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写字楼的声控灯,在我走出电梯厅时,啪地亮起,又在我身后,啪地熄灭。
我第一次注意到它,是在一个加班到深夜的周二。
写字楼的声控灯,在我走出电梯厅时,啪地亮起,又在我身后,啪地熄灭。
很正常。
但那天,当我走到楼下大门,借着玻璃门的反光,我看到我身后,有一个影子。
一个紧紧贴着我后背的,和我身形一模一样的影子。
我停下脚步。
身后的影子也停下。
我转过身,空无一人。只有深夜的风,吹着路边梧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
我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毕竟,连续熬夜三天,给甲方改那版永远也过不了的logo,我的精神已经脆弱得像一张纸。
我叫林乔,二十七岁,一个在上海漂着的,平平无奇的设计狗。
生活两点一线,公司,出租屋。唯一的调剂是周末和男朋友张远吃顿饭,看场电影。
我摇摇头,嘲笑自己的神经质,伸手拦了辆出租车。
“师傅,去长宁路。”
报出地址,我习惯性地靠在椅背上,看向窗外。
车窗玻璃上,清晰地映出了我的侧脸。
还有,那个贴在我身后的影子。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
它就那么贴着我,和我保持着完全同步的姿势,侧着头,看着窗外。
我能感觉到一股凉意,从后脖颈子一直窜到尾椎骨。
那不是错觉。
我猛地坐直,扭头看向后座。
空的。
除了我那个被塞得满满当当的帆布包,什么都没有。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姑娘,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声音有点发颤。
我不敢再看窗户,死死盯着前方的路。
可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如芒在背。
回到家,我几乎是逃命一样冲上楼。
钥匙插进锁孔,拧了好几次都对不准。
背后,那股凉意始终跟着我。
进了门,我反手就把门“砰”地一声甩上,背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气。
客厅的灯没开,一片漆黑。
我不敢动。
我怕我一开灯,就会看到那个影子。
我就这么在黑暗里站了很久,直到腿都麻了,才颤抖着手,摸到墙上的开关。
啪。
灯亮了。
温暖的黄色光线瞬间铺满了整个小小的客厅。
我环顾四周。
沙发,茶几,电视,我养的那盆快要死的绿萝。
一切正常。
我走到穿衣镜前。
镜子里,是我自己,脸色惨白,头发凌乱。
我的身后,空荡荡的。
我松了口气。
看来,真的是我太累了。
我冲了个热水澡,把自己扔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强迫自己睡觉。
第二天,我被闹钟吵醒,头痛欲裂。
宿醉一般的感觉。
我挣扎着起床,洗漱,化妆,遮掉浓重的黑眼圈。
出门前,我又看了一眼镜子。
镜子里的人,除了有些憔悴,一切如常。
我告诉自己,林乔,别自己吓自己。
地铁里人挤人,像一罐即将过期的沙丁鱼罐头。
我被挤在角落,脸几乎要贴在玻璃上。
透过人群的缝隙,我在对面的车窗反光里,又看到了它。
那个影子。
它就贴在我的背后,在一个几乎没有空隙的车厢里,为自己保留了一席之地。
周围的人似乎都看不到它。他们推搡着,抱怨着,没有一个人觉得不对劲。
只有我,能看到它。
我的手脚冰凉。
一整天,我都坐立不安。
做设计稿的时候,我总觉得有人站在我身后看我的屏幕。
我好几次猛地回头,身后只有来来往往的同事。
“林乔,你今天怎么了?魂不守舍的。”邻座的王姐拍了我一下。
我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没,没事,王姐。”
“没事?你把客户logo的颜色做错了,红的做成蓝的了。”王姐指着我的屏幕。
我一看,脑子嗡的一声。
完蛋了。
这可是下午就要提案的稿子。
我手忙脚乱地修改,背后的冷汗把衬衫都浸湿了。
我能感觉到,那个影子,就在我身后,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出糗。
它仿佛在嘲笑我。
下班的时候,我不敢一个人走。
我特意等到王姐一起。
“王姐,我们一起走吧?”
“行啊,正好我也要下班了。”
走出办公楼,声控灯依次亮起。
我紧紧跟在王姐身边,几乎要踩到她的高跟鞋。
我不敢回头,也不敢看任何能反光的东西。
“林乔,你是不是谈恋爱了?”王姐忽然八卦地问。
“啊?没……没有啊。”
“那你老回头看什么?怕男朋友查岗啊?”
