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加班,对着一张甲方要求“五彩斑斓的黑”的设计图,想把电脑砸了。
林荞死了。
车祸。
一辆失控的货车,路口,红灯。
没有比这更陈词滥滥的死法了。
我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加班,对着一张甲方要求“五彩斑斓的黑”的设计图,想把电脑砸了。
电话是徐凯打来的,林荞的丈夫。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在说今天晚饭吃了什么。
他说,陈蔓,你来一趟市三院。
林荞出事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手里的数位笔“啪嗒”掉在地上。
我说,什么事?
他顿了顿,说,人没了。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看到的是一条长长的、被白布覆盖的轮廓。
徐凯站在旁边,背挺得笔直,像一棵被雷劈断的树。
林荞的妈妈已经哭晕过去好几次,被亲戚搀扶着,嘴里念念有词,不成句子。
我走过去,掀开了白布一角。
那张我看了二十多年的脸,此刻一片青白,眉心蹙着,好像还在为什么事烦恼。
我伸出手,想抚平它,指尖却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冰凉的。
真的,非常冰凉。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才掉下来,砸在她冰冷的皮肤上,悄无声息。
葬礼办得很快。
徐凯一手操办,得体,周到,像在完成一个重要的项目。
他穿着一身黑西装,胸口别着白花,招待着前来吊唁的宾客,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陌生。
这个男人,是林荞爱了八年,嫁了两年的男人。
可我从他身上,看不到一丝裂痕。
林-荞的骨灰盒很小,白玉的,上面刻着一枝素雅的兰花。
她生前最喜欢兰花。
徐凯捧着它,一步一步,走得很稳。
我跟在后面,觉得脚下踩的不是土地,是棉花。
一切都像一场荒诞的梦。
我总觉得,下一秒林荞就会从哪里跳出来,拍着我的肩膀大笑。
她说,陈蔓,被我骗了吧!愚人节快乐!
可那天不是愚人节。
林荞下葬后的第七天,是她的头七。
我给她发了条微信。
【荞荞,在那边还好吗?缺不缺什么?我给你烧。】
没有回复。
当然不会有回复。
我看着那个灰色的兔子头像,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眼睛发酸。
晚上十点零三分。
我的手机“嗡”地震动了一下。
我拿起来,以为是工作群的消息。
屏幕上跳出的,是那个灰色的兔子头像。
是林荞。
她发来一条消息。
三个字。
【你在哪?】
我的心脏瞬间停跳了一拍。
血液仿佛凝固了。
我死死盯着那三个字,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加班太久,精神衰弱。
我关掉手机屏幕,又打开。
那条消息还在。
清晰地躺在聊天记录里,带着刚刚发送成功的时间戳。
我手脚冰凉,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谁?
谁在用她的微信?
徐凯?
不可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林荞的妈妈?
更不可能,阿姨连智能手机都用不熟练。
黑客?盗号的?
盗一个逝者的号,就为了发一句没头没尾的“你在哪”?
图什么?
我颤抖着手,回了两个字。
【你是谁?】
对方没有回应。
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海,没有回音。
那一夜,我彻夜未眠。
我把手机放在枕头边,每隔几分钟就看一眼。
那个灰色的兔子头像,再也没有亮起。
第二天,同样的时间。
晚上十点零三分。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还是她。
还是那三个字。
【你在哪?】
一模一样,连标点符号都分毫不差。
我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呼吸困难。
这次,我没有回复。
我只是看着那条消息,感觉自己像个被鬼魂盯上的猎物。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每天晚上十点零三分,准时,准点。
那句“你在哪?”就像一个催命的符咒,雷打不动地出现在我的手机上。
我开始害怕夜晚的到来。
害怕那个特定的时间点。
我把手机调成静音,扔到客厅的沙发上,用枕头盖住。
可我还是能“听”到那一声震动,仿佛直接在我脑子里响起。
我快疯了。
我必须要做点什么。
我第一个想到的人,是徐凯。
我拨通了他的电话。
响了很久,他才接。
“喂?”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徐凯,是我,陈蔓。”
“嗯,有事吗?”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你……有没有登录过林荞的微信?”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没有。她的手机在车祸现场就摔坏了,警察还给我的时候已经开不了机。我一直放在她房间的抽屉里。”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
“那……她的微信密码,你知道吗?”
