傅,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她的声音很轻。
我抬起头,看到她担忧的眼神。
我摇了摇头。
“没有。”
“你骗人。”她笃定地说,“你笑的时候,眼睛里都是苦的。”
我的心,被狠狠地戳了一下。
这个姑娘,太敏锐了。
我放下筷子,沉默了。
她也没再追问,只是静静地陪着我。
那天回去的路上,气氛不再那么尴尬。
她跟我聊她的大学,聊她看的书。
我偶尔也会回应一两句。
我发现,跟她聊天,很舒服。
她不像方茴那样,总是说上海如何如何,这里如何如何落后。
她会问我,拖拉机是怎么工作的,麦子是怎么收割的。
她对这片土地,有一种真诚的好奇和尊重。
快到师部的时候,她突然说:
“林师傅,我听我爸说过你的事。”
我的心又提了起来。
“我知道你心里苦。”她说,“但是,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把自己毁了,不值当。”
我猛地踩下刹车。
车子在路边停下。
我扭过头,看着她。
“你懂什么?”
我的声音,冰冷,沙哑。
积压了太久的委屈和愤怒,在那一刻,找到了一个出口。
“你知道眼睁睁看着自己喜欢的人离开是什么滋味吗?”
“你知道每天盼着信,最后却只等到一句‘祝好’是什么感觉吗?”
“你知道你把心掏出来给一个人,她转手就扔在地上踩几脚是什么滋味吗?”
我吼了出来。
像一头受伤的野兽。
她被我吓到了,脸色发白,嘴唇颤抖。
但她没有躲闪。
她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我。
眼睛里,慢慢蓄满了泪水。
“我……我不知道。”她哽咽着说,“但是,我知道,如果你一直这样下去,就真的遂了那个人的意了。”
“她把你扔下了,你就在原地腐烂。她会过得更好,更心安理得。”
“你甘心吗?”
我甘心吗?
我当然不甘心!
我恨不得现在就飞到上海,找到方茴,问问她。
问问她,她的良心会不会痛!
问问她,夜深人静的时候,会不会想起北大荒的那个傻子!
但是,我能做什么?
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瘫在座位上。
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这是方茴走后,我第一次哭。
哭得像个。
张妍没有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我。
上面有淡淡的皂角香味。
我没有接。
我不想在一个姑娘面前,这么狼狈。
我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
“对不起,我失态了。”
“没关系。”她说,“哭出来,就好了。”
那天晚上,我回到宿舍,想了很多。
张妍的话,像一把锥子,扎在我心里。
是啊。
我为什么要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我为什么要活成一个笑话?
方茴,你不是觉得我配不上你吗?
你不是觉得那个干部的儿子才能给你未来吗?
好。
我林卫东,就活出个人样给你看看!
我不会让你看扁了!
从那天起,我变了。
我不再是那个死气沉沉的司机。
我开始主动跟人说话,跟人学习。
我利用一切业余时间,看书。
看机械原理,看内燃机结构。
张师长给我的那辆伏尔加,被我研究了个底朝天。
我还开始学英语。
我知道,这个国家,马上要变天了。
懂技术,懂外语的人,将来一定有出路。
张妍成了我的“老师”。
她给我找来很多书,有技术的,有文学的,还有英语教材。
她会陪我一起看书,给我讲解我不懂的地方。
我们的关系,在不知不觉中,近了很多。
师部大院里,开始有了一些闲言碎语。
“看,师长家那个千金,跟那个司机走得挺近啊。”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
这些话,比以前在青年点听到的更难听。
但我已经不在乎了。
我的心里,有了一束光。
我得奔着那束光去。
张师长也看出了苗头。
他没有反对,也没有支持。
他只是有一次,看似无意地对我说:
“小林,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但光有想法还不行,得有配得上想法的本事。”
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现在的身份,只是他的司机。
我配不上他的女儿。
我需要一个机会,证明自己。
机会,很快就来了。
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了。
我们师接到了开赴前线的命令。
整个师部都动员了起来。
张师长更忙了,我每天拉着他到处开会。
气氛很紧张。
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出发前一天晚上,我找到了张师長。
他正在地图前研究作战方案。
“报告师长,我有事请求。”
他抬起头。
“说。”
“我想上前线。”
他愣了一下,随即皱起了眉头。
“胡闹!你是司机,你的任务是保障我的指挥。上什么前线?”
