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89年,我十八岁,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家里也没门路,唯一的出路就是去当兵。
我叫李卫东。
1989年,我十八岁,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家里也没门路,唯一的出路就是去当兵。
走的那天,我爹喝了半斤老白干,红着眼圈拍着我的肩膀,翻来覆去就一句话:“到了部队,好好干,别给咱老李家丢人。”
我娘在一边抹眼泪,给我塞了两个煮鸡蛋,滚烫滚烫的,揣在兜里,也揣在了我心上。
我们村在山沟沟里,去镇上坐车得走十几里土路。
那天刚下过雨,路烂得像猪拱过一样,一脚下去半个泥坑。
我背着个破旧的帆布包,里面是我全部的家当,几件换洗的土布衣裳,还有我娘连夜纳的千层底布鞋。
走到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我停下来,回头望了一眼我们村。
炊烟袅袅,犬吠鸡鸣,那就是我的根。
我吸了吸鼻子,心里头发酸。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摩托车轰鸣声从前面传来,伴随着几个男人的污言秽语。
“小妞,长得挺水灵啊,一个人去哪儿啊?”
“跟哥几个玩玩呗,哥保证你舒坦!”
我眉头一皱,抬眼望去。
只见前面不远处的拐角,三个流里流气的青年,我们村人称“二流子”的货色,正围着一个姑娘。
为首的那个是村西头的王麻子,仗着他哥在镇上派出所当个联防队员,横行乡里,没少干缺德事。
那姑娘背对着我,看不清脸,但能看出她身形纤细,穿着一身在村里很少见的蓝色连衣裙,虽然裙摆上溅满了泥点子,但依旧能看出料子很好。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布包,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愤怒和一丝颤抖:“请你们让开!”
“让开?”王麻子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让开可以啊,你亲哥一下,哥就让你走。”
说着,他那只脏手就朝姑娘的脸摸过去。
我当时脑子“嗡”的一下,什么我爹的嘱咐,什么前途命运,全忘了。
热血一股脑地涌上了头顶。
我们李家在村里是老实本分,但老实不代表窝囊。
我爷爷以前是打过鬼子的,我爹常说,人可以穷,但骨头不能软。
“住手!”
我吼了一声。
声音不大,但在空旷的土路上显得格外响亮。
那三个人齐刷刷地回过头来。
王麻子看到是我,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不屑的笑容:“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李家的书呆子。怎么着,李卫东,要去当兵了,胆儿肥了?想学英雄救美?”
另外两个二流子也跟着哄笑起来,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傻子。
我没理他们,几步走了过去,站到那姑娘身前,把她护在身后。
直到这时,我才看清她的脸。
很白,是那种城里人才有的细腻的白,不像我们村里的姑娘,风吹日晒的,皮肤都糙。
她的眼睛很大,很亮,像山里的泉水,此刻正因为惊吓和愤怒而蒙着一层水汽,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但她的眼神里没有软弱,全是倔强。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我能感觉到她在我身后,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我把手里的帆布包往地上一扔,沉声对王麻子说:“王麻子,差不多行了,别欺负人。”
“欺负人?”王麻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老子就欺负她了,怎么着?你个要去当兵的穷光蛋,还想管老子的闲事?信不信老子让你今天走不出这个村!”
他旁边的瘦猴也跟着叫嚣:“东子,赶紧滚,别他妈给脸不要脸!”
我心里清楚,真动起手来,我一个人对他们三个,讨不到好。
但我不能退。
我身后是一个被欺负的姑娘,我脚下是我从小长大的土地。
退了,我这辈子都瞧不起自己。
我深吸一口气,眼神冷了下来:“王麻子,我再说一遍,让开。”
“我去你妈的!”
王麻子被我顶撞得失了面子,骂了一句,一拳就朝我脸上挥了过来。
我好歹读了几年书,不像他们整天瞎混,但农家孩子,力气还是有的。我侧身一躲,堪堪避开他的拳头。
另外两个家伙见状,也一起扑了上来。
场面瞬间乱成一团。
我毕竟年轻,又憋着一股火,一时间竟然跟他们打了个旗鼓相当。
混乱中,我一脚踹在瘦猴的肚子上,他“哎哟”一声捂着肚子蹲了下去。
但王麻子的拳头也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我的左脸颊上,火辣辣地疼,嘴里一股腥甜。
我呸地吐了口带血的唾沫,眼睛都红了。
他妈的,拼了!
就在我准备豁出去跟他们死磕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带着命令口吻的呵斥:
“都住手!你们在干什么!”
这声音不大,但极具穿透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王麻子他们三个都愣住了,动作也停了下来。
我回头一看,只见那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我旁边,她手里拿着一块石头,就是路边那种带着棱角的青石,她眼神冰冷地盯着王麻子,一字一句地说:
“你们再动他一下试试!我已经记住你们的样子了,这件事,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她的气场很强,完全不像一个被吓坏的姑娘,倒像个久居上位者。
王麻子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嘴上却还逞强:“吓唬谁呢?你个外地来的……”
“我是不是外地来的不重要,”姑娘打断他,“重要的是,你们今天的行为,已经构成了寻衅滋事和猥亵妇女未遂,够你们进去蹲几年的了。”
寻衅滋事?猥亵妇女?
这些词从她嘴里说出来,跟村里人吵架骂街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王麻子他们几个显然也被唬住了,面面相觑。
他们是村里的混混,欺负老实人可以,但真要跟“法”沾上边,他们也怕。
“你……你到底是谁?”王麻子色厉内荏地问。
姑娘冷笑一声,没回答他,而是转向我,声音立刻软了下来,带着关切:“你怎么样?伤到哪里了?”