我是在回头吗?
我根本不敢回头。
我的身体瞬间僵硬了。
我明明没有回头,可在王姐眼里,我却“老回头看”。
是它。
是那个影子在模仿我回头。
“不是……我就是……”我语无伦次。
“行了行了,小年轻的心思。”王姐笑着摆摆手,走向了地铁站的另一个方向。
我一个人站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它不只是跟着我。
它开始有自己的动作了。
我给张远打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喂?乔乔,怎么了?我这边正开会呢。”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耐烦。
“张远,你现在能来接我吗?”我的声音带着哭腔。
“接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我害怕。”
“害怕?你一个成年人,怕什么?”
我该怎么跟他说?
说我被一个只有我能看见的影子跟踪了?
他会觉得我疯了。
“我……我就是觉得不舒服,你来接我好不好?求你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林乔,你能不能别这么任性?我这边真的很忙,项目到了关键时期。”
“可是我……”
“好了,别可是了。自己打车回家,早点休息,别胡思乱想。”
他顿了顿,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乖,听话。周末我带你去吃你最爱的那家日料。”
嘟。
电话挂了。
我拿着手机,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感觉前所未有的孤单。
冷风吹过,我打了个寒颤。
我能感觉到那个影子,又往我身上贴近了一点。
它的“脸”,仿佛就凑在我的耳边,和我一起听着电话里的忙音。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
我在公司附近找了一家24小时营业的快餐店,缩在角落里,一夜没睡。
我把所有的灯都打开,包括手机的手电筒,对着我自己的后背。
我想看看,那个影子到底是什么。
可是,什么都没有。
我的影子,老老实实地投射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
可我知道,它还在。
它就在我的背上。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只要一闭上眼睛,我就能感觉到那个影子的存在。
它像一件湿冷的衣服,紧紧地裹着我。
我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头发。
我的精神越来越差,工作上频繁出错。
有一次,我甚至在给客户发文件的时候,把A客户的方案发给了B客户。
那是一个巨大的失误。
总监把我叫到办公室,狠狠地骂了一顿。
“林乔,你最近到底在搞什么?不想干了就直说!”
我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该怎么说?
说我被一个鬼影子缠住了,所以没办法好好工作?
他们只会觉得我是个,然后让我卷铺盖滚蛋。
我只能不停地道歉。
“对不起,总监,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
走出总监办公室,我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我逃到了卫生间。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面色蜡黄,眼窝深陷,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精气。
我对着镜子,忽然有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我伸出手,摸向自己的后背。
手指触碰到衣服,然后是皮肤。
温热的,有弹性的。
是我自己的背。
没有什么影子。
我松了口气,又觉得无比绝望。
它只存在于我的感知里,存在于反光里。
我拿它一点办法都没有。
“啊——!”
我终于崩溃了,捂着脸,发出一声压抑的尖叫。
张远还是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
周末约会的时候,他盯着我的脸看了很久。
“乔乔,你是不是生病了?怎么憔悴成这样?”
我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敢说。
“可能……可能是最近加班太累了。”
“你们公司也太不是人了,把一个大活人折磨成这样。”他心疼地摸了摸我的脸。
那一刻,我几乎就要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
但话到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
我怕他用那种看的眼神看我。
我更怕他离开我。
“我们去看电影吧。”我挤出一个笑容。
电影院里很黑。
我攥着张远的手,手心全是汗。
我不敢看屏幕。
因为我知道,在屏幕的微弱反光里,那个影子,就坐在我身后。
它和我,张远,形成了一个诡异的三角形。
电影演了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
我只觉得如坐针毡。
电影结束后,张远提议去吃宵夜。
“不去,我想回家了。”我只想赶紧逃离这个黑暗的地方。
“怎么了?你不是最喜欢吃那家的小龙虾吗?”
“我累了。”
张远的脸色沉了下来。
“林乔,你到底怎么了?从刚才开始就心不在焉的。你跟我在一起,就这么不开心吗?”
“我没有!”
“你没有?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跟奔丧一样!”