“师长!”我立正站好,声音洪亮,“我不仅是司机,我还是个优秀的修理工!前线的车辆损耗一定很大,修配力量肯定紧张。我去了,能顶一个排!”
“而且……”我顿了顿,“我需要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
他沉默了。
他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决心。
看到了一个男人,想要改变命运的渴望。
良久,他叹了口气。
“你想好了?”
“想好了!”
“战场上,子弹不长眼。”
“我不怕死。”
他又沉默了。
最后,他点了点头。
“好。我批准了。”
“我把你安排到师直属的装甲抢修连。”
“是骡子是马,拉到战场上遛遛。”
“是!”
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眼眶发热。
我知道,我赌对了。
我离开师长办公室的时候,在走廊上碰到了张妍。
她眼睛红红的,显然已经知道了。
“你……非要去吗?”
我点了点头。
“我必须去。”
她咬着嘴唇,眼泪掉了下来。
“你这个笨蛋!傻瓜!”
她捶着我的胸口,力气很小。
我抓住她的手。
她的手,冰凉。
“等我回来。”我说。
又是这句话。
曾经,我对另一个人说过。
曾经,另一个人也对我说过。
像一个讽刺的轮回。
但这一次,我相信,结局会不一样。
“我回来,就来你家提亲。”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她愣住了,随即脸红到了耳根。
她没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走了。
跟着部队,开赴南疆。
那里的天,是灰色的。
空气里,弥漫着火药和血的味道。
战争,比我想象的更残酷。
我所在的抢修连,是任务最重的单位之一。
我们的坦克,我们的装甲车,冲在最前面。
损坏的也最多。
我们就是战场上的“兽医”。
冒着炮火,把那些被打趴下的“铁疙瘩”拖回来,修好,再送上去。
我第一次上战场,腿肚子也打哆嗦。
炮弹就在身边爆炸,掀起的泥土能把人埋了。
但我咬着牙,没退。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不能死。
我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我的技术,在这里派上了大用场。
很多老师傅搞不定的毛病,我听听声音,摸摸管路,就能判断个八九不离十。
我的英语,也派上了用场。
我们缴获了一些美制装备,说明书都是英文的。
连里没人看得懂。
我花了两个通宵,把关键部分翻译了出来。
连长对我刮目相看。
战友们也开始服我。
他们不再叫我“小白脸司机”,改叫“林工”。
有一次,我们一个坦克连,被敌人包围了。
弹药快打光了,几辆坦克还趴了窝。
情况万分危急。
我们抢修排接到了死命令,必须在一个小时内,把至少两辆坦克修好,掩护部队突围。
炮火像雨点一样砸下来。
我们刚冲上去一个班,就伤亡了一半。
连长眼睛都红了。
“共产党员,跟我上!”
我也是党员。
是在师部,张师长亲自做的我的入党介绍人。
我跟着连长,匍匐着冲了上去。
一颗炮弹在我们不远处爆炸。
一块弹片,削掉了连长的半个耳朵。
他捂着耳朵,还在喊:“快!修车!”
我爬到一辆坦克旁边。
是发动机出了问题。
我打开引擎盖,一股热浪夹杂着硝烟味扑面而来。
我用最快的速度检查。
是供油管路被弹片打穿了。
这是个精细活。
我的手,因为紧张,一直在抖。
我深吸一口气,想起了张妍。
想起了她在火车站台下,含着泪的眼睛。
手,不抖了。
我用最快的速度,截断破损的管路,用备用件接上。
“好了!打火!”
驾驶员按下了按钮。
发动机发出几声嘶哑的咳嗽,然后,怒吼了起来!
“好了!好了!老林牛逼!”