“不知道。”徐凯答得很快,“我们互相不看对方手机,这是我们之间的默契。”
默契?
我心里冷笑一声。
林荞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她说过,徐凯的手机密码是她的生日,她的手机,徐凯随时可以看。
她说,这叫坦诚。
徐凯在撒谎。
为什么?
“怎么突然问这个?”他反问我。
“没什么,就是……”我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就是想看看她朋友圈,怀念一下。”
“哦。”徐凯的声音听不出情绪,“那你问问阿姨吧,也许她知道。”
“好,我知道了。不打扰你了。”
我挂了电话,心里疑云密布。
徐凯绝对有问题。
可他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
恶作剧?
这未免也太恶劣,太残忍了。
为了验证他的话,我决定去一趟林荞的家。
也就是他和林荞的婚房。
我提了两袋水果,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徐凯。
他比葬礼上看起来更憔悴了些,下巴上冒出青色的胡茬,眼下是浓重的黑眼圈。
他穿着一身灰色家居服,看到我,愣了一下。
“陈蔓?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顺便……想拿回之前借给林荞的那几本书。”
我随便找了个借口。
“哦,好,你进来吧。”
他侧身让我进去。
房子里很整洁,甚至可以说是一尘不染。
但没有一丝生气。
客厅的茶几上,还摆着林荞买的那盆多肉,只是叶子有些发蔫。
“你坐,我给你倒水。”
“不用了,我自己来。”
我走到饮水机旁,假装接水,眼角余光却在飞快地扫视整个客厅。
我在找。
找任何可能登录微信的设备。
电脑?关着。
平板?没有。
“书在书房,你自己去拿吧,你知道是哪几本。”徐凯说。
“好。”
我走进书房。
书房的陈设很简单,一张书桌,一个大书柜。
书柜里满满当当都是书。
我一眼就看到了我借给林荞的那几本东野圭吾。
书桌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
是徐凯的。
旁边,有一个抽屉是半开着的。
我走过去,状似无意地拉开。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部手机。
屏幕碎裂,已经变形。
是林荞的手机。
和徐凯说的一样。
难道,真的不是他?
我拿出那几本书,心里更加困惑。
走出书房,徐凯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个相框。
是他们的结婚照。
照片上,林荞笑得灿烂又幸福,依偎在他身边。
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林荞的脸,眼神里是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那一刻,他的悲伤,看起来无比真实。
我的怀疑,动摇了。
“找到了?”他抬起头,看到我手里的书。
“嗯,找到了。”
“坐会儿吧。”
我坐到他对面的沙发上。
我们之间隔着一张空荡荡的茶几,相顾无言。
“你……还好吗?”我打破了沉默。
他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却比哭还难看。
“就那样吧。”
“死不了,也活不过来。”
他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任何语言,在死亡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陈蔓。”他忽然叫我。
“嗯?”
“你和林荞,是最好的朋友,对吧?”
“是。”
“她……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说什么?”我的心提了起来。
“任何事。”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我,“关于我,关于我们的婚姻,或者……她最近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我想起林荞最后一次见我时,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那天我们约在常去的一家咖啡馆。
她搅着杯子里的拿铁,半天没说话。
我问她怎么了,跟徐凯吵架了?