她伸手想扶我,但看到我脸上的伤和嘴角的血,又把手缩了回去,眼里的担忧更浓了。
我摇摇头,咧嘴想笑一下,结果牵动了嘴角的伤,疼得直抽气。
“没事儿。”我含糊不清地说。
王麻子看我们俩旁若无人地互动,觉得面子更挂不住了,但又被那姑娘的气势镇住,不敢再动手。
他犹豫了一下,啐了一口,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李卫东,你给老子等着!”
说完,带着另外两个灰溜溜地扶着摩托车跑了。
看着他们狼狈的背影,我心里那股紧绷的弦才松了下来。
腿一软,差点没站稳。
刚才真是全凭一股气撑着。
“你还好吧?”姑娘赶紧扶住我。
她的手很软,带着一丝凉意,搭在我胳膊上,我感觉半边身子都麻了。
我赶紧站直了,不着痕迹地拉开一点距离,脸有点发烫。
“没事,小伤。”我瓮声瓮气地说。
她上下打量着我,目光落在我破了口的嘴角和红肿的脸颊上,眉头紧锁。
“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她低声说,语气里满是歉意。
“跟你没关系,是他们太不是东西。”我摆摆手,“你一个姑娘家,怎么一个人走这种路?要去哪儿?”
她抿了抿嘴,说:“我……我是来找人的,但是地址写得不清楚,走到这里迷路了。”
我这才注意到,她脚上穿的是一双白色的皮鞋,现在已经完全被泥浆糊住了,一只鞋的鞋跟好像还崴了,让她站得有些不稳。
一个城里姑娘,穿着连衣裙和皮鞋,跑到我们这山沟沟里来找人,还迷了路。
这事儿怎么想都透着点奇怪。
“你要找谁?我们村的人我都认识。”我说。
她从布包里拿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递给我。
信纸上的字迹很娟秀,写着一个地址:槐树乡,李家村,李……
看到那个“李”字,我心里咯噔一下。
“你找李什么?”我追问。
“李振国。”她说。
李振国?
那是我爹的名字。
我整个人都蒙了。
我爹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实农民,怎么会认识这么一个……看起来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你找我爹干什么?”我脱口而出。
姑娘也愣住了,她睁大眼睛看着我,漂亮的眼睛里写满了惊讶:“你……你爹是李振国?”
我点了点头。
她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惊讶,有释然,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太好了,终于找到了。”她松了口气,然后看着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那你是?”
“我叫李卫东,他是我爹。”我指了指自己。
“李卫东……”她轻声念了一遍我的名字,然后对我展颜一笑。
她笑起来真好看,像雨后初晴的天,明媚得晃眼。
“我叫林岚。”她说,“你好,李卫东。”
林岚。
这名字真好听。
我心里默默念了一遍。
“你……你找我爹到底有什么事?”我还是忍不住好奇。
林岚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神也变得有些悠远。
“算是一些……陈年旧事吧。”她轻声说,“方便带我去你家吗?我的脚好像扭了,走不了路了。”
我这才注意到她的脚踝处微微肿起。
“行,我家不远,就在前面。”
我弯腰捡起我的帆布包,又想去帮她拿她的布包。
她却摇了摇头,自己紧紧抱在怀里,好像那里面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我没再坚持。
我走在前面,刻意放慢了脚步。
林岚跟在我身后,一瘸一拐的,走得很吃力。
走了几步,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要不……我背你吧?”我停下来,转过身,有些局促地说。
在村里,男女之间这么亲密的接触,是会被人说闲话的。
但我看她实在走得艰难,而且天色也不早了,再磨蹭下去,我就赶不上去镇上的班车了。
林岚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从脸颊一直红到耳根。
她低下头,捏着衣角,半天没说话。
我也觉得尴尬,挠了挠头,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看你走得太慢了,我还要赶车去当兵。”
听到“当兵”两个字,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那……那就麻烦你了。”她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我心里一松,在她面前蹲下身子。
“上来吧。”
我能感觉到她犹豫了一下,然后一个柔软又带着淡淡香气的身体轻轻地趴在了我的背上。
我一辈子没跟除了我娘之外的女人这么近过。
她的呼吸就在我耳边,热热的,痒痒的。
我感觉自己的脸比刚才被王麻子打的时候还烫。
我咬了咬牙,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甩出脑袋,背着她稳稳地站了起来。
“抓紧了。”
我迈开步子,朝家的方向走去。
她很轻,背在身上几乎没什么分量。
但我的心却沉甸甸的,跳得厉害。
一路无话。
到了家门口,我娘正在院子里喂鸡,看到我背着个姑娘回来,手里的瓢“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卫东……你这是……”
我把林岚放下来,赶紧解释:“娘,路上碰到的,她脚崴了,是来找我爹的。”
“找你爹?”我娘一脸狐疑地打量着林岚。
我爹也从屋里闻声出来了,看到林岚,也是一脸茫然。
“姑娘,你找我?”