他的话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插进我的心脏。
我们不欢而散。
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一个。
两个。
不对。
地上,有两个几乎重叠在一起的影子。
一个是我的。
另一个,就是它的。
它终于不再满足于贴在我的背上。
它开始和我并排而行。
我吓得拔腿就跑。
我拼命地跑,穿过一条又一条马路,不顾红绿灯,不顾耳边刺耳的喇叭声。
我能听到我自己的心跳声,像擂鼓一样。
我也能“听”到它的脚步声。
不,它没有脚步声。
它只是飘着,轻而易举地跟上我。
我跑回小区,冲上楼,用尽全身力气关上门。
我瘫倒在地上,大口喘气。
我以为我安全了。
我错了。
我抬起头,看到客厅的墙上,有一个巨大的人形黑影。
它没有五官,只是一个纯粹的,黑色的轮廓。
它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
它进到我的家里来了。
我尖叫起来。
我的理智,在那一刻,彻底断线了。
我抓起茶几上的烟灰缸,遥控器,抱枕,所有我能抓到的东西,疯狂地朝那个黑影砸过去。
“滚!你给我滚出去!”
“滚啊!”
东西穿过黑影,砸在墙上,发出一阵叮当乱响。
黑影毫发无损。
它甚至朝我走近了一步。
我绝望了。
我蜷缩在角落里,抱着头,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犯。
第二天,我是被邻居的敲门声和房东的电话吵醒的。
“林小姐,你搞什么啊?你邻居投诉你半夜砸东西,鬼哭狼嚎的!你再这样我就报警了!”
我看着一片狼藉的客厅,什么也说不出来。
墙上,那个黑影已经不见了。
但我知道,它还在。
它只是又回到了我的背上。
我请了假。
我不敢去上班,我也不敢出门。
我就把自己锁在家里。
我拉上所有的窗帘,屋子里一片漆黑。
我以为这样,我就看不到它了。
可我还是能感觉到它。
它在我吃饭的时候“看”着我。
它在我上厕所的时候“看”着我。
它在我睡觉的时候,就悬在我的正上方。
我快疯了。
我开始在网上搜索。
“被影子跟着怎么办?”
“世界上真的有鬼吗?”
“如何驱邪?”
搜索结果千奇百怪。
有人说是精神压力太大,产生了幻觉。
有人说是遇到了不干净的东西。
还有人推荐各种大师,开光法器。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加了一个自称是“玄学大师”的人的微信。
大师的头像是朵金灿灿的莲花。
“缘主,你这个情况,是典型的被阴灵附体了。”大师发来一段语音,声音听起来神神叨叨的。
“那……那怎么办?”我问。
“莫慌。本座可以为你做一场法事,驱散阴灵。不过,这需要耗费本座大量修为,所以……”
我懂了。
就是要钱。
“多少钱?”
“缘主,看你与我有缘,给你个优惠价,八千八百八十八。”
八千多。
几乎是我一个月工资的一半。
但我别无选择。
我把钱转了过去。
大师很快发来一张符咒的图片。
“缘主,将此符打印出来,贴身存放。另外,今晚子时,面向正南方,心中默念本座法号,本座会为你远程做法。”
我像执行圣旨一样,立刻跑到楼下的打印店,把那张符打印了出来。
我把它叠成一个小小的三角形,塞进了内衣里。
符纸粗糙的边缘硌着我的皮肤,但我却感到了一丝久违的安心。
晚上,我按照大师的指示,在客厅正中央,面向南方,盘腿坐下。
墙上的时钟,一分一秒地走向十二点。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当当当……
十二点的钟声响起。
我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嘴里不停地默念着大师的法号。
“无量天尊,无量天尊……”
什么都没有发生。
背后的凉意丝毫没有减退。
我甚至能感觉到,那个影子,在嘲笑我的愚蠢。
我睁开眼。
屋子里还是和之前一样。
我被骗了。
我点开微信,想找那个大师理论。
一个红色的感叹号弹了出来。
“对方已不是你的好友。”
那一刻,我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绝望,像潮水一样,将我彻底淹没。
我又把自己关了几天。
期间,张远打过几次电话,我都没接。
公司也打来电话催我上班。
我知道,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再这样下去,不等那个影子把我怎么样,我自己就先饿死,或者被公司开除了。
我强撑着,回了公司。
同事们看我的眼神都很奇怪。
我知道,我现在一定像个疯子。
“林乔,你没事吧?”王姐担忧地问。
我摇摇头。
下午,张远突然来了。
他提着一个保温桶,站在我工位旁边。
“乔乔,我给你炖了鸡汤。你最近太瘦了。”
同事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带着各种揣测和八卦。
我窘迫得无地自容。
我把他拉到楼梯间。
“你来干什么?”我压低声音问。
“我来看看你。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我……”
“林乔,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他抓住我的肩膀,逼视着我。
我看着他焦急的眼神,防线在一点点崩溃。
“张远……”我开口,声音沙哑,“如果我说,我被一个东西缠上了,你信吗?”