她摇摇头,说没有。
然后又说,陈蔓,我有时候觉得,我好像不认识他了。
我当时没在意,以为只是夫妻间寻常的抱怨。
现在想来,那句话里,藏着太多东西。
我看着徐凯探寻的眼睛,决定隐瞒。
“没有。”我说,“她只说你对她很好,她很幸福。”
徐凯的眼神暗了下去,像是燃尽的炭火。
他“哦”了一声,低下头,继续摩挲那张照片。
我离开了林荞的家,心里比来时更乱。
如果不是徐凯,那会是谁?
我决定去找林荞的妈妈。
阿姨住在老城区,一个很旧的小区。
我到的时候,她正在阳台上给花浇水。
看到我,她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
“蔓蔓,你来了。”
“阿姨,我来看看您。”
她拉着我的手,让我进屋坐。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中药和艾草混合的味道。
“喝点水吧,刚烧开的。”
“不了阿姨。”
我看着她憔悴的面容,和花白的头发,想问的话,堵在了喉咙口。
我怎么能问她,是不是在用自己女儿的微信,给自己最好的朋友发那些诡异的消息?
这太残忍了。
“阿姨,林荞的微信……您登录过吗?”我还是问出了口,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阿姨愣住了。
“微信?那是什么东西?”
她果然不知道。
“就是她手机上那个绿色的聊天软件。”我比划着。
“哦……那个啊。”她恍然大悟,“我不会用。荞荞在的时候,都是她帮我弄。”
“那……您知道她的密码吗?”
阿姨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那孩子,什么事都自己扛着,不跟我们说。”
她说着,眼圈又红了。
“蔓蔓,你说,她走的时候,是不是很疼啊?”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阿姨,别想了,都过去了。”
我陪着阿姨坐了很久,听她絮絮叨叨地讲林荞小时候的趣事。
讲她第一次学会走路,第一次叫妈妈,第一次考一百分。
每一件小事,都像一把刀,凌迟着我们两个人。
从阿姨家出来,天已经黑了。
线索,又断了。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晚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
我拿出手机,点开和林荞的聊天框。
我向上滑着,看着我们过去的聊天记录。
那些插科打诨,那些互相吐槽,那些深夜里的促膝长谈。
【陈蔓,我跟你说,我今天发现一家超好吃的螺蛳粉!下次带你去!】
【蔓蔓,我又被我老板骂了,气死我了!不想干了!】
【蔓蔓,徐凯给我求婚了。】
【蔓蔓,你看我这件婚纱好看吗?】
【蔓蔓,我好幸福啊。】
一行行,一字字,都带着她的温度和语气。
我仿佛能听到她在我耳边叽叽喳喳的声音。
可现在,只剩下那句冰冷的“你在哪?”。
我滑到最后,看着那句最新的,来自昨晚十点零三分的消息。
我鬼使神差地,开始回复它。
【我在家。】
【你呢?】
【你在哪里?】
【林荞,你到底在哪里?】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屏幕上,模糊了字迹。
当然,还是没有回应。
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真的疯了。
也许根本没有人发消息。
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是我的大脑,因为无法接受林-荞的死亡,而制造出的一个偏执的想象。
这个想法让我感到一阵轻松,又感到一阵更深的悲哀。
如果连这唯一的、诡异的联系都消失了,那她就真的,彻彻底底地,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大学宿舍。
林荞就睡在我上铺。
她探出头,笑嘻嘻地对我说:“陈蔓,明天早上有高数课,你记得叫我起床啊。”
“知道了,睡吧你。”
“别忘了啊,不然老巫婆又要点名了。”
“忘不了!”