林岚站稳了,对着我爹我娘,深深地鞠了一躬。
“叔叔,阿姨,你们好。我叫林岚,我来……是想替我父亲,还一样东西。”
说着,她打开那个一直紧紧抱着的布包,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东西。
她一层一层地打开红布,里面露出的,是一块半旧的、刻着复杂花纹的银锁。
我爹看到那块银锁,整个人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他的嘴唇哆嗦着,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块银锁,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这……这是……‘长命锁’……”他喃喃自语,声音都在发颤。
我娘也凑过来看,脸上同样是震惊的表情。
“当家的,这不就是当年你……”
我爹猛地抬起手,制止了我娘的话。
他颤抖着手,从林岚手里接过那块银锁,翻过来,看着背面。
背面刻着两个字:平安。
我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抬起头,看着林岚,声音嘶哑地问:“你……你是……老连长的女儿?”
林岚的眼泪也流了下来,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父亲,叫林向东。”
我爹手里的银锁“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一个五十多岁的庄稼汉,像个孩子一样,蹲在地上,捂着脸,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
我彻底懵了。
老连长?林向东?
这些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名字。
我娘走过去,拍着我爹的背,自己也跟着掉眼泪。
场面一度很混乱。
过了好半天,我爹的情绪才平复下来。
他擦干眼泪,把我扶进屋,又让我娘去给林岚倒水,找红花油给她揉脚。
屋里,我爹捧着那块银锁,跟我讲了一段往事。
原来,我爹年轻的时候也当过兵,参加过南边那场仗。
林向东,就是他当时的老连长。
在那场残酷的战争里,他们连队被打散了,我爹和身负重伤的林连长被困在一个山洞里。
当时,我爹身上带着我奶奶传给他的这块银锁,说是能保平安。
在弹尽粮绝的时候,林连长让他带着银锁先走,说他自己伤得太重,是累赘。
我爹不肯。
最后,是林连长用枪逼着我爹走的,并且把这块银锁要了过去,说:“你还年轻,你得活着回去!这锁,我替你保管,将来你有了孩子,就当是我这个伯伯送的见面礼。你要是回不去了,我也算给你家留个念想。”
我爹含着泪走了,后来遇到了救援部队,活了下来。
但他回去找的时候,那个山洞已经空了,只剩下一些血迹。
所有人都说,林连长牺牲了。
这么多年,这件事一直是我爹心里最大的痛。
他总觉得是自己丢下了老连长,苟活了下来。
那块银锁,也成了他心里永远的遗憾。
他没想到,二十多年后,老连长的女儿,会带着这块银锁,找到这里来。
“你爹……他还好吗?”我爹看着林岚,小心翼翼地问。
林岚摇了摇头,眼泪又下来了。
“我父亲……五年前就去世了。”
我爹的身体晃了晃。
“他当年并没有牺牲,”林岚哽咽着说,“他被当地的老乡救了,但伤得太重,在山里养了两年伤,也失去了和部队的联系。后来……后来因为一些历史原因,他的身份一直没能得到证实,就……就一直在一个偏远的小城里当了个普通工人。”
“临终前,他把这块银锁交给我,让我一定要找到李振国这个人,把锁还给你们家。他说,这是他欠你的,也是他一辈子的念想。”
屋子里一片死寂。
我爹捧着那块失而复得的银锁,老泪纵横。
原来,这就是林岚不远千里,一个姑娘家跑到我们这山沟里来的原因。
她是为了完成父亲的遗愿。
我看着她,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有敬佩,有同情,还有一丝莫名的心疼。
那天,我没能赶上去镇上的班车。
我爹坚持要留林岚在家里住下,说天这么晚了,一个姑娘家不安全。
我娘也把家里唯一一间还算干净的客房收拾了出来,铺上了新被褥。
晚饭,我娘杀了家里唯一一只准备过年才吃的公鸡。
饭桌上,我爹拿出了珍藏多年的酒,跟林岚说了很多很多关于他和他老连长在部队里的事。
他说着说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
林岚一直在旁边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地,用她那双清澈的眼睛看我一眼。
我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只能埋头扒饭。
晚上,我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隔壁房间里,就是林岚。
我能闻到从门缝里飘过来的,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好闻的香味。
我满脑子都是她白皙的脸庞,倔强的眼神,还有她趴在我背上时,那温热的呼吸。
我心里乱糟糟的。
我知道,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是城里来的,有文化,有见识,谈吐不凡。
而我,只是一个马上要去当兵的农村小子,前途未卜。
我们之间的差距,比我们村到她家乡的距离还要远。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
我要去镇上赶车了,这一次,不能再耽搁。
我爹和娘把我送到村口,林岚也跟来了。
她的脚好了很多,走路不再一瘸一拐。
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虽然也是普通的布衣,但穿在她身上,就是不一样。
到了歪脖子老槐树下,就是昨天我们相遇的地方。
我爹又开始嘱咐我那些说了八百遍的话。
我娘在一边偷偷抹眼泪。
林岚站在一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等我爹娘说完了,她才走上前来。
“李卫东。”她叫我的名字。
“嗯?”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支钢笔,递给我。
是一支英雄牌的钢笔,在当时,算是很贵重的东西了。
“这个送给你。”她说,“到了部队,好好干。多给家里写信,也……也可以给我写信。”
她说着,又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是她的地址。
北京,一个我只在课本和新闻里见过的地方。
后面跟着一长串我看不懂的,某某研究所的字样。
我捏着那支冰凉的钢笔和那张写着遥远地址的纸条,心里五味杂陈。
“我……我没什么好东西送你。”我憋了半天,从口袋里掏出我娘给我煮的那两个还带着体温的鸡蛋,“这个,你路上吃。”
林岚看着我手里的土鸡蛋,愣了一下,然后接了过去。
她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好,谢谢你。”
她把鸡蛋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的布包里,好像那是什么珍宝。
“我走了。”我说。
“保重。”她说。
我转过身,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我怕再看一眼,我就不想走了。
我大步流星地朝前走,没有回头。
身后,我爹娘的呼喊和林岚的目光,像绳子一样,一圈一圈地缠在我身上。
但我必须走。
为了我爹的期望,为了我娘的眼泪,也为了……那支钢臂和那个遥远的北京地址。
我,李卫东,要去当一个好兵。
新兵连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还要苦。
简直不是人过的。
每天天不亮就被紧急集合的哨声从床上薅起来,三分钟之内穿衣打被子冲到楼下,慢一秒,班长那张黑得像锅底的脸就会出现在你面前,唾沫星子能把你淹死。
“李卫东!你他妈是猪吗!被子叠的是个什么玩意儿!豆腐块?我看是坨屎!”