他愣了一下,“什么东西?”
“一个影子。”
“一个一直跟着我,贴在我背上的影子。”
“只有我能看见。”
我说完了。
空气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我紧张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审判。
他会觉得我疯了吗?
他会立刻甩开我的手,然后逃走吗?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开口。
“乔乔,你是不是压力太大了?”
他的声音很轻柔,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我最敏感的神经上。
“你最近工作不顺,又老是熬夜,会胡思乱想很正常。”
“我带你去看医生,好不好?”
看医生。
在他眼里,我果然是病了。
是精神出了问题。
我甩开他的手,笑了。
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没病。”
“乔乔,你听我说……”
“我没病!”我冲他吼道,“我清醒得很!我知道我在说什么!”
“你走吧。”
“我不想看见你。”
我转身上楼,没再回头。
我能感觉到,他一直站在原地,看着我。
我也能感觉到,我背后的那个影子,似乎发出了一声无声的叹息。
它好像……在可怜我。
我的生活,彻底成了一团糟。
工作上,我成了重点观察对象,任何重要的项目都不再交给我。
爱情上,我和张远陷入了冷战。
我每天像个游魂一样,在公司和出租屋之间游荡。
那个影子,成了我唯一的“伴侣”。
我开始尝试和它“交流”。
“你到底是谁?”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你想要什么?”
我对着镜子,对着玻璃,对着任何能反光的地方自言自语。
它没有任何回应。
它只是静静地跟着我,模仿我的动作,如影随形。
我开始习惯它的存在。
甚至,在某些瞬间,我会觉得它就是我的一部分。
是我被割裂出去的,另一个自己。
一个阴暗的,沉默的,绝望的自己。
有一次,我在地铁上,手机被偷了。
我当时正在发呆,完全没注意到。
直到我下车,想拿手机看时间,才发现口袋空了。
我急得快哭了。
那是我刚换的新手机,更重要的是,里面有我所有的资料和联系方式。
就在我六神无主的时候,我看到我的影子,动了。
它不再模仿我。
它从我的背后“走”了出来,指向了我身后不远处的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正鬼鬼祟祟地把一个手机塞进包里。
那个手机壳,是我昨天刚买的。
我脑子一热,想都没想就冲了过去。
“你还我手机!”
我一把抓住了那个男人的包。
男人吓了一跳,回头恶狠狠地瞪着我。
“你啊!谁拿你手机了?”
“就是你!我看见了!”
“你看见了?你哪只眼睛看见了?”
我们争执起来,引来了周围人的围观。
我急得满头大汗,却又拿不出证据。
就在这时,地铁站的警察过来了。
“怎么回事?”
我把事情说了一遍。
男人矢口否认。
警察让我们都去警务室。
在警务室里,警察调取了监控。
监控清晰地拍到,那个男人,趁我发呆的时候,从我口袋里偷走了手机。
人赃俱获。
我拿回了我的手机。
走出警务室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
我的影子,又回到了我的身后,安安静-静地贴着我。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与它无关。
我站在原地,愣了很久。
它……是在帮我吗?
从那天起,我对它的感觉,从纯粹的恐惧,变成了一种复杂的情绪。
恐惧,但又夹杂着一丝……依赖?
它好像,没有恶意。
它只是跟着我。
我开始尝试去理解它。
它为什么会出现?
为什么偏偏是我?
我开始回忆。
从它出现的那天起,往前推。
我到底经历了什么特别的事情?
我想了很久。
加班,改稿,被甲方骂。
这些都是我的日常,没什么特别的。
再往前……
我想起了一件事。
在那个影子出现的前一个周末,我回了一趟老家。
因为我奶奶病了。
我从小是奶奶带大的,和她感情很深。
我请了假,匆匆忙忙地赶回去。
奶奶躺在床上,已经很虚弱了。
她拉着我的手,浑浊的眼睛看着我。
“乔乔……奶奶可能……不行了……”
“奶奶,您别胡说,您会长命百岁的。”我握着她干枯的手,眼泪止不住地流。
“傻孩子……”奶奶笑了笑,“人哪有不死的……”
“乔乔……奶奶……有个心愿……”
“奶奶,您说,我什么都答应您。”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隔壁的那个小雯吗?”