然后,场景一换。
我们毕业了,在火车站告别。
她抱着我,哭得稀里哗啦。
“蔓蔓,你以后要经常来看我。”
“会的。”
“不许忘了我。”
“不会的。”
最后,场景定格在她穿着婚纱的样子。
她站在红毯那头,对我笑着,挥着手。
阳光洒在她身上,美得像个天使。
然后,她转身,一步一步,走向徐凯。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越走越远,越来越模糊。
我想叫她,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
脸上湿漉漉的,全是眼泪。
我拿起手机。
凌晨四点。
我点开微信,那个灰色的兔子头像安安静静地待在列表里。
距离下一次“问候”,还有十八个小时。
我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
我要查清楚。
不管是不是幻觉,不管发消息的是人是鬼。
我都要一个答案。
为了林荞,也为了我自己。
我开始像一个侦探一样,梳理所有线索。
第一,时间。
为什么是晚上十点零三分?
这个时间点,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我翻遍了我和林荞的聊天记录,翻遍了她的朋友圈,甚至翻了她的微博。
没有任何关于“10:03”的特殊记录。
第二,内容。
为什么是“你在哪?”。
这像是一个急切的询问。
谁会在深夜,一遍又一遍地问别人“你在哪”?
是担心?是查岗?还是……别的什么?
我回想林荞出事那天。
车祸发生在晚上九点半左右。
地点是在一个离她家不远的路口。
那个时间点,她要去哪里?
她那天没有加班。
徐凯说,她吃完晚饭就出门了,说是去见一个朋友。
哪个朋友?
我问了我们所有的共同好友。
没有人那天晚上见过她。
她到底去见了谁?
这个谜团,像一团乱麻,在我脑子里缠绕。
我决定,从那句“你在哪?”入手。
这不像是盗号的黑客会说的话。
这更像是一个和林荞关系亲密的人,在特定情境下会说的话。
比如,情侣吵架。
一方负气出走,另一方担心地发信息询问。
“你在哪?”
“快回我电话。”
“你到底在哪?”
这个场景,太有既视感了。
我的怀疑,再次指向了徐凯。
他说他们感情很好,没有吵架。
可林荞却告诉我,她觉得不认识他了。
这里面,一定有事。
我需要证据。
一个能戳破徐凯谎言的证据。
我想到了一个地方。
林荞的工作室。
林荞是个自由插画师,在家附近租了一个小单间当工作室。
那里,有她的电脑。
她的所有作品,所有聊天记录,所有数字生活的痕if,都在那台电脑里。
她去世后,徐凯把工作室退租了,东西都搬回了家。
其中,就包括那台iMac。
我必须想办法,接触到那台电脑。
我再次给徐凯打了电话。
“徐凯,不好意思又打扰你。”
“没事,你说。”
“是这样,我最近接了个活儿,客户要求要手绘风格的插画,我想起林荞之前用过一个很好用的笔刷,我自己怎么也调不出来。我想……能不能去用一下她的电脑,把那个笔刷的参数导出来?”
这个借口,听起来天衣无缝。
因为我和林荞,确实经常交流这些。
徐凯沉默了一下。
“她的电脑……搬回来之后我一直没动过。不知道还能不能开机。”
“没关系,我过去看看。如果不行就算了。”
“……好吧。你什么时候过来?”
“我现在就有空。”
“行,那你来吧。”
挂了电话,我心脏狂跳。
像一个即将上战场的士兵。
成败,在此一举。
我来到他家。
徐凯还是那副样子,只是眼神里的戒备更重了些。
那台白色的iMac,就放在书房的角落里,用防尘罩盖着。
“就是那台。”徐凯指了指。
“好。”
我走过去,掀开防尘罩,按下开机键。
屏幕亮了。
我的心也跟着亮了一下。
出现了登录界面。
需要密码。
我回头看向徐凯。
“密码是多少?”