我的班长叫张峰,山东大汉,嗓门洪亮,脾气火爆。
刚开始,我没少挨他的骂。
我一个农村出来的孩子,自认为吃苦耐劳是强项。
但到了这里我才知道,我那点能耐,根本不够看。
五公里越野,跑到最后,感觉肺都要炸了,嘴里全是血腥味,两条腿跟灌了铅一样,全凭意志力在拖着走。
单杠,双杠,木马……各种器械轮着来,一天训练下来,晚上躺在床上,感觉全身的骨头都散了架,胳膊都抬不起来。
吃饭要抢,洗澡要抢,什么都得用最快的速度。
在这里,时间不是按分钟算,是按秒。
最要命的是想家。
尤其是在夜里,万籁俱寂,只有探照灯的光柱在操场上扫来扫去。
我会想起我爹的旱烟味,我娘做的手擀面,还有我们家那条老黄狗。
想着想着,眼泪就下来了。
但我不敢哭出声,只能把头埋在被子里,死死地咬着枕头。
和我一个班的,有个叫赵铁牛的,也是农村兵,比我壮实,但脑子没我灵光。
我们俩算是难兄难弟,互相打气。
“卫东,你说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他经常在熄灯后小声问我。
“熬着吧,”我说,“熬过去,就好了。”
其实我心里也没底。
但我不能泄气。
我兜里,还揣着林岚送我的那支钢笔。
每次累得想放弃的时候,我就会偷偷拿出来看一看。
光滑的笔身,冰凉的触感,好像能给我带来一丝力量。
我也会想起她给我的那个地址。
北京。
那么远,那么遥不可及。
她现在在干什么呢?
是在那个叫“研究所”的地方工作吗?
那里是什么样子的?
她还会记得我这个只见过一面的农村小子吗?
我想给她写信。
好几次,我都铺开了信纸,拿起了笔。
但写了半天,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写什么呢?
跟她说我今天跑了五公里,差点没死在半路上?
跟她说我又被班长骂得狗血淋头?
跟她说我想家想得睡不着觉?
太丢人了。
我觉得自己现在这个熊样,根本不配给她写信。
信纸被我揉成一团,又展开,展开,又揉成一团。
最后,我还是把笔放下了。
等我混出点名堂来再说吧。
我得让她知道,我李卫东,不是个孬种。
这股劲儿,成了我撑下去的唯一动力。
别人跑五公里,我跑六公里。
别人做五十个俯卧撑,我做一百个。
别人练队列走到脚底起泡,我磨出血也一声不吭。
我把所有的委屈、思念和不甘,全都发泄在了训练场上。
张峰班长看我的眼神,也渐渐变了。
从一开始的不屑和挑剔,变得有些欣赏。
虽然他骂我还是那么大声,但有时候,会在我跑完步虚脱的时候,不动声色地递给我一瓶盐水。
会在我队列动作标准的时候,难得地夸一句:“嗯,有点兵的样子了。”
新兵连三个月,像是在地狱里走了一遭。
结业考核那天,我咬着牙,拿下了全连综合成绩第一名。
武装越野,射击,投弹,所有科目,我都是优秀。
当连长在全连大会上念出我的名字,给我戴上大红花的时候,我看着台下几百号人,眼圈红了。
三个月的苦,没白吃。
我挺直了腰杆,敬了一个自认为最标准的军礼。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离林岚,好像近了一点点。
下连队的时候,因为我表现突出,被分到了团部的侦察连。
这是全团的尖刀部队,精英中的精英。
能进侦察连,是莫大的荣誉。
我爹要是知道了,肯定得在村里吹上三天三夜。
侦察连的训练,比新兵连还要残酷十倍。
格斗,攀岩,潜伏,野外生存……每一项都是对生理和心理极限的挑战。
在这里,光有力气和毅力还不够,还得有脑子。
我们的连长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叫高建军,人称“老高”。
他不苟言笑,眼神像鹰一样锐利,看人一眼,就能把你看穿。
他对我们的要求,只有一个字:狠。
对自己狠,对敌人更要狠。
“在战场上,你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和战友的残忍!”这是他常挂在嘴边的话。
我在这里,像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一切知识和技能。
我学会了如何在丛林里辨别方向,如何用最简单的工具制作陷阱,如何在没有任何补给的情况下生存一个星期。
我的身体变得像钢铁一样坚强,我的意志也磨炼得无比坚韧。
我和战友们一起流血流汗,建立了过命的交情。
赵铁牛没能进侦察连,被分到了后勤,喂猪去了。
他来看我的时候,一脸羡慕。
“卫东,你现在可真牛逼。”他看着我身上那套和普通士兵不一样的作训服,眼睛里冒光。
我锤了他一拳:“好好喂你的猪,把猪喂肥了,也是为部队做贡献。”
我们俩都笑了。
日子就在这样紧张而充实的训练中一天天过去。
我很少再有时间去想家,去想那些儿女情长。
林岚的影子,似乎也被我埋在了心底最深处。
我给她写信的念头,也越来越淡。
我们之间的距离,好像更远了。
她是在北京的顶尖研究所里做研究的“工程师”,而我,只是一个在泥地里摸爬滚打的大头兵。
我们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
直到那天。
那天,我们接到一个紧急任务。
上级通报,有一个重要的科研项目组要来我们驻地进行一次野外设备测试,需要我们侦察连接待并提供安保。
据说,这次测试关系到我军未来通讯技术的发展,保密级别非常高。
整个团都高度紧张,我们侦察连更是全员出动,提前几天就把测试区域里里外外排查了个遍,连只耗子都别想钻进来。
任务当天,天还没亮,我们就已经全副武装地在指定地点集结了。
老高连长亲自带队,反复强调纪律。
“都给我把眼睛放亮点!这次来的都是金疙瘩,掉一根毛,老子扒了你们的皮!”