小雯。
听到这个名字,我的心脏,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怎么会不记得。
小雯,是我小时候最好的朋友。
我们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分享零食,一起说悄悄话。
她家很穷,父母都是残疾人。
她总是穿着不合身的,洗得发白的衣服。
也因此,她总被班上的男同学欺负。
他们叫她“小瘸子家的拖油瓶”。
他们抢她的文具,撕她的作业本。
有一次,他们甚至把她推到了水沟里。
那天,我就在旁边。
我看到了。
但我没有站出来。
因为我害怕。
我怕我帮了她,我也会被他们一起欺负。
我怕他们也会给我起难听的外号。
我假装没看见,从另一条路,跑回了家。
第二天,小雯没来上学。
后来我听说,她掉进水沟里,发了高烧,差点得了肺炎。
再后来,他们家就搬走了。
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这件事,成了我心里一个不敢触碰的伤疤。
我以为,我已经忘了。
可奶奶一提起来,那些画面,就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
小雯无助的眼神,那些男生嚣张的笑脸,还有我落荒而逃的背影。
“奶奶……我记得……”我的声音干涩。
“小雯那孩子……命苦啊……”奶奶叹了口气,“后来他们家搬走,听说她爸妈没几年就都去了……她一个人……不知道过得怎么样……”
“乔乔……奶奶知道……你当年……不是故意的……”
“你去找找她吧……替奶奶……也替你自己……跟她说声……对不起……”
奶奶说完这些话,就昏睡了过去。
两天后,她走了。
我处理完奶奶的后事,浑浑噩噩地回了上海。
然后,那个影子,就出现了。
难道……
难道那个影子,是小雯?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不。
不可能。
这太荒谬了。
可除了这个,我找不到任何其他的解释。
它不是想害我。
它是在提醒我。
提醒我,我曾经犯下的错,我至今没有弥补的愧疚。
我决定,我要去找小雯。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人海茫茫,我去哪里找她?
我只知道她的名字,和我一样大。
我试着在各种社交媒体上搜索她的名字。
“陈雯”。
重名的人太多了。
我一个个点开头像去看,没有一个是我记忆中的样子。
我又试着回老家,去我们以前住的那个片区打听。
老街坊们大都搬走了。
剩下几个老人,也都不记得小雯一家搬去了哪里。
线索,就这么断了。
我感到一阵无力。
难道,我就要被这个影子,跟一辈子吗?
我和张远的关系,也走到了尽头。
他约我出来,在一家咖啡馆。
他看起来很疲惫。
“乔乔,我们聊聊吧。”
“嗯。”
“你最近……还是觉得有那个……影子吗?”他问得很小心翼翼。
我点点头。
他沉默了。
良久,他才说:“乔乔,对不起。我可能……给不了你想要的。”
“我试着去理解你,但我做不到。”
“我每天都在担心你,怕你想不开,怕你出事。这种感觉快把我逼疯了。”
“我们……还是先分开一段时间吧。”
“等你想明白了,或者……等你好了,我们再说。”
他说“等你好了”。
在他心里,我终究是个病人。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平静。
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
“好。”我说。
他就这么走了。
我一个人坐在咖啡馆里,看着窗外。
窗户的玻璃上,映着我的身影,和那个紧贴着我的,黑色的轮廓。
我忽然觉得,它好像,比张远,更懂我。
我辞职了。
我没办法再在那个让我感到窒息的环境里待下去。
我拿着我所有的积蓄,开始了一场没有目的的旅行。
我想,既然找不到小雯,那我就去看看这个世界吧。
也许,在某个不经意的角落,我会和她重逢。
我去了很多地方。
去了云南,看了洱海的日出。
去了西藏,感受了布达拉宫的庄严。
去了成都,在街头的小酒馆里听着民谣。
那个影子,一直跟着我。
它陪我一起看风景,一起在陌生的城市里穿行。
我渐渐不再害怕它。
我甚至会和它说话。
“你看,这里的云好漂亮。”
“这家店的米线,味道真不错。”
它依然沉默。
但我觉得,它能听到。
有一天,我到了一个很小的古镇。
我在镇上找了一家客栈住下。
客栈的老板娘,是个很温和的女人,大概四十多岁的样子。
她自己画画,客栈的墙上,挂满了她的作品。
我被其中一幅画吸引了。
画上,是一个小女孩的背影。
她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连衣裙,孤零零地站在一条河边。
她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
那个背影,让我觉得很熟悉。
“老板娘,这画的是谁啊?”我问。
老板娘笑了笑,“是我一个朋友。”
“她现在不住在这里了。”
“她叫什么名字?”我鬼使神使地问。
“她叫陈雯。”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
“陈雯?”