徐凯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我……我不知道。”
又来了。
又是这句“我不知道”。
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徐凯,林荞电脑的开机密码,就是你的生日。你别告诉我你忘了。”
林荞曾经笑着跟我吐槽过。
她说,我所有的密码都和徐凯有关,开机密码是他的生日,支付密码是他生日的倒序,银行卡密码是他生日和我生日的组合。
她说,我真是爱他爱到骨子里了。
徐凯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他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我转过身,不再看他,在键盘上敲下了一串数字。
徐凯的生日。
叮。
电脑解锁了。
我赢了第一步。
我深吸一口气,点开了微信的图标。
和电脑一样,微信也设置了自动登录。
林荞的聊天列表,完整地呈现在我面前。
我的手心全是汗。
我快速地扫了一眼列表。
置顶的,是“老公”,也就是徐凯。
然后是我,然后是她的家人群,工作群。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我点开了她和徐凯的聊天记录。
往上翻。
大部分都是日常的对话。
【老公,我今天画完稿啦,晚上想吃火锅。】
【好,我早点下班回来。】
【老公,我新买的裙子好看吗?】
【好看,我老婆穿什么都好看。】
甜蜜,温馨。
像一对模范夫妻。
我的心沉了下去。
难道,真的是我猜错了?
我不死心,继续往上翻。
翻到出事前一个星期。
对话的风格,变了。
【你今晚又回来这么晚?】
【嗯,公司有事。】
【什么事?】
【你不用管了。】
【徐凯,我们之间是不是出问题了?】
对方没有回复。
再往前。
【你昨晚去哪了?】
【跟同事喝酒。】
【哪个同事?我打电话给你,是个女人接的。】
长久的沉默。
然后是徐凯的回复。
【你别胡思乱想。】
我的呼吸屏住了。
原来,那句“我好像不认识他了”,是这个意思。
我继续往下翻,翻到出事那天。
下午五点。
林荞:【我们谈谈吧。】
徐凯:【我在开会。】
林荞:【等你回来谈。】
晚上八点。
林荞:【你回来了吗?】
没有回复。
晚上八点半。
林荞:【我去找你。】
没有回复。
晚上九点。
林荞:【我在你们公司楼下了。】
没有回复。
晚上九点十五分。
林荞:【徐凯,你混蛋!】
这是林荞发出的最后一条消息。
之后,就是徐凯的。
晚上九点四十五分。
徐凯:【你在哪?】
晚上九点五十分。
徐凯:【回我电话。】
晚上十点。
徐凯:【林荞,你到底在哪?】
晚上十点零三分。
徐凯:【你在哪?】
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最后那条消息上。
晚上十点零三分。
“你在哪?”
原来是这样。
原来如此。
真相,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狠狠插进我的心脏。
根本没有什么鬼魂。
没有什么黑客。
也没有什么偏执的幻觉。
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
一个活在无尽悔恨和自我欺骗里的男人。
他用着林荞的微信,每天,准时地,向我,也向他自己,重复着那个他永远也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你在哪?”
这不是在问我。
这是在问林荞。
问那个,再也回不来的人。
我感觉到身后有一道灼热的目光。
我慢慢地转过身。
徐凯就站在我身后,脸色惨白如纸。
他的目光,落在那块亮着的电脑屏幕上,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惊恐。
我们对视着。
书房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电脑风扇的嗡鸣。
“为什么?”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没有回答。
他只是看着我,嘴唇翕动,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回答我!”我几乎是吼了出来。
积压了这么多天的恐惧、困惑、悲伤,在这一刻,全部化为了愤怒。
“你觉得这很好玩吗?你觉得这样折磨我,很有意思吗?!”
他的眼圈,红了。
一滴眼泪,从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滚落下来。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没有……”
“我只是……”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
“你只是什么?”我逼问他,“只是想让我陪你一起发疯吗?”
“不是的!”他忽然激动起来,“我只是……停不下来。”
“我每天都在问她,她在哪。”
“她出事那天,我们吵架了。”
“她说她对我失望透顶,她说要离婚。”
“我慌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躲着她,不敢见她。”
“然后,她就来公司找我了。”
“我没下去见她。我当时……和一个女同事在一起。”
我的心,又被刺了一下。
为林荞,感到深深的不值。
“我让她走,她在电话里哭,说我混蛋。”
“然后,我就再也打不通她的电话了。”
“我开始给她发微信,一遍一遍地问她在哪。”
“直到……我接到警察的电话。”
他蹲了下去,双手抱着头,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是我害了她。”
“如果我下去见她,如果我跟她好好谈,她就不会出事。”
“是我害死了她。”
他的哭声,压抑而痛苦。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愤怒,怜悯,恶心,悲哀。
“所以,你就用她的微信,给我发消息?”