我们一个个站得笔直,大气都不敢喘。
上午九点左右,几辆挂着特殊牌照的吉普车缓缓驶入了我们的视线。
车队在指定位置停下。
从车上下来几个人,有穿着军装的领导,也有几个穿着便装的,看起来像是技术人员。
他们一下车,就被我们团长和政委热情地迎了上去。
我和几个战友负责外围警戒,离得比较远,看不清他们的脸。
只能看到那几个技术人员都比较年轻,正在和领导们交谈着什么,不时地指着远处的一些设备。
我的任务,是守在通往测试区的一个路口。
这里很偏僻,平时根本没人来。
我抱着枪,像一尊雕像一样站在那里,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太阳渐渐升高,晒得人有些发晕。
就在我感觉有些枯燥的时候,一辆吉普车朝我这个方向开了过来。
车在我面前停下。
车窗摇下,一个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探出头来,对我笑了笑。
“小同志,辛苦了。我们想去那边看看地形,方便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老高连长的声音就从对讲机里传了出来:“放行!那是项目组的周教授,配合他们工作!”
“是!”
我立刻立正,敬了个礼。
车门打开,那个周教授先下了车。
紧接着,从副驾驶的位置上,下来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一身合体的蓝色工装,头上戴着一顶遮阳帽,长发扎成一个马尾,显得干净利落。
她转过身来。
当我看清她的脸时,我感觉自己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
时间,空间,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在那一刻凝固了。
是她。
林岚。
她比一个多月前,瘦了些,也黑了些。
但那双眼睛,还是那么亮,那么清澈。
她显然也看到了我。
她脸上的表情,从一开始的随意,瞬间变成了极致的惊讶。
她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出来。
我们就这样,隔着三四米的距离,傻傻地对视着。
周围的风声,蝉鸣声,都消失了。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她那张写满震惊的脸。
我做梦都没想到,我们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再次相遇。
她不是在北京的研究所吗?
怎么会跑到我们这鸟不拉屎的山沟沟里来?
还是以这种……重要的科研专家的身份?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完全无法思考。
“小林?怎么了?”
周教授的声音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
他顺着林岚的目光,看到了我,有些疑惑。
林岚猛地回过神来,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没……没什么,周老师。”她收回目光,低下头,声音有些慌乱,“就是觉得这位小战士……有点眼熟。”
“哦?”周教授推了推眼镜,饶有兴致地打量了我几眼,“是吗?小同志,你认识我们林工?”
林工?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个称呼,证实了我的猜想。
她真的是……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嘴巴发干,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我该怎么回答?
说认识?
我们算认识吗?
一面之缘,算吗?
说不认识?
那不是撒谎吗?
我一个当兵的,怎么能对首长撒谎?
我的脸憋得通红,窘迫到了极点。
就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林岚突然开口了。
“可能是我认错了吧。”她淡淡地说,语气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疏离,“我们走吧,周老师,时间不早了。”
说完,她不再看我,转身就朝前面的山坡走去。
周教授有些奇怪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没再多问,也跟着走了过去。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又酸,又涩,又疼。
认错了?
她怎么可能认错。
她分明是认出我了。
但她为什么要说不认识?
是怕给我惹麻烦吗?
还是……根本就不想和我有任何牵扯?
我宁愿相信是前者。
但心里那股失落感,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我们之间的差距,比我想象的还要大。
大到,她连“认识”我,都需要否认。
我自嘲地笑了笑。
李卫东啊李卫东,你算个什么东西?
人家是北京来的大工程师,是国家重点项目的核心人员。
你呢?
你只是一个在这里站岗放哨的大头兵。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不,连想的资格都没有。
那一整天,我都魂不守舍。
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她那句“可能是我认错了吧”。
老高连长从我身边经过,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李卫东!你他妈在想什么!给老子集中精神!”
我一个激灵,赶紧站直了身体,目视前方。
但我的余光,却忍不住地往测试区的方向瞟。
我看到她和那些专家一起,在各种精密的仪器前忙碌着。
她那么专注,那么专业。
和在村口那个无助的、被流氓欺负的姑娘,判若两人。
那才是真正的她吧。
而我,只是她人生旅途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意外。
收队的时候,我最后一个离开岗位。
我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夕阳下,他们的身影被拉得很长。
林岚正和周教授说着什么,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
那一刻,我感觉她整个人都在发光。
而我,只能站在阴影里,默默地看着。
回到连队,我把自己关在厕所里,用冷水一遍一遍地泼脸。
我想让自己清醒一点。
别再做那些不切实际的梦了。
晚上熄灯后,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身边的战友们,很快就传来了均匀的鼾声。
而我,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我从枕头下,摸出了那支钢笔。
在黑暗中,我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它。
这是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了。
不。
不对。
我猛地坐了起来。
我为什么要这么想?