“是啊。怎么了?你认识她?”
“她……她长什么样?多大年纪?”我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
“跟你差不多大吧。长得很清秀,就是……腿脚不太方便。”
腿脚不太方便。
是她。
一定是她!
“她去哪儿了?你知道吗?”我抓住老板娘的手。
老板娘被我吓了一跳。
“你……你到底是谁?”
“我是她的小学同学,我叫林乔。”
“我找了她很多年了。”
老板娘看着我,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她沉默了很久,才叹了口气。
“她……三年前,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
这三个字,像三把冰冷的刀,插进了我的胸口。
我的血,瞬间凉了。
“怎么……怎么会?”
“她身体一直不好。前几年查出了尿毒症,没钱治……”
“她走的时候,很安详。”
“她让我把这幅画挂在这里,她说,也许有一天,会有一个人,能认出这个背影。”
老板娘看着我,“她说,如果那个人来了,就替她转告一句话。”
“什么话?”我泪流满面。
“她说,她从来没有怪过你。”
“她说,她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她说,她希望你,能放下。”
我再也站不住了。
我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哭得撕心裂肺。
原来,我寻找的,从来都不是原谅。
而是救赎。
我以为我在寻找小雯。
其实,我是在寻找那个当年没有伸出援手的,懦弱的自己。
那个影子,不是小雯的鬼魂。
它是我的愧疚。
是我的心魔。
是我无法原谅自己的,那一部分灵魂。
它跟着我,不是为了向我索命。
它是在逼着我,去面对。
面对我深埋心底的怯懦和自私。
我在那个古镇,待了很久。
我每天都会去那幅画前,站一会儿。
我和画里的那个小女孩说话。
我说:“小雯,对不起。”
“对不起,我当时太害怕了。”
“如果时间能重来,我一定,一定会拉住你的手。”
我说了很多很多。
把这十几年,积压在心底的话,全都说了出来。
有一天,当我又一次站在画前时,我忽然感觉到,我背后的那股凉意,消失了。
我回头。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木质的地板上。
我看到我的影子,清清楚楚地投射在地上。
只有一个。
就是我自己的。
它不再贴着我,不再跟着我,不再让我感到恐惧。
它回到了它应该在的位置。
我看着自己的影子,笑了。
眼泪,却又一次流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悲伤,也不是愧疚。
是释然。
我终于,和自己和解了。
我离开了那个古镇。
我没有回上海。
我在一个离古镇不远的小城,租了个房子,住了下来。
我找了一份在当地文化馆教小孩子画画的工作。
工资不高,但很轻松,也很快乐。
我开始重新画画。
那是我大学时的专业,也是我曾经的梦想。
后来为了赚钱,我放弃了。
现在,我又把它捡了起来。
我画古镇的风景,画孩子们的笑脸,画天上的云。
我把我的画,发在社交网络上。
没想到,竟然有了一些粉丝。
还有人找我约稿。
我的生活,渐渐步入了正轨。
一种全新的,我从未体验过的正轨。
有一天,我收到了一个陌生人的私信。
“请问,你是林乔吗?”
“我是张远。”
我看着那个名字,愣了很久。
我已经快要忘记这个人了。
“是我。”我回了两个字。
“我看到你的画了,很美。”
“谢谢。”
“你……现在过得好吗?”
“挺好的。”
“那个影子……还在吗?”他问。
我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笑了笑。
“它还在。”
“但我们现在,是朋友了。”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懂。
但我知道,我自由了。
我依然会害怕,会软弱,会犯错。
但我不会再逃避。
因为我知道,无论我走到哪里,我的影子都会跟着我。
它会提醒我,我是谁。
它会提醒我,那些我曾经走过的路,犯过的错,爱过的人。
它是我的一部分。
是我独一无二的,人生的印记。
来源:新鞋踏暖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