驾驶员兴奋地大喊。
我来不及高兴,又爬向另一辆。
那辆更麻烦,是履带断了。
我们几个人,在枪林弹雨里,用撬杠,用大锤,硬是把几十公斤重的履带板,一块一块地接了上去。
等我们修好三辆坦克的时候,我的衣服已经被汗水和油污浸透了。
脸上黑一道白一道,跟唱戏的似的。
但看着我们的坦克重新怒吼着冲向敌人,掩护着步兵兄弟们杀出重围。
我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这种满足感,比拿到返城名额,比赚多少钱,都来得更强烈。
我发现,我好像……爱上了这里。
战争结束后,我们部队凯旋。
我的胸前,多了一枚金灿灿的二等功奖章。
回到师部,我成了英雄。
到处都是欢迎的人群,到处都是鲜花和掌声。
我在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了她。
张妍。
她也看到了我。
她瘦了,也黑了。
但那双眼睛,还是那么亮。
她不管不顾地冲过来,扑到我怀里。
“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紧紧地抱着她,感觉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张师长站在不远处,看着我们,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他朝我竖了竖大拇指。
我向他敬了个礼。
我知道,我过关了。
战争改变了很多东西。
也让我得到了很多。
因为战功,我被破格提干。
从一个知青,一个司机,成了一名真正的军官。
我和张妍的婚事,也提上了日程。
张师长没有食言。
他亲自主持了我们的婚礼。
婚礼很简单,就在师部食堂。
没有婚纱,没有钻戒。
我穿着崭新的军装,张妍穿着她最喜欢的那件白衬衫。
但我们笑得比谁都开心。
婚后,我被保送进了军事院校深造。
毕业后,我留在了更重要的技术岗位上。
我的人生,走上了一条我从未想过的路。
一条比返城回上海,更宽阔,更光明的路。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也会想起方茴。
想起那个我曾经爱得死去活来的姑娘。
心里的那股恨意,早已经淡了。
剩下的,是一种复杂的感慨。
甚至……有一丝感谢。
如果不是她当年的“抛弃”,我可能还在上海的某个街道工厂里,拧着螺丝,抱怨着生活。
我不会来到部队。
不会认识张师长。
更不会遇到张妍。
我不会成为今天的我。
人生就是这么奇妙。
你以为的失去,也许是另一种得到。
你以为的绝路,转个弯,或许就是坦途。
有一年,我回上海出差。
三十多年了,上海的变化天翻地覆。
我站在南京路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感觉有些陌生。
在一个商场的门口,我看到了一个女人。
大概五十多岁,身材有些发福,脸上带着一种被生活磨砺过的疲惫。
她正在跟一个年轻人争吵着什么。
声音尖利,带着上海女人特有的那种腔调。
我愣住了。
是方茴。
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awesome的痕迹,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她身边的那个年轻人,大概是她儿子,一脸的不耐烦。
“哎呀妈,你烦不烦啊!就这么点事,叨叨一路了!”
“我烦?我为了你这点事,求爷爷告奶奶,你还嫌我烦?”
“行了行了,知道了!”
年轻人不耐烦地走了。
方茴站在原地,气得直喘气。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
动作很熟练。
我看着她。
看着这个曾经是我全世界的女人。
她好像也感觉到了我的目光,朝我这边看过来。
她的眼神,浑浊,迷茫。
她看了我几秒钟,然后移开了目光。
她没有认出我。
也是。
我现在穿着笔挺的军装,肩膀上扛着校官的军衔。
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满身机油味的毛头小子了。
我转身,离开了。
没有上去打招呼。
没有必要了。
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不知道她后来过得怎么样。
嫁给那个干部的儿子,是不是就得到了她想要的幸福。
但从她刚才的神情来看,生活,似乎也并没有特别优待她。
回到酒店,张妍打来电话。
“老林,事情办完了吗?家里炖了你最爱喝的鱼头汤,等你回来。”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
“快了,明天就回。”
我看着窗外的黄浦江,江面上灯火璀璨。
这里,曾经是我的故乡,是我魂牵梦萦的地方。
但现在,我的家,在北方。
在那个有她,有我们的孩子,有我奋斗了一辈子事业的地方。
我挂了电话,心里一片宁静。
78年的那个冬天,我把返城名额给了女友。
我以为我输掉了整个世界。
但后来我才明白。
我只是输掉了一张旧船票。
却登上了一艘驶向更广阔大海的巨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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