“我不知道……”他摇着头,语无伦次,“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的手机摔坏了,但她的iPad上还登录着微信。”
我想起来了。
林荞确实有个iPad,主要用来画画。
我那天去他家,没有看到。
想必是被他藏起来了。
“我每天晚上,都会拿出那个iPad,看着我们的聊天记录。”
“然后,我就看到了你给她发的消息。”
“我鬼使神差地,就想回复你。”
“我想告诉你,她在哪。”
“可我打不出字来。”
“我脑子里,只有那三个字。‘你在哪?’”
“所以,我就把那句话,发给了你。”
“发出去之后,我感觉……好受了一点点。”
“就好像,我还在问她,她还没有走远。”
“就好像,还有一个人,在跟我一起等她回来。”
我听着他的忏悔,只觉得无比荒唐。
他把对林荞的愧疚,扭曲成了一场对我的精神绑架。
他沉浸在自己的悲剧里,却把我拖进了他的地狱。
“徐凯。”我冷冷地看着他。
“你不是在等她回来。”
“你只是在惩罚你自己。”
“你用这种方式,来减轻你的罪恶感。”
“但你有没有想过,这对林-荞公平吗?”
“她用尽全力爱了你八年,换来的是什么?是你的背叛,你的逃避,和你害死她之后,这场自私又懦弱的自我感动!”
我的话,像一把把刀子,扎进他的心里。
他抬起头,满脸泪痕地看着我。
“那我该怎么办?”
“陈蔓,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我活不下去了……”
我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里的愤怒,渐渐被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所取代。
我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一切,该结束了。
“停下吧。”
我说。
“从明天开始,不要再发了。”
“让林荞安息。”
“也让你自己,开始真正的赎罪。”
他呆呆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走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书房。
走出了那个,埋葬了我最好朋友的爱情和生命的房子。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好。
十几日来,第一个安稳觉。
没有梦。
第二天,我一整天都有些心神不宁。
我时不时地看手机,像是在期待什么,又像是在害怕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晚上十点。
十点零一分。
十点零二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十点零三分。
手机安安静静。
没有震动。
没有消息。
我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眼泪,却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结束了。
那个纠缠了我半个多月的梦魇,终于结束了。
可为什么,我的心会这么空?
就好像,那句“你在哪?”,已经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它的消失,也带走了我和林荞之间,最后一点虚幻的联系。
我点开那个灰色的兔子头像。
聊天记录,还停留在我们三个人(我,徐凯,和林荞的幽魂)的无声对峙里。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打下一行话。
【荞荞,我找到你了。】
【你不在别处,你就在我心里。】
【晚安。】
我关掉手机,走到窗边。
夜色如墨。
远处的城市,灯火璀璨。
我想起林荞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她说,陈蔓,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不要为我难过。
你就当我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旅行。
一个没有烦恼,没有痛苦,只有快乐的地方。
我说,呸呸呸,别胡说八道。
她说,是真的。人死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你一抬头,就能看到我。