我为什么要这么瞧不起自己?
是,我现在只是一个大头兵。
但谁说大头兵就不能有梦想?
谁说大头兵就不能变得优秀?
她优秀,我也可以变得优秀!
我不能选择我的出身,但我可以选择我的未来!
我爹把我送到部队,不是让我来这里自怨自艾的!
一股前所未有的斗志,从我心底升起。
就像当初在新兵连,我发誓要拿到第一名一样。
这一次,我的目标更清晰,也更坚定。
我要成为最优秀的兵!
我要站到能和她并肩的高度!
不是为了让她看得起我。
是为了让我自己,看得起我自己!
从那天起,我像是变了一个人。
训练的时候,我不要命。
别人做一遍的动作,我做十遍。
别人觉得已经到极限了,我觉得那才是开始。
我的身上,添了无数的伤疤。
旧伤没好,新伤又来。
战友们都说我疯了。
“卫东,你用不着这么拼吧?你已经够牛逼了。”
我只是笑笑,不说话。
他们不懂。
这不仅仅是为了训练,这是我的战争。
是我和那个遥不可及的自己之间的战争。
除了训练,我一有时间就往学习室跑。
我开始啃那些我以前看都看不懂的军事理论,研究各种武器装备的原理。
我把我津贴的大部分,都用来买了书。
从战术指挥到信息技术,只要是和军事相关的,我都看。
我的文化课底子本来就好,学起来事半功倍。
很快,我不但军事技能全连第一,理论知识也成了连队的“小教员”。
老高连长看我的眼神,越来越亮。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交给我一些更重要的任务。
让我带新兵,让我参与制定训练计划,甚至在一些小规模的演习中,让我担任代理排长。
我知道,这是他在考验我,也是在培养我。
我没有让他失望。
每一次任务,我都完成得漂漂亮亮。
我的名字,在团里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
“侦察连有个李卫东,是个好苗子!”
我成了全团公认的“兵王”。
但我一点也不敢放松。
因为我知道,这还远远不够。
那次测试结束后,林岚他们就离开了。
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我也没有再动过给她写信的念头。
我要写的,不是一封信。
而是一份,能让她刮目相看的履历。
时间过得飞快。
转眼,一年过去了。
我因为表现突出,被破格提干,直接送到了军校进行为期一年的深造。
这对一个农村出身的义务兵来说,是天大的荣耀。
走之前,老高连长拍着我的肩膀,说:“卫东,好好学!别给咱们侦察连丢人!你的路,还长着呢。”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在军校的日子,比在连队更紧张。
我像一块干瘪的土地,贪婪地吸收着知识的雨露。
我不仅学军事,还学外语,学计算机。
我知道,未来的战争,是科技的战争。
光有一身蛮力,是会被淘汰的。
这一年,我几乎没怎么睡过好觉。
但我的心,却无比的踏实和明亮。
因为我能感觉到,我正在一步一步地,向着我的目标靠近。
一年后,我以全优的成绩,从军校毕业。
我被授予了少尉军衔。
当我穿上那身崭新的军官制服,看着镜子里那个肩膀上扛着一颗星的自己时,我百感交集。
从一个农村小子,到一名解放军军官。
这条路,我走了两年。
太快,也太慢。
毕业分配,我有很多选择。
可以去机关,坐办公室,走一条更安稳的路。
但我拒绝了。
我向组织上递交了申请,回到了我的老部队,回到了侦察连。
那里,才是我的根。
当我再次出现在侦察连门口时,老高连长,还有那些曾经和我一起摸爬滚打的战友们,都出来迎接我。
“欢迎李排长回家!”
老高连长用力地捶了我一拳,眼圈有点红。
我笑着,回敬了他一个标准的军礼。
“连长,我回来了!”
我成了侦察连一排的排长。
我把我从军校学到的新理念,新战术,毫无保留地教给我的兵。
我带着他们,进行更科学,更严酷的训练。
我们连队的战斗力,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在之后的一次军区大比武中,我带领我们排,力压群雄,拿下了团体第一。
我个人,也拿下了好几个单项冠军。
颁奖典礼上,军区首长亲自给我授勋。
我站在领奖台上,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心里却异常平静。
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就在我以为,我和林岚的故事,已经彻底翻篇的时候。
命运,又和我开了一个玩笑。
或者说,给了我一个惊喜。
大比武结束后不久,我们团接到了一个新的任务。
配合总部直属的某研究所,进行一项代号为“利剑”的新型单兵通讯系统的实战测试。
这个任务,由我们侦察连接手。
而我,被指定为这次测试的军方现场负责人。
当我看到任务书上,那个研究所的名字时,我的心,又一次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还是那个研究所。
还是那个项目。
那……她会来吗?
我不敢想,又忍不住去想。
见面的那天,我特意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
军装烫得笔直,皮鞋擦得锃亮。
我站在队伍的最前面,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当那几辆熟悉的吉普车再次出现时,我的手心,又开始冒汗了。
车门打开。
下来的,还是那个周教授。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是你!李……李排长?”