我抬起头,看向夜空。
没有星星。
只有一片被城市灯光映照得发黄的云。
一个星期后,我接到了徐凯的电话。
他的声音,比上次听起来,平静了许多。
他说,陈蔓,我把房子卖了。
他说,我准备离开这个城市。
他说,林荞的东西,我都整理好了,你看有哪些是你的,或者你觉得有纪念意义的,过来拿一下吧。剩下的,我准备都捐了。
我答应了。
我最后一次,踏进了那个房子。
里面已经搬空了大半,显得空旷而冷清。
客厅的角落里,堆着几个大纸箱。
里面是林荞的衣服,包,书,还有她画的画。
我翻看着那些熟悉的物品,每一件,都勾起一段回忆。
那件我陪她一起买的连衣裙。
那本我们都看哭了的小说。
那幅她画的,我和她的卡通肖像。
画上的我们,笑得没心没肺。
在一个小盒子里,我找到了林荞的日记本。
粉色的,带一把小锁。
锁着。
徐凯走过来,递给我一把小钥匙。
“这是我前几天整理东西时发现的。”
“我没有看。”他说。
我接过钥匙,打开了那把锁。
翻开日记本。
熟悉的字迹,扑面而来。
【X年X月X日 天气晴】
【今天和蔓蔓去吃了螺蛳粉,爽!感觉人生都圆满了。】
【X年X月X日 天气阴】
【又被老板骂了,不开心。想辞职。可是房贷怎么办?唉。】
【X年X月X日 天气晴】
【徐凯向我求婚了。我答应了。我好幸福,我要嫁给我最爱的人了。】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
像是在重走一遍林荞的人生。
那些快乐的,烦恼的,幸福的,忧愁的瞬间。
直到,我翻到最后几页。
日期,是她出事前一个月。
【X年X月X日 天气雨】
【徐凯最近总是很晚回家。他说公司忙。是真的吗?】
【X年X月X日 天气阴】
【我好像,闻到了他身上有别的女人的香水味。是我的错觉吗?】
【X年X-月X日 天气雨】
【我给他打电话,是一个女人接的。她说,他在洗澡。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崩塌了。】
【X年X月X日 天气阴】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和他谈谈,可我没有勇气。我怕听到那个我无法接受的答案。】
【X年X月X日 天气阴】
【我想到了离婚。可我舍不得。八年的感情,怎么可能说放就放。】
【X年X月X日 天气阴】
【今天见了蔓蔓。我好想告诉她一切,可我开不了口。我不想让她看到我这么狼狈的样子。我不想让她为我担心。】
最后一篇日记,停在这里。
纸上,有几处被泪水浸润过的褶皱。
我合上日记本,紧紧地抱在怀里。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她只是,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所有痛苦。
我抬起头,看向徐凯。
他站在窗边,背对着我,身形萧索。
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也不知道他将如何度过余生。
但这些,都与我无关了。
他的审判,将由他自己的良心,进行终身监禁。
我抱着装有林荞遗物的箱子,离开了。
我没有和他告别。
我们之间,无话可说。
我把林荞的日记本,和那幅我们俩的肖像画,带回了家。
我把画挂在了我的床头。
每天醒来,第一眼就能看到。
我把日记本,放在了我的枕头下。
就好像,她还在我身边,和我分享着她的喜怒哀乐。
生活,还在继续。
我依然要加班,要改稿,要和甲方斗智斗勇。
只是,我再也不能在烦躁的时候,给林荞打个电话,吐槽半个小时了。
我再也不能在发现一家好吃的店时,兴冲冲地约她下次一起去了。
我再也不能,在深夜里,收到她的消息,哪怕只是一句,“你在哪?”。
我的世界里,缺了一个角。
一个永远也补不上的角。
那天,我整理旧照片。
翻到一张我们大学毕业旅行时拍的合影。
在海边。
我和林荞,穿着一样的沙滩裙,迎着海风,笑得像两个傻子。
照片的背后,是林荞用娟秀的字迹写的一行话。
【愿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
【永远的陈蔓,和永远的林荞。】
我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拿出手机,点开了那个灰色的兔子头像。
我发了一张照片过去。
就是那张合影。
然后,我打下一行字。
【荞荞,你看,我们多年轻啊。】
【你在哪?】
【我在这里。】
【我一直在这里。】
来源:雨落思起时