他竟然还记得我。
我赶紧上前,敬了个礼。
“周教授,您好!我是本次测试的军方负责人,李卫东。”
“好好好!”周教授握着我的手,用力地摇了摇,“真是没想到,一年多不见,你都当上排长了!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我谦虚地笑了笑,目光却不受控制地,飘向了他身后的那辆车。
车门开了。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车上走了下来。
还是那身蓝色的工装,还是那个利落的马尾。
林岚。
她真的来了。
她也看到了我。
四目相对。
这一次,她的眼神里,没有了上次的疏离和躲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明的情绪。
有惊讶,有欣慰,还有一丝……我不敢确定的喜悦。
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嘴角,慢慢地,向上扬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那一刻,我觉得整个世界,都亮了。
“林工,还愣着干什么?不跟你的‘老熟人’打个招呼?”周教授在一旁打趣道。
林岚的脸微微一红,走到我面前。
她学着我的样子,有些笨拙地,给我敬了一个不太标准的军礼。
“李排长,你好。我叫林岚,是‘利剑’项目的工程师。接下来的工作,请多指教。”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
我看着她,回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有些微微的颤抖。
“林工,你好。欢迎你。”
我们终于,站在了可以平等对话的位置上。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们几乎天天待在一起。
白天,我带着我的兵,配合他们进行各种极限环境下的设备测试。
我们在丛林里穿梭,在悬崖上攀爬,在沼泽里潜伏。
我向她展示了我们侦察兵最强的本领。
她也让我见识到了科技的巨大威力。
她设计的通讯系统,小巧,坚固,抗干扰能力极强。
在很多我们以前认为不可能通讯的地方,都能实现清晰的通话。
我看着她熟练地操作着那些复杂的仪器,看着她为了一个数据,可以几天几夜不合眼,看着她在面对困难时,那股不服输的劲儿。
我发现,我们其实是同一类人。
我们都在自己的领域里,用自己的方式,追求着极致。
工作之余,我们也会聊天。
聊我的部队,聊她的研究所。
聊我爹和她爹的往事。
我们之间的隔阂,在一点一点地消失。
我了解到,她的家庭背景很不一般。
她的爷爷,是开国元勋之一。
她的父亲,虽然因为历史原因,半生坎坷,但骨子里,依然是个顶天立地的军人。
她从小在部队大院长大,耳濡目染,对军人有着特殊的感情。
她选择这个专业,就是想为国防事业,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我父亲一直觉得,亏欠了李叔叔。”有一次,我们在山顶休息时,她对我说,“他说,如果当年不是李叔叔把生的希望留给他,他可能早就……”
“别这么说。”我打断她,“我爹也常说,是林连长救了他。在战场上,没有谁欠谁的。”
她看着我,笑了。
“你跟你父亲,真像。”
“你也是。”我说。
那天,我还知道了上次她为什么说不认识我。
“我当时……是怕给你添麻烦。”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看出来了,你们部队纪律很严。我怕别人知道我们认识,会说闲话,影响你。”
我的心,像是被温水泡过一样,又暖又软。
原来,她一直在为我着想。
“那你就不怕我误会?”我逗她。
她白了我一眼,那风情,让我心跳都漏了一拍。
“我当时就想,如果你真是个有志气的男人,你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消沉下去。你会把它当成动力。”
她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事实证明,我没看错人。”
我咧开嘴,笑了。
笑得像个傻子。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辛苦,在这一刻,都值了。
测试进行到最后阶段,我们遇到了一个大麻烦。
有一个关键的信号中继设备,需要安装在一个叫做“鬼见愁”的悬崖峭壁上。
那个地方,地势险峻,常年云雾缭绕,根本没有路。
连我们侦察连最厉害的攀岩高手,去探过一次路后,都摇着头回来了。
“排长,不行,太危险了。岩壁风化严重,根本没有可以下脚和抓手的地方。”
项目一下子陷入了僵局。
所有人都愁眉不展。
如果这个设备装不上去,那整个测试,就等于失败了一半。
林岚更是急得好几天没睡好觉,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拿着地图,研究了一整夜。
第二天一早,我找到了林岚和周教授。
“我有一个办法。”我说。
我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点,说:“我们可以从这里,利用绳索,从悬崖顶端垂直降下去。虽然风险也很大,但比从下面往上爬,要可行一些。”
所有人都看着我,像在看一个疯子。
“不行!太危险了!”林岚第一个反对,“我不同意你冒这个险!”
“这是唯一的办法了。”我看着她,眼神坚定,“我是军人,我的职责,就是完成任务。而且,我有把握。”
我们对视了很久。
最后,她妥协了。
“我跟你一起去。”她说。
“胡闹!”我跟周教授异口同声地吼了出来。
“我不是去给你添乱的。”林岚倔强地说,“那个设备很精密,安装的时候,有很多技术要点,只有我最清楚。你一个人上去,万一装错了怎么办?我是项目的工程师,我必须对我的项目负责。”
她的话,无懈可击。
最后,在我的再三保证下,周教授和上级领导,才勉强同意了我们这个疯狂的计划。
行动那天,天气阴沉。
山顶上,风很大,吹得人站不稳。
我检查了一遍又一遍的安全绳和装备。
“怕不怕?”我问身边的林岚。
她穿着和我一样的攀岩服,头发利落地盘在帽子里,小脸被风吹得通红。
她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
“有你在,就不怕。”她看着我,轻声说。
我的心,猛地一颤。
我深吸一口气,对她伸出手。
“抓紧我。”
她的手,放进了我的掌心。
冰凉,柔软。
我用力地握紧。
“出发!”
我带着她,纵身一跃,消失在了悬崖的云雾之中。
下降的过程,比我想象的还要艰难。
风在耳边呼啸,岩壁上的碎石,不时地被风刮落,砸在我们的头盔上,发出“砰砰”的响声。
林岚一直紧紧地抱着我,一言不发。
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发抖。
“别怕,有我。”我在她耳边大声说。
她把头埋在我的胸口,用力地点了点头。
经过了漫长的半个小时,我们终于到达了预定的位置。
那是一个只有不到一平米的狭小平台。
下面,就是万丈深渊。
我把自己和她固定在岩壁上,然后开始安装设备。
林岚很快就进入了工作状态,她冷静地指挥着我,告诉我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细节。
我们的配合,天衣无缝。
就在设备即将安装完毕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一阵狂风毫无征兆地袭来。
我脚下一滑,身体猛地向下一沉。
固定我们身体的岩钉,竟然被这股巨大的力量给拽松了!
“小心!”
林岚发出一声惊呼。
我下意识地,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抓住岩壁的凸起,另一只手,则把她紧紧地护在怀里。
我们的身体,悬在半空中,唯一的支撑,就是我那只已经血肉模糊的手,和那根摇摇欲坠的岩钉。
“卫东!”
林岚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别怕!”我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抓……抓住我!”
我的手臂,感觉快要断了。
指甲已经全部断裂,鲜血顺着岩壁流了下来。
我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
就在我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我听到了头顶传来战友们的呼喊声。
“排长!撑住!”
“快!放绳子下去!”
一根新的安全绳,从天而降。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把绳子在林岚的身上缠了两圈,然后,用力地把她往上一推。
“上去!”
“不!要走一起走!”她哭着喊。
“听话!”我冲她吼道,“这是命令!”
她愣住了。
就在这时,我手里的那块岩石,终于支撑不住,碎裂了。
我的身体,像一片落叶,向着深渊坠去。
“卫东——!”
林岚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是我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我以为我死定了。
但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的,是医院雪白的天花板。
还有,趴在我床边,睡着了的林岚。
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
我动了动,全身都疼。
尤其是我的左臂和左腿,被厚厚的石膏包裹着。
“你醒了?”
一个声音传来。
是老高连长。
他看到我醒来,长长地松了口气。
他告诉我,我掉下去的时候,被下面一棵横生的松树挂住了,才保住了一条命。
但我的左臂和左腿,都骨折了。
“你小子,命真大。”老高连长说,“不过,医生说,你这条腿……以后可能……不能再进行高强度训练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
不能再进行高强度训练了?
那对我一个侦察兵来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的军旅生涯,可能要提前结束了。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林工呢?”我沙哑地问。
“她没事,就是受了点惊吓。”老高连长说,“你昏迷这两天,她一步都没离开过,一直守着你。”
我转过头,看着还在熟睡的林岚。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苍白的脸上,长长的睫毛上,还闪着晶莹的泪光。
我的心,又酸又软。
也许是我的目光太炙热,她动了动,醒了过来。
看到我睁着眼睛,她先是一愣,随即,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了下来。
她扑到我床边,想抱我,又怕碰到我的伤口,手足无措,只能一个劲儿地哭。
“你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
我抬起我那只没受伤的右手,轻轻地,擦去她脸上的眼泪。
“傻瓜,”我说,“哭什么,我这不是没事吗?”
她握住我的手,贴在她的脸上,哭得更凶了。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你不会……”
“跟你没关系。”我打断她,“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老高连长看我们这样,叹了口气,悄悄地退了出去,把空间留给了我们。
那一天,我们说了很多话。
她说,设备安装成功了,测试数据非常完美,“利剑”项目,取得了圆满成功。
她说,总部给我的这次英勇行为,记了一等功。
她说,她已经递交了申请,要调到我们军区下属的一个研究所工作。
“为什么?”我问。
她看着我,脸红了,但眼神却无比坚定。
“因为我想离你近一点。”
我的心,瞬间被填满了。
所有的失落,所有的痛苦,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我的腿……可能废了。”我低声说,“我可能……要退伍了。”
“没关系。”她说,“你退伍了,我养你。”
我看着她,笑了。
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三个月后,我出院了。
我的腿,恢复得比医生预想的要好,但确实,无法再适应侦察连的训练强度了。
我递交了退伍申请。
组织上考虑到我的情况和我的功绩,特批我转业到地方,并且给了我一个很好的安排。
去林岚即将调入的那个研究所,担任保卫科的副科长。
拿到调令的那天,林岚比我还高兴。
她拉着我的手,在医院的草坪上转圈。
“李卫东,你听到了吗?我们以后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我看着她明媚的笑脸,感觉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离开部队那天,侦察连全连都来送我。
那些铁打的汉子,一个个都红了眼圈。
老高连长抱着我,拍着我的背,什么也没说,但我知道,他心里比谁都难受。
“常回来看看。”
“一定。”
我脱下穿了三年的军装,换上了便装。
当我走出军营大门的那一刻,我回头望了一眼。
那面飘扬的红旗,那熟悉的营房,那些可爱的战友。
那是我的青春,我的荣耀。
我没有遗憾。
林岚在门口等我。
她走过来,自然地挽住我的胳膊。
“走吧,李科长,我们回家。”
“好,”我笑着说,“我们回家。”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我们并肩走在洒满阳光的路上,前面,是崭新的人生。
我知道,这只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一个关于我,和她的故事。
来源:种多肉饰窗台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